※ 若荷
剌槐寂寞開
※ 若荷
搬進(jìn)樓房之后,不覺已把自己鎖進(jìn)清靜之內(nèi),一副與世無爭,與外界斷然隔絕與民事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曾幾何時,還在一所舊的平房里徘徊,為那些同是平民百姓的衣食,同是出出進(jìn)進(jìn)的鄰居擔(dān)憂,然而這一切,已不再,因?yàn)槎劦奶倭恕?/p>
在搬進(jìn)新居之前,我租住著一所普通人家的房子,那戶人家就住在我們學(xué)校附近。因?yàn)榻?,才選擇了。又因?yàn)榉孔又魅说暮每?,還因?yàn)榉繓|老人的善良。老人當(dāng)年是七十多歲的樣子,小腳,精瘦,有過聽到鄰居們開玩笑,說老人能活上一百歲,老人就抿著無牙的嘴呵呵笑。也就是從那時起,才知道與老人一起住你會有多么安心。女兒八個月大,哭鬧起來不分時候,經(jīng)常鬧得全家睡不著覺,老人就隔著窗戶向我們提醒,那哭聲其實(shí)是在與我們對話,聽一聽,便知她心里有什么委屈。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小孩的哭聲也是一種生命需求的表達(dá)。
那是一座非常普通的院子,夾在更多的普通民居的中間,用石塊疊起的山墻顯得有些簡陋,然簡陋卻不失規(guī)整。干凈的屋里屋外,排得整整齊齊的家什,到處體現(xiàn)著主人的勤勞與儉樸。女兒一歲多的時候,我們搬了家,由那里搬到了樓上。樓有六層,我家居住在三樓中間的一個單元。站在樓梯旁邊的窗口向遠(yuǎn)處打量,目光掠過幾棵開滿紛如雪花的老槐樹,遙遙的便將那座同樣開滿剌花小院的熟悉情景盡收眼底。女兒戀著那個“家”,哭鬧時我就抱著她,指給她看,如今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
它就對著我家樓梯的正前方,老槐樹上還掛著一只蝴蝶風(fēng)箏,那是一年前的春天我和女兒放風(fēng)箏時不小心掛在樹上的,用盡辦法卻怎么也拿不下來了。站在窄窄的樓窗往對面張望,可以看到小院里的景象。老人已經(jīng)年過八旬,不出來,大多時間都是守在屋里,另一個男孩,十七八歲的模樣,滿面的風(fēng)華正茂,洋溢著一股孩子般的天真。那孩子喜歡笑,如四月天空一般透明晴朗,呵呵--,有時就呵呵地傳遞了過來。是逗鳥飛的吧?是逗老人樂的吧?有時候站在那里,遠(yuǎn)遠(yuǎn)的聞聽這一切,心中與他們一起歡樂著。
是一種平靜而快活的日子,卻將全部快樂清晰地傳遞到我居住的地方。女兒偶爾還去走動,去撫摸老人身邊的動物,有時是一只小花貓,有時是幾對羽毛雜色的雛雞??上У氖?,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將房門緊閉了,阻絕了這些美好的風(fēng)景,也阻絕了一種不易覺察的濃濃親情。
就在笑聲飛迭之處,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柱著一支彎曲的拐杖,步履蹣跚地從屋子里走出來。時光一晃,老人的孫子已經(jīng)長大,高中畢業(yè),出門打工去了。老人已經(jīng)年過八旬了,然而年過八旬的老人,眼睛里卻再也不是安度晚年的幸福。
天長日久里,這些都是我一點(diǎn)一滴從那個樓窗口觀察到的。這些情景,如果不是突然的一場變故,它將是老人不久日子里的全部生活,平淡、樸素、安靜,尤其是“安靜”。是的,那樣的年齡,生命里真的不能再驚起什么波瀾了。如果不是這樣,老人的生活當(dāng)是安然的,八十多歲,正是兒孫繞膝、安度晚年的時候。然而誰又想到,就在不久的一天,她經(jīng)歷了生命里無情的打擊,她的獨(dú)生兒子,當(dāng)年十七、八歲男孩的父親,突然患了食道癌。這樣無情的實(shí)事,讓老人怎么承受的了?這樣風(fēng)雨飄搖的家庭,讓她怎么承受得了?然而她承受了,用她八十歲高齡的毅力與體力,努力地平靜地護(hù)理著身患絕癥的兒子。
下了樓,還是從窄窄的樓道里走出來,走出那長長閉鎖的陰冷的小巷,迂回著轉(zhuǎn)進(jìn)老人的家。這是第幾次去老人那里請安,已經(jīng)不記得了。不是去得太少,是去得太不及時了。兩年前,就因?yàn)槿ひ晃墩湎〔菟?,我去了老人的家,她家的墻根底下長有一叢的植物,葉子如同芭蕉,叫“舒筋龍”。那是我去市里開會,不小心讓一過往摩的撞了一下腳踝,回來后竟紅腫起來,經(jīng)醫(yī)生診斷為踝扭傷。先是用冰敷,再用熱敷,均無療效,半個月后,去老人家里折了一大把用開水浸泡,效果果然很好。
她的兒子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正在外地打著一份不錯的工,十七、八歲的孫子正在高考的時候,老人的兒子突然昏倒了,經(jīng)人送到醫(yī)院,檢查出是胃癌,便給送回家來。兒子離異,孫子還在上學(xué),只有她,能全力去照顧兒子。去那所小院的時候,老人的兒子已經(jīng)不能下地,喘息著躺在床上,孫子輟學(xué)赴外打工,以此來掙回給他父親動手術(shù)的錢,不然,一萬多元的手術(shù)費(fèi),家里才拿得出三千。因?yàn)闆]錢治病,她只好先讓人把兒子抬回家里靜養(yǎng)。
很少去看老人,得知這樣的消息,才突然地去了,老人略有些驚喜,眼睛里明顯有了依靠的感覺,嘴唇抖動著對我,心里有話卻再說不出來。我愧疚著,接過她遞給我一只小板凳,連忙過來坐了,老人瘦小,也坐在我的對面,眼睛里潮濕著,很難過,說她兒子的病情,又說她的孫子。她想她的孫子,如果孫子在,她會更心安些,可是孫子不能在家,他在掙錢,好給他父親治病,于是,孫子又成了她另一半的牽掛。
就這么悄悄地說了一會話,我站起身來,叫著大叔,隨老人走進(jìn)屋子。大叔當(dāng)初魁梧的身軀已經(jīng)不再,人形仿佛只落一把瘦骨,滿被子里捂著。明亮有神的眼睛亦已不再,無力地半瞇半睜著。他不能回答我的問候,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讓人不能察覺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人卻又走出去了,不一會顫顫地端進(jìn)一只碗來,把拐杖放到兒子的床頭,拿起小勺一下一下地舀給她的兒子吃。得知兒子病了,老人的手杖已是更離不了了,她步履顫微,讓人看了幾近倒地的感覺。早上,是必做一些稀一點(diǎn)的東西給兒子吃的,兒子已經(jīng)連流汁都吃不下多少了,她依然精心地去做。
快吃罷,吃了就快好了!她對她的兒子說。將近百歲的老人了,卻要這樣地去侍候自己病重的兒子,如果不是母親,誰能做得到呢?母親,才有這樣的愛,不離不棄。他喝著母親送入口中的湯,半天不能咽下,眼睛里全是愧疚的淚花。是兒子,才有這樣的愧疚。
我不忍看下去,放下手里的東西匆匆離去,走到門口,淚水已經(jīng)出來。什么時候,她的兒子的病真正的好了?什么時候,她的孫子,那個十七八歲男孩才能回到家里,給老人更多一些安慰?老人一直不知道兒子得的是什么病,她只知道兒子很難受。從她家里回來,我的眼前一直恍動著她的影子。
時光流轉(zhuǎn),女兒長大了,蹦跳著上學(xué)了。女兒上初中了,已經(jīng)差不多忘記了那個小院。還有我。這是第幾個春天了?我站在樓房的窗口再次面向小院,我看到小院里的剌槐花正一片熱烈的白??墒?,老人的兒子已經(jīng)不在。經(jīng)??吹剿糁照仍诖孱^站著。她的小孫子還是在外打工。映在我眼簾的是:孤獨(dú)的老人、破舊的小院,剌槐寂寞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