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喬
湄洲島一片深藍
文◎沈喬
洗掉一個紋身,需要至少四次切膚之痛,可她卻舍不得洗掉和他最后一點模糊的印記。
“你確定要洗掉這個刺青?”“是的?!?/p>
“會很痛的?!?/p>
“沒關(guān)系?!?/p>
“這個L是什么意思呢?”
……
這個問題丁小慢沒有回答,她望著鏡子里手臂上那個墨青色的L,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個字母的全名:林絳。那個曾經(jīng)在海邊,無數(shù)次揪著她的鼻子跟她表白的男生,已經(jīng)深埋于歲月的河床里。
“丁小慢,雖然你的名字很土,但我還是喜歡你?!?/p>
這些話,林絳跟丁小慢說過一遍又一遍,無論是一起追趕公交車的時候,還是一起坐在海邊看日落的時候,抑或是那次他硬拉著她去刺青的時候。
那一年,丁小慢跟林絳18歲,剛剛結(jié)束高考?!熬徒o她紋一個大寫的L,我紋一個大寫的D。”林絳對刺青師說完,又轉(zhuǎn)過頭對她說:“這樣我們就有彼此的印記了?!?/p>
“確定要洗掉?”刺青師打斷了她的回憶。
這次丁小慢猶豫了,但想起與林絳后來的那些年,她咬著牙點了點頭。
洗掉一個紋身,需要至少四次切膚之痛。可是這些全部加起來都遠遠比不上林絳給丁小慢那一擊來得痛,她恍恍惚惚從單位走回家里,覺得心里好像塌陷了一角。
九月的陽光從香樟枝葉的縫隙照下來,落在丁小慢的臉上,影影錯錯之間,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她跟林絳初見的那個下午,她頂著一片芭蕉葉在海邊捉來不及躲進洞的潮汐蟹,裝在玻璃瓶里,一個黝黑的少年湊過來,說了一句:“你不累嗎?我來幫你拿芭蕉葉吧。”
還不等丁小慢同意,對方已經(jīng)主動拿走芭蕉葉舉在她頭頂,在她面前落下一片清涼的影子。那天,丁小慢終于不用單手捉潮汐蟹了,可是她卻一只也沒捉到,少年襯衫的衣角落在她肩頭,她嗅了嗅,夏天的海風里竟多了一絲春天的香氣。
“你看著挺聰明,怎么手腳這么笨。”林絳看不下去了,丟下芭蕉葉,拿起丁小慢的玻璃瓶,踮起腳走到一群潮汐蟹那邊,瞄準那些小蟹,一抓一個準,很快玻璃瓶就裝滿了。
丁小慢晚上將涼拌潮汐蟹端上桌的時候,才從媽媽那里得知,原來林絳是才到湄洲島來的。他媽媽是地道的湄洲島人,年輕的時候嫁去了外省,林絳出生于溫山軟水的江南,現(xiàn)在離婚了又帶著林絳回來。
丁小慢家住在湄洲島最偏僻的一個小港灣,只有幾戶人家,而林絳就搬到了她家隔壁,他們同齡而且在同一所中學的同一個班級,所以成為朋友的速度超出丁小慢的預(yù)算。第二天,丁小慢再去抓潮汐蟹的時候,林絳已經(jīng)摘好芭蕉葉等在那里了。
丁小慢遠遠望著林絳,覺得心口微微一暖。
那時候的湄洲島,有錢人很多,但窮人更多。
對于丁小慢的父母這種普通漁民來說,唯一的副業(yè)就是在路邊賣各種應(yīng)季水果,等待路過的游客挑選。
林絳的媽媽是專欄作家這件事,丁小慢是初冬的時候才知道。那天早晨她去找林絳,看見他媽媽倚在一家舊鋼琴上抽煙,忽明忽暗的火焰和騰升的藍色煙霧,美得像一幅油畫,丁小慢都看呆了。直到林絳從臥室出來,把她拉了出去。
林絳不喜歡他媽媽,許多人都能看出來,因為他們從來不一同出門,也從來不講閩南語,兩個人在家里幾乎不交流。
那一天,林絳對她敞開心扉,講了許多關(guān)于他爸媽的事。那時候丁小慢才知道,原來林絳的媽媽根本沒有嫁人,只是未婚生子,他到前不久才知道自己有個爸爸,可是當那個人提出結(jié)婚,給他們一個家的時候,他媽媽卻帶著他逃走了。
他問為什么,她只冷冷地說,她不想被婚姻束縛。
從那天開始,林絳對他媽媽的態(tài)度就變了,他覺得她太自私,為了自由與夢想,卻讓自己一輩子缺乏父愛,永遠頂著單身家庭的頭銜,接受別人異樣的眼光。
丁小慢聽完這些已經(jīng)眼眶泛紅,她輕輕握住林絳的手,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能說出口。
“你可要替我保密?!绷纸{看著丁小慢眼里晶瑩的淚光,心里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就好像第一次見到她舉著芭蕉葉捉潮汐蟹一般,他忍不住上前幫忙。丁小慢鄭重地點頭。
十月的風仿佛從遙遠的海面吹過來,落在他們身上有一種溫潤的觸感。
小年夜的時候,林絳是在丁小慢家過的,原因是林絳的媽媽突然在小年夜前乘船離開了湄洲島,只留下一個字條說要出門去尋找靈感。
丁小慢死乞白賴才把林絳拉去了她家里,四個人圍坐在餐桌上吃平安面,還有丁爸早上出海撈回來的海鮮,丁小慢給林絳夾菜碗都堆尖了。林絳只埋頭吃,不敢抬頭看丁小慢一家人,因為連空氣里都是溫暖的,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家的味道,他怕他會忍不住掉眼淚。
林絳的媽媽沒有留下地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絳雖然擔心但也不知道要怎么辦,只能待在島上等待。丁小慢幾乎每天都會去他家一趟,送吃的、陪他聊天,有時候也會拽著林絳去她家蹭飯。
丁小慢有時候覺得,她跟林絳真像是認識了許多年一樣默契了,林絳也愛上了她做的涼拌潮汐蟹,兩個人可以坐在海邊吹著海風,吃完整整一盤,吃到牙齒發(fā)酸。
丁小慢聞著耗油香味想,她要是能跟林絳在湄洲島待一輩子就好了。
一直到兩年后的高考,林絳的媽媽也沒回來過,只是會打幾通電話,林絳的銀行卡里會定期匯入一筆生活費。
林絳跟丁小慢一起從考場出來時,他在門口成群的中年男女里望了望,然后失落進入眼底,再進入心底,于是他突然被難過與失落包裹,推開人群跑了出去。
丁小慢只顧著跟爸媽抱怨考試難題,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林絳已經(jīng)不知去向。
那天晚上很晚,丁小慢才等到回來的林絳,他低著頭踢一顆石子,發(fā)現(xiàn)她之后他突然朝她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那是丁小慢第一次看見林絳哭,她被嚇了一大跳,但是卻沒忍心推開他。
月光如水,照在兩個少年的身上,他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細細的海風吹動他們的衣角,好像時間停止了轉(zhuǎn)動。
填志愿的時候,丁小慢跟林絳填了同一所大學,然后他們?nèi)ナ袇^(qū)里玩了一下午。路過一家刺青店的時候,林絳突然提議去紋身,他說萬一以后丁小慢走丟了,他就憑借這個L找到她,她永遠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了。
林絳的名字就這樣印刻在了丁小慢的手臂上,她的名字也深深刻在他的手臂上,這樣他跟她是不是就永遠不會離散?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丁爸因出海時突然休克,被檢查出肝癌前病變。丁小慢從未這么恐慌過,在病床前只顧著掉眼淚,林絳緊緊攥著她的手心,想要安慰卻說不出有用的話來。
丁爸很快出院,但是為了防止惡化,必須按時到醫(yī)院復(fù)查,丁小慢跟她媽必須隨時做好癌癥病變的準備。這種準備,除了心理準備,還要準備足夠治療的錢,而這些錢對于世代漁民來說,無疑是天文數(shù)字。
還有一個多月大學就開學了,丁小慢跟林絳說,她不能去念大學了,她要去打工賺錢,可是林絳卻說:“上大學是你的夢想,可是對我來說可有可無,我媽給我準備好了念大學的錢,我已經(jīng)拿來了。你放心去念大學吧,我?guī)湍阏疹櫮惆帧!?/p>
林絳說完掏出一疊錢塞到丁小慢的手心,他在醫(yī)院看到丁爸的時候已經(jīng)在心里做好了這個決定,因此不管丁小慢怎么拒絕,他也沒有動搖。他從心里覺得,自己這樣沒人管沒人要的人,上不上大學無所謂,但是他一定要幫丁小慢完成這個夢想。
八月底,丁小慢哭著登上了去廈門的大巴。
后來兩年,湄洲島因為媽祖文化的流傳開始飛速發(fā)展起來,林絳發(fā)揮他的商業(yè)頭腦,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把丁家改裝成了家庭旅館,并且跟一些旅游網(wǎng)站合作進行推廣。
旅館的名字叫“一片深藍”,是林絳取的,因為在二樓露臺上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海,一片深藍。房子不大,旅館的房間有限,但在林絳的經(jīng)營下好評如潮,許多外地游客甚至有因為看了林絳拍的照片,慕名而來。
那兩年里,丁爸的病一直很穩(wěn)定,只是偶爾要去醫(yī)院復(fù)查,在外人看來,林絳早已經(jīng)成了丁家人,甚至有鄰居笑話丁爸,說林絳成了他家插門女婿。
對此,丁爸總是露出一臉憨厚的笑,而林絳倒是紅了臉,他喜歡丁小慢,也有意無意說過許多次,可丁小慢似乎沒真的放在心上。
旅館除了冬天淡季,其他時間入住率都是百分之百,林絳除了幫丁爸賺錢之外,最期待的就是丁小慢放假回來。
丁小慢總是趕早晨第一班車,再搭最早的船回湄洲島,跟爸媽問候之間總是忍不住多看林絳幾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歡喜,更多的是愛慕。
每次丁小慢回來,還是會跟林絳去海邊,扯掉一根芭蕉葉,一起抓潮汐蟹,仿佛在那一刻他們又回到了初見的時光。
“等我大學畢業(yè),我就回來,待在湄洲島當漁民,哪里也不去了。”丁小慢說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還是這么笨,誰念了大學還回來當漁民啊。”林絳雖這么說,可心里卻樂開了花。
“一半為了爸媽,一半……是為你?!倍⌒÷樕暇p紅,幽幽地說:“這么多年你說過許多次喜歡我,可是我一次也沒敢說出口,等我畢業(yè)吧,那時候我說一百遍給你聽?!?/p>
林絳一愣,抬頭看著丁小慢,連放走了手里的潮汐蟹都不知道。兩個人還躲在芭蕉葉下,四處都是潮汐蟹爬動的聲音,可是氣氛卻變了,兩個人誰也不敢看誰,但心卻像磁鐵般不斷靠近。這時候,太陽的光完全海平面吞沒,夜色覆蓋下來,丁小慢覺得自己的臉上冷不丁被一個溫潤的東西碰觸了一下,剎那間又縮了回去。
“林絳,你個壞蛋!”
等她反應(yīng)過來,林絳早已笑著跑遠,她舉著手里的芭蕉葉朝他跑去,腳步輕快又歡樂。
大三開學不久,林絳的媽媽回來了。
林絳考慮了一夜,還是去碼頭接她了,她比從前老了許多,笑起來眼角有了魚尾紋,她為她的不辭而別跟林絳道歉,她還說人終歸是要落葉歸根,她會在湄洲島了此余生。
雖然這句話的可信度不高,但林絳還是很高興,他打電話告訴丁小慢的時候,激動得語無倫次,他說他再也不會在夢里夢見她回來了,也不用再擔心某天在報紙上見到她不好的消息了。而且他媽媽不再抽煙,也不再寫作,偶爾彈彈琴,還去了丁家的旅館里打工,說要賺錢補貼家用。他說:“丁小慢,我好像開始……變得幸運了?!?/p>
丁爸的身體似乎也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許久都沒有再去醫(yī)院復(fù)查了,這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但是事情到底是怎么變成了后來那樣呢?
那是十月的某一天,丁小慢正要去上英語課,在走廊里接到丁媽打來的電話,說她爸爸病情復(fù)發(fā),現(xiàn)在被轉(zhuǎn)去了市里的醫(yī)院。丁小慢以最快的速度趕去醫(yī)院,丁爸在急診室里,丁媽在門口哭紅了眼眶,而林絳在一旁一臉呆滯,看丁小慢的目光也閃爍不定。
丁媽一看見丁小慢抱著自己的女兒,哭到淚如雨下。
“林絳他媽偷了我們家的錢跑了。萬一你爸需要做手術(shù)可怎么辦??!”丁媽說完,丁小慢看向林絳,而他只是低著頭不看他。
丁小慢簡直不敢相信林絳的媽媽會做這種事,她知道林絳一定也很難過,她原本想去安慰他,但想起急診室里的爸爸,她卻邁不動步子。
丁爸到深夜才從急診室里被推出來,醫(yī)生一邊責怪沒有來復(fù)查,一邊說病變已經(jīng)惡化,轉(zhuǎn)為肝癌中晚期,必須盡早接受手術(shù)治療。丁小慢腳下不穩(wěn)險些摔倒,丁媽跟著醫(yī)生跑去丁爸的病床前放聲痛哭,而林絳仍舊不停撥打著他媽媽的手機號碼。
丁小慢站在走廊里看著林絳,他始終不敢看她。
“別打了,你打不通的?!倍⌒÷K于接受這個事實。
“對不起……”林絳的聲音很低,但除了對不起,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這一切都怪他,是他以為媽媽這次回來是洗心革面想要跟他一起好好生活,所以才讓她在丁家客棧幫忙,她這才有機會偷錢。
從他知道媽媽偷錢跑路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跟丁小慢再也沒有可能了。
那天夜里,丁小慢跟林絳在走廊里站了一夜,兩人之間只隔了五米的距離,明明很近但卻又感覺很遠,到天亮也沒說一句話。
太陽從窗口照進來后,丁小慢做了一個決定,她沒問任何人的意見,一臉堅毅地打電話跟學校申請休學。然后開始四處借錢湊錢,甚至請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公益籌款,可距離昂貴的手術(shù)費還相差甚遠。
而林絳除了一直在醫(yī)院照看丁爸之外,什么忙也幫不上,他在這個孤島上沒有朋友,沒有家人,甚至住的房子也是租來的。
丁爸是在生病五個月后去世的,因為他執(zhí)意放棄治療回家住的,他說不愿意看到丁小慢再奔波下去了,短短一周內(nèi)她都憔悴成了紙人,他還勸丁小慢不要怪林絳,這一切跟他都沒有關(guān)系。
丁小慢也知道和林絳沒關(guān)系,可小偷就是他媽媽,她做不到這樣愛憎分明,尤其是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她甚至突然有些恨林絳。
可是又能怎么樣呢?爸爸還是去世了,而她也再不可能去愛林絳了。
丁爸去世后,丁小慢每天都窩在家里,丁媽仍然經(jīng)營著旅館,可入住的游客少之又少。林絳是在爸爸去世一周后消失于湄洲島的,他只用了一封信跟丁小慢告別。信紙上只寫了一句話——我走了,對不起。
丁小慢看著這六個字,眼淚流的悄無聲息。
在后來的許多個日夜里,她一想起林絳就哭,不知道是愛是恨。有時候在夢里夢見林絳,她也會從夢中驚醒。然后望著窗外泛起魚肚白的天空,發(fā)呆到天明。
后來,她專程跑去那間刺青店洗紋身,卻舍不得洗掉最后一點模糊的印記,那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仍然深愛著林絳,但又無比清楚的知道,她與他這輩子都沒有可能了。
林絳的媽媽是兩年后又回到湄洲島的,那時候丁小慢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一家旅行社工作。林絳的媽媽變得瘋瘋癲癲,她跑來丁小慢的辦公室里,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下來,眼里寫滿悔恨。
她說,當年她是故意回到湄洲島取得了林絳的信任,偷走了丁小慢家的所有存款,因為她愛上了一個流浪歌手,她要幫他走上明星路,可是當她把錢全部遞到那個人手里后,她當場就被拋棄了。她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敢去見林絳,也不敢回來。
丁小慢在辦公室里看著林絳的媽媽跪在自己面前,不停地懺悔,眼角酸澀但卻沒讓眼淚流下。大概從她爸爸去世一個月后,她總是會定期收到一筆錢,她知道一定是林絳,但是她再也沒有任何心思去追尋他的下落,所有的眼淚在他離開時就已經(jīng)流盡了。
丁小慢還想起,在畢業(yè)典禮上當代表發(fā)言的時候,她曾看見了觀眾席上有一個很像林絳的人,可是等她再細看的時候,那人卻不見了。
現(xiàn)在想來,那一定是林絳吧。
又是九月天,丁小慢扯了一片鮮綠的芭蕉葉,提著玻璃瓶在退潮后去捉潮汐蟹。她不知道潮汐蟹為什么突然變得那么機靈了,她一只也捉不到,看來今晚沒辦法吃到?jīng)霭璩毕妨?。夕陽漸漸下滑,放學的孩子們,紛紛涌向海灘,他們也來捉潮汐蟹。
隱約間,丁小慢仿佛聽見林絳在身后問她,“你累了嗎?”
可她回頭只看見一片深海,寂靜而空遠。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