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星

此生只為一人去
——梅葆玖侄孫梅瑋深情講述玖爺爺玖奶奶的故事

◎文/周星

2016年4月25日上午11時，著名京劇大師梅葆玖先生因病安詳去世，享年82歲。梅派京劇親傳自此成為絕唱，戲迷們扼腕悲慟。

梅葆玖，梅蘭芳先生的第九個孩子，梅派藝術(shù)掌門人，人稱“玖爺”。不為人知的是，年輕時的玖爺，是位不愛唱戲的“摩登公子哥”。歲月滌蕩之后，梅葆玖毅然扛起了弘揚梅派京劇的大旗，終成一代名家。玖爺成功的背后，是妻子林麗源溫柔如水般的風(fēng)雨相隨。2016年11月17日，北京護國寺9號。筆者走進梅蘭芳紀念館，獨家專訪梅氏家族第四代嫡系后人、梅葆玖侄孫梅瑋先生。幽靜別致的北京四合院里，落葉繽紛，我們聽梅瑋先生深情講起了他的玖爺爺和玖奶奶的似水情緣，如京劇般雋永——

我叫梅瑋，出生于梨園世家，梅蘭芳先生是我的曾祖父。梅氏家族的人丁，到我這一代，只剩我和五叔爺爺梅紹武的孫子兩人了。梅葆玖先生是我最小的叔爺爺，平日里我都喊他玖爺爺。玖爺爺和玖奶奶林麗源一生都未生育子女，所以，他們對我一直如親孫般疼愛有加。作為一個八零后，我眼里的玖爺爺和玖奶奶的愛情，沒有我們這一代的狂烈與變幻，而是如水般純粹且綿長。兩人始終視彼此為一生知己，直至玖爺爺遽然離去，這也成了玖奶奶此生最悲的痛。

玖爺爺?shù)娜ナ?，我至今仍有一種不真實感。就在他去世前的一個多月，我還在玖爺爺?shù)募抑信c他促膝長談，相聊往事——

1934年3月29日，玖爺爺出生于上海思南路的梅宅。祖爺爺梅蘭芳在40歲時晚來添子，添的還是他與福芝芳祖奶奶的第九個孩子。九在中國自古就是一個預(yù)兆福貴吉祥的數(shù)字。玖爺爺出生的那一天，高興至極的祖爺爺順口唱起《天官賜福》來，他對這個面容像極了自己的小兒子視如珍寶。包括為他取的“葆玖”這個名字，也毫不含糊，代表了祖爺爺對兒子的愛與期望，盼他健健康康、長長久久。

玖爺爺出生在梨園世家，從小耳濡目染，天資聰穎，唱戲天賦渾然天成，13歲就能登臺演出《玉堂春》《四郎探母》等劇?？蓻]人知道，在玖爺爺內(nèi)心深處，他并不想吃父親這碗傳承飯，唱戲也全因覺著好玩。他更想念書讀大學(xué)，將來做個工程師，因為他喜歡機械，包括自行車、摩托車、汽車，甚至飛機。他還癡迷各種音響、錄音機，十幾歲，他就能獨立組裝制作錄音錄像設(shè)備，然后拿到劇場去錄舞臺上表演的父親。后來祖爺爺梅蘭芳先生最完整最完好的影像資料，都是玖爺爺那時錄下留存的！

玖奶奶林麗源，是一位出生于上海名門的大家閨秀，她父母是四川本地的大富商，后舉家遷居上海。玖奶奶年輕時也經(jīng)商，她漂亮，端莊，是個非常講規(guī)矩、講原則的人。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玖奶奶和玖爺爺自由戀愛走進了婚姻。作為梅家媳婦，玖奶奶得到了梅家上上下下的認可。梅家在風(fēng)雨飄搖中不倒，離不開玖奶奶的一路攜手同心。

玖爺爺和玖奶奶那時的愛情，像水一樣，平淡卻雋永綿長。玖奶奶不做生意后，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每次玖爺爺出門，玖奶奶總會放下手頭的事，叮囑幾句“你多穿點兒啊”“你當心著些”。盡管她不愛拋頭露面，但凡玖爺爺要參加正式活動，她都會打扮得體、大方整齊地陪他出席，靜靜地坐在他一旁，碰到記者拍她時總會攔住，極為低調(diào)的她，從未上過鏡。

即使在困厄的光景里，玖奶奶始終盡職盡責(zé)、嘔心瀝血地守著這個家。祖爺爺梅蘭芳先生逝世后的第5年，玖爺爺?shù)拿\在“文革”中被改寫。那幾年玖爺爺?shù)姑沽?，他失去了舞臺，連吊嗓子都不讓，更不給他唱戲，還把他罰到舞工隊打雜，放電影、調(diào)音響，被拖去游街挨批斗。擔心連累到玖奶奶，玖爺爺提出要和她撇清關(guān)系?？删聊棠毯敛焕頃?，照顧著年邁的祖奶奶福芝芳。祖奶奶最后的歲月已離不開她了，對這個兒媳越發(fā)喜歡和看重。

那些日子，有玖奶奶的陪伴相依，玖爺爺并未因此沉淪，心態(tài)平靜到“誰生氣誰是傻子”。他總是說：會有出頭的一天！有一次，玖爺爺戴著高帽游了一上午街，說是下午三點再批斗他，玖爺爺一看還有倆鐘頭，決定先睡一覺。到點后，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大叫：“開門！梅葆玖，輪到你了！”玖爺爺不慌不忙地洗了一把臉，樂呵呵地對玖奶奶說：“我‘上班’去了??！”

經(jīng)過人生的歷練磨難，玖爺爺煥然一新，不再只是個摩登時髦的公子哥，他變得越發(fā)成熟謙遜有擔當。“文革”結(jié)束后，1981年8月，北京舉辦紀念梅蘭芳逝世20周年紀念演出，玖爺爺?shù)靡灾匦碌巧衔枧_，此時距他上一次登臺隔了整整14年，梅家宅子又重新響起了梅派京劇的絕美聲韻?；貧w舞臺后的玖爺爺，再亮相，戲迷們驚呼不已：仿佛梅蘭芳再世。正是玖爺爺和玖奶奶的不懈努力，才讓一度中斷的梅派京劇，尤其是梅派男旦技藝，得以重獲新生。終于，玖爺爺獲準重建梅蘭芳京劇團。成立那日，玖奶奶坐在戲臺之下，就那么癡癡地看著她重綻光芒的玖爺！

玖爺爺和玖奶奶最大的特點是，遇到困難解決困難，從沒害怕過、氣餒過，哪怕掉到泥坑里，他們依然能淡然堅定地克服，生趣盎然地生活。兩人營造的這種家風(fēng)，對我的人生影響極大，包括我的愛情和婚姻。而我現(xiàn)在能走上傳承梅派藝術(shù)的道路，更離不開玖爺爺和玖奶奶潤物細無聲的關(guān)愛與扶持——

1982年我出生后，打我記事起，梅氏家族唱戲的就只剩玖爺爺一人了。我8歲開始在北京春芽京劇藝術(shù)團學(xué)戲，讀大學(xué)之前，我跟玖爺爺和玖奶奶并沒有走得很近。后來因為學(xué)戲，要當面向玖爺爺討教，才開始往玖爺爺家跑。越走越近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玖爺爺和玖奶奶兩人是那般志同道合、生趣十足，跟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總那么開心。

梅劇團成立以后，玖爺爺更加勤奮練功，不斷精進，帶徒弟授藝，一生收下50余位弟子。然而不久后，劇團的資金運作就出現(xiàn)了困難。為了更好地協(xié)助玖爺爺，玖奶奶默默地給予了玖爺爺最大的支持。我所知道的是，玖奶奶曾拿自己做生意掙的錢，去幫助玖爺爺?shù)氖聵I(yè)，后來還擔任起了梅蘭芳京劇團的藝術(shù)顧問一職，幫襯著玖爺爺，分擔他的擔子。是玖奶奶，讓我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賢內(nèi)助”。我結(jié)婚成家后，還常常跟我愛人打趣說：“你得學(xué)學(xué)玖奶奶！”

走上傳承這條路后，玖爺爺要做的事很多，從來舍不得歇一歇。除了唱戲外，病發(fā)暈倒前一天還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xué)給莘莘學(xué)子上課。然而，隨著時代發(fā)展，傳統(tǒng)戲曲沒落，讓年輕人接受古老的戲曲成為玖爺爺常思考的問題。為了改良求變，玖爺爺嘗試在京劇中融匯交響樂，重新編排了交響京劇《大唐貴妃》。在另一出京劇《梅蘭霓裳》中，他加入了一塊48英寸的LED屏，用動漫、3D的形式，把京劇所有復(fù)雜的場景，用三維虛擬景象重現(xiàn)。

無論怎樣創(chuàng)新變革，玖奶奶都是丈夫最忠實的支持者和追隨者。一次，在彩排《大唐貴妃》時，發(fā)生了一場戲外戲。那天晚上，玖爺爺邀請幾位領(lǐng)導(dǎo)觀看彩排，為了讓大伙多提意見，又臨時請來一些戲迷，加上新聞記者約600余人。眼看就要開鑼，見現(xiàn)場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一個警衛(wèi)員突然拿起話筒說：“今天是給領(lǐng)導(dǎo)安排的專場，你們都是哪兒的？干嗎來了？”說完就要轟戲迷們出去，頓時，全場愕然。這時，一位女士站了起來，說道：“這些人都是梅葆玖先生特意請來捧場和提意見的客人，這個戲不是光給領(lǐng)導(dǎo)看的，也是給老百姓看的。不聽老百姓的意見，怎么能把這個戲唱好？”“我現(xiàn)在不管，都給我出去！”“大家這么晚還趕來捧場，你怎么這么沒禮貌？”警衛(wèi)員怒吼：“你是哪個單位的？”女士字字鏗鏘答道：“我哪個單位也不是，我是梅葆玖的夫人?！币魂噷擂魏?，警衛(wèi)員不說話了。接著，在600多人的熱烈掌聲中，鑼聲驟響，大幕拉開……

十年如一日，玖爺爺和玖奶奶始終守護和傳承發(fā)揚著梅派京劇。陳凱歌拍攝電影《梅蘭芳》時，兩位老人都以極其開放的態(tài)度支持黎明出演梅蘭芳先生。為了讓黎明更專業(yè)、形象，玖爺爺專門請了四五個專家親自教黎明唱戲，片中還有很多梅劇團的專業(yè)演員加盟。2011年，玖爺爺?shù)巧虾闲l(wèi)視《天天向上》，獻唱了經(jīng)典曲目《貴妃醉酒》，讓更多人尤其是年輕觀眾領(lǐng)略到了梅派京劇藝術(shù)的魅力。

晚年的時光里，舞臺之下一旦閑暇，玖爺爺更愿意和玖奶奶廝守一份平靜和樸實。他倆都愛旅行，每次玖爺爺出國演出，只要玖奶奶樂意，玖爺爺就帶著她。后來玖奶奶的腰腿不好了，玖爺爺就推著輪椅帶上她。平日里，夫妻倆非常有愛心，他們收養(yǎng)了一二十只流浪貓，還養(yǎng)了一只狗。他家的貓是散養(yǎng)的，貓們總圍著玖爺爺和玖奶奶轉(zhuǎn)，玖爺爺每次去國外演出，會專門給貓買最好的貓架、貓窩。不得不說的是，玖爺爺和玖奶奶都患有哮喘，跟居住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尤其是玖爺爺還跟貓同睡。醫(yī)生早就叮囑他最好別讓貓上床，可他太愛貓，哪能聽得進去……

2016年3月31日這天，玖爺爺帶著玖奶奶及幾位親友，在王府井一家飯店午餐。用餐快結(jié)束時，玖爺爺起身去上洗手間，不知怎的，他忽然回頭朝玖奶奶招了招手，仿佛一種生命的告別。折返時，玖爺爺一下子氣管痙攣，一個踉蹌猝然倒地，就再也沒能站起來。玖爺爺患有嚴重的肺氣腫和氣管炎，那天出門也未帶上救命的氧氣罐。玖奶奶和大伙急忙撥打“120”，將他送往離飯店最近的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急救。

搶救過后，醫(yī)院告知家屬，因窒息太久，玖爺爺出現(xiàn)了90%腦死亡，不能自主呼吸，只能靠機器維持。那天，我原本是約了玖爺爺下午去新壁街聽音樂，得到這個消息后，頓時腦子里一片空白，立即趕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遠遠地，我就看到坐在輪椅上的玖奶奶，守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特別的平靜。等到探望的人陸續(xù)趕到后，原本應(yīng)該大家去安慰玖奶奶的，結(jié)果變成了大家都到玖奶奶這里哭開了，玖奶奶反過來哄勸他們說，“葆玖應(yīng)該沒問題的”“別哭，別傷心，玖爺爺會好的”。我在一旁看得很難受。因為我知道，她和玖爺爺早就融到對方的骨子里。以他們的情分，她比誰都難過，可此時她卻比誰都堅強。

從入院到離世，玖爺爺昏迷了二十多天。每天，玖奶奶都是最早一個去醫(yī)院守護玖爺爺。見玖爺爺一直昏迷不醒，玖奶奶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讓人在玖爺爺耳邊唱《大唐貴妃》主曲《梨花頌》，興許能激活他的思維，那樣玖爺爺就能醒了。一天，她給玖爺爺惟一一的男旦弟子胡文閣叔叔打去電話：“文閣，等你下次到醫(yī)院看你師父時，記得給他多唱唱《梨花頌》，那是他最喜歡的?！蔽拈w叔叔心眼實，放下電話就跑到醫(yī)院，站在玖爺爺病床旁輕唱了起來：“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為一人去……”果然，監(jiān)護設(shè)備顯示玖爺爺心跳在加快。這個世上最懂玖爺爺?shù)娜?，還是玖奶奶。因為她知道，玖爺爺這輩子，就是為京劇而生的。

靠文閣叔叔人聲唱終究不是辦法，擔心累著他了，玖奶奶讓我找來一個錄音機播放《梨花頌》，她又告訴我，玖爺爺還有一個愛好，每天都要聽馬三立的相聲入睡。我懂玖奶奶的心思，只要玖爺爺能醒，她什么辦法都要試一下。我馬上去買了一個MP3，從網(wǎng)上下載了40多段馬三立先生的相聲，并下載了玖爺爺?shù)摹独婊灐返让放沙喂?0余段，連接一個充電器，放在玖爺爺枕邊連綿不斷地循環(huán)播放。

可奇跡終究沒出現(xiàn)。4月25日11時0分11秒，病房被心電監(jiān)控儀一陣刺耳的“嘀嘀”聲劃破，玖爺爺?shù)男碾姳O(jiān)控圖成了直線。很快，醫(yī)護人員都沖進來了，但一個個無奈地搖著頭。此刻玖奶奶沒落淚，但我知道，她空洞眼神的背后，是無以噴發(fā)的悲慟的巖漿。隨后，聞訊趕來的梅家子弟和北京京劇院領(lǐng)導(dǎo)都來到了病房。玖奶奶內(nèi)心悲痛欲絕，但仍一臉沉靜，帶著大家操持玖爺爺?shù)暮笫?。我在一旁看著玖奶奶，被她的大氣和莊重深深折服。玖爺爺走了，但是他們那個時代的愛，一生只夠愛一個，卻如流水般無聲地浸潤著我的心。

玖爺爺去世后留下了一筆遺產(chǎn)，玖奶奶是惟一繼承人。當她得知梅蘭芳基金會出現(xiàn)了資金困難，玖奶奶二話沒說，一下子從中撥出三分之一捐給了梅蘭芳基金會。2016年8月，在北京中山音樂堂舉辦了一場梅派京劇交響音樂會，玖爺爺?shù)牡茏觽兌嫉桥_獻唱緬懷玖爺爺。為了支持這次紀念活動，玖奶奶默默拿出5萬元來買票，除了自己看，還送票給親戚朋友。一次，我去家中看望玖奶奶時，屋里頭正播放《梨花頌》：“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為一人去……”我心中一陣發(fā)熱，盼著“梨花開”的時節(jié)，玖爺爺又回到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