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圖
第一次見到余靜如,還是2012年的初春時節(jié),當時她來復旦參加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的復試。五年過去了,她和面試老師間一問一答的情形在記憶中已變得有些模糊,浮現(xiàn)出來的只有她清瘦的臉龐,披肩的長發(fā),以及略帶憂郁的目光。她從容鎮(zhèn)定,娓娓道來,順利通過了面試,并于當年秋天入學。
由于我擔任了她畢業(yè)作品的導師,和她的接觸漸漸多起來。我性情原本疏懶,加上家離學校很遠,平時在校園待的時間不多。這些年來,真正專心于學業(yè)的學生日漸稀少,相當比例的人只是將學校當作日后就業(yè)的擺渡船,混個文憑是最高目標,因而看到導師能躲則躲,博士生因完不成論文而延遲畢業(yè)的比例大幅度攀升。前些年聽說一位教授打電話問學生論文完成得如何,不料那學生竟然蒸發(fā)了好幾個星期,上天入地尋覓不得。這急壞了學工系統(tǒng)的同事,他們在會上勸導教師,既要關心學生的學業(yè),又不能過分刺激他們,要把握好一張一弛的度,以免發(fā)生不測事件。因而,不到最后一刻,我很少主動詢問學生作品、論文完成情況,不想給他們造成咄咄逼人的壓力。而余靜如恰恰相反,她是一個極富上進心和抱負、不斷自我加壓的人,在確定導師人選后不久,她便問我,什么時候和她討論一下畢業(yè)作品的事,我先是愣了一下,繼而莞爾而笑,同時為自己的失職頗感羞愧。
不久她便發(fā)給我兩篇在大學本科階段寫的短篇小說。它們行文順暢,不乏才情,加上運用了女性的敘述視角,在文本肌理上更顯出特有的細膩。與此同時,我感到一股淡淡的憂郁之氣在字里行間隱隱出沒,在青春期特有的荷爾蒙中混雜著些許迷惘、無奈與憧憬。
春去夏來,余靜如在復旦第一年的學習很快就臨近了尾聲。暑假前我和她商討她畢業(yè)作品的寫作計劃。按照我慣性的思路,她會延續(xù)先前習作的風格,進一步深化拓展。但頗讓我吃驚的是,她提出了迥然不同的思路:想寫少年成長的經(jīng)歷,他們生活在省域交界的“三不管”地帶,他們那種野性十足、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讓她著迷。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不愿駕熟就輕,不愿采用女性視角,而要重點描寫一群野性十足的男孩子。我撓了撓頭皮,這是不是由于富有創(chuàng)作上的雄心而導致的異想天開?但似乎不是,她顯然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而且對自己的想法富有堅定不移的信心。面對她的執(zhí)著,我讓了步,同意她試一下,即便這個方案失敗,憑她的才力完成一篇三萬字以上的中篇還是綽綽有余。我推薦她去細讀一下蘇童的《城北地帶》、《舒家兄弟》等作品,他精心構筑的“香椿樹街”世界或許會給她帶來啟迪。
到了深秋時分,在提交畢業(yè)作品的開題報告時,余靜如已初步勾勒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那里被高度發(fā)育的文明層層遮蓋的野性與血腥再一次赤裸裸地浮出地表,在那些自小缺少關愛的孩子身上,肌肉中迸發(fā)出的蠻力遠遠凌駕在規(guī)矩、謹慎、妥協(xié)之上,生命的歷程被濃縮到短短的幾年,它不是經(jīng)由盛年、順從自然法則地凋零,而是櫻花一般,在青春花樣年華的盛期猝然而止,劃上了不無悲戚的句號:她的畢業(yè)作品《不歸人》中著力描繪的男主人公周同便是這樣。
很多學生在通過了開題報告后,只要按照大綱按部就班地寫下去就是了,但余靜如卻在上面花費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從概要、大綱到最后成形的作品,不是簡單的衍化、擴展,而是掘地三尺的重塑,其間經(jīng)歷了多次的打磨、推敲和脫胎換骨。我已記不清她修改過幾次,有過多少個不同的底稿。起先我覺得她的初稿已大體OK了,只需在細部枝節(jié)上再花些功夫;沒過多久她又擬了一個新的大綱,幾乎全盤拋棄了原有的構思,出場的人物也增加了數(shù)倍,似乎要制作一幅風俗群像圖。我覺得三四萬字的篇幅難以容納那么多的內容,因而勸她放棄這一激進極端的做法。這次她接受了我的意見,但還是對文稿不停地增刪。那段時間我?guī)缀醣凰惘偭?,這樣沒完沒了的修改何時才是盡頭!但她的執(zhí)著,對文學的摯愛在此也得到了再鮮明不過的體現(xiàn)。她的另一篇作品《游戲》雖然早在三年前就已發(fā)表,但前不久她還對其結尾作了修改,其精益求精可見一斑。還有些文稿她自認不完美,至今仍鎖閉在電腦中。到畢業(yè)答辯時,不出所料,她的《不歸人》被認為是他們班同學寫出的最好的畢業(yè)作品之一。
余靜如在畢業(yè)后不久完成的中篇小說《荒草地》就其情感表現(xiàn)的強度、對人物內心幽秘之角的勘測,以及技巧的成熟等方面,與《不歸人》相比毫不遜色。而且我個人以為,由于采用了女性視角,這篇作品似乎更能體現(xiàn)她的本色。《荒草地》的情節(jié)線索非常單純,整篇敘事圍繞蔣小嫦、汪薇母女的情感癡纏爭斗一路鋪衍推進。由于父親的莫名消失(《不歸人》中的周同也生長于一個殘損的家庭,自小沒見過母親),家庭失去了原有的平衡。母親交上了新的男友——一個粗鄙氣十足的小商人孫富友,她想為自己的后半生尋求新的避風港。孫富友竭力想融入這個單親家庭,但他的天敵汪薇卻不為所動。潛在的敵意日積月累,悄然發(fā)酵,迸發(fā)出暴力駭人的火焰。當蔣小婷籌辦婚事之際,汪薇孤注一擲,唆使人高馬大的體育生男友糾集一幫四肢發(fā)達的男孩子,夜深人靜之際在荒草地里對孫富友發(fā)起了致命的攻擊。從此,他從這對母女的生活中消失了,但蔣小嫦和汪薇間毒蛇般盤結纏繞的怨恨與敵意并沒有隨之消減,蔣小婷隱隱覺得孫富友的失蹤與女兒有關,但又無法明說,只能以“你折磨我”、“你毀了我的一生”等話語來吐露內心難以排遣的悲酸。
如果說余靜如在《不歸人》中以周同、阿雯、方知道等人的命運展示了殘酷青春的若干猙獰面相,《荒草地》對汪薇成長的描寫同樣驚心動魄,盡管后者在外部形態(tài)上沒有前者那么轟轟烈烈。她青春歲月的主旋律便是與母親間毫不留情的爭斗,既厭棄憎恨母親,又不愿放手,想獨占對方的感情,阻止旁人的入侵。起先只是近乎惡作劇的念頭最終釀成了難以彌補的結果,她和母親面面相覷,在依戀和仇恨中長久相伴,而她與體育生間不咸不淡的戀情也是無疾而終,結出的只是酸澀的果實。
掐指一數(shù),余靜如來上海生活近五年了。就我對她作品的閱讀印象而言,她主要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靈感還是源于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經(jīng)驗,而對來上海后新的體驗與感受則鮮有觸及。她剛工作后不久,曾和我聊到在一家公司辦公室中的感受,好些個奇葩人物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有意將他們寫進作品里。早年生活的經(jīng)歷就像一個人的母語,不管是喜愛還是憎厭,無法輕易擺脫。它是彌可珍貴的靈感的源泉,但它也會將人長久地鎖閉其中,無法走出它的高墻,及時吸納更多的經(jīng)驗。近年以異鄉(xiāng)人在北京漂泊打拼經(jīng)歷為主題的作品已有不少,徐則臣的“京漂”系列小說便是其中的代表,相比之下,“滬漂”作品則影響要小得多,同是復旦畢業(yè)的作家甫躍輝以其“顧零洲”系列作品在這方面作了頗有價值的嘗試。作為自小生長在上海的原住民,我無法深切地體味眾多外來的“新上海人”力圖融入這座都市的艱辛悲酸,但我猜測余靜如在這方面積累了諸多獨特的體驗。我期望她能將在上海這座城市的新鮮體驗與早先的異地經(jīng)驗打通,構筑起穿梭自如的橋梁,這樣她的寫作就會登上一個新臺階,開拓出新的境界,將異鄉(xiāng)人在上海的體驗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