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銘,本名李民。遼寧省藝術(shù)研究所作家編劇。小說獲遼寧省文學獎、《鴨綠江》年度小說獎、首屆《星火》優(yōu)秀作品獎、廣東省期刊優(yōu)秀作品二等獎。遼寧省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
水蓮收到的第一封情書是由我代筆的。那時候,我還沒有戀愛過。我給水蓮寫第一封情書的時候,并沒有見過水蓮的面。
那時候,我二十二歲。在一個海濱小城的療養(yǎng)院餐廳里打工。在那個陌生的城市,我沒有朋友。廣才是后來到我們餐廳的,他來的第一晚我就跟著虛驚一場。
宿舍當時住著我們四個人,老黃是這個療養(yǎng)院餐廳的老油條了。老黃家就是這座城市的,每到周六的時候要回家住一晚上。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欺生。我們?nèi)齻€打工仔對他都是敢怒不敢言。在這個宿舍里他就是霸王,比如幾點關(guān)燈,比如晚上睡覺不準打呼嚕,比如晚上起夜不準開燈。反正宿舍的一切規(guī)矩都是由他來定。
另外兩個打工仔麻桿和李鬼,很顯然都是外號。我們餐廳的國家一級廚師張廚師馬上要到退休的年齡,人老心色,一是喜歡調(diào)戲女服務(wù)員,二是給每個山區(qū)來學徒的男孩都起個外號。麻桿是因為個子高,細麻桿一樣。李鬼因為姓李,有一次被張廚師支使捅煤火,結(jié)果火騰地起來,熏了一臉煤灰,像個鬼臉。張廚師大笑,從此就叫所有的人管他叫李鬼了。
李鬼在宿舍里受的欺負最多。因為他睡覺打呼嚕。老黃每天晚上都使壞,比如聽到李鬼在打呼嚕,老黃下床拿涼水往李鬼的胸口倒。李鬼就驚叫一聲醒來,發(fā)現(xiàn)是老黃欺負人,也不敢頂嘴,只能忍氣吞聲。
我們的宿舍是筒子房,各個房間門沒有區(qū)別,容易走錯。女服務(wù)員宿舍也在這里。我們的宿舍在最里面,我從外面回來晚,數(shù)著數(shù)著還是走錯了房間。原因是老黃把房間的燈關(guān)掉了,而且把開關(guān)繩掛在自己床頭不準別人動。房頂上的燈罩碎了,我們回來一般就得自己拿根竹竿捅。
因為房間滅燈,所以我誤以為亮著的宿舍是我們的。推門就進去了,房間里光線很亮,蚊帳里是三個穿著乳罩褲頭的女孩!我瞬間不知道怎么辦了,幸好這里面有個姐姐是我們餐廳的服務(wù)員,她馬上說,小李你走錯門了!
姐姐替我解圍,我才狼狽逃回宿舍。一進宿舍,老黃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囧事他是聽得一清二楚。我連燈也不敢開了,趕緊摸到自己床鋪躺下。老黃說:這回你算完了,派出所肯定會抓你。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
老黃繼續(xù)嚇唬我說,那也得拿電棍出溜你。
我緊張得不行。五分鐘沒過,門真的敲響了。外面一個大嗓門男人喊:趕緊開門!
老黃幸災(zāi)樂禍,說,你看我沒說錯吧。
我嚇得哆嗦了,下床摸燈繩,老黃故意撩起來,我找不到。門被踢開了,有人喊:開燈!關(guān)雞毛燈?。?/p>
我把燈總算捅亮了,這才看清楚眼前的倆人。一個就是十八歲的廣才,黑瘦黑瘦的。另外一個是大胖子,身體很強壯。沒穿警服,不是警察。我強作鎮(zhèn)靜,反正我是走錯的房間,我進去也沒干什么。
大胖子瞅瞅我,看看房間里其他人。命令:都起來坐好,把身份證拿出來!
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查身份證還是警察啊。我們?nèi)齻€都看老黃。老黃像是換一個人一樣溫順起來,說:別鬧。
很顯然,老黃和胖子是認識的。
胖子說:鬧雞毛鬧啊,黃老邪你趕緊的。別等我弄死你!
老黃無奈,起身翻找一氣,把身份證遞過去。我們?nèi)齻€也不敢怠慢,紛紛找身份證。胖子拿著身份證也不看,給我們臨時訓話:這個是我弟弟,廣才,王廣才。大家多給照顧,開燈的,你是老李大哥的弟弟吧?以后你們倆擰成一股繩,有人欺負你們,就合伙上。打不過趕緊找我。聽見沒都?
大家都點頭表示聽見了。
我的心咔嚓一下落到了肚子里。唉,虛驚一場。
我大哥也在這所療養(yǎng)院打工,第二天我問大哥胖子的情況。大哥說胖子老家山東的,舅舅是大哥那個餐廳的廚師。胖子最早來療養(yǎng)院的時候在基建隊干活,后來當了學徒,成了廚師。這幾年娶了媳婦在城里開了小吃部。這胖子跟大哥那時候關(guān)系就好,很尊敬大哥。
廣才就這么跟我認識了。他比我還沒有見過世面。他有個最大的問題是不認識字。這叫我相當驚訝。廣才說他們村的人都不上學念書,他哥哥胖子也不認識字。
廣才剛來的時候非常老實,天天跟著我,離不開我。原因是早上他起不來,我必須上班的時候喊他。然后中午下班睡覺,他還是起不來,還需要我喊他。不喊就一直睡。有一次中午我沒在宿舍,結(jié)果都快黑天了,廣才也沒來上班。管理員派人去宿舍找,發(fā)現(xiàn)他還呼嚕山響在那大睡呢。
沒超過三天,張廚師就給廣才起好了外號:王蠢材。
當然我也有外號。我自尊心強,張廚師叫我李傻子,據(jù)李鬼說我當時臉唰一下就慘白了。張廚師害怕出事,就沒有叫全餐廳推廣。不過,他背后跟他要好的徒弟還是叫我李傻子。
那天胖子走后,大家重新睡覺。我有種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感覺,因為廣才的胖子哥哥非但不是沖著我來的,從某種意義上還起到保護我的作用。
老黃丟了面子,嘟噥著睡覺。聽見胖子罵罵咧咧地走遠,老黃恢復(fù)了原形。老黃說:瞅雞毛都,睡覺!
老黃隨即拉滅了燈。
沒多大一會兒房間里就傳來廣才驚天動地的呼嚕聲。這呼嚕聲比李鬼的嚴重百倍,屬于波瀾壯闊那種。老黃翻身,嘀咕一句:小山東呼嚕咋這響?
老黃下地,到廣才的床前,扒拉一下,警告廣才不要打呼嚕。廣才睜眼瞅瞅老黃,沒敢言語。按照老黃的規(guī)矩,睡覺打呼嚕的人員一律要等到他睡實了才能睡。
廣才的老家跟我老家差不多一樣貧窮落后,我們這些山區(qū)來的孩子,以前都是過年過節(jié)吃細糧。這叫餐廳里的服務(wù)員感到特別老土。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都是這所療養(yǎng)院隸屬單位油田的待業(yè)子女。她們在餐廳工作只不過是一個鍛煉或者過渡。干不了多長時間,她們就會安排到油田的單位上班。所以一個餐桌吃飯的時候,這些女孩子被我們驚到了。
尤其是廣才,飯量大得驚人。一大碗大米飯壓得實實地冒尖,倆筷子穿饅頭,一筷子穿四個,那就是八個饅頭??粗堰@些主食毫不費力地吃掉,所有的人都震驚了。
廣才跟我們一起切菜,他不會拿菜刀。洗菜擇菜也不行。我們每天的菜譜是寫在黑板上的。因為要接待三百多人就餐,所以菜量很大。我們每天上班,先看黑板上的菜譜,比如油菜扒香菇,我們就知道把香菇洗凈,焯水備用,把油菜擇洗改刀。廣才不知道黑板上寫的什么,所以干不了,就被管理員安排去洗碗。
洗碗是最累的,也是最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我們這些山區(qū)的孩子到這打工學徒,不是學習洗碗的。但是廣才當時的情況只能洗碗。
廣才慢慢熟悉了環(huán)境,他的膘上得最快,體重每個月都嗖嗖地漲。還有,我們同宿舍的三個人不斷使用激將法叫廣才造老黃的反。我們?nèi)齻€看透了,只有廣才具備收拾老黃的潛質(zhì)。廣才有點不敢,后來老黃半夜往他胸口倒涼水,如法炮制調(diào)理李鬼一樣,廣才不再沉默,他跑他舅舅家里給他哥哥打電話。
當天晚上,廣才哥哥和嫂子都來為民除害了。廣才的嫂子也很彪悍,有坨。夫妻倆專程來收拾老黃的。廣才嫂子進門拉把椅子坐那,叫我們把身份證都掏出來。老黃知道事情不妙,給胖子獻殷勤,說廣才在這挺好的,大家都很照顧。
胖子問,黃老邪你往我弟弟胸脯子上倒涼水,有這事嗎?老黃趕緊說,鬧著玩的。廣才嫂子說,跟他羅嗦個雞毛???給他鼻子打出血!
胖子很聽話,上去一拳頭就把老黃悶倒了。老黃起身的時候鼻子真出血了。廣才嫂子跟廣才說,去,你踹他兩腳,我看他敢還手嗎?廣才輕輕踢了老黃一下。嫂子急眼了,說,你沒吃飯???往死了踹。踹他睪丸,把他搞完!
廣才就一腳把老黃給踢趴下了。
第二天,老黃主動把燈繩解下來,放到了廣才的床頭。從此以后,老黃就徹底老實了。只要廣才在宿舍,他就消停地睡覺,再也不怕別人開燈,不怕別人打呼嚕了。
李鬼是最高興的,他睡覺不用提心吊膽了。別說睡覺打呼嚕,就是咬牙放屁咂吧嘴老黃也不敢吱聲了。
那年的療養(yǎng)員跟餐廳員工聯(lián)歡,我在餐廳一下子露了臉。管理員請到了院長參加聯(lián)歡會,可是我們的節(jié)目七拼八湊弄不出來。這幫小子除了能吃都沒有文藝天賦,那些女服務(wù)員也沒有登場的經(jīng)驗。平時還好,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頂不上去了。管理員著急了,下死任務(wù)叫我們幾個小子出節(jié)目。我就在聯(lián)歡會開始之前跑倉庫寫了首朗誦詩。內(nèi)容就是歡迎療養(yǎng)員的,合轍押韻。管理員也沒別的辦法,就叫我的朗誦詩備用。
聯(lián)歡會開始以后,管理員不住地走到我們這群小子身邊,小聲罵我們:操你們瞎媽,都瞅著我,我拍巴掌,你們也跟著拍!
我們在老家的村子沒有參加過什么聯(lián)歡會,根本不知道啥時候鼓掌。所以就都看著管理員,只要他拍,我們就傻呵呵地跟著拍。不用力不行,手心都拍得通紅。
療養(yǎng)員有朗誦詩歌的,管理員主持就叫我也上去念念。下面三百多人,我哪見過這樣的陣仗。往臺上一走就順拐了,尤其燈光一照,汗也下來了。不過,我第一句念出去就好多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在麥克風里很好聽。下面開始鴉雀無聲,等我朗誦到中間的時候,掌聲不斷響起來。
我們管理員樂得合不攏嘴,我為餐廳爭光了。療養(yǎng)員很佩服,說我們餐廳藏龍臥虎。院長很高興,當場拿走我的朗誦詩,第二天在院里的廣播室全文播了一遍。院長還說要送我出去學習寫作。
我的身份馬上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不但張廚師不再叫我李傻子了,我還從切菜工調(diào)到了面案學做主食。這個夢寐以求的位置,需要很強的競爭力,沒有想到我因為一首朗誦詩順利得到了。
廣才也很高興。他知道我能寫以后,跟我關(guān)系更好了。有一天他紅著臉找我,叫我替他寫信。這信是寫給一個女孩的。我那時候喜歡讀汪國真的詩歌,自己也寫寫畫畫,我滿口答應(yīng)幫助廣才,沒有想到會那么麻煩。
首先是跟廣才溝通困難。他不會寫字,但是會搞對象。那一年他十八歲,那個女孩叫水蓮,是他們村子里的姑娘,十六歲。我寫完念給廣才聽,他還很挑剔,不斷否定我。否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聽不懂我寫的意思。
因為水蓮也沒有上過幾天學,廣才的分析是對的,他聽不懂的水蓮也一定聽不懂。我就努力把詞寫得他們倆都能夠懂。努力想水蓮在村子玉米地里的樣子。水蓮在家種玉米,很勤快。我其實心里挺妒忌廣才的,他才十八歲,大字不識卻有女孩戀愛。
我替廣才寫的信其實就是情書,廣才在現(xiàn)實中跟玉米地里的水蓮談戀愛,我在精神上跟那個玉米地里的水蓮談戀愛。好不容易廣才通過了我寫的信,更大的麻煩來了,廣才把我寫的情書拿過去,并不是寄出去,而是自己開始抄寫。
換別人抄寫起來容易,問題是廣才不會寫字。他不懂筆順筆畫,抄起來就是畫。這個過程漫長而麻煩,我?guī)缀醣罎?,因為他每畫幾個字都要問我是什么。他心眼不少,我的字跟他的字是不一樣的,水蓮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整整花了兩個星期,廣才畫完了一封情書。這兩個星期,我要陪著他畫。畫完更悲催,廣才說的地址總是不對。他山東山區(qū)的方言很重,不會說普通話,本來就不好分辨。他根本就說不明白。比如他家地址那個鄉(xiāng)叫“八甲劉”,我倆就這三個字寫了無數(shù)次,也沒寫對。我寫“八家六”“八家柳”“八家流”他就是說不對,自己還不會寫,我著急他更著急。
后來他干脆到舅舅家找了個舊信封,我才知道是“八甲劉”。唉,這樣生僻的地名,我就是想破大天也想不到怎么寫。
信寄出去一個月,水蓮來了回信。廣才不給我看回信,繼續(xù)找我給水蓮寫情書。我被折磨得不行,越來越?jīng)]有第一次寫情書的認真。不過,我在內(nèi)心世界里跟玉米地里的水蓮感情深了起來。我的戀愛跟廣才的戀愛是同步的,只不過我的是虛無世界里的女孩而已。
時間過得很快,廣才的體重在增加,體格在健碩,老黃嚇得已經(jīng)搬出了宿舍。老黃弄了輛二八自行車,每天騎車回家,因為在宿舍里受不了廣才的蹂躪。很快廣才取代了老黃的位置。有一天半夜,他往李鬼的胸口倒了一茶缸涼水。李鬼慘叫一聲驚醒,看看是廣才的惡作劇,沒敢說什么。
在餐廳里廣才的地位仍然是最低的。他還不斷鬧出笑話。我們在老家上廁所都是旱廁,解完手就走??墒遣蛷d的廁所都是要便后沖洗的。這樣的事情管理員要在開會的時候無數(shù)次地強調(diào),不然廁所里大便就那樣擺著。女服務(wù)員都是城里長大的,她們家里都是座便,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所以看我們這幫小子簡直看怪物一樣。
別人都還記得住,只有廣才一個人記性不好,吃得多,拉得也多。拉完就拉倒,記不住用水沖洗。開始我們這幫人都跟著挨罵,他死活不承認是自己沒沖。張廚師后來想個辦法,臨時在廁所外面集合隊伍,服務(wù)員和后廚這幫打工學徒都站好。他拿著一個瓶子進廁所里,不一會兒出來。跟管理員嘀咕一會兒,管理員宣布:剛才已經(jīng)在廁所取了大便的樣品,馬上要送到療養(yǎng)院保衛(wèi)處進行化驗。到時候一化驗就知道誰拉的屎,現(xiàn)在承認還不晚,真要化驗出來就得罰款開除。
廣才扛不住了,心理防線崩潰??拗姓J了拉屎不沖洗的事實。管理員對他進行了批評教育,責令馬上沖洗,并且保證以后拉屎一定要沖洗。張廚師事后哈哈大笑,到處炫耀自己利用詐唬成功破案。
這件事情對廣才的打擊很大?;厮奚峋痛蛄死罟硪活D。
沒幾天廣才拿回來一個鬧鐘,早上不用我叫了。鬧鐘頭天晚上響了好幾回,大家都被他折騰醒了。他一點羞愧的意思都沒有。我說廣才你折騰啥???他嘻嘻笑,理直氣壯地說我試試鬧鐘好使不好使。
從這天開始,每天的凌晨三點,鬧鐘就嘩嘩地拖著長聲響起來。然后就看見廣才穿衣服,洗臉,咣一聲摔門而去。時間一長,他忍不住跟我說了情況。他覺得在餐廳學不到手藝,總是洗碗,總是被欺負。他舅舅就在外面跟一個豆腐坊聯(lián)系了,叫他每天凌晨去學習做豆腐手藝。
我挺為廣才高興的。這一年,他一直在餐廳洗碗,每天凌晨三點起來出去學習做豆腐。當然,給水蓮畫信也是他繁重的一項勞動。
水蓮的來信我看不到,但是我知道我寫給水蓮的信的內(nèi)容。廣才在信里說他在療養(yǎng)院工作很好,工資高,師父也重視,不但教他手藝,還免費教他學習做豆腐。反正就是描繪了一番自己的宏偉藍圖。
冬天我們要放假了,廣才跟我說要回老家找水蓮,還說明年要帶水蓮來療養(yǎng)院。我心里跟著很激動,我也想看看我一直寫情書的那個女孩子,她到底長什么樣子。我喜歡女孩子一頭的長發(fā),水蓮也是嗎?
第二年春天,我因為發(fā)表了小說處女作,療養(yǎng)院非常重視,院長點名要我來。管理員老早就寫信給我,那時候沒有手機,我們山村也沒有電話。
我回到療養(yǎng)院上班的時候,廣才還沒有回來。管理員說廣才的舅舅找了他,還得叫廣才回來洗碗。不久,餐廳來了五個男人。一看就是山村的農(nóng)民,黑黝黝的皮膚,帶著怒氣。他們是水蓮的家人,有水蓮的父親和叔叔,還有一個堂哥。他們在這里舉目無親,目的是砸斷廣才的腿。因為廣才拐走了水蓮。
可是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尋找廣才和水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廣才的舅舅說廣才今年沒來。他們在餐廳到處查看一番,廣才確實沒來。他們沒有辦法,在這住賓館又很貴。問題是這五個人太實在,廣才舅舅問他們?yōu)槭裁凑覐V才,他們毫不忌諱地說專程來砸斷廣才的腿。這樣,廣才的舅舅就不負責接待,也不把他們當親戚看待了。
他們剛走,廣才帶著水蓮回來了。
廣才跟我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經(jīng)過半年多的情書往來,他和水蓮已經(jīng)海誓山盟。過年回家就是提親,因為家里窮,還不肯出彩禮錢,水蓮的父母不同意。廣才就先斬后奏生米做成熟飯,把水蓮睡了。水蓮的父親拎著鎬頭滿山攆廣才,廣才踢了水蓮父親一腳脫身而逃。廣才在外面躲著,等療養(yǎng)院要上班之前給水蓮捎信,跟她講療養(yǎng)院的種種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水蓮按捺不住,倆人半夜就私奔了。
水蓮家族的男人馬上糾集起來追殺到廣才家要人。交不出水蓮,就把廣才家的窗戶玻璃全部打碎,門板都卸下來鋸斷了。然后選派五個家族中威望高好斗狠的代表一路追殺而來。事情的轉(zhuǎn)折在于廣才和水蓮的愚蠢。如果按照正常的節(jié)奏,廣才和水蓮非被堵到療養(yǎng)院不可。那廣才的腿毫無疑問會被人砸斷。問題是這倆不識字的貨,在天津倒車。本來錢就不夠,結(jié)果在天津火車站吃面條被店家訛詐,錢不夠買不了回療養(yǎng)院的車票了。廣才和水蓮返回家鄉(xiāng),找到一個親戚借錢,二番坐車回到療養(yǎng)院。這么一折騰,正好把水蓮家族的追殺錯過去了。
水蓮的父親有點后悔,五個人的車費,吃飯,這錢不細,舍不得掏。還有住宿,他堅持在外面椅子上過夜。早春的北方很冷,自己的弟弟還不說什么,其他三個人不干了,吃不飽睡不好一旦追到廣才怎么有力氣打斷他的腿?再說,這都是家族有威望的人,陪著你出來追殺廣才,這大忙的春耕時節(jié)耽誤地里的活,其他三個人都覺得水蓮的父親摳得有點過分。
內(nèi)部不團結(jié),每天的花銷又大,嚴重的經(jīng)費不足,水蓮父親只好率領(lǐng)滿腹抱怨的家族男人打道回府,結(jié)束追殺。
療養(yǎng)院葡萄園邊上有間閑置的小房,廣才的舅舅想辦法給借了來。廣才的舅媽幫助弄張舊床,簡單的被褥。這里就是十九歲的廣才和十七歲水蓮的新房了。
廣才帶我們?nèi)ニ男∥輩⒂^,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水蓮。廣才當著大家的面特別活躍,目的就是給水蓮看看自己在外面混得不錯。
水蓮那時候是兩條麻花辮,見人不敢抬頭。廣才介紹我的時候,她抬眼看我一眼,脆生生地叫了聲大哥。從水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對侃侃而談的廣才該有多么的欽佩。
水蓮破例多說了句話,大哥,廣才說得最多的人就是你。
廣才把行李從宿舍搬走。我們宿舍里老黃不敢住了,麻桿第二年沒來。剩下我和李鬼兩個人,然后是新來兩個學徒工,一個是李鬼的表弟,一個是四川的聶大哥。
廣才晚上跟水蓮一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先是一腳踹開了門,大家都嚇一跳。廣才進屋就瞪眼說:都把身份證拿出來,我要檢查!
我和李鬼跟廣才熟,不理睬。那兩個人看我倆不動,也就沒理會。廣才一把就把聶大哥從床鋪上拽了下來,腳下一個絆子就給摔倒了。廣才說,耳朵塞雞毛了?都把身份證拿出來,我要檢查!
新來的兩個人被嚇壞了,不知道廣才是干什么的,趕緊找身份證。我看不下去了,說,不用找了,廣才鬧著玩的。
廣才對水蓮說,看見沒,我在這好使,誰敢不聽咱的收拾他。
水蓮一直用眼睛在說話,欣賞地看著自己的男人。
在療養(yǎng)院打工一年多,我們其實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廣才不再是新來時那個怯生生的瘦弱男孩了。他開始飛揚跋扈,努力在水蓮面前表現(xiàn)他的好使。我大哥說,廣才的哥哥胖子當初也是這樣的成長模式。工作休息的時候,廣才還像老黃一樣開始講黃色的事。老黃那個時候每周六回家跟老婆身體力行過性生活,然后周一的晚上跟我們口述性生活的細節(jié)。現(xiàn)在輪到了廣才,他講跟水蓮在一起做那事的情景,像老黃一樣高調(diào)炫耀。有時候話很露骨,廣才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男女之事成熟得卻很早。我們這些大男孩都是沒有性經(jīng)歷的,他卻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跟水蓮發(fā)生性關(guān)系。
廣才的講述叫我內(nèi)心很憤怒。
廣才問我們見過狗起秧子嗎?我們都是鄉(xiāng)村的孩子,當然知道狗起秧子就是狗發(fā)情交配。在老家的夏天,我們時??吹絻芍还吩谟衩椎乩锝慌洹V才說,人也可以像狗那樣抱著屁股從后面來。水蓮就喜歡我那樣,女人就是屬狗的,誰操她向著誰。
我聽到廣才這樣說的時候,腦子嗡嗡的,血往上涌。我沒有生理反應(yīng),內(nèi)心對廣才充滿了憎惡。廣才強調(diào)說,這話是我爸說的,真的,女人就是屬狗的,誰操她就向著誰。
我開始疏遠廣才。他再講述這些,我就躲得遠遠的。說心里話,見到水蓮我是不喜歡她的樣子的。但是廣才這樣說她的時候,我內(nèi)心卻很疼,我甚至莫名其妙地吃醋。廣才可以睡他現(xiàn)實生活里的水蓮,可是他不該玷污我精神世界里的初戀。
那一年,我對愛情充滿浪漫的幻想。
聶大哥是來自四川達縣的,他連續(xù)高考失敗,正處于人生低谷。聶大哥個子矮,到餐廳就被分配到廚房切菜。這叫廣才很是憤怒。他還是在洗碗,沒法轉(zhuǎn)到切菜的廚房。所以他就屢次欺負聶大哥。往餐廳送豆腐的就是廣才起早去學習做豆腐技術(shù)的豆腐坊主人。廣才起早摸黑苦學幾個月做豆腐,沒學會,卻跟豆腐匠子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這倆人合伙欺負聶大哥,大家像看熱鬧一樣沒人管。
我站出來跟豆腐匠子罵了起來。然后就相約到房后單挑。廣才雖然也跟我翻臉了,內(nèi)心還是有點懼我。我說,我一個,你們倆一起上,今天要是打敗我,以后我就不管你們欺負人了。
廣才萬萬沒想到我會這樣霸氣。他們兩人跟我打架的時候明顯不在狀態(tài),我上去一下就把豆腐匠子給打趴下了。廣才只會使蠻勁,摔跤也不會用技巧。我很快就把他給摁煤堆里一頓揍。
這樣我和廣才就徹底掰交了。
摁著廣才揍的時候,我腦子里老是閃現(xiàn)他眉飛色舞講述抱著水蓮做那事的話。所以我就狠狠扁他,叫他長記性。
李鬼他們都很害怕,害怕廣才跟他胖子哥哥和那個彪悍嫂子說起這事。害怕他們找上門來把我鼻子打出血。這一年多,我其實也長了見識,不再是那個走錯宿舍嚇得哆嗦的男孩。廣才哥哥這樣的人,其實就是欺軟怕硬,我在整個療養(yǎng)院都很出名,連院長和副院長都很尊重我,餐廳已經(jīng)不叫我干扛大米面粉這樣的粗活了。那一年的三月二十四日,我的處女作小說在油田機關(guān)報紙副刊頭題配插圖發(fā)表了。
就憑這個,廣才哥哥嫂子敢來嗎?
廣才是告狀了,被他哥哥嫂子一頓臭罵。然后胖子特意跑我哥哥那賠不是。說廣才這孩崽子不好好跟你弟弟抱團打別人,咋還跟別人抱團打你弟弟呢。
廣才跟我關(guān)系不好了,他不敢再欺負聶大哥。水蓮在療養(yǎng)院的二療區(qū)打掃衛(wèi)生,我們上下班都要從二療區(qū)路過。有時候遇到水蓮穿著白大褂在那掃地。我和廣才打架以后,水蓮喊過我一次。水蓮說,廣才說跟你打架了,你別跟廣才一般見識。
我瞅一眼水蓮,發(fā)現(xiàn)她白大褂掩飾不住隆起的肚子。我的眼前馬上齷齪地浮現(xiàn)出廣才抱著她的情景。我臉一紅,沒說什么走開了。
這一年的年末,廣才成功地調(diào)到了水案,可以正式切菜了。廣才很高興,下班請幾個哥們慶祝。我沒去,不愿意看到水蓮越來越大的肚子。廣才現(xiàn)在大肆宣傳他怎么跟懷孕的水蓮做那事的技巧。廣才吃得好,身體好,中午下班就去二療區(qū)接水蓮,接回去就直接先辦那事。還有,有一天聶大哥回到宿舍就哭了,他被調(diào)換去洗碗了。
我面案的師父跟我說,廣才去找他舅舅,說自己鍛煉得差不多了,再這么洗碗下去,水蓮就要懷疑了。水蓮說你不切菜學手藝,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了。廣才的舅舅拿了好煙找了管理員。這樣,聶大哥就被擠了下來。
廣才每天拿著菜刀得意洋洋,把菜刀磨得鋒快。路過聶大哥的身邊就嘲笑。聶大哥跟我告狀,我氣得去找廣才打仗。廣才請假沒來,說是去醫(yī)院了。下午傳來消息,十九歲的廣才當?shù)?。十七歲的水蓮生了一個女孩。
我聽到消息以后發(fā)呆了很久。
轉(zhuǎn)年春節(jié)剛過,管理員再次來信,叫我回去上班。那個時候父母在老家給我訂了上門女婿的親事。權(quán)衡一下,我給管理員寫了封信沒去報道。我沒再去療養(yǎng)院其實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個是院長答應(yīng)送我去參加寫作培訓的承諾一直沒有兌現(xiàn),一個是水蓮也到我們餐廳洗碗了。
兩年后我也結(jié)婚了。我到另外一個城市的建筑隊打工。那個建筑隊是我妻子親戚家的,因為信任我,叫我在工地做保管員。
偶爾往原來的餐廳打電話,問候師父和師弟師兄們,竟然得知廣才和水蓮也到我現(xiàn)在打工的地方了。廣才的舅舅自己到這個城市開大酒店,廣才和水蓮就一起跟著來了。廣才的老媽在老家沒法生活,因為只要剛換了窗戶玻璃,水蓮的父親就帶人給砸碎了。剛換上門板,水蓮的父親就帶人把門板鋸斷。
夏天的一天,我在庫房里忙活,有人說外面有人找你。我開門一看,工地邊上竟然站著廣才和水蓮!
廣才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忘了我們分手的時候是打過架的。水蓮不是長辮子了,穿得也時髦起來。我們在外面的小吃部簡單吃了口飯。廣才說,他們也是往餐廳里打電話,餐廳的師父告訴他我在這的建筑隊做保管員了,所以他和水蓮就找上門來了。
水蓮現(xiàn)在敢正視我了。她說,你得管管廣才,他現(xiàn)在越來越粗魯。
我說,我可不敢管。廣才會找人打我的。
廣才不好意思起來,想必是想起來跟豆腐匠子一起打我的事。
水蓮說,大哥,你不管誰管他,當初是你寫情書叫我來的。
我瞬間愣住了。他們再說什么,我似乎都聽不到了。我的眼前開始恍惚起來,想起那一年一片玉米地里站著的那個女孩。我曾經(jīng)跟她在很多封情書里面交流過。
后來廣才單獨來工地找過我一回。高低要請我出去吃飯喝酒。我沒去,因為工地二十四小時離不開人。廣才就買了半只板鴨,我們倆在庫房邊吃邊聊。廣才現(xiàn)在很苦惱,原因是水蓮現(xiàn)在不叫他近身了,而且每月規(guī)定就干一次。廣才說,我哪點對不起她,水蓮現(xiàn)在就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沒有良心,要不是我把她從老家?guī)С鰜?,她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嗎?孩子孩子不管,我媽給照看著。天天描眉畫像,說啥不去后廚干活,非要在前廳吧臺上班。那是正經(jīng)女人待的地方嗎?
我?guī)筒簧蠌V才的忙。廣才說,大哥,你得去找水蓮談?wù)?。你肯定有辦法,當初寫情書,我一抄她就跟我了。我舅舅那酒店上班,錢太少。我每天早晨都出去炸油條賣。對了,你走以后,我叫我舅舅找管理員,送幾條煙讓我去頂替你的位置了,學會了炸油條。你就跟水蓮說,叫她早上跟我去炸油條就成。她老嫌油煙子熏。
我嘴上答應(yīng)了廣才,沒去做。不是我記仇,是感覺水蓮不可能聽我的話。我沒有廣才想的那樣神奇。
我們建筑工地流動性很大,尤其我這個保管員。這邊的工地完工,馬上要去新的工地。聽說廣才和水蓮又去原來的工地找過我,我已經(jīng)搬走了。
轉(zhuǎn)眼又是兩年過去了,不知道廣才和水蓮的情況。
這個時候,我開始做工地的材料員了。每天夾個包往返在公司和工地之間。有一次我在街上走,那條街很肅靜,突然有人喊我。我站住腳,回頭確認一下,真是有個女人站在一家理發(fā)店門口朝著我喊。她說大哥,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水蓮啊。
我的天,短短兩年時間不見,水蓮簡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發(fā)型變了,焗成了褐色。那個時候焗頭發(fā)的女人還不多呢。她穿得也很時尚,裙子,高裝襪,胸部開口很低,乳溝都露出來了。尤其在乳溝上有一顆紅痣。
我的臉火燒一般,雖然沒紅,但是有些不好意思。
水蓮把我拉進了理發(fā)店,跟老板說,這是我大哥,以后來咱們店理發(fā),你得優(yōu)惠啊。老板也很高興,我就在那理發(fā)了,老板要打折,我沒讓。
這次我和水蓮沒有出去吃飯。我去公司要路過這條街,因為著急辦事,不能耽誤太久。水蓮送我出去,我們就站在街道上有過一段對話。
我問,你和廣才過得怎么樣?
水蓮皺眉頭,說,都怪你。
我沒說話。
水蓮說,要不是你給我寫情書,我咋會來這里?,F(xiàn)在感覺在老家種玉米也挺好的。
我說,那咋不回去種玉米?
水蓮搖頭說,回不去了。要種也得在城里種。
我說,城里哪有地種玉米?
水蓮驚訝地看我,說,有錢人家買一樓有小院,可以種玉米!
我說,你看,都怪我當初手欠了。
水蓮笑了,說,跟你開玩笑呢。我在這家理發(fā)店學理發(fā)。將來自己開店。
我問,那廣才呢?
水蓮一臉鄙夷,炸油條呢。孩子都跟他學壞了,炸油條能有什么出息!這天底下叫個男的就比他強。
我不知道繼續(xù)說什么。
水蓮說,大哥你走吧,別忘了到這來理發(fā)。將來我開店,你得叫工地的朋友來。
可是,到了又該理發(fā)的時候,我來這家理發(fā)店卻沒有見到水蓮。我是故意攢長的頭發(fā),路過公司才來的。
老板挺熱情,她還記得我。
老板說,你是美玲的大哥吧?美玲那事后來怎么解決的?
我聽糊涂了,問,誰是美玲?
老板笑,你妹妹不是美玲嗎?
我愈加一頭霧水。水蓮難道改名叫美玲了?
老板說,美玲出事了,你走第二天,她男人就來了,倆人就在這撕吧開了。美玲在我這待半年學徒,學得挺快的。出徒想自己開店,她跟我說沒結(jié)婚,誰想到有男人還有孩子了。后來都驚動派出所了,警察找我了解情況。男人打了她,說她不正經(jīng)跟當?shù)氐囊粋€干部有一腿。美玲挨打以后,她相好的就去把他男人的油條攤給砸了,把男人也打了。事反正鬧得挺大的。
我那天理完發(fā)告訴老板,我妹妹叫王水蓮,不叫張美玲。她確實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
我一直想知道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往餐廳打電話,李鬼告訴我說廣才的油條攤被砸,他出院以后拎著棒子去報復(fù),把水蓮跟的那個男的腿給砸斷了。公安局抓了他,有的說判了三年,也有的說判了兩年的。孩子跟著老媽回山東老家,水蓮從此消失不見了。李鬼也是聽說的,不知道事情的真假。
工地需要的材料不少,尤其是水泥紅磚等。材料供應(yīng)商競爭很激烈,像我們這樣的材料員必須要打點好。不然我們一句話,他們的財路就斷了。我開始什么都不懂,公事公辦,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必須要跟他們保持一致。我們項目經(jīng)理跟我也是親戚關(guān)系,我一切都聽他的。他帶著我時常去敲詐那些材料供應(yīng)商。
供應(yīng)商經(jīng)常帶著我們出去喝酒,洗澡,按摩,找小姐。有一次,我們都喝了很多酒,然后去洗澡。供應(yīng)商給我們幾個每人找了一個小姐。她一進房間,我驚得跳下了按摩的椅子。
這不是水蓮嗎?穿著暴露,紅色的頭發(fā),超短的裙子。
我馬上拘謹起來,我說,水蓮,你咋在這干這個啊?
她瞅著我笑了,說,老板你認錯人了吧?我叫周璐。專門給你服務(wù)的,外面的老板說了,今天必須打炮,不然我沒法交代。
我懵了。說,你就是水蓮啊,老家山東的。你跟廣才當初好的時候,還是我?guī)湍銈儗懙那闀?,這些,你都忘了?
她瞅著我,一臉無辜。說,老板,你喝多了,真是認錯人了。我老家不是山東的,我是吉林的??禳c來吧,我活好著呢,保準叫你滿意。
我說,那你是美玲,張美玲對吧?我后來又去你待過的理發(fā)店理發(fā)了,聽說你們的事情了。
我從她的面部表情上一點都看不出她的不自然,明明就是水蓮,她怎么就能夠做到面不改色呢。我不死心,繼續(xù)啟發(fā)眼前的她:你說過要在城里種玉米的,一樓小院種玉米。
她茫然地看著我,反問我:老板,什么玉米?
她還是不肯承認自己是水蓮或者是張美玲,只是再次說她叫周璐。我一下子變得迷茫起來,難道真的是我認錯人了?這個世界上真有長得如此像的人嗎?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我妥協(xié)了。
叫周璐的就脫掉了衣服。她微笑著看著我,問,老板,什么姿勢?
我瞥見了她乳溝深處有顆紅痣。我悲哀地說,后面。
她咯咯笑著上床,撅著屁股朝著我。我發(fā)現(xiàn)女人撅起的屁股是那樣叫人難為情。我推門走了出去,把她撂在那。
大廳里很安靜。一些浴客穿著浴衣在休息,在那些個緊閉的房門里發(fā)生的事情他們都心知肚明。我感覺周圍的空氣是那樣的壓抑。
我迫不及待地出了洗浴中心,往工地走去。從燈火通明的街道一直走啊走,走到?jīng)]有路燈的地方,那里就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聽說明年這些玉米地也將蓋起高樓大廈。
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我對著黑黑夜里的玉米,哭了起來。那些漫過我青春期的玉米,正在夜色的掩飾下拔節(jié)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