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老鬼

艱難問世的《血色黃昏》（下）

北京 老鬼

1982年春，我結(jié)束了在北大的四年學(xué)習(xí)生活。當年夏天，在北大南門與文學(xué)專業(yè)的張曼菱無意相遇。過去從沒與她說過話，鼓足勇氣，主動跟她打招呼，并問她能不能給我看看稿子，提提意見，張曼菱爽快答應(yīng)。她是北大知名人物，在校期間就發(fā)表了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轟動全國文壇。

很快，張曼菱給我寫了封感人的信：

三天閱讀，在熱夢之中，又嘗到了流淚的痛快。至此閱畢，到水房洗一把涼水，窗外綠樹入目，才意識到這是在1982年夏，美麗的北大。說不清是在懷念苦難，還是懷念青春？這是近年來我所見過的最生活、最痛苦、最倔強的靈魂，這是別一種藝術(shù)，別一種價值……

她對我說如果把這本書拍成電視劇，白鎮(zhèn)日本的《姿三四郎》。

她特別熱心，立刻就給巴金的女兒李小林寫信，推薦我的稿子。李小林回信表示有興趣看，我即把稿子寄去。過了段時間，李小林回信了：

馬波同志：

你好！

稿子看完了，它使我很激動，這確實是我沒有想到的。這不是一部普通的小說，而是用這一代青年的血和淚凝成的。當然，在藝術(shù)上作品還顯得粗糙幼稚。但它卻有真情實感，內(nèi)容厚實，不少章節(jié)寫得十分感人。這如你在扉頁上寫的，獻給這一代青年。我想，你的小說是會引起這一代人共鳴的。

我雖然比你長幾歲，但作品中寫的一些事，我也曾經(jīng)歷過。盡管比起你來，我要輕松多了，但你的心情、境遇，我完全能理解……

下面我談一些意見，只是我的直感，不一定正確，供你修改時參考吧。

……

總之，作品還需要進行很好的藝術(shù)加工，恐怕還得多下些功夫，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它改好的。你有感受，有激情，有力量，作為一種真實的記錄，作為一種歷史的回顧，你也有責任把它搞好。因為忙，看得匆忙，寫得也很匆忙，耽誤了這么久，實在抱歉得很，只能再次請你原諒了。

問母親好。

祝好！

李小林

1983年2月24日

事先對手稿在《收獲》上發(fā)表根本沒抱希望。所以收到李小林的退稿，很平靜，沒一點脾氣。我與她素不相識，能給我寫密密麻麻七頁紙的信，就夠我激動的了。況且，信的字里行間，充溢著友好和信任，溫暖撲面，心里非常感謝她。

我當時在文藝出版社做編輯，想碰碰運氣。就把稿子給文藝出版社主管小說的蔡編輯看。他在出版社內(nèi)有威信，自己也有著作。很快答復(fù)：稿子不錯，能讀下去，但粗糙，文學(xué)性差，目前這個樣子無法出版。

與蔡同一個辦公室的女同事張章（張?zhí)煲淼呐畠海┞犝f我的稿子被否定后，又主動幫我推薦到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一個熟人那里給看，可最后依舊沒戲。張章平日與我甚少來往，卻有副熱心腸，樂于助人，不圖回報。

雖然碰了一個又一個釘子卻沒給我碰氣餒，因為手稿在朋友中傳閱了幾年，反映極好。絕大多數(shù)都是一口氣看完，其中不少人還給我寫了讀后感。比如，曾在山西插隊的小平頭劉迪說：

書稿有吸引力。看完一章，以為沒什么可寫的了。接著看下一章，仍有東西，還能看下去?？赐晗乱徽潞?，又以為沒什么可寫的了，但讀了再下一章，還不失望，總之能抓住人。看完后覺得餓，總想吃飯。我本不喜歡看武打，太假。但看了《八年》后，里面打架的場面雖不少，能看得下去，感到了一股血氣。

老呂，后來的《狼圖騰》作者，也給我寫信說：

我一口氣讀完《八年》，有十幾年了，我從沒有一連氣看三十多萬字的小說了。第一印象是粗野、真實，感情充沛，讓人一連幾天滿腦子全回蕩著《八年》，可能是勾引起了我自己的經(jīng)歷的緣故。我覺得這是一部能夠打動千萬人的作品，它一定會獲得巨大的反響的。我從來沒有讀過這種粗野、真實的作品，我覺得你的作品是開創(chuàng)了文學(xué)上的“野獸派”。憤怒到瘋狂的地步，才能真實表達出千千萬萬“反革命”的感情。總之，你的作品比我想象的要好。我都想不惜代價油印，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它。

這些熱氣騰騰的文字，大大減輕了“兒子”被人一次次瞧不上的心痛，大大堅定了自己的自信。咬牙繼續(xù)修改，一有閑空就改，爭取改得更好。一定要讓我們內(nèi)蒙古這一大幫襤褸的、骯臟的鄉(xiāng)巴佬一樣的知青走進高雅潔凈的文學(xué)殿堂！

……

1984年春天，我拿著最新的修改稿來到了中國青年出版社。

許岱站起來，熱情與我握手。

“這次修改，我注意增加了光明面，你看看能不能通過?！?/p>

“好，我找個時間看看?！彼麘┣械卣f：“馬波，你放心，我再說一遍，不論中央下來什么文件，我們出版你稿子的決定都沒有改變。將來，即使我不在這工作了，我也會委托別人盯著這部稿子?！?/p>

“那你估計什么時候能出呢？”

“這不好說，還得要等一等。我們因為出了《晚霞消失的時候》，整天都寫檢查，一遍一遍地寫還通不過?，F(xiàn)在要再出你這本，那就更熱鬧了。對不對？報上老批你，那滋味好受嗎？ 咱們不能干這傻事?！?/p>

許岱的臉上帶著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皺紋，他眼睛看著我時，總流露出憂郁和同情。

“馬波，我倒有個想法，你可以給個刊物先發(fā)一下，看看反映；也可以送給評論界的一些權(quán)威看看，比如馮牧，只要他點了頭，我們馬上就出?！?/p>

“好吧，我試試。但我跟馮牧素不相識，我找找其他人吧?！?/p>

1984年3月，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母親從南方回來開人代會，住在王府井的總參招待所。我去看她時，她關(guān)心地問：“你的書稿現(xiàn)在怎么樣了？”自從聽說中青社要給我出書，母親已改變了態(tài)度，不再反對我寫。

“中青社還說要出，但要等機會。他們同意我可把稿子給其他地方。”

“中青社膽子小。當年，我的《青春之歌》給他們，他們說出又不敢出，拖了很長時間。對，你完全可以多找?guī)讉€地方試試?！?/p>

趁母親心情好，我請她給我向花城出版社介紹介紹，她與花城的關(guān)系密切。母親答應(yīng)了。不久，她讓我去香山見花城出版社小說編輯室主任李汗。李汗對我說：“小伙子，你放心，我準備讓一個比較‘沖’的年輕編輯看你的稿子?！?/p>

不過，大失所望。最終結(jié)果是手稿被退回，里面還附了一封信：

馬波同志：

您好！

大作已拜讀。作品試圖通過主人公的遭遇來反映那個特定年代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生活，有一定意義，也真實可信。但依我們看來，作品明顯存在以下幾方面的不足，以致影響了作品的成功。

一、主人公及其一伙本來是懷著要做一些事的朦朧意識來到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而到內(nèi)蒙古之后，卻很難看到他們幾人有什么值得歌頌的行動。全書筆墨都集中在主人公惹事，受迫害，非人待遇，平反等一系列過程。這樣作為一部寫知青題材的長篇小說，其主題內(nèi)涵是不是顯得過淺？

二、在描寫上，比較過多地敘述事件，忽略了個性刻畫，因此作品中人物大多缺少性格特征，或者說性格特征不明顯。

三、結(jié)構(gòu)比較散，文字表達也比較一般。

以上幾點，不一定對，謹供您參考?？紤]到稿子離出版要求尚遠，故退回給您，請查收。

謝謝您的支持！

花城出版社 文學(xué)編輯室

1984年7月5日

這編輯真“沖”?。∥业闹黝}怎么淺了！表現(xiàn)千千萬萬知青那段艱辛難忘的生活，揭露兵團一幫現(xiàn)役干部胡作非為，這主題怎么淺了？我們下去后，聽黨的話，狠抓階級斗爭，沖鋒陷陣在第一線，如果錯誤也值得后人借鑒，怎么叫“惹事”呢？光我們一天脫五百塊大土坯，從早干到晚，累得跟死豬一樣用棍子敲才能敲醒；光我們背一冬天大石頭，磨爛一雙大頭鞋，砸掉幾個腳趾甲，我們就值得歌頌！一點不比中學(xué)生的戀愛故事差。包括李小林看完后都很感動，給我寫了長信，怎么你就這么貶低踩禍？

花城的信讓我很生氣！為表抗議，我把這封信原封不動寄回該出版社，并在上面寫了一行字：“純粹奶油小生之見！”

但我把該退稿信全文抄在了自己的日記本上，留作紀念。

不久，母親聽說這件事后，看見我臉色都變了，一個勁埋怨：“嘿呀，你這個愣頭青，即便不同意他們的意見，也沒必要把信退回去哇，多沒涵養(yǎng)！你太魯莽了，長此下去，你把我的關(guān)系都要得罪光！”

好不容易老媽給推薦了一次，結(jié)果白生了一肚子氣，以后再也沒找老媽幫忙?；ǔ浅霭嫔缡悄赣H唯一幫我推薦的一家出版社，也是最惹我憤怒的一家。

……

北大同學(xué)張曼菱還在持續(xù)關(guān)注著我的書稿。聽說中青社一直遲遲不敢出，又給我出主意，她認識山西大型刊物《黃河》的副主編，可推薦給他看。

于是，我的手稿就到了《黃河》副主編的手里?？赐旰蠓错憳O其強烈，類似李小林，給我寫了封長信，述說感想。還在北京與我長談一次，竭力勸我大改，覺得這樣才能鎮(zhèn)過他的書稿，否則他就鎮(zhèn)過我。我說大改就不真實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最真實的。鎮(zhèn)不過你，我不在乎。但他的理由很多，他是清華附中的好學(xué)生，學(xué)識淵博，我說服不了他，就請劉輝宣幫我說服。劉對我的手稿評價不低，他口才好，見多識廣，善于雄辯，又很哥兒們，終于幫我說服了他，不用大改?！饵S河》副主編給我提了些具體意見后，讓我抓緊改，《黃河》副主編準備出一期增刊全文刊發(fā)。最令人感動的是他還預(yù)支了我兩千元稿費。這是1985年，我平生第一次拿到了稿費！

我于是找到中國青年出版社的許岱，告訴他我的稿子要在《黃河》上刊發(fā)。

許岱說，好啊，讓他們登吧，隨后我們出書。

于是，我告訴《黃河》副主編，中青社同意先在刊物上發(fā)，隨后他們出書。

他說，書他們也要出。他已跟山西文聯(lián)出版公司說了這事。

我說中青社早就跟我說好，要出我的書，我也同意了，我不能食言呀。

他說，我對你的稿子夠看重的了，都預(yù)支了你兩千元稿費。中青社開空頭支票，一直說出，卻一直不給出，你完全可以收回承諾。

我說，我答應(yīng)了中青社出書，就不能變卦啊。

他問，是不是嫌我們山西的出版社名氣不大??？

我點點頭，是呀，中青社是國家級的大出版社。你們那兒的出版公司太小。

《黃河》副主編臉色變了，沒想到你這么勢利。

我說，我承認自己勢利。明擺著中國青年出版社比你們山西文聯(lián)出版公司有影響。換了別人，也會這樣選擇。

他瞪著我，冷笑道，好吧，那你就找你的大出版社出吧。

我瞪著他表示，作者也有作者的尊嚴，絕不處處逢迎巴結(jié)你們編輯大老板。

我們遂不歡而散。

雖然與《黃河》副主編爭吵，但我猜他不會變卦，斃了我的稿子，因為稿費都預(yù)支我了。但過了幾個月，遲遲不見《黃河》發(fā)表。我很著急，就利用出差機會去太原找他。聽說他在臨潼陸軍療養(yǎng)院，就又連夜趕到臨潼。

他坦言，自我們爭吵過后，他很郁悶，一次喝酒時把與我爭吵的情況跟編輯部幾個同事講了。編輯部弟兄們覺得既然我這么勢利，成不了朋友，發(fā)稿還有什么意思。再加上省委有指示，要控制出增刊，增刊申請也批不下來，他們就不發(fā)了，書也不出了，等于白白送給我兩千元稿費。

我這個沮喪啊，真如晴天霹靂，目瞪口呆。但他還挺友好，說他認識上?！缎≌f界》的一個熟人，他想推薦到那里試一試。他勸我繼續(xù)找中青社出書，并答應(yīng)給許岱寫封信說明情況。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臨潼陸軍療養(yǎng)院。

回到北京就去中青社找到許岱：“《黃河》因為批不下增刊號，出不了了，《黃河》副主編讓我再來找你，看看你們能不能先把書印出來？”

許岱呆呆地望著我：“他的信我也收到了。說真的，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你的稿子這么不順利，暴露了我們出版制度上的許多問題。出版社并沒有真正的自主權(quán)，一切圍著上面的指示轉(zhuǎn)，一個時期一個政策，一個時期一個重點，老不穩(wěn)定，結(jié)果出一本好書很難很難……可我們出版社又有什么辦法呢？這是上面的事。目前小說很不景氣，全國書店里積壓了十二個億。大批小說賣不出去，只好折價出售。我們社今年計劃二十一部長篇給壓縮到九部，砍了一多半。你這部稿子壓了多年，我也很不踏實。你能不能再跟《黃河》說說，他們先發(fā)一下?！?/p>

“《黃河》副主編說他們已不可能了，才讓我找你?！?/p>

許岱眼神憂傷，很發(fā)愁地說：“今年計劃已定，我把別人的書稿砍下去，上你的，別人不同樣有意見嗎？不好辦呀?！?/p>

我無言以對。真是欲哭無淚，白白空歡喜一場！

我也不想拿出陳登科的信來壓許岱，估計壓也沒用。

……

《今天》老友徐曉是我最早的讀者之一，她聽說了書稿的遭遇后，把我的手稿推薦給作家出版社的潘青萍。在給潘的信中說：“這部稿子已在下面流傳幾年了，很多看過的人都流了淚。青年出版社、《黃河》等都曾準備出，后因種種原因，沒有出成。此書絕對有商業(yè)價值，就真實性來說，在中國小說中首屈一指。”

潘青萍看完稿件后，向我表示：“你的稿子確實很真實感人。我也下過鄉(xiāng)，勾起了很多回憶。但我認為還得再修改?，F(xiàn)在這樣子是不可能出版的，有些粗糙?！?/p>

我說：“文學(xué)不能全都一個樣子，應(yīng)該有細也有粗，我要的就是這個粗糲?！?/p>

她很為難地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但作家出版社管事的不見得有你這種看法。恐怕我就是同意了，上面也很難通過?！?/p>

我知道沒戲了，抱著自己的稿子默默離開了作家出版社。不禁想起了一凡的話：你的手稿缺少文學(xué)性才更突顯了它的真實，缺點反而成了優(yōu)點，要保持住。

狡兔三窟，其間，我還曾給在美國留學(xué)的一位熱心讀者葉娃寫信，請她幫忙在海外出。葉娃說她的一個親戚在香港三聯(lián)書店工作，讓我把手稿給她親戚寄去。我費很大力氣才把稿件寄給她親戚（當時寄往海外的稿件要去海關(guān)辦繁瑣手續(xù)）。但等了很久很久，她親戚來信表示香港三聯(lián)書店沒看上。

還得硬著頭皮再去找出版社。

有人建議我找找王小平，她是我北大中文系七七級同學(xué)，現(xiàn)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專門負責長篇小說。我很快把稿子送到她的辦公室。自忖：稿子曾感動過北京出版社的呂果，或許也能感動她。三個星期后，王小平來信了，承認這部稿子有很強的可讀性，能一口氣看完。但又說了很多意見，主要是欠雕琢，必須大改，否則出版無望。

碰了這幾個釘子后，格外懷念起《黃河》副主編，很后悔跟他吵架，后悔沒讓他出書。讓他出了，現(xiàn)在就不用這么到處求人了。哎呀，小出版社也會出好書，大出版社也會出糟品。我太勢利了！

……

1986年7月30日，星期六中午，我正在家里寫信，突然有人按門鈴。

打開一看，是位陌生男子，自稱是工人出版社的，來談稿子的事。

我有點莫名其妙，忙請他進屋。這位男子微笑道：“我奉工人出版社副總編南云瑞之命來取你的稿子，工人出版社決定給你出書！”

難道天上掉下了餡兒餅？這突如其來的喜訊把我弄得不敢相信。

他告訴我他叫岳建一，是工人出版社文藝編輯室的。南云瑞原在中青社文學(xué)編輯室當副主任，看過我的稿子，很喜歡。但當時副主任有三個，他排在最后，做不了主。去年，他調(diào)到工人出版社當了負責文藝類圖書的副總編，有了實權(quán)，又想起這部稿子，就委托岳建一來找。說作者名字忘記了，只記得是楊沫的兒子。

岳建一四處打聽，很快找到了姐姐徐然，又從徐然那里得到了我的住址。酷暑當頭，他滿頭大汗，找到我家。

“那太好了，可稿子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王小平那兒，她說要請個老編輯再給看看?！?/p>

“我認識她，我去取?！苯ㄒ话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咱們說好了，你可得讓我們出呀，王小平要是再想出，不能給她了?！?/p>

“沒問題。但你們不會變卦，讓我再次兩頭落空吧？”

“絕對不會。你放心好了。我們大熱天找上門來取稿子能不給你出嗎？”

“我碰了很多釘子，實在不敢再輕信?！饵S河》副主編原來也信誓旦旦說給我出，都預(yù)支我兩千元稿費了，最后也沒出。”

“這次你就放心吧。”

9月5日，建一再次來到我家說：“稿子看完了，好！有幾處還掉了淚。你這部書有著令人肅然起敬的殘忍的真實。粗糲，蒼勁。他還告訴我，文藝編輯室主任王玉璋說，讀了后直冒冷汗，驚心動魄，好稿子呀！我算明白為什么那么些出版社不敢出了。出了容易捅婁子。文以載道，我們能擔當就擔當吧！”

工人出版社副總編南云瑞也表示：“出吧，豁出去了。這稿子有可能捅婁子，不就副主編不當了嗎？”

“八年”的名字太平淡，編輯提議換個名字。跟徐然姐姐商量后，她給我想出了《血色黃昏》的名字。署名為“老鬼”，是我在內(nèi)蒙古勞改時的外號。

1987年11月19日，岳建一來電話說，《血色黃昏》一書已經(jīng)送到出版社，讓我去取二十本樣書，約好晚6點半去取樣書。我騎著自行車準時到達。

建一微笑著把兩包書給我：“老鬼，你這書騙了我好幾滴眼淚，頭版三萬冊賣光后，我們再印第二版?！?/p>

回到家，解開包書的牛皮紙，首先送給曾為這本書四處推薦奔走的朋友。他們是李南、程玉、陳一凡、陳建功、呂果、田增翔、陳登科、張章、張曼菱、劉輝宣、葉娃、徐曉、秦燕子、南云瑞等。這些人對我的幫助超過了親老媽！在給工人出版社副總編南云瑞的書扉頁上寫道：

送老南同志留念！

沒有您，就沒有這本書。您的魄力和膽識將與這本書永存！

衷心感謝您！

老鬼

1987年11月20日

書是出來了，會被讀者喜歡嗎？手頭雖有一大把讀者來信，心里仍沒底。

《法制日報》研究室主任王蘭給了我第一個回響。她專程來我家中祝賀：“馬波，你的書極好！若拍成電影一定轟動！這本書有震撼力。真的，我看書從不輕易說好，一般也就說不錯，你這本書確實是真好！”

接著，報社同事曾小明對我說：“嘿，馬波，你的書挺牛。我家附近的個體書攤也在賣呢，要買它還得搭其他的書才賣?！?/p>

據(jù)建一講，頭版已銷售一空，他們準備再印五萬冊。工人出版社讀者服務(wù)部門前排了長隊買《血色黃昏》。

我又買了兩百本《血色黃昏》送給所有為我提供材料、抄過稿子、幫過我的人。唯獨沒給母親。她當年曾堅決反對我寫這本書，還支持父親偷我稿子，并與我斷交?，F(xiàn)在我與老媽關(guān)系正常了，若主動送她書怕傷她的心——似乎在向她證明兒子正確，老媽錯誤。自己還是低調(diào)一點，沉默一點吧，別刺激老媽，揭她的傷疤了。所以《血色黃昏》出版后，一直沒給母親。直到她責怪我了，才送她兩本。針對一些人批評我的書粗糙，老媽還替我辯解了幾句。

……

1988年2月6日《北京日報》第三版發(fā)表《長篇小說〈血色黃昏〉引起反響》一文：

一部由當年的北京知識青年寫成的在內(nèi)蒙古插隊的紀實性長篇小說，由工人出版社出版后，在社會上引起反響。西影導(dǎo)演吳天明表示，要將這部書搬上銀幕……就小說的規(guī)模、烈度、真實性及震撼力來說，《血色黃昏》所達到的程度，在同類知青文學(xué)中尚不多見。因此這部在1980年就曾被某出版社要出版的書，歷經(jīng)七年坎坷……

不久，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曹文軒老師向我表示，《血色黃昏》是知青作品中真正有里程碑意義的小說，是知青文學(xué)迄今為止的又一巔峰。

哇，這不是夢，這是真的。我明白，自己的書成功了！絕對成功了！

萬分的感慨，人生有時候真得靠運氣啊。如果南云瑞沒調(diào)到工人出版社當副總編，如果他調(diào)到工人出版社當副總編卻不分管文藝，如果他在中青社沒看過我的稿子，如果他記性不好，忘記了這部稿子，那世界上就不會有《血色黃昏》。這一切都碰巧讓我撞上了，結(jié)果在漂泊了十六家出版單位之后，這部書稿終于出籠了。

又回想起1976年“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父親那小心緊張的樣子，很慶幸自己沒聽他的話?，F(xiàn)在我不再計較他偷我手稿，罵我白眼狼，過河拆橋，跟我斷交。相信九泉之下的父親也會為我的書轟動全北京城面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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