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建軍

湯顯祖對女性的尊重與贊美

北京 李建軍

文明的作家尊重女性，野蠻的作家則羞辱女性。湯顯祖以同情的態(tài)度理解女性，以詩意的方式表現(xiàn)她們內(nèi)心的痛苦，贊美她們美好的情感和德行。他所塑造的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不僅極大地影響了曹雪芹等人的意識和創(chuàng)作，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講，也仍然具有巨大的審美價值和吸引力。

湯顯祖 女性 有情 愛情 至情

如果說，作品所表現(xiàn)的對女性的態(tài)度，是我們衡量一個作家是否文明的尺度，那么，湯顯祖顯然屬于像曹雪芹一樣少見的具有很高文明修養(yǎng)的作家。他不僅不歧視女性，而且，還從她們身上看到了許多男性都不具備的氣概和美德。

“有情”是湯顯祖評價人物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他的戲劇文本中主要的女性人物，無論是《紫釵記》中的霍小玉、《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還是《南柯記》中的瑤芳公主、《邯鄲記》中的崔氏，幾乎全都是“有情”之人。其中偏重于寫實的兩部劇作中的女主人公，都有靈性和才華——霍小玉會寫詩，杜麗娘會寫真，都屬于蕙心蘭質(zhì)的人。她們的內(nèi)心，甚至有著許多男人都不具備的豪俠之氣——霍小玉的散財尋夫，杜麗娘的慨然赴死，皆非大氣魄難為。即便是《南柯記》中的瑤芳公主，到了外寇來侮的危急關(guān)頭，也能一改往日的蒲柳弱姿，一面組織瑤臺的婦女們布陣御敵，一面親自披掛上陣，準(zhǔn)備挺身而斗。湯顯祖的描寫，可謂濃墨重彩，光芒照人：

【梁州第七】怎便把顫嵬嵬兜鍪平戴？且先脫下這軟設(shè)設(shè)的繡襪弓鞋，小靴尖忒逼的金蓮窄。把盔纓一拍，臂鞲雙抬。宮羅細(xì)揣，這繡甲松裁。明晃晃護(hù)心鏡月偃分排，齊臻臻茜血裙風(fēng)影吹開。少不得女天魔排陣勢，撒連連金鎖槍櫑。女由基扣雕弓，廝瑯瑯金泥箭袋。女孫臏?zhǔn)┨柫睿骼世实慕鹱制炫?。〔眾喝采介旦〕奇哉！你待喝采。小宮腰控著獅蠻帶，粉將軍把旗勢擺。你看我一朵紅云上將臺，他望眼孩咍。

湯顯祖筆下的瑤芳公主形象，英姿颯爽，氣概不凡，上承《木蘭辭》中花木蘭之勇武精神，下導(dǎo)《紅樓夢》姽婳將軍林四娘之先路，使人觀之，耳目一新，精神頓旺。

對女性的命運，湯顯祖抱著關(guān)切和同情的態(tài)度，對她們在愛情上的執(zhí)著和勇敢，則極為欣賞，大加贊揚。從《紫釵記》《牡丹亭》等作品里，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女性的激賞態(tài)度。

湯顯祖《紫釵記》和《牡丹亭》中的女性人物，都是在愛情上很認(rèn)真的人。一旦愛上一個人，她們一下子就變得很勇敢，很有犧牲精神，甚至還表現(xiàn)出許多男性都不具備的豪俠氣概。《紫釵記》中的霍小玉，對自己的生活境遇很了解，所以，向自己的愛人李益提出了一個幾乎不可思議的要求：

〔旦〕李郞，以君才貌名聲，人家景慕，愿結(jié)婚媾，固亦眾矣。離思縈懷，歸期未卜。官身轉(zhuǎn)徙，或就佳姻。盟約之言，恐成虛語。然妾有短愿，欲輒指陳。未委君心，復(fù)能聽否？〔生驚怪介〕有何罪過？忽發(fā)此辭。試說所言，必當(dāng)敬奉。〔旦〕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求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翦發(fā)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這是一段很值得注意的對話。蔣防原作中本來就有，湯顯祖一字不落地用了進(jìn)來。為什么這段話值得注意呢？因為從中可以看見霍小玉清醒的理性意識，看見她恢廓大度、異乎常人的心胸。她對人性是了解的，對自己的處境也是了解的，所以，她就試圖以這種理性的約定，來主導(dǎo)自己的愛情和未來的生活。這是一個奇女子才會有的想法和做法。

有學(xué)者指出，在湯顯祖的作品中，“女性不再是可有可無的次要陪襯，而是在社會政治領(lǐng)域扮演著重要角色，對男主角的性格和情節(jié)的展開起著推動作用。這些女性形象似乎比起作品中的男性更能產(chǎn)生震撼人心的效果，更令人過目難忘”?！蹲镶O記》中的霍小玉就屬于這樣的人物。在愛情上，她不僅是堅貞的，而且還表現(xiàn)出一般女子身上少見的豪俠氣概。一旦自己的愛情遇到阻撓，陷入困境，她并不是長吁短嘆，而是積極行動，想辦法解決問題。她委托李益的朋友崔生打探愛人的消息，并告訴他：“尋常金幣不著你求，咱家私要的是有。毛詩云：丈夫之友，將雜佩以贈之。雜佩因何贈投，望看承報瓊玖?！彼闳荒贸鲎约旱腻X財，甚至“凍賣珠釵”，不計代價地賣掉了自己非常珍貴的紫釵。難怪崔生由不得感嘆道：“這女子賢哉！女俠叢中他可也出的手?！?/p>

為了塑造霍小玉溫柔而堅貞的性格，為了寫出她在愛情上的理性態(tài)度，湯顯祖極大地改變了蔣防原作的主要情節(jié)元素。例如，為了強(qiáng)化戲劇沖突，建構(gòu)更為嚴(yán)峻的考驗情景，他改變了原作將沖突局限于家庭內(nèi)部的封閉性，添加了盧太尉這樣一個跋扈而恣睢的人物形象——他不僅有“立海飛山的權(quán)勢”，還以“不上望京樓”的詩句挾持李益，視之為可以鍛煉成罪的把柄，這就不僅使整個戲劇的敘事視野更開闊，沖突也顯得更有深度和強(qiáng)度，而且還有助于深刻地揭示世情的黑暗和人心的險惡。

同樣，為了使霍小玉的形象顯得更加完美和合乎人性，湯顯祖改變了她的娼家出身；為了敘述李益和霍小玉愛情故事的真誠和美好，他改變了李益無情無義的負(fù)心漢形象，刪除了那些令人恐怖的復(fù)仇情節(jié)。在《霍小玉傳》中，小玉臨死之前，滿懷恨意地對李益說：

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fù)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yǎng)。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dāng)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在蔣防的小說文本中，霍小玉的復(fù)仇極具毀滅性，搞得李益家里鬼氣森森，雞犬不寧，“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然而，在湯顯祖的戲劇作品中，霍小玉的性格卻煥然一新，顯得更有人性內(nèi)容和人情味，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她總是將話說到明處，把事做到亮處，充滿敢作敢當(dāng)?shù)膫b義精神，沒有哪怕一絲一毫陰暗的狹隘心理和陰毒的報復(fù)心理。她對自己三年未見的愛人，主要是通過愛來感化對方的心，用自己的真心來換取愛：

藍(lán)葉郁重重，藍(lán)花石榴色。少婦歸少年，光華自相得。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fēng)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見。春至草亦生，誰能無別情。殷勤展心素，見親莫忘故。遙望孟門山，殷勤報君子。既為隨陽雁，勿學(xué)西流水。

在這首寫給李益的詩里，霍小玉表達(dá)了自己極為復(fù)雜的心緒和情感，其中有得遇知音的喜悅，有被拋棄的憂慮，但更多的，是對不見久矣的愛人的深深思念之情、殷殷勸勉之意。

當(dāng)然，在嚴(yán)峻得幾乎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面前，霍小玉也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也會表現(xiàn)出女性的感傷，但那情感本質(zhì)上是細(xì)膩而溫柔的，充滿了令人覺得親切的詩意性：

【河滿子】露冷蓮房墜粉，霜清竹院余香。偏照畫堂秋思朗，垂簾半卷瀟湘。幾回斷鴻影里，無言立盡斜陽。奴家自別李郞，三秋杳無一字。正是：叢菊兩開人不至，北書不寄雁無情也?！蹭健吃缤砑岩?，不須煩惱。

【桂枝香】〔旦〕水云天淡，弄妝晴晚。映清虛倚定屏山，暢好處被閑愁占斷。減香溫一半，減香溫一半。洞房清嘆，影闌珊。幾般兒夜色無人玩，著甚秋光不奈看。

這種充滿詩意的描寫，將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充分地表現(xiàn)了出來，使讀者看見了一個俠骨柔腸的女性形象。錢英郁先生評價說：“這個霍小玉比較原著者蔣防筆下的溫良柔順的郡主，在性格刻畫上起了質(zhì)的變化，其性情志趣分明帶上了強(qiáng)勁的俠氣，讀之令人神往?！闭f得實在是很對的。

至于杜麗娘形象所體現(xiàn)的情感態(tài)度和精神氣質(zhì)，更是湯顯祖反復(fù)贊美和謳歌的。她為了愛情，可以付出一切，正像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所贊揚的那樣：“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倍披惸锿昝赖伢w現(xiàn)著湯顯祖對人情和人性的理想主義價值觀。在湯顯祖戲劇的人物形象體系中，她是一個具有神性光輝的美好人物。她像一束明亮而有熱力的光，照亮了湯顯祖戲劇的整個敘事世界。如果說，杜麗娘善感略似林黛玉，那么，霍小玉豪爽則很像史湘云——她們與大觀園中的人物相去，可謂亦不甚遠(yuǎn)。就此而言，湯顯祖對女性的揄揚，大可以被視為《紅樓夢》同情和褒贊“彼裙釵”的先聲。

事實上，湯顯祖筆下的丫鬟們，也不再是那種功能性的刻板人物，而是很有個性光彩的可愛人物。《紫釵記》中的丫鬟浣紗是活潑的，總是說些似乎出格但又不十分出格的調(diào)皮話，給人們帶來了笑聲，打破了生活的沉悶?！赌档ねぁ分械拇合悖@伶俐和淘氣。她因為替杜麗娘遮掩，受到了老夫人的教訓(xùn)，但是，她自有對付辦法，那就是，不予理睬，依然故我：“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里不見兒郎。雖然一時抵對，烏鴉管的鳳凰？一夜小姐焦躁，起來促水朝妝。由他自言自語，日高花影紗窗。”她在杜麗娘面前，也是活潑調(diào)皮的，總是把小姐試圖遮掩的話點破，分寸卻又拿捏得好，不使人覺得過分和尷尬；她有情有義，算得上是湯顯祖心目中的上上人物。如果這兩部戲里沒有這些可愛的丫鬟，字里行間的人間氣息和快樂氛圍，不知要消減多少。

美國研究莎士比亞的學(xué)者科琳說：“莎士比亞筆下的女性角色具有男性特征，而男性角色則具有女性特征?！边@句話用來評價湯顯祖戲劇作品中的人物，也大體不差。湯顯祖筆下的男性主人公，都屬于對女性有情有義的人，而在溫柔多情方面，也頗近于女性。無論李益、柳夢梅，還是淳于棼，他們的性格也許不夠堅強(qiáng)，有時甚至是軟弱的——李益懾于盧太尉之淫威，淳于棼惑于“三女”之引誘，但本質(zhì)上卻都是接近賈寶玉氣質(zhì)的人，都對自己所愛的人一往情深。其中，淳于棼向著天界，乞求與自己“大槐安國”的妻子再次相會的描寫，特別感人：

〔下內(nèi)風(fēng)起介生〕這陣風(fēng)好不香哩?！猜牻椤衬懵犜葡鲭[隱環(huán)佩之聲，的是公主到也?！补巴芜€嘆風(fēng)起介旦扮公主上〕

【北新水令】則那睡龍山高處彩鸞飛，這又是一程天地。金蓮云上踹，寶扇月中移，輾破琉璃。我這里順天風(fēng)響霞帔。

〔生哭介〕兀那天上走動的，莫非是我妻瑤芳公主么?！驳呈俏掖距O夫也。久別夫君，奴在這云端稽首了。我為妻不了誤夫君?！采池ポd南柯恩愛分?！驳辰裣ο喾甓嗌俸??！埠稀橙f層心事一層云?！采殿^介〕公主，感恩不盡了。你去后我受多少磨折，你可不知?！驳扯贾懒?。

【南步步嬌】〔生〕受不盡百千段東君氣，和你二十載南柯里，無端兩拆離。則一答龍岡，到把天重會。恰些時弄影彩云西，還只似瑤臺立著多嬌媚。

〔生〕公主妻呵，快下來，有話說?！驳澄蚁虏粊??！采吃跸虏粊硪?？妻。?

過去，我們因為對《南柯記》和《邯鄲記》評價太低，忽略了其中對情感的描寫。事實上，這樣的細(xì)節(jié)，充滿了湯顯祖所贊美的“至情”，具有特別打動人心的感染力。這簡直就是中國古典版的“人鬼情未了”。

總之，從對待和塑造女性人物形象的角度看，湯顯祖也是一位很有教養(yǎng)和情懷的作家，就此而言，他不僅極大地超越了同時代的《金瓶梅》等作品的作者，也比某些完全不知道尊重女性的中國當(dāng)代作家高出很多。

唉！我們時代的“消極寫作”，本質(zhì)上就是無情的寫作，也是不懂得尊重女性的寫作。他們以恣縱的方式，以做作的修辭，以低俗的格調(diào)，渲染著“無情時代”的冷酷和粗野，鑒賞著“娛樂時代”的無恥和墮落。以湯顯祖為比較的坐標(biāo)和自審的鏡子，那些沉溺于“欲望化寫作”的作家，應(yīng)該心生愧怍，有所醒悟的吧？

①?湯顯祖：《湯顯祖集全編》（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910頁，第2968—2969頁。

②④⑦⑧?湯顯祖：《湯顯祖集全編》（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493頁，第2502頁，第2543—2544頁，第2529頁，第2645頁。

③?張玲：《湯顯祖和莎士比亞的女性觀與性別意識》，中國傳媒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45—146頁，第159頁。

⑤⑥魯迅：《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二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69頁，第70頁。

⑨江西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所編：《湯顯祖研究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版，第26頁。

⑩湯顯祖：《湯顯祖集全編》（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52頁。

作 者：

李建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