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佳琦
潯陽江頭的水流過許多笙簫不休的夜晚,然而只有那一晚,以幽幽琵琶聲和涼涼江風(fēng)作襯,在累累汗青中留下芳蹤。
那一晚他孤身獨(dú)騎,在潯陽江頭慘淡的夜色里送別一個人。
是九江郡孤燈巷里一壺辛辣的酒,入了詩人憂傷的喉,嗆出了他像月亮一樣清澈哀傷的眼淚。遠(yuǎn)山起伏處燈影綽綽,王孫公子歌臺暖響,而他在浩蕩江風(fēng)里憫默,卻終是等來了屬于他的那一曲琵琶行。
白樂天,他這一生聽過鶯啼燕囀,聞過鳳簫鸞管,卻從未聽過這樣的樂聲。它自水天相接之處幽幽響起,與那艘孤舟一起橫渡至他耳畔,像貼身剪裁的絲羅一般契合他憂郁的骨骼,令他心生慟意。他的腳如同就地生根,再也邁不開步子,忘了此刻他應(yīng)當(dāng)孑然歸去。他的心緒被一道無形的柔韌的絲牽引,一直向那月下,那是他前世的原鄉(xiāng)。
渴慕,追索,尋聲暗問。絕世的美橫空而出。在他指尖可及的地方,那女子是靜默自矜的,戴著素白的面紗,眼簾低垂,一如這無瀾無波的江面; 而那樂聲卻是深邃如淵的,如同一個浩大的霧氣旋渦氤氳在水天之間,一攏一捻一抹一挑似乎要將聽者的心神搖撼吸納。這是不見兵戈的征服,是天下最柔軟強(qiáng)硬的一張網(wǎng)。它把一顆失意的心從自我安慰消極度日的深海里打撈起來,令他流著淚撫觸真實(shí)的傷疤。他的面前是一個抱著琵琶的樂師,是一個薄情商人的妻;是一個當(dāng)年曾令五陵子弟趨之若鶩的遲暮美人,亦是一個彈奏著年華心事的靈魂。她的眉眼姿儀依稀可辨當(dāng)年的矜貴雅致,然而他當(dāng)年或許也是一個用熾熱目光追逐她或別的什么女子倩影的錦衣少年。她曾以一曲贏無數(shù)紅綃,他也曾為一場歌舞虛擲萬金。然而這一夜的江上,沒有綺羅珠玉,只有涼涼月色與寂寂江河。她彈,欲以訴心事;他聽,欲以抒幽情。
她本是帝京的女子。她的琵琶聲里有京都繁華靡麗的影子。那聲音流散在清清冷冷的江風(fēng)里,使他感覺過去的種種都如浮生大夢虛晃而過。這是他們的初遇,卻又像是一場不期而至的久別重逢。宿命撰好了讓這兩個境遇相若的人邂逅在這一夜。他,她,以及世上的人大都匆匆奔走在路上,奔走在馬不停蹄的光陰里。春風(fēng)得意鮮衣怒馬的少年與眉目如畫脈脈含情的少女過了一撥又來一撥,就如一歲一歲枯榮不盡的離離原上草,一茬更比一茬新鮮翠嫩,卻沒有人愿意回憶去年的那一片草野在哪里。這一夜,這一曲,這一條蕩蕩湓江,就像一葉孤舟,載著他們這些已經(jīng)淡褪了顏色的舊人去向更遙遠(yuǎn)的無名之所;而這一夜這一篇詩詞,便是他們曾經(jīng)共存于天地,對飲于月下的無盡寂寞的明證。
青衫濕盡的江州司馬,他該是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中會有這么一日,以如此心境聽這樣一曲琵琶。都道是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居易,樂天,無論他的名還是字,都無盡樂觀地宣示著被冠以此名的這個人該是鮮少坎坷的命途。猶記那年初到長安時,他便倚仗滿腹詩才令“長安恐未易居也”的質(zhì)疑消弭于無形。翰林學(xué)士,左拾遺,他官途顯達(dá)。而彼時的紅袍簪花錦帽貂裘,終被今日臥病謫居相替代。少年意氣摧折,兩鬢已星星。
潯陽江水流過千年,那一夜,那一曲,終因詩家之筆而不朽。洛陽,履道里第,香山居士日薄虞淵之時,想來應(yīng)是不會忘記,有那么一個夜晚,他為一個人,也為他自己,提筆揮就一篇《琵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