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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向紅袍街(中篇)

2017-07-24 15:31:15后街
福建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半仙羅漢

后街,原名黃健瓏,男,福建南平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職工,南平市作協(xié)會員,《延平文學》編委。主要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泉州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收入《華夏理學名邦》《映像武延平》等叢書。

羅漢習慣在天微微放亮的時候,蹲在天井里刷牙,漱口和吐水的聲音大得嚇人。一邊刷一邊看著自己的寶貝,十來盆深山里挖來的野蘭花。清晨是蘭花吃露水的早餐時間,天井通著天,接著地氣,露水微微一點的亮光,像半透明的塵埃,在晨曦中,紛紛揚揚,若隱若現(xiàn),蘭花能看得見,羅漢也看得見。這里每一株蘭花來自哪個山澗哪條山梁,他都記得。

他從出生那天起就沒有離開過這里,紅樓鎮(zhèn)水塘巷這棟已經(jīng)一百多年的祖屋。如今就他一個人守著,父母不在了,弟弟妹妹全都進城買房。就連自己老婆也帶著兒子到城里按揭了一套房讀高中。羅漢心里是不太愿意,但也沒攔著,也不想攔。一個小鎮(zhèn)高中能有什么出息?這話是他老婆說的。隨他們?nèi)グ伞Hチ饲鍍?。對于這樣一種清凈,其實是他對老婆的一種厭惡,這個從曹村娶回家的女人是他父親一手安排的,他那病懨懨的父親躺在床上聽媒婆吹得天花亂墜,說曹村的女人能持家,懂節(jié)儉。結果是這女人把家都持到麻將桌上去,把節(jié)儉下來的錢都放到麻友的口袋里去。父親臨死前抓住羅漢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羅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最后嘆了一口氣,估計就是為這事。

羅漢起床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喝茶。廳堂電熱壺里的水開始咕咕作響,這時候剛好清理一遍檀木茶盤,從錫罐里面抓了一撮自家種的老水仙,條索粗壯緊實,黑褐泛著一點啞光。蓋碗是手繪青花瓷的,碗底兩只青魚游戲著一朵蓮蓬。一口氣喝了頭三水的茶,胃部立馬溫熱起來,蘭花韻的茶香從喉間漫上來,在鼻腔里打了個轉(zhuǎn),整個人就清爽了。他把蓋碗里泡過的茶葉又倒進一把發(fā)著幽光的高黑泥紫砂壺里,重新沖上開水悶著,從電飯鍋里舀出一碗昨天的剩飯,澆上燜好的熱茶水,就著一碟辣豆醬,幾口嘩嘩就倒進肚子里。羅漢的日子就這樣一個人慢慢地過,不急不躁,不慍不火。仿佛時間是他的,他愛怎么花就怎么花,愛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他拿筷子尖在豆醬里面挑姜絲,挑辣椒籽,挑得同女人繡花一般專注,像老太太穿針眼一樣費神。他非得把魚肚白的天熬到青光瓦亮,才慢吞吞穿上水藍色對襟仿古工作服戴上尖角斗笠出門。

羅漢出門的時候老習慣往左看兩眼。隔壁是劉香家,羅漢讀高中的時候劉香才小學三年級,是個鬼精鬼精的女孩子,自己家里沒有兄長,就整天黏著羅漢上學,遇到同學就說,這是我哥哥。得意得很。倒是羅漢想甩也甩不脫,想躲也躲不過。跟著這么個掛油瓶的小妹妹,經(jīng)常被同學取笑。

穿過水塘巷的時候,一路都有人打招呼。

羅漢,出排啦。

嗯,出排,今天早排。

羅漢,下了排過來吃飯,別老是一個人躲屋子里。

好嘞,今天就吃你家的,呵呵。

羅漢,你什么時候也進城?。?/p>

我是不去,城里有什么好?沒天沒地的。

羅漢,今年春茶賣了多少錢?

嘿嘿,商業(yè)秘密。

可不是秘密?穩(wěn)打穩(wěn)的一筆可觀收入,羅漢從不對外人透底,心里踏實得很。

這一條巷子的人背地里其實都覺得羅漢活得有些窩囊,一個大男人整天清湯寡水的這么過日子,連老婆兒子都不跟他過?,F(xiàn)在這條巷子還有幾個成天窩在家里的大男人?哪個不到外面去漂一下?漂好了就買房買車去做城里人,漂不好起碼也混個能走江湖的美名。

水塘巷百來米,再走個百來米就到香溪碼頭了,碼頭挨著老石板橋,石頭縫里長滿幾尺多高的野草,橋下水鴨子成群,一排舍不得用自來水、洗衣機的老婆子“噼噼啪啪”地搗著衣物。羅漢走了四十多年這兩百米的距離,從光著腚在香溪水撲騰,到現(xiàn)在撐著竹篙水上游弋。岸邊一溜擺著大幾百張竹排,他閉著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那張排,和搭伴熟練地收拾一下便下水,到前面登陸口接客人上竹排。

今天游客不多,稀稀拉拉排了幾個短隊伍。

香溪的水位這幾年一直下降,眼下又是深秋,水更少得可憐。竹排刮過鵝卵石發(fā)出“咔咔”刺耳的聲響。羅漢用力搗了一下竹篙才把排給頂了出去,過了這一段就好了,下一個潭子水深。他在這條溪撐了二十幾年的竹排,十幾里水路的每一塊石頭都認得,激起的每一朵水花都熟悉,甚至深潭里那幾只大魚也是看著它們長大的。

這邊轉(zhuǎn)過去就是金龜石,那邊過去就是磨盤峰,這個潭子有十幾米深,下面有鯉魚精,大家小心咯。羅漢每天都重復這些說辭,每天都有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慕名而來,他不擔心自己的營生,倒是擔心腳下的香溪水,再這么下去怎么行,這水都去哪里了?上游前些時間還下雨了。

旅游淡季一天也就只能輪上一排,不到中午便收了工。羅漢不操心這個月的獎金,他更操心的是山上那二十畝茶樹。那片水仙茶樹在紅樓鎮(zhèn)往北幾里外的曹村,年輕時候自己一鋤頭一鋤頭在雜草叢生的山坳坳里挖出來的。早年一斤青葉兩角錢還無人問津,這幾年居然一直猛漲到五塊錢。那片水仙的地理位置絕佳,處在國有林場半山腰的洼地,日照時間恰當,濕度均衡,小氣候明顯,再加上羅漢基本不修剪、寡施肥,任其自然生長,已經(jīng)一人多高的茶樹枝干被濕漉漉的青苔包裹著,有一股特別的山野韻味。羅漢吸著煙看著這一片茶山,就像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盤算著該找個時間除除草,上點肥,好好養(yǎng)它個冬天。

手機“叮叮咚咚”響了,是外甥白吉,張口就氣急地說,舅,你怎么還沒到?

啊呀,羅漢自己也驚了一下。今天是劉香在紅袍街的新茶莊怡紅苑開業(yè),早一個星期前就通知了,花籃是已經(jīng)安排白吉送了,中午這頓開張飯也是要去的,劉香又不是外人,跟自家妹妹一樣。

羅漢一溜煙跑下山,跨上摩托車就往新開發(fā)區(qū)的紅袍街奔。新區(qū)在紅樓鎮(zhèn)東面十幾里,紅袍街是新區(qū)最大的茶葉自貿(mào)區(qū),擠著幾百家商號。摩托車剛在怡紅苑門口停穩(wěn),一身復古棉布旗袍略施粉黛的劉香就已經(jīng)焦急地迎上來說,羅漢哥,我看你是老佛爺上轎,非得等人抬呀,這都幾點了?我今天茶莊開業(yè),你就不能早點過來幫幫忙、湊個熱鬧?劉香在打扮上一直有自己的風格,絕不落俗,快四十的人了,身材修長而不失豐腴。

羅漢趕緊撒了小謊解釋道,我剛收排就趕過來了,你開業(yè)我還敢不來捧場?說完趕緊雙手抱拳打了個恭。其實一斤青葉五塊錢全包就是劉香這位大買主,合同一簽就是三年,一年穩(wěn)穩(wěn)當當收入近十萬,她對于羅漢來說簡直就是財神爺,再有幾年城里那套按揭房的貸款就可以還完。

剛走進一樓大廳,白吉就過來說,舅,你就直接上三樓吧,人家都要開席了。羅漢粗略掃了一眼大廳的裝飾,古色古香的,光是正廳那張整整四米長的巴西花梨原木茶桌就夠氣派了。二樓幾個雅間茶室,走道上擺著幾尊氣派的紅豆杉根雕,穿著藍色碎花土布褂子的泡茶妹在二樓候著,見了羅漢就直接引上三樓的一個包間。羅漢心里暗自驚訝,劉香這幾年是坐直升機了,從一個不起眼的小鋪面,到大鋪面,再到眼前這三層小樓,照這個速度下去,將來不是得吞并整條紅袍街了?

包間里面都是紅樓鎮(zhèn)幾個茶廠老板,羅漢看一眼就想往外縮,卻被跟在后面的白吉一把給推了進去,說,舅,香姐安排的就是這個包間啊,另外的包間都是市里單位領導。白吉說完忍不住還斜了一眼這個懵懵懂懂的舅舅,見不得大場面。

本鎮(zhèn)的幾個茶老板之間都是爛熟,又都是土財主,短短幾年一個個都成了暴發(fā)戶。一邊喝著昂貴鮮香的蛇羹,一邊嘴里一口一個“三米香”,這女人賣茶厲害,這女人的人脈現(xiàn)在不得了……

三米香就是劉香,三米香的雅號來由卻不怎么光彩。一是說茶香,高沖低泡手法掌握得好,三米之外就茶香四溢了;二是說她的人香,這一點就不好放在明面上說,總之說什么的都有。羅漢一聽到這些葷葷素素的話就開始皺眉頭,眼神就開始云里霧里不知所在,這種滋味他自己也鬧不明白,要是過去在水塘巷他一定拍著桌子翻臉,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羅漢在紅袍街連只菜鳥都算不上。

劉香突然推門進來喊,白吉,快點拿瓶酒跟我去敬酒。白吉四年大學什么沒學好,酒量卻練得不錯,喝啤酒跟自來水似的?,F(xiàn)在劉香又給白吉封了個業(yè)務經(jīng)理的虛名。白吉端起杯子提了一瓶酒,屁顛顛地就跟了出去。這一桌客人不好應付,都是讓人又恨又愛的。打頭上坐的是市府辦秦主任,其他都是各局辦的主任,都是各個衙門的管家,手里握著錢和權,都是爺。五十多歲的秦主任白胖胖的臉上嵌著那雙鬼靈精怪的小眼睛,盯著劉香就像是蜇人的蜜蜂,嗡嗡繞著找機會就要蟄一口。

三米香,來,坐這邊來,這是專門給你留的座。秦主任的小胖手曖昧地拍著邊上凳子,像是拍在劉香香軟的身子上。

啊喲,主任大人這么照顧我呀。劉香扭扭捏捏地坐了過去。白吉提著酒瓶子跟班在邊上侍候。

你們聞到香沒有啊?香不香?這是秦主任戲謔劉香的老招數(shù)了,每回都要這么來幾句這酒才喝得痛快。

香!實在是香!一桌子壞水都跟著起哄。

三米香你什么意思啊,帶著個年輕帥哥當保鏢???秦主任睨了一眼白吉,心里有點不痛快。

啊呀,看你說的,你又不是不認識,我外甥白吉啊。劉香拉著白吉就是想多少抵擋一下這些爺,免得他們嘴里沒遮攔,灌起酒要人命。

羅漢耳朵里已經(jīng)聽到對門那個包間里面在鬧騰,心里就更不痛快。自己本來就酒量平平,在桌上又話不投機,待著更是別扭。干脆起身到屋外走走。

剛出門就碰到另外一個包間出來躲酒的馬半仙,香溪碼頭邊上天月宮的馬道長,劉香特意在今天請他那一幫牛鼻子來做平安儀式。這人平時總是神神道道的,原來道觀里香火也不怎么旺盛,后來他雇羅漢在道觀后山劈了一片茶園,經(jīng)過他自己搗鼓,最后弄出個什么“道茶,茶道”的品名來,他的茶居然一下子也紅火起來,連市里那些領導都經(jīng)常帶著客人到他道觀里求道茶。馬半仙平時在外人面前裝神弄鬼,但是見了羅漢就恢復原形,一個碼頭混,知根知底十幾年的老朋友了。

馬半仙拉著羅漢到二樓找個雅間喝茶,泡茶妹剛跟了進來要服務,馬半仙揮揮手說,不用不用,我們自己來,你去樓上招呼客人。

馬半仙從兜里掏出一泡用牛皮紙包裝得相當有道家風格的茶來。羅漢連忙用手止住說,別弄你那玩意兒,就你后山那片茶,才幾年,嫩得跟三黃雞一樣,有什么喝頭。

羅漢兄弟,這你就不懂了,你以為我就靠那片山的茶能混到現(xiàn)在?。课也换ㄥX去收點好茶來,能騙得了誰的嘴巴?樓上那桌的官老爺哪個不是喝刁了嘴?我是打腫臉充胖子賠錢賺吆喝。但這一泡是真正的“馬肉”(碼頭巖肉桂),而且是“馬頭”上的“肉”,我馬道長出門就靠它撐面子。

啊喲,馬道長你今天開恩啊,這么好的東西請我喝。連羅漢都感到驚訝,這么好的茶!一斤大幾千塊錢,這一泡算起來也百來塊。一般人也就聽個名字,真正喝到嘴里的能有幾個哦。

呵呵,跟兄弟你還有什么話好講,我們什么關系?對了,我就想問問,你的青葉一斤多少錢給三米香的?馬半仙眼神閃了一下,瞟了一眼門口。

一斤五塊,她統(tǒng)包,采茶人工費也算她的,我就管種。羅漢頗有點得意地說,對于他來說怎么能不得意,這種好事哪里去找?要不是跟劉香的這層關系……

五塊?嘖嘖,才五塊!馬半仙有點不信,搖了搖頭。

騙你干嗎?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才五塊?羅漢一時摸不著頭腦。

我的意思是你賣虧了!明年包給我怎么樣?我出五塊五。

這肯定不行,劉香跟我訂了三年。

六塊?張半仙好像要豁出去了。

這不是錢的問題,都是一起長大的老鄰居,怎么好意思?羅漢心里一點也不信這牛鼻子會真的出這個價。

說你傻,你這腦袋被竹篙敲成木魚了,現(xiàn)在的茶什么價?你那片茶雖然算不上什么極品,但是起碼也是中上水平,而且你的茶有股野味,你知道三米香做成精茶賣多少錢一斤?張半仙改變套路,又開始故作神秘。

她賣多少錢是她的事,我能穩(wěn)穩(wěn)一年十萬收入我就阿彌陀佛了。羅漢這說的是心里話,一年沒費多少力氣能有十萬收入,他在香溪里夏天曬冬天涼,一年下來也不過三四萬的收入,這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算了算了,跟你說半天你腦袋也不會拐彎,這么跟你說吧,就按十斤青葉做一斤精茶來算,三米香打著老樅水仙的牌子一斤就敢賣一千多,青葉成本加上加工費用合起來滿打滿算也就一百多塊錢,就再算上她的房租人工,再加一百吧,不到三百的本,她賣一千多,快五倍的利潤。馬半仙唾沫橫飛地算計著。

馬半仙,人家劉香能賣多少錢,那也是人家的能耐,就像你一樣,你那個茶不就是畫了畫符,一斤還賣人家八百?按我看你賣八十還差不多。

看你這個人說的,嗬,我難道沒花時間精力啊?我那茶怎么樣?誰喝誰知道啊,呵呵。不扯其他的,反正你是賣虧了,你就是不賣給我,你也不能一下子包三年,要一年簽一次合同,你要跟上市場節(jié)奏。

好了好了,今天不說這個,人家今天茶莊開業(yè),你就想來挖墻腳,哪天我沒有出排了到你那里喝茶再聊。羅漢的心里其實已經(jīng)開始打小鼓了,種茶的跟賣茶的簡直就是天上人間啊。馬半仙猛地把這個包袱給抖開了,赤裸裸的誘惑,羅漢也是肉體凡身,不是金剛羅漢。但羅漢立馬收住了嘴,他不想讓馬半仙看出來。

包間門一下子被推開了,白吉探進一個腦袋來,一臉不高興地說,舅,找你半天了,跑這里來躲著喝茶,人家香姐來敬酒了,快點上去啊。

這個死外甥有什么用?跟著劉香混了一年都忘了他娘舅家是誰。羅漢想起車禍早逝的姐姐、姐夫,他是可憐孩子,姐夫家又是鄉(xiāng)下種田的,自己過日子都難。于是主動接過來這個外甥,供了他三年高中四年大學,雖然現(xiàn)在沒有給他找個好出路,但跟著劉香學學做生意也不差吧?他倒好,現(xiàn)在一口一個香姐,連舅舅都支使,輩分也理不清了。心里忍不住罵了一句,外甥狗。

三米香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怎么能不忙?她一個離異的單身女人,又開了這么大一家茶莊。連家里人都覺得她在外面這樣張揚有損顏面。當初年紀輕輕到紅袍街做泡茶妹,父母就死不愿意,感覺像是去做“小姐”,后來嫁給比她大十多歲離過婚的茶老板,更是讓家里人抬不起頭,果然沒多久茶老板又另覓新歡了。三米香一直都是靠著自己的精明能干肯吃苦,才打下這份家業(yè)。要說怡紅苑的步子邁得是有點大,貸款買下這棟樓再裝修成現(xiàn)在這種模式,三米香不但傾其所有,還欠了銀行三百萬的貸款。但怡紅苑的營業(yè)功能確實齊全,三層樓各自的功能交相呼應。一樓大廳招待旅游團隊,二樓雅間應付特殊客人,三樓算是內(nèi)部餐廳,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迎來送往都要招待,花錢到外面吃,還不如自己操辦,還給客人賓至如歸的感覺,一舉三得的買賣。

今天那個“冤家”要帶省里的兩個客人過來,事先已經(jīng)打好招呼。三米香一大早就讓白吉到市場去搞點野味回來。打電話叫羅漢下午收了排就過來幫個忙,羅漢煮野味有一手,大鍋柴火灶,用的料也是自己上山挖來的草藥香料。也只有秦主任這一類爺才有這種招待規(guī)格,誰讓他是“冤家”呢?沒有他,估計也沒有現(xiàn)在的怡紅苑劉總。外人都還鬧不太明白這里面的關系,秦主任鬼一樣精的人,跟紅袍街好幾家茶莊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做事明里暗理的套路很多。他明面上插科打諢故意跟三米香開著下三路的玩笑,越是這樣,一般人越是不會懷疑。都說不叫的狗才咬人,這秦主任卻是一邊大聲叫喚一邊暗地咬人,當然,咬也就咬了,咬完了還是會吐點骨頭出來,秦主任嘴里的骨頭都帶著肉芽,那點肉芽就足夠她三米香撐著了。

秦主任帶著客人下午三點鐘準時到了二樓雅室的玉女間,一進門就一臉壞笑地對兩位客人擠擠眼說,怎么樣,聞到?jīng)]有,香不香?

兩個客人事先聽說了三米香的橋段,都是場面上的人,最懂得玩這種葷幽默,接過話說,什么香?沒泡怎么香?要泡了才香嘛。

哈哈哈,對,要泡了才香,來,開泡。秦主任胖手一揮。

三米香雖然也是快奔四的人了,但這幾年除了做生意,也抽空又是瑜伽又是晨跑的,修煉得很是婀娜多姿,一身小旗袍,再披一個小圍肩,簡直就是個民國姐姐。泡起茶來蘭花指一翹一翹的。

三米香隨手從桌底下拿出一泡茶來,第一水洗了杯,第二水正式開喝。秦主任放唇邊先嗅了一下,又吸了一小口,眉頭一皺,我說三米香,你拿什么茶忽悠我朋友?

啊喲,我看看,拿錯了拿錯了,這一泡先算漱漱口啦,泡都泡了,別浪費嘛。三米香心里罵道,這個老狐貍,當著客人的面不給我臺下。做生意的門道秦主任他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幫著演演戲,哪家茶莊第一泡就拿出看家的好貨來?不都是先裝大爺?shù)跷缚冢?/p>

第二泡,三米香拿的仍舊是不痛不癢的茶,第三泡才是羅漢的水仙,剛走了兩水,客人馬上有反應了,一個就急著問多少錢,另一個急著問有多少貨。

這一泡老樅水仙可是我當家的茶,也只有秦主任的客人來了我才拿出來,價錢你就別問了,不是錢的事,這泡茶一年產(chǎn)量有限,老早讓人家訂了,如果大哥你喜歡,我送你幾泡喝就是了,算交個朋友。三米香賣起關子來可是要人見血的。

客人瞟了秦主任一眼說,秦主任,你不是說劉總是你干妹妹嗎?不給我面子,也要給哥哥你面子,你看我們大老遠來的,總不能讓我們空手回去吧?

秦主任跟著一邊幫腔說,三米香,你也差不多一點,多少弄一點出來,誰跟你訂的貨,告訴我,這條街哪個我不熟?說完擠了擠眼。

這么說就不好了,我一個女人誰也得罪不起啊。這樣吧,店里現(xiàn)在就存了十斤,一千六,要就趕快拿走,明天人家來逼我,我就說是秦主任搶去的。

這一類小生意對于三米香來說等于就是路邊撿的零食,吃不成大胖子,關鍵在后面。晚上的野味上桌,酒過三巡,氣氛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兩位省里的客人大著舌頭哥哥妹妹胡喊,逐漸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都不簡單,省級大公司的老總,公司每年對外公關用的禮品茶最少三四十萬,下午買的那點茶只是他們自己的喜好,算不上生意。按理說三米香為了后面的生意,就不該賺前面的黑心錢。但是三米香就是三米香,三米外就能聞出味道,這一類客戶根本不差錢,你把價錢越往上拱,他越覺得是好東西,說白了就是那種“賤人”。再加上秦主任使的那個眼神,那眼神就一個字,殺!這兩位絕不是自己掏錢的主。再說了,坑蒙拐騙的人多了是,一點芝麻官就吹得天花亂墜,等你畢恭畢敬送出去好茶了,一年半載沒有任何回音。三米香知道關鍵不在這里,關鍵是事成之后,你要怎么表示,你要不顯山不露水地把好處給人家,這才是做生意的王道。

幾年前秦主任也是無意中走到三米香的小茶店里,被她熟女的風姿和泡茶的優(yōu)雅氣質(zhì)所吸引。秦主任就打算當一回“貴人”。這條紅袍街里里外外的泡茶妹、老板娘,秦主任“經(jīng)歷”得多了,但是三米香眼神里一股隱忍和憂郁的氣質(zhì)卻那么與眾不同。小小一間茶室里面琴棋書畫布置得相當有情調(diào),特別是她身體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那種成熟女人少有的體香,讓秦主任這個獵艷老手實在是按捺不住了。那幾年也剛好是三米香走出離婚的陰影,開始獨自創(chuàng)業(yè),需要的就是秦主任這樣的貴人。反正她也是離過婚的女人,原本還寄情于羅漢,心里還存著那么點希望,可是羅漢是那樣的人嗎?他對他老婆就是到了厭惡至極,也不會走離婚這條路,三米香還不了解他?這個昔日溫吞吞的少年,永遠也成不了熟瓜。

怡紅苑的廚房在頂層,一半是露臺一半就是廚房。這頓野味晚宴羅漢老早就忙完了,自己弄了點吃的,然后泡了壺茶站外面吹風醒腦,順便想點事。羅漢把自己兒子跟白吉做了個比較,白吉讀的是不靠譜的二流大學,他選擇回家,想自主創(chuàng)業(yè)學做茶葉生意,其實這個想法是正確的,比在外面漂著實在。自己兒子讀書勉強還行,要是在城里這幾年能努力點,將來有可能是本一的料,上了本一這出息就大了,估計就不會看得上這么個小地方,現(xiàn)在哪個孩子不奔北上廣?回頭想想,白吉現(xiàn)在跟自己兒子有什么區(qū)別?還不是一樣?舅舅比娘大,不管白吉現(xiàn)在跟著三米香將來能有什么發(fā)展,起碼他能留在身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獨自扛起一家茶莊來。想到茶莊,馬半仙說的那些話就出來了,不是沒有道理啊。羅漢正想著事,剛把煙點上,白吉上來了,已經(jīng)喝得七八分模樣,舌頭都有些打結地說,舅,舅,香姐叫你,你下去一下。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菜不是都煮完了,還有我什么事?香姐叫……你去敬酒。我不去,你去告訴她,我做不來那一套。羅漢看到秦主任就倒胃口。舅……去一下啦。白吉不依不饒的。

羅漢想了想,就當給劉香點面子,還是解下圍裙到了樓下包間里。省里客人一見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說,大廚來了,來來來,今天這個酒你一定要喝,啊,啊呀,今天這是茶香……酒香……菜香……啊,哈哈,人,更香!

秦主任在一旁鼓起掌來叫道,好!好!

羅漢皺了一下眉頭,把面前的三杯白酒一口氣干了,轉(zhuǎn)身沖著三米香低聲叮囑了一句,你也少喝點。三米香撒嬌地推著羅漢的肩膀出了包間說,我知道啦羅漢哥,你去樓下喝口茶,你也喝了酒,晚上別騎車了,等完了我們一起打車回去。劉香只有在心情很好的時候才想著回水塘巷,白吉卻總不愿意回去,鎮(zhèn)里晚上冷清。水塘巷跟紅袍街相隔也就十幾里地,明清老宅和現(xiàn)代商業(yè),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就是時空穿越。這個點鐘,水塘巷里那幾盞昏暗的路燈下,鬼影都沒一個,家家都閉了大門,不是打麻將就是看電視,再不然就早早上床偎帛。

出租車在風景秀麗的景區(qū)大道上飛奔著,迎面襲來帶有特殊丹霞地貌的山林氣息,大自然最原本的味道。外人看來,無不羨慕本地人能生活在這樣一個仙境中,可本地人的眼里完全沒有閑暇去重新審視因為旅游日漸繁榮起來的家鄉(xiāng),更多的都是市場上拼搏、迷離、聚散。說白了,眼里就剩個“錢”字。

劉香挨著羅漢坐后排,晚上喝了不少,正犯迷糊。羅漢突然想起件憋了許久的事來,冷不丁問,劉香,你都離婚這么多年了,干嗎不再找一個,生個孩子,過點安穩(wěn)日子?外面那些風言風語總是讓羅漢心里不安,一個女人總不能這么過一輩子吧?賺那么多錢又能怎樣?

我現(xiàn)在不好嗎?再結婚,哼,傻叉才做的事情。劉香卻根本不領羅漢的情,或許她根本沒有在意那些嚼舌根的人。

羅漢頓時塞住了嘴。劉香家里那點事,羅漢哪樣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樣?不過一條巷子長大的老鄰居,你能管得了人家的家事?更何況你羅漢年輕時候多少也有點對不住人家。

電話響了,羅漢從兜里掏出來一看,這個馬半仙沒時沒候地來電話,羅漢知道又是那二十畝水仙的事,劉香就在身邊,不好說什么,就應付著說改天,改天再聊。劉香用醉眼斜了羅漢一眼,頭一歪就靠上羅漢的肩,一股淡香飄了過來。劉香確有一種自然的體香,羅漢很早就知道,可是很早的羅漢簡直就是木魚腦袋,按照劉香的說法就是情竇未開,情商太低,是他父親老羅那壞脾氣給唬傻了。可是現(xiàn)在的羅漢不傻,身邊綿軟的劉香毫無顧忌地靠在自己的身上,只要他一伸手……羅漢不想嗎?他想。可是秦主任那張胖臉讓人惡心,又讓人心生寒戰(zhàn)。秦主任兼著新區(qū)開發(fā)辦的常務副主任的職務,劉香能在寸土寸金的紅袍街買下那棟樓,并獲得銀行三百萬的低息貸款,這其中都是秦主任背地運作。也就是說怡紅苑背后的老板說不定就是他,劉香不過是前臺端茶送水的老板娘?,F(xiàn)在靠在羅漢身邊的已經(jīng)不是那個梳著羊角的小劉香了,是秦主任的三米香。一想到這個名字,羅漢的心就涼了。

秋冬的香溪水啊,好像都凝住了一樣,“嘩嘩”的聲響都不見了,水流狹窄得跟水溝似的。要不是旅游局組織人力物力在淺灘地段用溪里的大石頭壘砌出蓄水壩,怕是連空竹排都走不了。難怪最近的本地電視臺老是在說要大力整治香溪上游的水土資源。原來往曹村這一路山體的植被相當茂密,原始森林和人工育林幾乎布滿每一寸土地,大白天都云山霧繞,水資源相當充沛?,F(xiàn)在再看,凡是能下得了手的地方都被開辟成茶山了,有些茶苗已經(jīng)像楔子一樣,一寸一寸往原始森林里面釘。茶樹最多只能算是半喬木,根系遠不如那些大樹發(fā)達,水資源如何能保得?。坎艽逅闹艿纳桨径际怯粲羰[蔥的原始山林,現(xiàn)在大部分開墾成一壟一壟整齊規(guī)范的茶山,一切灌木雜木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凈??雌饋砻?,但是懂行的人知道,這種完全人工開墾的茶山,經(jīng)濟價值并不高,又最大限度破壞了原生態(tài)。誰能管得了呢?這些茶山是村里人的命根子,要想砍了這些命根子,不如砍了他們的頭。雖然很大一部分茶山早就越過紅線,侵占了生態(tài)林和國有林場,根本沒有林權證,但就像曹村書記說的,這么多年了也沒人來管,哦,現(xiàn)在看到我們賺錢了,又冒出來說過紅線了,沒有林權證了,要鏟除無證茶苗了,你們這些部門是說一出做一出,拿我們農(nóng)民當什么?傻子啊。

今天羅漢不用出排,閑得慌,就去馬半仙那里喝茶拉拉呱。當然,也想多聽聽他那二十畝水仙究竟值什么價。劉香當初跟他簽合同的時候,羅漢并沒有留什么心眼,他能懂什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紅袍街上的行情更是毛都摸不到一根。五塊一斤茶青,對于羅漢來說簡直是天價了,但這一段時間經(jīng)常跑怡紅苑那里幫廚,沒事也到紅袍街上轉(zhuǎn)悠,多多少少知道了如今茶葉在紅袍街上打著跟頭往上翻,已經(jīng)不是兩年前簽合同的時候了,如今都是刀刀見血啊,簡直把價格炒上天了。

馬半仙看到羅漢來,連忙趕走了屋里幾個來求“仙藥”的,說是有重要事情商議,要閉門謝客。

羅漢兄弟,怎么樣,考慮得怎么樣了?明年你合同到期跟我簽,保證不虧你的。

你個老妖道,我就來喝口茶,品品你這里的仙氣,你又來跟我說這些。

兄弟你不懂啊,現(xiàn)在是好茶一泡難求,景區(qū)里那些正巖的貨色老早都被那些大戶給壟斷了,就連半巖的和洲茶都難弄到手,你說我這里要是沒有一點拿得出手的東西,也難維持啊。要說你那點茶,誰不眼饞,現(xiàn)在誰不想做點茶葉生意?暴利啊。

你這胡扯八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這邊裝神弄鬼,那邊還是奸商一個?

嘿嘿,你小聲點好不好?不要害我砸了招牌,神仙都看著呢。

你還知道你這里有神仙???就你那茶,幾百的價格你也敢喊。

我那茶是不怎么樣,但是我那七七四十九的道場可是貨真價實的,神仙老爺做證,嘴皮子都快磨起泡了,我那幾個徒弟熬了幾個晚上。

不跟你瞎扯,問你正經(jīng)事,按你說,我那水仙究竟值多少?

你看看,你還是為這事,你是不是想單干?

沒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種茶什么也不會,我就問問,了解一下行情。

既然這樣,我也不跟你瞎扯淡,說心里話,至少能值這個數(shù)。馬半仙伸出一個手指頭。

一千?你是說精茶一斤一千吧?

青葉我不好說,但精茶一千絕對拿得下,她三米香既然能賣出這個價格,你羅漢難道就不行?但必須請高明的師傅來做,再找個公司包裝一下,取個什么名字出來,保證一千以上。張半仙肯定地說。

羅漢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千,按畝產(chǎn)最低五十斤精茶來算,二十畝就是一千斤,那就是……我的乖乖呀。難怪劉香能在紅袍街買下那么大一棟房子來。這一年刨去所有成本,起碼也能賺大幾十萬。羅漢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在出租車上,劉香似醉非醉地把腦袋靠在自己的肩上,那一股體內(nèi)自然的暖香讓羅漢心緒游動,勾連起不少往事來。

年輕時候的羅漢第一次跟著師傅載客出排,心里難免緊張,多么熟悉的香溪水呀,身體里流的可都是這晶瑩的水,學徒的時候倒都能自如,可是今天這溪水怎么就不認識他羅漢了?幾水鴨子撲騰著從排前掠過,羅漢慌了一下神,竹篙用的力就不均衡了,排晃動得厲害,古板的師傅連珠炮一樣罵過來,怎么這么笨!學了那么久竹篙都拿不穩(wěn),都告訴你左一下右一下要慢慢來,你急什么?趕去死啊!

師傅越罵,羅漢就越緊張,連自己腳都站不穩(wěn)了,排上的客人開始抱怨,怎么這種技術就敢出來撐排?上岸要投訴你們。

師傅罵了一路,羅漢的眼淚包在眼睛里,終究不敢落下來。傍晚羅漢一個人在碼頭收拾竹排,解了捆扎竹椅的繩索,把竹排拖上岸后就虛脫了一樣癱坐在地上。已經(jīng)讀高中的劉香背著書包從岸上一跳一跳地走下來大呼小叫道,羅漢哥,要不要我?guī)兔ρ??可羅漢一肚子憋屈,哪有心思理她?不耐煩地說,走開,走開,不要來吵我。劉香懵了一下,從沒見羅漢這種態(tài)度對她。你這人怎么這樣?好心好意的,你兇什么兇?羅漢一股火又躥了起來說,很煩??!你趕緊滾回家去,你能幫什么狗屁?!劉香的眼睛里也包著一汪眼淚,平時敦厚老實的羅漢哥哥怎么突然變得這么蠻不講理?

羅漢的眼角看到劉香一臉委屈的表情,心里又過意不去了,但又執(zhí)拗地不肯低頭道歉,自顧點了根煙抽起來。哼,你還敢偷偷抽煙,我回去告訴老羅叔。劉香伺機報復。你去你去,趕緊回去告狀,有本事就去告。這下羅漢真火了。你以為我不敢???你等著挨罵就是。劉香抹了一把眼淚,小跑著回家了。

羅漢怎么能不怕老羅呢?他父親跟師傅一樣兇得很,也是個老古板。這倒是其次,關鍵是又當?shù)之攱尩睦狭_現(xiàn)在病在床上,羅漢也不想惹他不高興。

羅漢輕手輕腳進家門,老羅在天井邊上的廂房里叫住了他,羅漢慌了一下,這死女孩子還真的回來告狀了。

但老羅找羅漢說的并不是他抽煙的事,老羅要羅漢過幾天去曹村相親。羅漢懵了一下,相親!老羅說自己這個病拖不了多久的,你媽媽又走得早,弟弟妹妹都還小,你早點結婚,家里也有個女人照顧。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還興這個,我不去!羅漢又一股火上來了,說話聲音也控制不住。老羅從床上掙扎地起身,一彎腰撿起一只鞋迎面就摔了過來,罵道,不去也得去,一點不懂事的死兒子!

羅漢一轉(zhuǎn)身,晚飯都不吃,氣鼓鼓地跑回到碼頭上生悶氣。天色暗了下來,碼頭對面山頭上白云寺晚課的鐘聲“咚咚”響了起來,三仰峰只剩下一片水墨影子,香溪水在腳下“嘩嘩”地流。羅漢愁腸百結,不停地抽煙。這個家難道就非得他胡亂找個女人來當起來?自己一次戀愛都沒談過,高中畢業(yè)就頂一個全勞力,種菜養(yǎng)豬侍候雞鴨,后來老羅托人才找到現(xiàn)在這份有穩(wěn)定收入的工作,人生才剛開始啊。結婚?想都沒想過的事。

我就猜到你躲這里,我都聽見你跟你爸吵架了。晚飯還沒吃吧?劉香不知道怎么就能找到他,手里還捧著兩個香熱的米粿,遞到羅漢面前說,快點吃吧。劉香挨著羅漢坐了下來,少女特有的暖香氣息伴著香溪的風,一陣陣撩人。羅漢的心也暖了,熱了,可是他又怎么也找不到那種感覺,這個從小跟在屁股后面的女孩子,就像這香溪水一樣,日復一日地流淌著,一種毫無觸動的存在。你無法在一轉(zhuǎn)身間發(fā)現(xiàn)自己會怦然心動,或許這需要一種時間與空間的隔離,去打消那種類似親人般的感情。這種似親非愛的感覺讓羅漢自己也搞不明白。

羅漢終究沒有等到領悟劉香那份癡情的那一天。終歸是家里長子,老羅終歸是把持家的人。曹村那個女孩子看起來也還順眼,一來二去不到一年就草草訂了婚。羅漢結婚那年,劉香已經(jīng)到新開發(fā)區(qū)的紅袍街打工,做了泡茶妹。一年見不了幾次面的劉香回家偶遇羅漢,連聲招呼都不打,黑著個臉。正是這樣不理不睬的冷面孔,羅漢卻心中一顫,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居然就這樣遲遲地來了,來得突然而又不合時宜。劉香后來也結婚了,找了個財大氣粗的茶老板,其實就是她打工的那家老板,但是沒幾年茶老板很快又看上另一個新來的年輕泡茶妹……劉香一氣之下,猛然間頓悟,來了個華麗轉(zhuǎn)身,也就成了現(xiàn)在的三米香。

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羅漢還是那個羅漢,劉香已經(jīng)成了劉總,成了羅漢和白吉的老板。兩年前羅漢的青葉還在兩三塊錢之間打滾,劉香就能一口氣把一年十萬的承包費放在桌面上,他老婆兒子才能到城里張羅房子安心讀書。羅漢知道劉香還在念著那份舊情,她剛離婚那會兒多少次趴在羅漢的肩頭抹眼淚,可是羅漢能怎么樣?還能回頭嗎?

紅袍街這幾天熱鬧得很,今年海峽兩岸茶葉博覽會在新區(qū)召開,本地茶葉界也順勢展開茶王爭霸賽,茶老板們都拿出看家的本事來,那塊茶王的牌子可是能換來真金白銀的。劉香目前在紅袍街也算得上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铮拟t苑招牌徹夜都閃著霓虹燈,風光無限。這次組委會安排的幾位評審中有茶科所老前輩譚工,譚工可是德高望重的老茶人了,從品種培育到制茶工藝研究,他的一句話分量可是不輕。

劉香在幾個大場合里跟譚工有過幾面之緣,也一直想結交這位老前輩,但又談不上交情,便托秦主任的關系把譚工請到怡紅苑來,以討教制茶工藝的名分宴請他吃一頓私房菜。野味是前幾天已經(jīng)托人收購來的,都是市面上看不到的野物。為了能真知灼見地好好聊聊,吃飯那天特意繞開了秦主任。這一頓晚飯就四個人,劉香,羅漢,譚工,還有白吉,滴酒不上,顯得隨意又不失恭敬。等羅漢都忙完了大家才落座。譚工一看桌上的菜,連忙直搖頭說,劉總啊,你這太破費了,我承不起你這個情啊。譚工你見外了,你是我們這茶界泰斗,吃什么都不過分。劉香捧著殷勤。

飯后自然是進入正題,品茶。羅漢的水仙經(jīng)過劉香專門請的高人進行精制碳焙后,越發(fā)顯現(xiàn)出不凡的韻味。譚工了解了這茶的來龍去脈后開始仔細地點評,首先應該說的是這茶的山場好,這是根基,沒有這個根基,再高明的師傅來了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下不需要農(nóng)藥除病蟲害,這是最關鍵的,農(nóng)藥殘留等于零;二十多年的樹齡又剛好是茶樹的一個青年期;沒有修剪自然而成,周邊生態(tài)環(huán)境完善,灌木雜木與茶樹的根系相連,使得茶里面有特殊的山野風味;清香而自然,微帶一些青苔味,湯色優(yōu)雅而茶韻厚重,持久耐泡。

譚工的總結句句都扣在羅漢的心里,咚咚響,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年輕時的無心插柳居然有如此大的收獲,受到業(yè)界前輩如此高的贊譽。頓時來了興致,對于前幾天張半仙說的那番話一直也是將信將疑,便迫不及待地問了最不該問的一句話,譚工,那依你看,我這個茶在市場上能值多少?劉香愣了一下,抬眼睨了羅漢一眼,但是他正急切地盯著譚工,完全沒有在意劉香的表情。

譚工喝了一口茶,頓了一下,看看羅漢,又看看劉香,略顯遲疑地說,羅漢師傅啊,你問的這個問題,我確實難以回答你了。你說市場,現(xiàn)在什么市場?簡直就是妖魔鬼怪橫空出世的市場。我是搞科研的,不是做生意的,值多少劉總更有發(fā)言權,不過既然你問了,我不當你是外人,我們是朋友,我說句良心話,你的茶在同等地理位置下來說確實不錯,但畢竟你的茶不屬于正統(tǒng)巖茶系列,而且你的茶樹齡充其量算是高樅水仙,劉總掛老樅的牌子有點牽強了。呵呵,你要說價錢,五百一斤算是對得起你也對得起制茶師傅的價格,再高了,那是商業(yè)上的事,我不好多說。

劉香的臉上已經(jīng)掛不住了,心想你羅漢這是胡攪蠻纏,種茶的守著你一畝三分地就行,市場價格有市場的規(guī)律,我賣一千還是八百自然有我的道理,商業(yè)運作里面多少貓膩你懂嗎?這其中多少隱性成本你懂嗎?我陪吃陪喝賠笑臉付出的那些代價難道我還要一一跟你報價?兩年前我一口氣包了你的茶青,一包三年,我難道就沒有風險?我賠錢的時候你看得到嗎?劉香越來越覺得羅漢已經(jīng)不是她心里的羅漢哥了,那個本分厚道的羅漢怎么短短時間就開始變得陌生了?

羅漢此時卻顧不得劉香了,他正在心里盤算著,張半仙和譚工各自說出的價格都有一定道理。實際價值加上商業(yè)炒作,折中的價格也該要六七百。要從茶農(nóng)跨越到茶商也不是多難的事情,羅漢前幾天跟本地幾個茶廠老板討教過,辦一個小型的加工廠二十萬就能拿下,曹村現(xiàn)成的加工廠星羅棋布,代加工也不成問題,最終只要在紅袍街租個鋪面,敲鑼打鼓地開張就行。羅漢的心開始膨脹了,腦門熱烘烘的。我羅漢也一樣能成為羅總,水塘巷里的人都別小瞧我羅漢,一年百萬的收入似乎指日可待。至于劉香,東方不亮西方亮,沒有我的茶青你再找別的山場,天下本沒有不散的宴席。

夜里羅漢一個人回鎮(zhèn)里,劉香說累了,不回去。水塘巷的青石板在路燈的照耀下泛著黃亮亮的光,光影陳舊而古板,好像已經(jīng)這么亮了幾個世紀。偶爾幾聲犬吠、麻將洗牌聲、咳嗽吐痰聲,似乎幾十年都一樣,像是水塘巷夜里的喘息聲,垂老的生命,毫無新意。推開老宅的大木門,這座昔日人息旺盛雞跑狗叫的老宅子一時間變得如此凄惶,除了房梁上打架的老鼠,再也沒有任何的聲響。蒼白的月光從天井上方裹著一層薄霧綿軟地飄浮在那些蘭花的葉莖上,透著幽綠的光芒。寒蘭已經(jīng)結了穗,再冷下去就會開出一串串粉綠色的花朵來。羅漢點了一支煙,蹲在天井邊上,耳朵里漸漸有了喧鬧的聲音,是弟弟妹妹們和隔壁的劉香繞著天井追逐打鬧的聲音,是他們偷拔了菜地剛長出嫩包的皇帝豆過家家的聲音,是他們打著赤腳“噼噼啪啪”從香溪水里嬉戲后饑腸轆轆奔回家的聲音……

茶王爭霸賽一共舉辦了三天,各路英豪帶著自己的茶樣披紅掛綠站在臺上打擂,十幾位評委一天下來舌頭都喝麻了。三天后塵埃落定,怡紅苑選送的茶樣最終獲得水仙組銀獎,雖然沒有奪冠,但是也頗具人氣了。領獎的當然是劉香,而不是羅漢。大紅的綬帶配上劉香精細修飾的臉龐,站在那一大群老爺們中間,顯得尤為出眾。下面有人喊著,哦,那是紅袍街的三米香,茶香人更香!

羅漢抱著雙臂從人群中退了出來,這一切似乎都無關他痛癢,獲獎的茶出自他的茶山,但是誰又能知道?他們只知道三米香,這個紅袍街越來越紅火的名字。羅漢悻悻地跨上摩托車準備回鎮(zhèn)里,冷不丁被人拽了一把,回頭一看是馬半仙,他今天居然西裝革履,完全是出世的姿態(tài),哪里還有半點仙氣纏身?

羅漢兄弟,別光顧著自己走啊,帶老道一程。唉,我今天是一無所獲啊,連個優(yōu)質(zhì)獎都沒撈到,真奇了怪了,一點面子都不給。

你活該,不好好做你的道場,侍候你的神仙爺爺,跑這里來湊什么熱鬧?羅漢看著馬半仙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倒還有點幸災樂禍了。

重在參與嘛,走,到我天月宮里坐坐,我又弄了幾泡“馬肉”來,今天我們閉門修煉。

羅漢一直喜歡天月宮這個地方,多好,緊挨著香溪,背靠著白云巖,四周翠竹環(huán)繞,庭院內(nèi)也是蘭草繁茂花香繚繞,這二十多年撐排累了就到道觀里打個尖,天上人間地胡侃一番,日子這么悠悠閑閑地過著。羅漢就一直搞不懂,馬半仙守著這么個仙境一樣的地方還折騰什么?。窟@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幾杯熱茶下肚,兩人的心情都豁然開闊起來,羅漢勸馬半仙別在凡塵里面飄了,安心祈福修道多好,研究研究你那點治病救人的本事,誰還不拿你當真神仙似的供著?

馬半仙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唉,我也是這幾年迷了心竅,現(xiàn)在想回頭都難。你是不知道啊,現(xiàn)在那些官老爺過來,不再是問道了,來就問茶。我要說沒有吧,人家說我妄自尊大,我要說有吧,我自家后山的又拿不出手,我也要花錢去買啊,我不可能光出不進吧,所以我還是要把后山那點茶通過這些關系推銷出去,這一來二去,我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進退兩難了。你說說看,我能怎么辦?

你后山的茶,我最清楚了,不是不好,只是樹齡短,太嫩了,你就先別折騰,好好再養(yǎng)幾年,將來自己學著點傳統(tǒng)制茶的技術。你這里不缺人手,只要有技術過硬的師傅指點一下,用最原始的方式做最本分的茶,我看到時候也一樣有人擠破你的門檻。你看天心寺的彗星師傅,都八十九了,人家就是一直堅持自己的傳統(tǒng)手工技術,不坑蒙拐騙,人家現(xiàn)在那才是一泡難求,必須得有緣之人。

羅漢你可以啊,幾天沒見造詣不淺啊。馬半仙突然發(fā)現(xiàn)羅漢是個有慧根的人,說起話來跟以往不同了。

我哪有什么造詣?我也是這幾天心里煩,想的事情就多了,始終也還沒有找到這個心結在哪,唉,煩啊。

兩人長吁短嘆的,都倒著苦水。不知不覺一汪明月水鏡似的掛在屋檐一腳,外面香溪水潺潺流動著,羅漢只要一聽見水流的聲音,心情就硬朗起來。原來每天站在排上把著竹篙,吼幾句山歌,編排點葷葷素素的傳說笑話,排上的客人一起附和著天南地北地聊,十幾里水路歡歌笑語瞬間就過去了,多滋潤的生活?,F(xiàn)在呢,人在竹排上,心卻在紅袍街里打轉(zhuǎn)。

羅漢若有所思地回到老宅子,往天井里一看,幾穗寒蘭居然已經(jīng)開花了,那幽香明明暗暗地沁過來,一切凡塵俗事頃刻間滌蕩得干干凈凈。

喝了一天的茶,羅漢一點睡意也沒有,索性打開電視看看今天本地的新聞,茶博會和茶王爭霸賽都在今天落下帷幕,各種熱鬧場面的報道。羅漢換了一個臺,呀,是曹村,執(zhí)法局動真格的了,那些違規(guī)種下的茶苗今天都被綜合治理掉了。現(xiàn)在的科技發(fā)達,執(zhí)法局甚至動用衛(wèi)星定位航拍,一株一苗都清清楚楚,看來政府是下大力氣整治了,再不整治,那些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最終都得被侵蝕干凈,香溪水都有可能斷流。這一輩人是富了,可是下一輩呢?子子孫孫還要依靠這塊寶地生存。

羅漢難得失眠了半宿,天剛放亮卻又習慣地一咕嚕起床,出門一看,白吉正蹲在天井里看那幾穗剛開的蘭花。這小子今天抽哪門子風,一大早跑來看天井里的蘭花?

舅,今年這蘭花好像開得早了點,花也沒有往年大朵。

你看出來啦,什么東西都要有個過程,來早了未必是好事,火候未到。你也是,你跟著劉香一年多時間學的東西除了喝酒應酬。說那些忽悠人的話,還學了什么?

舅,你這就不對了,香姐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對她有看法,香姐跟我說的,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呵呵,你就知道人家拿你的五塊錢茶青賣了上千的價錢,可是你懂不懂最后能有多少純利潤???我告訴你,能有三成的盈利就不錯了。

不可能,真金白銀的錢收進來了,百分之幾百的利潤,你少在這里忽悠我。

舅,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潛規(guī)則你懂吧?茶葉這個行業(yè)我算是摸出點門道來了,必須要走官商聯(lián)盟的路,你以為你靠那個門面你就能賺到錢?鬼哦。

我懶得跟你啰唆,趕緊,吃了早飯你跟我一起上山,先跟你說,那二十畝水仙將來也有你一份,外甥半個兒,你弟弟我是不指望了,分你一份你就得給我養(yǎng)老。

嘖嘖,舅,你這話說得太難聽了吧?你就是不分給我茶山我也要給你養(yǎng)老,你是誰???我舅啊,爸媽不在舅舅為尊啊。

算你小子有良心,沒白養(yǎng)你怎么多年。羅漢心情頓時一片光輝。想想也是,自從兒子跟他媽進了城,跟這個守著老宅不諳世事的父親越見生分,除了春節(jié)回來住幾天,基本上都是羅漢往城里跑,進了家也覺得那都不是自己家,老婆在小區(qū)牌桌上坐著,兒子在電腦前窩著。進門連杯熱水都沒有。兒子還時不時嗆幾句,說他班上同學但凡家里有茶山的,哪個不是百萬?誰像你?還穿著跟戲服一樣的工作服下水里撐排,腦筋不要不太靈光哦。羅漢一聽就來氣,這話又是你媽說的吧?我媽說的又怎么樣?我媽說你那二十畝水仙原先是我外公家的山。放屁,那二十畝就是荒地一塊,那一苗一苗的都是我一個人開墾出來的……每次去了一家子都是不歡而散,按時髦說法,這是差距,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差距。

羅漢也想改變一下這種差距。

上山的路上白吉突然神秘兮兮地靠過來對羅漢說,舅,我突然有個想法,不知道你有沒有?

有什么屁快放,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我是想啊,我們自己有那么好的茶山,我又學了一年多做生意的經(jīng)驗,我們完全可以自己干,做一個自己的品牌,在紅袍街租一個店面,一年不要說百萬,起碼也能賺幾十萬,你覺得呢?

羅漢心里倒是驚了一下,這小子看來是臥薪嘗膽啊,心里估計早就有想法了,想自己做老板,難怪這一大早地來獻殷勤。但是羅漢此時對此事卻又不太熱情了,他還是舍不得水塘巷這里安逸的生活,不像前幾日心里小鼓打得厲害。他回頭瞪了白吉一眼,訓斥道,你想干嗎?剛學會走就想飛,整天香姐香姐掛在嘴邊,現(xiàn)在人家都讓你當半個家了,你就想另立門戶,當初畢業(yè)你說想學生意,人家二話沒說就收留你,給你開那么高的工資,拿你當自家人一樣,現(xiàn)在人家正需要幫手的時候你就想另立山頭,你有沒有良心?茶山是我的,我說了算,你別打什么主意,好好跟著學點本事再說。

羅漢并沒有把話說絕,他自己也下不了決心,究竟是什么堵著自己也鬧不明白。大紅袍已經(jīng)演繹成了一個紛爭的世界,里面包羅萬象,甚至鼓瑟齊鳴鶯歌燕舞聲色滿園。作為一種大眾飲品的茶,已經(jīng)不再是茶本身的含義了,對,是江湖,一個巨大的江湖,海納百川的江湖。劉香正翻滾在浪尖上,馬半仙在追逐著,白吉和羅漢正在隨波逐流中奮力掙扎,卻又脫不開身。

傍晚回到水塘巷,窄窄的巷道一邊又出現(xiàn)了幾個新的沙堆,又誰要蓋新房了?整條巷子三分之二的老屋都翻新了,原來一線過去都是黑瓦黑檐,刷洗發(fā)白的木柱門廊,直通通一眼望到底的那種干凈整潔?,F(xiàn)在呢?磚塊的,水泥的,鋁合金彩鋼瓦,高低不平狗啃一樣,紅黃藍綠什么調(diào)調(diào)都有。羅漢口里罵罵咧咧,這么點路堵得跟菜市場一樣,誰家這么缺德?沙石料直接就倒路邊了。羅漢家在巷底,劉香家就在隔壁,越到巷底越是堆得不像樣,磚塊石料鋪了一地。羅漢一抬眼看見大紅大紫的劉香,她怎么回來了?

羅漢哥,一天沒見你,你把我業(yè)務經(jīng)理拐哪里去了?劉香今天打扮很不一樣,光那身衣服不說,臉上的妝也精細不少。

不會你家也要動工了吧?羅漢將信將疑。

當然是我家咯,昨晚一高人給我算了一卦,說今天就是吉日。我回來本來想先給你通個氣的,沒想到你帶著白吉一早就上山去了。

你打算怎么弄?全拆了還是……羅漢多少有點不太高興,兩家房子的墻基是挨著的,怎么動都會影響。

羅漢哥你放心,基礎主墻都不動,我就把大門和后院翻新一下,搞個園林式的,其他幾間房間也翻新一下,我打算這里再搞個接待點,現(xiàn)在人喜歡返璞歸真,特別是上海、廣東那一帶的客人。

我看一定又是秦胖子的鬼點子吧?哼。羅漢憋出這句話就轉(zhuǎn)身走人,他就是見不得劉香這般張揚,這張揚的背后鼓著秦胖子那雙鬼眼睛。

劉香一眼就看出羅漢心里那點不樂意,她蠻看不慣羅漢這點,什么事都藏著掖著,一副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的樣子,哪里還有一點昔日木訥憨厚少年郎的可愛?自己少女時代懷的那點春似乎都讓時間剝離得面目全非了。當初一聽說羅漢要結婚,居然把自己嚇得半死,他怎么就可以不哼不哈地偷偷張羅著結婚?讀高中的劉香多少次手捧著書本坐在碼頭高高的石欄上,遠遠地看著岸邊羅漢張羅那只竹排,碼頭上成百上千只竹排,劉香一眼就能認出羅漢的那一只。她以為羅漢會默默地操持著竹排等到她高中畢業(yè),便可以毫無顧忌地青梅竹馬?,F(xiàn)在想起來那種自作多情簡直太可笑了,羅漢什么時候拿她當過一個懷春的女孩子?她不過就是從小流著鼻涕在他家天井里瞎胡鬧的野孩子。劉香把手往衣兜里一抄,也轉(zhuǎn)身進了自家,指揮工人拆后院去了。

羅漢老婆今天接連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讓他趕緊進城去一趟,兒子最近叛逆了。叛逆?死兒子這是要干嗎?老子一個人把持這一大家,哪里還有閑工夫?羅漢電話里不耐煩地問,他要干什么?屁事都不要他操一點心,他就讀他那幾本書,好好給我考個大學,他還想干什么?

你兒子最近不知道跟社會上什么人一起混,說是晚自習,十一二點才到家,一身煙味,前天晚上居然還喝了酒,我多問了他幾句他還跟我瞪眼,我是管不了了。羅漢老婆抱怨道。

你管不了,難道我就管得了?他在鎮(zhèn)里讀初中的時候不是都很老實,怎么一進城就弄成這樣?我看是欠揍,你告訴他,不要等到老子發(fā)火,不然有他好看的。還有你,整天坐在麻將桌上,怎么管兒子?一對好吃懶做的貨。羅漢說完就掛了電話。他不想跟老婆吵,原先父親還在世的時候,羅漢就憋著忍著,一大家人看著你,怎么吵?后來父親走了,羅漢就更加沉默了,他已經(jīng)沒有吵架的心思了,由她去吧。后來聽說劉香離婚了,整天以淚洗面,羅漢忍不住偷偷地往紅袍街跑,但是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的膽,兒子都上小學了,還折騰什么?

羅漢這兩年早有耳聞,城里有那么一批鎮(zhèn)里出去讀書的茶二代,他們的老子一個個都發(fā)了點財,又沒有閑工夫管教,那些小子們便糾集在一起吃喝玩樂,甚至有的開始到夜店吸毒。人家說富不過三代,怎么現(xiàn)在連二代都混不下去了?紅袍街這種不良少年多得是,穿名牌叼著煙屁股走街串巷,什么事都不干。錢從哪里來?容易啊,提一箱茶葉轉(zhuǎn)身隨便幾百塊就給人家了,是賺是虧那是家里的事。羅漢心里有點慌了,自己靠著那片茶山起家,也就剛起步,那點錢放在紅袍街里叮當都不響,兒子要是將來也走了歪路不學好,最終還不是得靠在老子身上?現(xiàn)在讀個大學已經(jīng)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像白吉,那種二流大學最終就是混個文憑。這樣一想,后脊梁都涼,看來得加快腳步了,不能再這么思前想后,再這么耗下去,什么機會也沒了。要是把茶莊操辦起來,白吉,還有自己老婆兒子,今后也算有個著落,終歸是一家人,你羅漢不趁早謀下一份家業(yè),難道還等那個不爭氣的兒子?

下午羅漢騎車到曹村一帶轉(zhuǎn)了一圈,自己老丈人家里倒是剩了一棟破舊的老房子,老人去世后空著好幾年也沒人打理,小輩都進城了。羅漢想是不是讓老婆跟她家里姐妹商量一下,算是租吧,先弄起個加工廠來,一年后種、產(chǎn)、銷一條龍。這事似乎也已經(jīng)萬事俱備了,紅袍街有白吉在,豎起個門面招牌不是件難事。生產(chǎn)方面更不是問題,當?shù)貛煾涤械氖?,自己再搭個幫手,邊學邊干。至于劉香那邊,也沒有什么開不了口的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三年承包期一過,沒有誰對不起誰的。

這一次羅漢利索了,剛好冬季旅游淡,索性請假跑設備,滿打滿算下來,只要錢一到位,明年春茶就可以試著先加工一批,茶青先別處收點便宜的,到附近其他鄉(xiāng)鎮(zhèn)弄點外山茶,做好做不好就當繳學費。羅漢想到了譚工,這位老前輩見多識廣,待人也誠懇,不是滿嘴跑火車的。羅漢特意找時間帶著自己的水仙上門,把自己的計劃先跟譚工溝通了一下,譚工說這是好事啊,你是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什么不可以的,現(xiàn)在的市場你也看到了,那些歪門邪道的都快要成英雄好漢了,何況你這種本本分分做自己的茶,本本分分賣自己的茶,你這是一條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啊,到時候我給你做技術指導。

有譚工這句話,羅漢鐵了心了,錢“嘩”一下就撒了出去,設備進場調(diào)試安裝。這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曹村離這里幾里地,水塘巷的人一點音訊都沒有,更何況還在浪尖上的劉香。倒是馬半仙掐指“算”到了,還特意邀羅漢過去敘談敘談。

羅漢兄弟,可以啊,不聲不響就干起來了。

這不都是你老人家指點迷津,不過我也是一時頭腦發(fā)熱,錢現(xiàn)在是都砸進去了,誰知道這茶葉市場究竟能紅火多久哦……

你這是杞人憂天了,你要是擔心,嘿嘿,我來收購怎么樣?

牛鼻子你還沒完沒了地打我那點茶的主意。

我們倆合作那才叫強強聯(lián)手,我門口這塊招牌從哪方面來講都不一定輸給三米香,只不過我不能太張揚,更不能在紅袍街名正言順地露臉,但是你可以啊,你的茶冠我的名號,廣告詞我都想好了,就叫——百年道行天月茗茶,茶青是你的,但是經(jīng)我天月宮的高人制作,百年手工技術傳承。

呃,這事再說,八字還沒一撇呢。羅漢并不想跟這個牛鼻子老道有什么瓜葛,還是一門心思打算單干。

資金一到位,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廠房設備轟轟隆隆地就都起來了。

……

香溪的水啊,不知道從哪朝哪代開始流淌,在這些奇山怪石間蜿蜒,滋養(yǎng)著兩岸萬物的生靈,特別是那些生靈中最精華的物種——茶,茶承載著香溪水啊,滋養(yǎng)出一代一代的人??墒沁@一代一代的人喝的是同樣的水,卻一代不如一代踏實。

羅漢這一年也不踏實。

羅漢躲在曹村忙活了一年多,這一年多羅漢幾乎沒有再踏入紅袍街,更別說怡紅苑,所有的信息都是白吉傳遞過來的。說香姐跟秦主任到省城簽了幾個大單,都是大企業(yè)大公司,每年禮品茶消費都在幾十萬上下,說人家下一步準備進軍首都北京,秦主任已經(jīng)在那邊疏通關系了。秦胖子,又是秦胖子……羅漢不太愿意聽這些,既然你劉香有了秦主任這樣的靠山,那么那二十畝水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也別怪我羅漢不講情面。

廠房設備都安頓妥當,也試著做了一點茶,一切都順利,劉香那邊的合同也到期了,盡管她對于羅漢打算單干的事是十萬個不愿意??墒橇_漢說了,我轉(zhuǎn)眼都快奔五十的人了,不給自己機會也要給孩子們留個機會啊,你看這條紅袍街,都快讓外地人占去了。

茶山是羅漢的,劉香舍不得又能怎么樣?

白吉一頭汗地在紅袍街轉(zhuǎn)悠,紅袍街已經(jīng)到了一店難求的地步了,也并非真的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但是你得出得起租錢,而且必須一年一次性付清,一年簽一次合同,今年五萬,明年可能就十萬。現(xiàn)在的紅袍街,你只要貼上大紅袍三個字,樹葉都能賣個好價錢。剛開始還只有周邊縣市的茶商過來打打擦邊球,現(xiàn)在連省外的都冒著大紅袍的牌過來搶占地盤。怡紅苑的斜對角倒是有一間不太起眼的小店面,目前的租金倒還能接受,一年一次性繳納六萬房租。

羅漢站在店門口,斜對面怡紅苑泰山壓頂一樣的勢頭,讓人喘不過氣來。羅漢和劉香這次算是緣分走到頭了,就連白吉離開怡紅苑都被罵了句“白眼狼”。羅漢心里雖然不好受,但是路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那一爿小茶廠已經(jīng)把他幾年的積蓄都折騰進去了,今年春茶馬上就要下山了,采茶、制茶的人工費用都還沒有著落,店門裝修沒有個大幾萬也下不了手,處處都是錢洞子,處處都得堵。原先的快活自在都哪去了?這不是自找罪受嘛。羅漢心里生出一種茫然的悔恨,一頭扎進一片灰暗之中。

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個月后,羅漢的小茶莊算是妥當了,借了十萬的外債,其中有五萬是白吉出的,白吉說這是他自己攢的錢,算是入點小股份,自家人也得明算賬。但羅漢不愿意,非得說算借,春茶上市后慢慢就還上,店里一切都靠白吉應酬,工資開不了,拿抽成,一樣享受股份分紅。羅漢不是不想讓白吉入股,年輕人攢點錢不容易,他是擔心萬一虧了別拉著外甥一起,再說越是自家人越是怕理不清,免得日后讓人看笑話。

“漢王茶莊”的名字也是白吉給取的,說是店雖小,但招牌一定要霸氣。羅漢沒什么意見,漢王就漢王吧,不就是一塊招牌,關鍵還是靠產(chǎn)品。羅漢一頭鉆進茶廠,制茶師傅是譚工幫忙請的,師傅的碳焙功夫算得上是一絕,底子再薄的茶經(jīng)過他手碳焙后,至少能提高一個檔次。

清明后開始做茶這一個月里,整個水塘巷都見不得閑人,紅袍街更是人聲鼎沸,倒騰茶青的,收購毛茶的,實在沒本事就做幫工,這一月幫工的價錢可不低,一天打底兩百。皮卡車、三輪摩托山上山下跑。手里抓著茶,眼里見的都是鈔票,一塊錢從山上滾到山下再到廠里最后上了紅袍街的貨架就可能變成十塊錢。

這一個月一半靠天吃飯,一半靠人拼命。青葉下山到加工,這時間耽擱不起,一旦耽擱了時間,影響了質(zhì)量,你就白忙活了。還有就是天,沒有太陽就開不了工。頭天晚上看見星星,就跟戰(zhàn)前準備一樣,第二天天不亮就趕緊沖鋒,爭取最大的勝利。羅漢腳不沾地地忙著,嘴巴都起了一圈燎泡,口腔也潰瘍了。資金緊張雇不起太多幫工,羅漢死拉活拽才找了兩個朋友過來幫工。第一批毛茶算是出來了,但只是半成品,離上架銷售還遠著呢。但羅漢已經(jīng)拖不住了,缺錢,工錢一分沒付。這時候白吉跑來說有人愿意出二百一斤收購毛茶。價錢不算低啊,但是羅漢卻滿心不愿意,按他的預期做成精茶,怎么也能賣到五百一斤吧。但白吉說的也有道理,先賣一小部分毛茶,緩解一下資金的壓力,再開不出工資來,別說朋友,師傅那邊怎么過得了關?這不是打譚工的臉,人家還能過來給你幫忙嗎?羅漢一咬牙,那就先賣了二百斤毛茶,過了這關再說。

漢王茶莊正式開業(yè)定在十月一日。羅漢的第一批精制碳焙水仙已經(jīng)包裝上架了。白吉說也要請人來熱鬧一下,宣傳廣告靠的就是人氣啊。羅漢拿出最后五千塊家底讓白吉操辦,至于請誰,羅漢看了看對門的怡紅苑,這條紅袍街除了劉香,他羅漢還能請到什么有頭面的人物?

請柬是白吉送過去的,羅漢抹不開臉。終止合同表面上看并沒有什么對不起人家的,生意場上的事。但羅漢卻總感覺還是自己做了虧心事,一種背叛,小咬蟲一樣時不時地叮你一口。白吉送完請柬過來說,香姐一定來的,她親口說的,自家大哥開張,哪里有不來道賀的?小咬蟲一下子就長大了,不再只是叮一口那么簡單,開始撕肉,開始流血。

開業(yè)那天一大早,門口已經(jīng)靜靜地放了一個碩大的花籃,而且是鮮花,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紅飄帶上印著怡紅苑賀的大金字。羅漢往對門望了望,怡紅苑大門緊閉,或許還沒到開門的時間吧。

劉香一直沒有出現(xiàn),怡紅苑的大門也一直關著,白吉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都是無人接聽。羅漢躲在門外給劉香發(fā)了一條短信,你今天有事?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劉香回了一條過來,就一個字,嗯。

看來劉香到底還是記著仇生著氣,那二十畝水仙是撐著怡紅苑的一根梁柱,羅漢這是關鍵時候拆人家的臺。這條街的每家茶莊都有一款看家護院的茶撐著門面,其他雜七雜八的品種都是忽悠外地客戶的,主打的那款茶才是擴展市場人脈的關鍵。看來劉香這一次傷得重了,羅漢不聲不響地背地里一悶棍,這一棍不但傷身而且傷情,情沒了,幾十年的情,明里暗里的情,這才是痛心的。

三天了,怡紅苑還是大門緊閉。劉香最后就留給羅漢一個“嗯”字,這個字告訴羅漢她是有事,還是出事?或者僅僅是事發(fā)突然無暇顧及,羅漢把這個“嗯”掛在心里反復琢磨,怎么也拆解不開。

國慶小長假的紅袍街簡直就是一塊金地,閉著眼睛都能撿到錢。白吉一個人張羅不過了,打電話向羅漢求救。黃金周里羅漢也請不了假,游客黑壓壓擠在幾個檢票口上,只好答應一下班就趕過去。羅漢一天滿滿當當走了三趟排,一直到傍晚才收工,累得腰都塌了,一上岸便跨上摩托車,連頭盔都沒來得及戴,油門一擰便沖了出去,這一沖沖到一片稀泥,連人帶車滑四五米遠去。羅漢耳朵里最后是“咚”的一聲,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黑漆漆的碼頭上,劉香坐在羅漢身邊,可是羅漢無論問她什么,她就只回答一聲“嗯”,羅漢急了,你不會說話了啊你,嗯什么嗯?劉香還是回答一聲“嗯”。羅漢扭頭看了看劉香,好像是十八歲的樣子,又好像是三十八歲的樣子,天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香溪水一點聲響也沒有。羅漢聽見身后秦主任嘻嘻哈哈的笑聲……

羅漢足足昏睡了三天,等他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十月八日,小長假結束了。白吉趴在床沿,他老婆趴在床尾。羅漢動了動手指,又動了動腳,都好好的,額頭卻像炸裂了一樣疼。

醒了!醒了!白吉一咋呼,羅漢老婆睡眼惺忪,剛抬起頭就大聲嚎了起來。

你哭什么!我又沒死。羅漢一見老婆就來氣。

你像死人一樣躺了三天,你還要不要我們活了?。克掀爬^續(xù)大呼小叫的。護士連忙喊來醫(yī)生,醫(yī)生翻了翻羅漢的眼皮說,醒了就沒事了,再觀察幾天就能出院。

羅漢的額頭一共縫了八針,裹著紗布出院。家里弟弟妹妹侄女外甥一大群圍著,好久沒這么熱鬧了。羅漢躺在自家床上腦袋一片空白,只有那個“嗯”字時不時地浮出來。白吉在門口探了好幾回腦袋,見人多又退了出去。

手機就在枕頭邊上,剛充上電,一條短信就進來了,是門外的白吉發(fā)的。香姐失蹤了,還有秦主任。失蹤!羅漢的額頭又撕裂地痛了一陣。早晚要出事的,一個頗有風姿的女商人跟一個手握重權的官員走得太近,做了太多明里暗里的事,怎么能不出事?可是為什么會在一個國慶長假中失蹤?七天的時間里,一對慌不擇路的男女,有足夠的時間來演繹電視劇里才有的情節(jié)。羅漢的腦袋里開始翻騰。

羅漢已經(jīng)能下床走動了,大腦內(nèi)部所受的震蕩已經(jīng)逐漸地平復下來,只有額頭的傷口偶爾一點裂痛。傍晚他一個人慢慢地踱步出門。劉香家裝修的工程已經(jīng)停滯,木材石料堆了一地。水塘巷的人依舊熱烈地跟羅漢打招呼,詢問傷勢,眼神在羅漢和劉香家之間徘徊,似乎在羅漢這里有劉香的秘密,千絲萬縷地牽著,甚至連他額頭上的傷都縫合著一針一線的隱情。

香溪碼頭的熱鬧剛剛退去,連溪水都疲憊了,有氣無力地流動。一群排工圈在一起賭錢,太陽暖暖的,帶著一點熱度。羅漢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虛浮,繃帶下的傷口像窩著一條毛毛蟲,蠕動著,啃咬著。羅漢似乎看見紅袍街漂浮在溪面上,如海市蜃樓一般,那里是人人向往的天堂,無論你從哪個貧瘠的鄉(xiāng)村來,到了紅袍街,就是天上人間的轉(zhuǎn)換。

漢王茶莊不過就是紅袍街上一個嗷嗷待哺卻沒有母親的嬰兒。長假期間游客洶涌地在紅袍街穿梭,看似一派繁榮,但是實際上生意并沒真正做成多少。白吉一頭大汗招呼一批批客人進店品茶,來一波喝幾杯起身看看又溜出門去。現(xiàn)在的游客已經(jīng)不是幾年前的那些沒頭沒腦就知道掏錢的冤大頭。大紅袍里面的貓膩在青天白日下翻曬已久,路人皆知。很多茶莊都在店鋪門口擺起特價茶,十元一盒,二十元一包,包裝雖然精美,但里面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沒人理會了,大多游客都選擇這一類產(chǎn)品,反正拎上它十幾盒回去送人,外面印著的都是大紅袍,誰又管它里面什么貨色。白吉沒有這手準備,兩百多塊成本的水仙一泡接著一泡邀請游客進店,喝了,說聲好,一問價錢,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就一窩蜂走了。羅漢在沒有開業(yè)前就交代,漢王水仙一斤定價六百,刨去成本房租等費用,保持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潤,這很合理了,正正當當做生意,守誠信,就連譚工都很認可羅漢的這種經(jīng)營理念。但是游客不買賬了,幾乎所有人都在心里認定了整個紅袍街就是個欺詐游客的暴利空間,店家欺詐游客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型為游客戲謔店家,這個世界沒有傻子,就是傻子挨了打也會變聰明。

白吉拿出賬簿跟羅漢結這一個月來的營業(yè)收入,除了幾筆略懂茶的游客幾兩半斤試探性的購買,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生意,這個月連房租成本都成問題,更別說白吉的工資。原先還打算也雇請年輕姑娘翹著蘭花指招攬一些顧客進門,現(xiàn)在看來那太奢侈了,自己都養(yǎng)不活。白吉也開始后悔不該過早離開怡紅苑,攛掇舅舅單干的時機還遠未成熟。什么是生意,生意就必須像香姐那樣,網(wǎng)羅著秦主任這樣的人,吃吃喝喝打情罵俏就有大筆大筆的進項,而不是像一只可憐的青蛙蹲在井底等天上掉下一只天鵝。這里每一家門可羅雀但是背地里生意興隆的茶莊或多或少都有后臺支撐著。

傷勢痊愈后的羅漢有空就到漢王茶莊看鋪子,也讓白吉騰出空來跑跑“市場”,所謂市場就是人脈,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墒前准苡惺裁促Y源?原先屁顛跟在劉香后面,那都是“三米香”的面子,誰認你白吉?充其量就是小跟班,更何況你還不仁不義關鍵時候跑去跟舅舅單干。白吉是碰一鼻子灰,沮喪地跟羅漢說這市場沒法跑。

紅袍街大大小小的茶莊就像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蜘蛛,各自布開天羅地網(wǎng),無數(shù)的蛛絲千頭萬縷從這里延伸出去,撲向政府單位、事業(yè)單位、企業(yè)單位,但凡有點購買能力的都早早被拿下。

不在旅游旺季的紅袍街完全變了一個樣,走道上跳著一群一群的麻雀,顛著三五只狗,墻根幾只懶貓在曬太陽。很多茶莊就連店門都懶得開,沒了游客這茶葉生意就不在這里,在酒桌上,在牌桌上,在風花雪月的夜場里。羅漢趴在茶桌上發(fā)呆,白吉躲一邊玩手機,墻上頗有復古造型的掛鐘嘟嘟地響,那每一嘟嘟都是錢,一天算下來雜七雜八兩百多塊的開銷。羅漢抬頭盯著掛鐘,嘟嘟一下就得掏錢,已經(jīng)不是掏錢了,是掏心掏肺,抽血割肉。倒是譚工認可羅漢的水仙,帶過幾撥懂茶的客人來,但大多都是好茶知識分子,僅僅屬于自己消費,幾兩半斤不痛不癢。

怡紅苑仍舊大門緊閉,小道消息傳得最多的就是三米香和秦主任官商勾結東窗事發(fā)跑路了。這斷了羅漢最后的想法,原本羅漢已經(jīng)有最壞的打算,退一萬步講再把茶轉(zhuǎn)手給劉香,也不至于虧損,能保住房租和工資就行。既然這條路行不通了,那還有馬半仙,他不是總惦記著羅漢的水仙,原先礙于劉香,現(xiàn)在還顧忌什么?總得有條路走不是?羅漢怎么也沒想到才開張一個月,就已經(jīng)到了這份境地,有點砸鍋賣鐵過日子的意思,這不是找罪嗎?吃飽撐著!羅漢索性點了一支煙出門溜達,他要好好看看這條充斥著牛鬼蛇神英雄豪杰的紅袍街,這條街將他從古舊安逸的水塘巷拽了出來,卻又將他的心窩子和錢袋子掏得空蕩蕩,甚至還吞噬了劉香,這個女人從云朵上一個跟頭栽得無影無蹤,留下那棟空落落的小樓,像個張嘴欲哭的嬰兒,憋著嘴巴卻發(fā)不出聲響。

羅漢接到兒子班主任的電話是晚上九點多鐘,他正在水月宮跟馬半仙嘀嘀咕咕談茶葉收購的事,馬半仙已經(jīng)把價錢壓到二百六,這個死牛鼻子,簡直是落井下石。班主任是來告狀的,說你兒子已經(jīng)一個星期都沒來晚自習,上課也吊兒郎當?shù)模蛱煸趯W校抽煙讓教導處老師逮個正著,讓羅漢抽空到學校來一趟。羅漢接完電話沖馬半仙擺擺手說改日再談,家里有點事先走。從鎮(zhèn)里到城里幾十公里的路程,晚上又沒有公交車,羅漢騎著摩托一路飛奔,兔崽子這是要作死,羅漢氣得緊,一刻也等不及了。

兒子根本沒在家,老婆居然還有心思在小區(qū)棋牌室里玩麻將。羅漢一腳踢了牌桌把老婆拉出門外,這女人卻發(fā)起飆來,撕扯著爭吵,一堆人圍著看熱鬧,羅漢哪里丟過這樣的臉面,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二天早上羅漢拉扯著半夜到家還睡眼惺忪的兒子到學校,又是保證又是道歉,總算是沒讓學校給兒子處分。羅漢累了,大氣都喘不勻,牙幫子直哆嗦?;氐剿料锏睦险犹稍诨璋档姆坷?,眼淚不爭氣地出現(xiàn)了,當年讓師傅一路責罵的淚都忍著沒流出來,可是現(xiàn)在流了,像是猛然間打開一個堅硬的缺口,洶涌地奔流著,痛快地流著。是為兒子?為漢王茶莊?為劉香?還是為這空蕩蕩的老宅子?究竟何時開始這老宅子像沙漏一樣留不住人?只有石頭一樣硬的羅漢一個人卡在那里,石頭也開始風化了,也要變成沙粒流向紅袍街,或許一陣風,就將羅漢吹散在紅袍街,和劉香一樣不知蹤影。

羅漢迷迷糊糊躺到下午,午飯也沒吃,又急忙趕到紅袍街。不能老是讓白吉一個人守著茶莊啊,年輕人最近都蔫了,像打過霜的韭菜。

漢王茶莊大門緊閉,門口趴著一只打瞌睡的狗。羅漢不想打電話找白吉,年輕人怎么守得住寂寞呢?更何況那點營業(yè)額連工資都開不了給他。茶莊里幾盆家里搬過來的蘭花都長了黑斑,葉尖上也開始枯黃,羅漢看著都心疼,從那么個陽光雨露滋潤的地方挪到這里,簡直就是摧殘生靈,就這終日不見陽光的小店,蘭花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羅漢尋思著找個蛇皮袋再把花運回去,店里閃進一個人來,不對,是兩個,門口還站著一個抬頭看招牌。

漢王茶莊,名字很有味道啊,老板,有什么好茶?泡一泡來喝喝看看。門口那位發(fā)話了。

既然生意上門了就好好招呼。羅漢拿出當家的水仙開始動手泡茶。邊喝邊聊。客人是外省的,浙江人,說打算找點茶年底送人用。品過茶之后問多少錢,羅漢一咬牙伸出一個巴掌。對方一看就明白,五百!老板,貴了,兩百怎么樣?我們數(shù)量不小啊。羅漢一看就知道是個根本不懂茶的主。沒商量,少一分不賣,這個價就是朋友來了也低不了,實價。

前頭進來的一直沒發(fā)話,這回說話了,這么說吧,茶我不懂,要不你給我找便宜的,包裝好點,一盒禮品控制在一百元,但是發(fā)票你得給我們開兩百,你懂得?

羅漢懂得,怎么不懂?用包裝糊弄人,然后狠狠賺一筆回扣。羅漢搖搖頭說,你找別家吧,我這專賣店,就賣這一種茶。

這兩人起身哼了一下,有生意都不會做,還開什么店。

是哦,開什么店?辦什么廠?弄得是一地雞毛。羅漢一等人走后,快速收拾好那幾盆蘭花,捆上摩托就回了水塘巷。羅漢打定主意找馬半仙。好馬為啥不能吃回頭草?當初馬半仙提議可以合作,他水月宮的人脈可不淺,現(xiàn)在的有錢有權的人都信這個,大事小事都喜歡卜一卦。其實羅漢也想卜一卦,想問問劉香的事。自從兒子出那些事,羅漢對家人有些心灰意冷了,當初拗不過老婆要進城,說是為了孩子讀書,現(xiàn)在倒好,各忙各的玩兒,做母親的天天混在麻將桌上,兒子還不跟樣學樣?羅漢越發(fā)擔心起劉香來,回頭想想,人家劉香對自己跟白吉怎么樣?當自家人一樣幫襯著,五塊錢茶青在當初簽合同的時候也算是高價了,人家能賣高價確實也是人家的能耐。羅漢一肚子的懊惱,一腦子自責。光操心這爿小店,就想著自己這點生意,劉香都失蹤那么久了,居然淡忘得快像沒有這個人。

卦象上說劉香是遭小人暗算,命中難逃這一劫,但還好,劫數(shù)共七七四十九天,可破財免災。羅漢心里暗算了一下,那就是還有九天。要說破財,劉香的情況并不像表面那么風光,那一棟店連宅的三層小樓目前還欠著銀行幾百萬,這個白吉最清楚,秦主任搭著暗股卻一分錢沒出,只管牽線賣茶拿回扣。羅漢一轉(zhuǎn)念,不能跟馬半仙合作,他得留著漢王茶莊,撐下去,他要等……

下午收排早,羅漢徑直往紅袍街去,水塘巷的老宅子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打理了,怕是天井都長草了,隨它去吧。紅袍街還是空落落的,一路茶莊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摟著蘋果手機,一街的蘋果下雨般敲出滴滴答答的聲來。漢王茶莊里居然坐了一群氣度不凡的茶客,這可是少見的事,一介紹才知道這些都是譚工朋友的朋友,都是懂茶的淘客,上回那批客人淘了茶邀朋友一起品鑒,一致好評啊。白吉端坐在主位上,一邊泡茶一邊絮絮叨叨那點茶經(jīng),這小子算是正經(jīng)學了點茶道知識,現(xiàn)在能派上用場了。羅漢點起一支煙坐邊上去,不打擾。白吉能扛起茶莊的事,不容易,讓年輕人多練練。這半個月下來星星點點的倒是賣出一點茶,大多是朋友帶朋友,也算是慕名而來。這是羅漢意想不到卻又在情理之中的,當初羅漢就打定主意要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茶,做地地道道的茶人,這似乎也不乏是一種文火慢燉的經(jīng)營之道。不必厚著臉皮去拉人脈,也不用黑著心搞歪門邪道,就這么的,撐下去。

羅漢起身看了看日歷,今天的還沒撕掉。從馬半仙算了那一卦后,羅漢每天對著日歷都要瞧半天,今天這一頁撕了,就剩明天最后一頁了。最后一天,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但是仍舊絲毫沒有消息。

羅漢現(xiàn)在什么都不多想,只希望劉香能平安出現(xiàn),人平安了,后面的事再說。電視上那么多事,一說到失蹤,基本就是有去無回的結果??墒呛枚硕艘粋€人,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

傍晚店里沒客人了,羅漢讓白吉出去溜達溜達,年輕人嗎,窩不住。羅漢心里亂得很,這是最后一個晚上,羅漢得守著,在怡紅苑對面的漢王茶莊里守著。他總有一種預感,半夜里劉香會神秘出現(xiàn),對他說明一切原委。半夜還沒到,當?shù)匦侣剠s爆出秦主任在某邊境城市被截獲,就他一個人,絲毫沒有提到劉香。馬半仙這一卦似乎是算偏了。

秦主任的問題很簡單,就是插手新區(qū)幾項大工程,收受賄賂讓人給告發(fā)了,他事先知道消息,打算往東南亞那一帶跑路。那么劉香為啥跑呢?她跟秦主任無非就是生意上那么點事,這紅袍街哪個茶莊沒有這檔子事啊。要不劉香是秦主任的秘密情人,幫著藏錢洗錢?羅漢不敢往下想了。

夜里十二點多,氣溫低了下來,羅漢卷著一條毛毯窩在茶莊的沙發(fā)上,想了又想,拿出手機給劉香發(fā)一條信息,告訴她秦主任的事。之前發(fā)過無數(shù)詢問平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羅漢想今天這消息應該是一塊大石頭,最是能激起浪花的最后一塊石頭。

夜里兩點多鐘的時候,羅漢已經(jīng)迷糊了一陣,放在茶幾上的手機似乎“叮”的一聲,閃了一下光。劉香回信了?!

羅漢翻身跌跌撞撞地撲向茶幾,按開手機,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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