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隨平

我的村莊三面環(huán)山，一條河流從缺口的部分繞過去，孱孱弱弱，眼看快要走出村莊的時候卻又不忍回望一眼，拐過腰身，在村莊的腳踝又勒上了一道水印，明晃晃的，村里人說，這是村莊的福氣。我就在這福氣氤氳的村莊里，走過了我的童年時光。而那條將村莊一分為二南北走向的村巷，珠串起了村莊史冊里明滅閃爍的時光碎片。

一

村巷狹長，從南向北，抑或從北向南，貫穿村莊南北，柳蔭夾道。

清明過后，楊柳枝條婆婆娑娑垂吊下來，將村巷蔭蔽成一條綠帶，童稚的我們?nèi)褰Y(jié)伴，順著巷子追逐奔走，穿過枝葉罅隙的陽光，將斑斑駁駁的光斑打在臉上，追在身后，就像戲耍的孩童。過不了幾日，潔白的柳絮隨風(fēng)飄飛，落在地面的相互集結(jié)，抱了團(tuán)滾動著，我們就順手撿了起來，圍坐在門前的井臺上作棉絮，打水的人們見了，湊近前來，不說話，只是笑笑。

若是幸運，巷子隱逸的時光里，還會遇到貨郎。一聲悠長的喊叫聲，“換針換線換顏色了……”，聽到喊聲的我們，便會在最短的時間里作出最快的判斷，循著聲音的方向一路瘋跑，聲音近了，我們也近了，氣喘吁吁地迎著貨郎，任意擇一處柳蔭濃郁的地方放下貨擔(dān)。貨郎盤腿席地而坐，從衣兜里摸出煙斗，慢悠悠卷起一支旱煙，背靠在樹上，吧嗒著抽起來。濃烈的煙味隨著眼圈四散開來，頑皮的孩子就順著眼圈上升的方向追了去，揮手?jǐn)噭又?。?dāng)然，令人最為好奇的還算是一層層陳列在貨箱里的貨物了。貨箱一般用木板做成，通常三四層，一層一層疊加著摞起來，頂層就用玻璃作面子。當(dāng)然，最吸引孩子們的貨品也是擺放在最上一層，當(dāng)孩子們圍攏上來最先目睹的便是喜愛的物品。這時候，貨郎一邊抽煙，一邊搖了手中的撥浪鼓，并有節(jié)奏地間隔喊著“換針換線換顏色……”孩子們早已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央求著開箱看貨。貨郎很是沉著，繼續(xù)抽煙，繼續(xù)喊叫。待一支煙抽完，手中的撥浪鼓也停了下來，不慌不忙地?fù)]揮手，示意孩子們稍微離開一段距離。我們就順從地向后退出一步，低著頭，胳膊相互搭在彼此的背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貨郎拿出鑰匙，緩慢打開掛在貨箱側(cè)面的金屬鎖，將玻璃蓋子輕輕抬起，將側(cè)邊的尼龍繩子攏過來，玻璃蓋子就斜斜倚在尼龍繩的拉伸里。這時候，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啊——”一聲，聲音拖得長長，余音里，充滿了長久的贊嘆。的確，小小的貨箱里卻是別有洞天。排列整齊的各色絲線，長短各異的針，一包挨著一包，塑料彈球，看上去都覺得軟軟的棉質(zhì)襪子，明亮的塑料花紙包裹著的“棒棒油”（冬季用來抹手臉，皮膚不干裂），塑料手槍，顏料盒子，真是大人孩子需要的，在這小小的貨柜里都能找出來。當(dāng)然，下面的貨箱里還有大人孩子的線衣線褲，襪子頭巾，線織手套……正當(dāng)我們好奇心逐步得到滿足的時候，貨郎就會再次揮一揮手，我們就再次退后一步，他又是一陣吆喝。此刻，正是大人們下田歸來的時候，背負(fù)犁鏵的男人將犁鏵斜靠在樹旁，近前來搭訕著和貨郎再次卷起一支旱煙，手拉牲畜的女人順手在近旁的樹干上拴了牲畜，急急地走近貨箱，俯身彎腰，雙手扶膝，仔仔細(xì)細(xì)挑選起針線。不大時分，村口的柳樹下便圍攏起老小數(shù)十人，選貨的，詢價的，喊了孩子回家拿雞蛋換針線的，問男人要零碎錢的，一時間，討價還價聲，小孩啼哭聲，吆喝牲畜聲，此聲剛落，彼聲又起，你來我往，奔走呼號，村巷成了街市，好不熱鬧。唯有當(dāng)空的日頭安靜地照著，碎銀般的光點穿過枝梢，閃閃爍爍，迷離著正午時分的村巷。

這一日我們便在無盡的快樂中過下去，天色向晚，貨郎問村口的大嬸借過一碗清涼的井水喝過，回贈大嬸一雙絲襪，便滿臉笑意，挑起貨擔(dān)，長長的一聲吆喝之后尋著它村而去。而我們，望著貨郎遠(yuǎn)去的身影靜默著，心生悵惘，而村巷，便在迷蒙的夜色中歸于安靜。

二

貨郎去了，日子一如既往地流著，村巷也就在平淡無奇中春去秋來。

等秋葉洋洋灑灑旋舞著飄飛下來的時候，我們就將活動地點轉(zhuǎn)移到了村巷南口的鐵貨鋪子里。

鐵貨鋪是本家大叔開的，一座爐火終年不滅的灶臺，打鐵的大小鐵錘，收購來的廢舊鐵貨，將整個鐵貨鋪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打制好的鋤田的鐵鏟一綹掛在墻上，挑水的擔(dān)鉤、焊接的鐵锨擺放在鋪子門口。鋪子向陽，門口終年放置著一把長條木凳，那是我們玩樂的道具，你剛上去，他推下來，總之，有孩子們在的時候，長條凳就一刻也沒有消停過。午后的時光，抽煙鍋拉家常的老人背靠門口的土墻，一字?jǐn)[開，說一些家長里短的話。大槐樹下的任六便是這群老人們中的一位，但他不抽煙，也很少說話，人多的時候，只是默默地望著大槐樹發(fā)呆。

任六弟兄兩人，排行老二，說是“六”，那是緣于他的父輩弟兄三人，父親排行老三，上面兩個父輩均有六個兒子，而到了他父親這里，只剩下他們弟兄二人，父親為了在兩個哥哥面前爭人氣，直接喊任六的哥哥“老五”，而他自然也就成了“六”。任六自小父母雙雙在饑饉年月餓死，留下兄弟二人僅靠村里的救濟(jì)糧生活，勉強維持了生命。聽聊天的老人們說，任六自此就留下了沉默寡言的病根，難怪他總是望著大槐樹發(fā)呆。任六望著槐樹發(fā)呆的時候，我們也就偷偷望向大槐樹，除了如洗的鳥鳴外，便只有高處澄澈明凈的穹蒼了，或許，任六望著的時候，他的父母就在穹蒼高處望著他。他們是通過目光說話，說不為人知的話。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著，走著走著，就進(jìn)入了深冬。

村巷里的快樂如流動的沙漏，不緊不慢地繼續(xù)。只是后來好幾天沒有見到任六了，鐵貨鋪前傳說著任六丟錢的故事。任六本沒錢，哪來的錢丟呢？聽老人們說，政府救濟(jì)給任六兩千五百元，資助他蓋房子，任六連同早年賣了一頭豬的錢共計不到三千元全部埋在了家里僅有的一袋玉米里，冬日漸深，他想拿出錢添置些過冬的衣物，誰知一袋玉米靠著墻根站得端端正正，就是埋在袋口的錢不翼而飛，任六隨著不翼而飛的錢也不翼而飛了。

過了幾日，任六出現(xiàn)了，只是這回不是站在人群里望著洋槐樹發(fā)呆，他躺著，躺在一口血紅的棺材里——他在鄰村的樹林里自縊身亡。送行任六的那天，北風(fēng)揚雪，我們跟在長長的隊伍后面，順著村巷慢慢悠悠挪移著腳步，走過大槐樹的時候，我特意向著高處的天空望了又望。我想，此刻，他的父母一定在高處的天空里望著他，望著他的兒子別過塵世，再次成為生活在他們身邊的孩子。

三

后來，村巷就成了我上學(xué)途中必經(jīng)的一條道。

再后來，我就繞過大槐樹走出村巷，來到小城扎根。

而今，夜闌人靜的時候，我總會倚窗憑欄，向著村莊所在的方向長久地張望，在每一次的張望里，我似乎聽到村巷深處隱逸的時光時針般嚓嚓作響，只是在它綿密的針腳里，我們之間的距離愈走愈遠(yuǎn)，愈遠(yuǎn)愈是真切，像一些纏析不清的愛，在風(fēng)中獨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