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4日(甲午年臘月初五),享年72歲的周彥文先生不幸辭世。對鄂爾多斯的文化人來說,這是一個意外而沉痛的消息。
幾天之后的一個深夜,我在微信里突然看到這一噩耗,呆了半晌。
周先生清癯儒雅的親切面容,開闊包容的文化氣度,慷慨激昂的詩人氣質(zhì),舉燭照人的啟蒙精神,猶如七彩碎片,在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拼接、聚攏、散開,時而近,時而遠,時而清晰,時而朦朧……
我與周先生僅有過幾次短暫的接觸,并非過從甚密的忘年交,但他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刻:其一,他是從達拉灘走出去的佼佼者,而且漸行漸遠,望其項背并不容易;其二,他是一個卓爾不群的文化人,其超然的思想境界和文化情懷開闊、大氣和深刻;其三,他退休之后不是走向花鳥蟲魚、湖光山色,而是走向更加開闊的詩意世界,讓人欽佩,也讓人倍感親切。
誰曾想,一個情懷超然、精神矍鑠的老人,卻天不假年,古稀初度便駕鶴西去。驚聞噩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心里凄凄然,深感蒼天悠悠,哀思難寄。
我與周先生認識20多年,卻只見過三次。
第一次是1993年7月中旬,暑熱之中。為引資和擴大知名度,達拉特旗宣傳部出面組織了一次文化筆會,周先生是聯(lián)絡(luò)人,內(nèi)地、沿海文化、出版和新聞界約70多人應(yīng)邀前來,臨近幾個城市如呼、包來的人多一些。會址在達拉特電廠招待所,那是當(dāng)時達旗地域內(nèi)最好的集會場所。在那個筆會上,我第一次見到周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是熱情,隨和,睿智,也不乏幽默感,絲毫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倨傲、輕慢。因此,我很尊重他。再說,那時我已經(jīng)讀過一些他的作品,覺得他是一位學(xué)問淵博、思想先鋒、文采斐然的文化人。
對文人,我大概天生就有一種親近感。
這次文化筆會,在旗委、政府和盟委宣傳部高度重視下,有周彥文先生的鼎力相助,全國各地的才子佳人如期而至,使整個筆會異彩紛呈,宣傳了達旗,提升了達旗的知名度,使會議開得生機勃勃圓滿成功。
第二次相見,是次年夏,也即1994年6月的一個星期六上午,那時我在報社任編輯部主任,正巧加班審稿。大約十點鐘的樣子,周先生突然從門口進來,依然微笑著,跟我握手,寒暄。然后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對面,他隨手翻閱一張我們新近出版的報紙,副刊上正好有我的一篇短文,也就是一個豆腐塊,誰知他居然給予很高評價,并很有興致地詢問了我的一些情況,尤其是讀書的情況,我一一作答,他不斷點頭,說我堅持下去定會有一番作為,并建議我多讀一些當(dāng)代的尤其是海外或港臺的東西,擴大視野,開拓思維,與時俱進,等等。
周先生很開朗,很豁達,睿智健談,笑起來也很爽朗。雖然跟我不熟,卻并沒將我當(dāng)陌生人,而是視為好朋友。譬如他語重心長地說,人生要讀兩種書,一種是有字書,一種是無字書。讀有字書,可以獲取人類精神之精華來滋養(yǎng)自己;讀無字書,就是融入現(xiàn)實場景中,熟悉生活,認識人生,打造自己。
我點頭稱是。這時他突然問我這樣一個問題:屠格涅夫把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哈姆雷特型,一種是唐·吉訶德型。道理何在?
我略一思考,便回答說:前者重在思考,后者重在行動。
他激動地一拍桌子,大聲地說:對極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他卻慷慨地說:那么我們怎么辦?不等我做出回答,他便說道:我們應(yīng)該兼而有之,做一個蘇格拉底式的農(nóng)夫。說罷,猶自拊掌大笑。
他還說,人的一生總是不斷地被包圍,這就決定了要不斷地突圍。
這句話,引起了我強烈的共鳴。因為我當(dāng)時正有一種被包圍的感覺,正想著怎樣突圍。幾年之后,我寫關(guān)于達旗小企業(yè)改革的深度報道時,就因了這次談話的啟發(fā)。我的那篇深度報告的題目就是:《“負重”突圍》。
當(dāng)時,我們談得很投機,不覺已是中午。我想請他吃飯,他說已有安排,家人設(shè)宴,我只好作罷。臨走時,他給我留下了廣州的座機電話,要我多聯(lián)系,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有一些他的新書很快要寄過來,要我拿幾本看看。我很高興地表示一定拜讀。
幾天之后,郵差果然送來了幾包書,大家打開翻檢,發(fā)現(xiàn)有一本散文集,好像是《大漠情思》,大多是寫北方尤其是寫家鄉(xiāng)的散文,鄉(xiāng)土氣息濃郁;另兩本是雜文隨筆,涉獵面很廣。我各拿一本,抽空讀了一些,感覺不管是散文,還是雜感,視野開闊,才情勃郁,思辨超然,飽含著思想容量,滲透著心靈的智慧,蘊含著生命探索的努力,絕非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的庸構(gòu)俗篇。至今,我還記得一些篇名,如《駱駝,古老的行吟詩人》、《瞭不見王愛召》等。
第三次見面,是十八年后,即2011年的清明之后。此前兩天的一個下午,我從郵箱里收到鄂報??堪l(fā)來的一個文件,打開一看,是周先生關(guān)于鄂爾多斯的一個《詠物百首》,都是詩詞,洋洋灑灑,蔚為大觀,并附有一封短信,約我寫一篇關(guān)于周先生詩詞的評述之類的東西,并通知說兩天后要在東勝召開一個座談會,要我發(fā)言,云云。
我饒有興致地賞讀那些詩作,感覺很鮮活,有味道。在序言里,周先生很謙遜地說,他平素很少接觸詩詞,退休后才開始大量涉獵、學(xué)習(xí),甚至在北京大學(xué)拜師,參加什么研討班,這才突飛猛進,詩興大發(fā),迎來了自己詩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
第二天上午,我在電腦上大體看完了周先生的詩詞。下午,打印了一份,并動手列了一個發(fā)言提綱。晚上,又翻檢那些詩作,將我認為屬上乘之作的做了些標記。
我匆匆地瀏覽了周先生的那些詩詞。說實話,我的感覺,周先生的文章不落俗套,不愧大手筆,但他的詩詞卻大多是泛泛之作,出彩的不是很多。然而,依然有不少詩作引起我的共鳴,觸發(fā)我的情思。其中一首七律《再歸》讓我吟詠再三,詩曰:
繆斯知我又歸來,重綻沙原二度梅。
遠借行吟荷馬韻,近還曠達子瞻懷。
三湘濤海離騷怨,五岳風(fēng)煙太史才。
蘸盡黃河千里水,揮毫腕底走風(fēng)雷。
夜深了,我疲憊地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睡,周先生的這首七律一直在腦海盤旋不去。漸漸地,一首步韻的和詩從我的腦海里翩然浮出:
唐風(fēng)宋雨應(yīng)時來,大漠長河不見梅。
碧草追沙成詩韻,鴛鴦戲水醉情懷。
茫茫煤海驚貧富,漠漠荒原嘆鬼才。
踏遍江南江北路,故園山水蘊霆雷。
次日上午九時許,在一個名曰“大唐××”的酒店,我見到了鄂市的文化名宿,如賀政民、全秉榮、康潤清、李中英等老先生以及蘇懷亮、周晶宇等我的同齡熟人,也見到了詩詞學(xué)會的一些名人以及新秀,先生女士濟濟一堂約三十人許。不一會兒,周彥文先生在幾個人的陪同下健步走進了會場。他依然面容清癯,儒雅地微笑著,然而顯然蒼老了許多,白發(fā)蕭疏,背也有點駝了,嗓音也有點嘶啞,好像中氣不足的樣子。我的心立刻有點沉沉的,覺得人生苦短,老得太快了。
顯然,周先生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當(dāng)時人多,且都已落座,他沒有認出我,我也不便離座前去握手,只是在他環(huán)視的時候,我舉手示意,他也微笑頷首,算是彼此打了招呼。但我敢確定,他并沒有認出我來。
座談會氣氛熱烈。周先生謙虛地談了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過程及其感悟,大家也從各自的角度談了閱讀快感和審美體驗。我雖然有所準備,卻也不欲發(fā)言,誰知全秉榮老先生突然點我,我只好向周先生笑一笑,開始委婉地發(fā)言。起初只想客套客套,說一說就算,點到為止,可居然做了大約8、9分鐘的發(fā)言,從格律、意境、用典、詞采等角度入手,結(jié)合周先生詩詞談了我的一些觀點,在整體肯定和贊賞之后,居然腦子發(fā)熱,提出了一些我自認為還需商榷的問題。周先生做著記錄,不時抬頭看看我,點點頭,始終微笑著。臨末,我還朗誦了我的那首次韻周先生《再歸》的七律。
散會后一起吃飯,周先生特意過來跟我握手,說終于想起你來了。我有點不好意思,他卻依然和藹而大度地說我談得很好,很中肯,也很有見地,給了他很大啟發(fā),云云,并跟我要了那首次韻的詩稿。
后來,我的那首和詩即周先生的原作,先后在鄂報、鄂爾多斯詩詞發(fā)表。
不久,周彥文先生寫了一篇題為《詩人的神性》的文章,文中記述了這件事:
2011年清明節(jié),我回故鄉(xiāng)鄂爾多斯掃墓。那時鄂爾多斯的經(jīng)濟依然熱得燙手。當(dāng)?shù)匚穆?lián)主席劉建光先生聽說我回來,組織了一個報告會,讓我說說文學(xué),說說詩。
我看到鄉(xiāng)親們賺錢賺得失魂落魄,既同情,也擔(dān)憂。我的發(fā)言明顯有唱反調(diào),潑冷水的意思。在談到詩人的重要性時,我斷然說:
“雖然金錢能使鬼推磨,但我不看好它;雖然藝術(shù)轉(zhuǎn)不動地球,但我熱愛它?!?/p>
“人類可以沒有富翁和將軍,但是,不能沒有詩人?!?/p>
這話如引爆了一顆炸彈,有人站起來說我輕視軍人,要“毀我長城”。但是,也有人贊成我的觀點。兩派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會場上也有軍人,也有軍官,倒顯得平和寬容,那些非軍人,倒有天塌下來的驚恐。大家對我關(guān)于富翁的言論倒無疑義,因為他們都不是富翁。
兩天后,我到那里參加我的格律詩座談會,遇到散文家、詩人郝蘊光先生,他說他沒參加那天的辯論會,但聽說了,他贊成我的觀點,現(xiàn)在世界上有些中立國家、二戰(zhàn)后被管制國家,就只有警察沒有軍隊。
我又多了一位知音。
幾天之后,他在我的郵箱里發(fā)來新作并留言,說了一些很讓我意外的話,許多獎譽溢美之詞讓我深深地感動。為了說明問題,還是引述于后吧——
蘊光先生:
感謝您在會上的精辟發(fā)言,感謝您的和詩,感謝您的提醒!拙詩第二句也可改為“重綻心田二度梅”,但我還是以為“重綻靈犀二度梅”稍妥,這樣不知是否表達了我的意思?
你那談中國文人的隨筆,我在達旗讀時感到超過了xxx先生的同類文章,感到從容不迫,揮灑自如,整個是大手筆。當(dāng)即與來看我的賀政民、康潤清、全秉榮談及。都說你的對聯(lián)作得好。好的詩文要靠時代和歷史淘洗辨別。你的大作雖誤過了中國文化熱那個短暫的時代,但在以后漫長的歷史中仍有機遇,也許你未必能親見。這是命運,也是人生之遺憾。許多人讀詩文是瞎狗看星宿,很難分出高下,即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也。
那天會后我又與大家有兩次宴談,可惜你沒參加。全秉榮限定我只用20分鐘談我學(xué)詩觀,故我對觀點的概括比在達旗講座時更加凝練。
來日方長,后會有期。
周彥文遙祝撰安
2011年05月01日(星期日)
不知他是怎么搞到我的郵箱的,況且那個郵箱我早就廢棄不用。許是鬼使神差吧,一年之后的一天上午我偶爾打開,在許多留言中赫然發(fā)現(xiàn)了周先生的鄭重留言。他之所謂“談中國文人的隨筆”,是指我的《“中國文人”素描》而言,那是寫于2003年夏的一組散文。
我一連讀了兩遍他的留言,有了“琴臺遇知音”的感覺,于是回復(fù)道:周先生雅鑒:
從去年四月以來,我一直未曾打開這個郵箱,原因是換了QQ號。后來,漸漸地將其密碼也忘卻了。今天突然想起了這個郵箱密碼,無意間打開一看,居然發(fā)現(xiàn)許多郵件,其中您的幾個郵件(作品和留言)讓我感慨不已——我留下了您的作品,也接受了您的友情,但愧不敢當(dāng)?shù)氖悄哪切┆勛u溢美之詞。雖然您是真誠的,但我不敢接受。我很普通,沒有那么高的水準,恐怕完全是您的一種錯愛。
雖然我們見面很少,前后只有三次,但對您的道德文章和創(chuàng)作活力,我一直甚為欽佩。去年,您的大量詩詞新作又深深地震撼了我,所以不但斗膽和詩一首,而且敢于大放厥詞,妄加評論,讓您見笑了。當(dāng)然,其中有個深層次的原因是,我對您有一種早已形成的親近感,所以才姑妄言之,不怕貽笑大方。
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是旺盛的生命力的呈現(xiàn)。近年來,您詩興勃然,佳作疊出,讓讀者欣慰,更讓朋友欣慰。我期待著您的好作品不斷問世,也期待著我們的友誼不斷升華。
順祝安康
郝蘊光上
二〇一二年五月五日
除了那首七律的唱和,這是我與周先生的第一次文字往來,然而居然相隔了整整一年(尚不知周先生看到與否),更令人傷感的是,居然竟是最后一次文字往來,嗚呼!
人生無常,思之憮然。誰知那次座談會的分手,竟是與他的永訣。他的“來日方長,后會有期”也成了未竟之念。
對我而言,周先生是陌生的,卻又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生活中的他,我?guī)缀跻粺o所知;熟悉的是文化山水中的他,雖然漸行漸遠,我卻一直在遙望、關(guān)注和閱讀??上松鐗?,紅塵萬里,終究是“熟悉的陌生人”,悲哉!
行文至此,一副對聯(lián)翩然而出,也算是對周先生的另一種悼念:
讀君詩,讀君文,讀君鄉(xiāng)愁,讀君心事浩茫連廣宇;
共誰春,共誰夏,共誰秋月,共誰扁舟蕭瑟釣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