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可真漫長啊,就像這綿綿的夜,沉長而冰冷。上海淪陷已久,法租界依然燈紅酒綠,從黃浦江傳來的汽笛聲,綿長而悠遠。
伴著夜來香的舞曲,喝著白蘭地和香檳,都不知道換了第幾個舞伴了,哈哈,她們個個妖艷而性感,讓人愛不釋懷。哦,我已經暈頭轉向了,不能再玩兒了,我要歇會兒,補補能量。
推開維也納舞廳的大門,我看了眼手腕上的勞倫斯表,已經凌晨兩點了,今晚算是回去早了。主要我是討厭日本軍官,看誰的舞伴漂亮,明爭暗斗。剛才一個日本軍官就和一個美國人因美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雙方都掏出了槍。這個美人我多少了解些,目前正和我的同學曹石鬼混。曹石就愛這口,守著如花似玉的妻子,還到處拈花惹草。曹石是法租界的翻譯,他總是感嘆他的才華不比我差,只因名字起錯了。同樣是石頭,你的頭上就多個山,有老爸做靠山,生下來就榮華富貴。
所以你就應該能猜到我的名字了,對,我叫陳巖,我和曹石親如兄弟。
二
第二天,我挨到下午一點,開車買了束花,拎著沈大成點心鋪的點心,去看春華。
在上海灘,我陳巖身邊可以說美女如云,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墒乾F在,在春華的書房,我還是被這個女孩子的美貌驚到了。她的眼睛大得有點像歐式眼,不不,還不完全是歐式眼,混血,亞歐混血,睫毛忽閃忽閃的,像是在說話。她的五官,充滿了洗盡鉛華、脫穎而出的美,不是小家碧玉的美,是大富大貴的美。我從中國到了美國,從美國又回到了中國,見到春華,恍然大悟:窈窕淑女,春華也。
春華笑著迎我,說到她的書房看看,我隨著她向書房走。她穿了件束腰淡藍色長裙,束起長發(fā),腳穿一雙銀色高跟鞋,顯出長身細腰來,一副玉樹臨風的樣子。
春華給我寫了幾幅字,行云流水,大氣磅礴。字我還是略懂一二,家父喜歡字,有收藏。書法我也練過,不精,在春華面前我裝作完全不懂的樣子。我說你要教我書法??!她說如果不嫌棄,可以收我這個徒弟。她展開宣紙,從握毛筆姿勢,到如何落筆,開始教我。我故意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春華這位老師,實在看不下眼了,她握著我的手,一撇一捺地寫。果然奏效,字寫得大有長進。我自豪地看著她,夸自己進步快。她又給我展開宣紙,再另寫其他的字。我拿好姿勢,等著她握著我的手寫,她看我這副德行,不解。我說:“你握著我的手寫,才能寫好哦!”
她笑著說:“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p>
我啞然失笑,她羞紅了臉,說你這個大律師可真夠壞的。我急忙狡辯。我們倆都笑了,她笑得像桃花盛開,甜蜜而羞澀。
客廳傳來電話鈴聲,一會兒,阿嫂說請春華接電話,是鄭咪約她晚上去看電影。春華吩咐阿嫂轉告鄭咪,她晚上約了朋友,不與她看電影了。
我也忽然想起,晚上我要參加的舞會,差點忘了。幸虧剛才的電話,提醒了我。已經快五點了,我還要找舞伴呢,時間有點緊。阿嫂給我們送來了咖啡,我倆坐在書房里喝咖啡,書桌上有幾本書和雜志。我順手拿起《新月》雜志,現在已經停刊了。里面刊登了徐志摩的詩《再別康橋》,我念著:“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边@詩句,多像我和春華美麗的邂逅。人往往就是這樣,明明知道存在很多疑點,往往忽略疑點,并打定主意,永遠忽略疑點。我不錯眼珠地看著她,關于舞伴,有救駕的了。
“春華,我向你提出個請求,行嗎?”
“那要看我是否高興了。”春華拿著架子。
我立刻起身,隨手拿起一把雨傘,模仿卓別林的滑稽表演。春華直說笑得肚子痛,我沒有停住表演,邊模仿邊問她高不高興嗎?她說高興,我這才停住添油加醋的表演?!敖裢砼阄覅⒓觽€家庭舞會吧。”我做著邀請的手勢。
春華溫柔地看著我說:“我不想去?!?/p>
“是這么個情況,”我跟她請求和解釋,“我已經答應朋友了,請柬說帶著太太或女友??墒俏业侥氵@來,就把這件事忘記了。你看,時間來不及了?!蔽邑煿值谋砬椋霸僬f,我剛才都表演卓別林了?!?/p>
春華調皮地笑著:“那就帶你太太去好了,何必臨時抓我哦!”
“我,我連女朋友還沒有,哪來的太太呀!”
春華淺淡溫文地看著我,“那我就陪你去了?!?/p>
“太謝謝了!”我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自知魯莽,隨即又放開。
“那我們倆扯平了,”春華俏皮地眨著眼睛,“昨晚你為我解了圍?!?/p>
我高興得在原地轉個圈,做個請的手勢:“春華,我們出發(fā)。”
曹石就是出手不凡,為他的新歡貝娜妮租這么大個房子。我知道他新近交往的意大利美人貝娜妮,會幾國語言,他愛得不得了??晌乙呀浺姸嗖还至?,他說愛得要命,每個女人跟他好都沒有超過兩個月的。
晚上是給他的情人貝娜妮開生日舞會,我們到的時候,已經云集了很多頭面人物。租界英美法使館的使官,有幾位我是認識的,當然少不了日本大使館的,來了幾位,其中有個叫黑田的情報官。有日本人哪能少了汪偽的代表人物,臭名昭著的76號趙木存和李杰軍悉數到場。曹石握著我的手,眼睛卻看著春華說:“知道嗎?因為陳大律師的到場,真是蓬蓽生輝?!?/p>
“曹老弟,你是說我嗎?”從他的眼睛看出,他說的不是我,別看他握著我的手。
“陳大律師,多情了不是?”曹石色瞇瞇的表情,“我是說這位桃花般美麗的小姐,給我介紹一下嘛!”
曹石這人就這樣,見到漂亮女人從不掩飾,大驚小怪??鋸埖谋砬椋故橇钊耸苡?。我故意用右臂擁著春花的腰,以示我們關系的親密,熄滅他想入非非的小火苗。我給春華介紹:“曹石,法語翻譯官,法租界英、美、意大使館如履平地,掙的都是美元?!辈苁焐险f著“過獎了”,臉上卻洋溢著自豪的神色。
“春華,上海蘭亭社美女書法家,才華橫溢?!蔽覄傉f到這,曹石握著春華的手,熱情洋溢:“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傳說中的才女春華,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他要恭維起女人來,一套一套的。
留聲機放著歌曲,劉璇懶洋洋、甜絲絲、迷醉醉的歌聲,蕩漾在每個人的心海里。燈光暗影,觥籌交錯。這場景不亞于維也納、大華舞廳,請師傅精心裝點過。紅男綠女的,端著高腳杯,紅的紅葡萄酒,白的白葡萄酒,綠的薄荷酒……今天的主角,風姿綽約的洋美人貝娜妮,正周旋在幾個外國人中間,現在她正與日本情報官黑田頻頻舉杯。
舞會還沒開始,已經熱鬧非凡了。服務生拖著酒盤,穿行在賓客當中,有把空酒杯放進托盤的,有從托盤接酒的。貝娜妮終于看到了我們,把酒杯放進托盤,張著雙臂向我走來,她用英語親昵地驚呼:“親愛的陳,歡迎你來參加我的生日舞會,見到你很高興!”她擁抱了我,并和我貼臉。盡管她是外國人,但她見人過分熱情,特別是見到男人,見到有錢有勢的男人。她要和春華擁抱的時候,春華有意避開,把手伸給她,她們只是簡單地握下手。貝娜妮今晚穿的可夠性感的,修身黑色晚禮服,從膝蓋往下是裙擺。從上到下,蕾絲鏤空透視裝,隱約可見黑色文胸和窄窄的黑色三角底褲。誘人的曲線,一覽無余,真是驚艷四射。
還請了樂隊,這樣隆重,與其說曹石愛貝娜妮,不如說今晚的貴賓至上。除了他太太,他的愛幾乎均為曇花一現。
舞會快開始時,鄭咪帶著她表妹小魚隆重登場。連桀驁不馴的黑田都為鄭咪的到來而鼓掌。黑田一直黑著臉,他無法不黑臉,剛到上海的日本女特務酒井芳子昨晚被暗殺在多瑙河舞廳的女衛(wèi)生間。多瑙河舞廳和維也納舞廳只有一路之隔。我想起昨晚的槍聲,那大概是追捕刺客的槍聲。想到槍聲,聯想到昨晚春華的突然出現。我告誡自己,如有雷同純屬于巧合。
鄭咪是上海的詞作家,她寫的歌詞風靡整個上海灘。每個當紅的歌星,都以唱她的歌為榮。有的歌星出大價錢買她的歌詞,或提前預約歌詞??梢哉f,一詞難求。她的漂亮,就像百合花開在綠色的草原上,無論草原多么遼闊,放眼望去,一眼就能認出百合花開。小表妹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眉清目秀,純真爛漫,就像清泉從綠瑩瑩的山澗叮咚叮咚流過,還沒走近清泉,聞泉清風拂面。鄭咪先與春華打招呼,春華和我站在一起,她微笑著,看著我,嗔怪春華道:“原來拒絕我,就是為了這個帥哥。”
春華幸福地笑著:“好吧,舞會結束后,我請夜宵。行了吧?”
旁邊的小表妹拍手:“好啊,好啊,表姐,我想吃夜宵?!?/p>
我笑了:“哦,小可憐,你怎么像吃不飽的小饞貓,難道……”
她嘻嘻笑著,瞇縫著眼睛嘲笑我的樣子:“我叫小魚,不叫小饞貓?!?/p>
我攤著兩手:“好吧小魚,那難道你表姐不讓你吃飽嗎?”
小魚孩子氣地點著頭,萌萌的,可憐不時見的。
我吃驚地看著鄭咪,責怪、詢問:“狠心的表姐,不讓孩子吃飽?”
鄭咪輕輕擁著小魚:“我表妹在學芭蕾舞呢!”
“孩子,今晚我們先吃飽了,明天再為藝術節(jié)食?!蔽疑鞆堈x的口氣。
“謝謝大哥哥!”小魚拉著我的手,又蹦又跳,真是個孩子。
曹石端著酒杯走來,滿面春風,“好了,好了。陳律師,鄭咪作家不光是你一個人的,”他手指著大家,“看見沒,這么多人都期待著呢!”
鄭咪也跟他打趣:“哦,恕我無能,沒有找到舞伴,只好帶我表妹來,不知是否能參加你的舞會?!?/p>
曹石拍著自己的胸脯,又揮下手,“美女作家,優(yōu)秀的我,還有這么多男人,隨你選?!?/p>
啊,我呸,不敢恭維。曹石說的這些所謂優(yōu)秀的男人,不管美國人、英國人,還是漢奸,我都能忍,最不能忍受的是哪些趾高氣揚、橫行霸道的日本人。
舞會開始,服務生推來十層蛋糕,貝娜妮切蛋糕,大家鼓掌。舞曲響起,第一支舞我和春華跳的。
到了第二支舞,小魚就像個小燕子似的,飛到我的懷里,拉著我要跟我跳舞。這孩子舞跳得還真標準優(yōu)美,恰恰、拉丁、探戈,都精通,那叫一個小老練。她仰著頭對我說:“這算什么呀,我是跳芭蕾的。芭蕾呀,要用腳尖跳,想想都疼,我總算熬過來了。我的芭蕾舞老師是個俄國女人,整天跟我烏里哇啦的,芭蕾沒學咋樣,俄語快出徒了,哈哈!”
小魚沒完沒了地說,很可愛,無憂無慮的樣子。
貝娜妮跟幾個外國人跳舞,可謂出盡了風頭。黑田一直跟貝娜妮跳舞,貝娜妮跟別人跳的時候,他就坐在桌邊喝酒。鄭咪正與趙木存跳舞,這個空當,春華正在和黑田、李杰軍交談,我看了心里不悅,春華這么高傲的人,怎么跟他們交談?真是時風日下了。我特別討厭的那幾個人,這幾個女賓倒是沒表現出厭惡之色,周旋在這幾個人中間。鄭咪我沒接觸過,但我知道,她是愛國人士,我讀過她寫的文章,憂國憂民,喚起民眾抗戰(zhàn)。今晚,倒沒看出她文人的清高,跟兩個頭號漢奸趙木存、李杰軍談笑風生。大概人都有兩面性,當置身于紙醉金迷的環(huán)境,靈魂就寄放到肉體之外了。我不也一樣嗎,歌舞升平,能讓人忘卻傷疤的疼痛,當曲終人散,又感到無比的落寞和悔恨。春華好像沒有時間眷顧我,她也是這里受歡迎的人,她的美是由內而外放著光芒。好在,小魚這個活潑的小姑娘,時不時地跑來跟我跳一曲。她趴到我的耳朵上說,巖哥哥,你一直要跟我在一起哦,我看那個人總看我。
她偷偷地指給我看,是李杰軍。
中間的時候,鄭咪把小魚從我的身邊叫走了。一會兒,舞曲停了,卻響起了天鵝湖的樂曲,流暢,悅耳。小魚隨著樂曲,踮起腳尖,跳起《天鵝湖》。她今晚穿的就是白色的布拉吉,跟跳《天鵝湖》的舞裙差不多。我好奇,她剛才穿的是乳白色半高跟皮鞋,怎么跳芭蕾舞?我留意她的腳,天,她已經換上了淡粉色的芭蕾舞鞋,多半是她表姐事先把舞鞋放在包里帶來的。這個表姐想得可太周全了,有點周全過了頭。平常學跳舞夠辛苦的了,這會兒就應該隨心所欲地放松,可好嘛,隨時帶著舞鞋,隨時跳芭蕾舞。本來這孩子就吵著餓了,吃不飽,這已經大半夜,她定是更餓了。我不禁心疼起這個小女孩。她跳得實在太優(yōu)美了,已經達到了國際專業(yè)水準。我在美國留學時看過幾場芭蕾舞,都是俄羅斯芭蕾舞劇團演出的,回國這還是第一次看芭蕾舞。因為小魚跟我說李杰軍總看她,所以,在小魚跳芭蕾舞的時候,我特別觀察李杰軍的眼神,他確實目不轉睛地看著小魚。嗨,多慮了,其他人也都專注小魚舞蹈。她跳得那樣優(yōu)美、凄婉,絲絲入扣。天鵝湖悲劇結尾,王子與白天鵝雙雙投湖殉情。小魚跳的也是悲劇結尾,白天鵝凄楚地、戀戀不舍地、優(yōu)雅緩慢地倒下。明明知道是假的,我心也略過一陣悲涼。我不禁上前,剛想扶起小魚,李杰軍卻搶先了一步,雙手扶起小魚,并邀請她跳舞。
我立到了一旁,眼睜睜看著小魚和李杰軍步入舞池。小魚瞟了我一眼,我覺得小魚的眼神,一直沒離開我。有個女士請我跳舞,我婉言謝絕了,突感索然無味,心累。旁邊有個桌子,我坐下喝酒。春華端的是薄荷酒,可能看見我一個人坐著,她走來,坐到我的對面。她舉杯,跟我碰下杯,半杯酒,一飲而盡。我喝的是紅葡萄酒,我連干兩杯。她把臉湊到我的耳邊,茉莉花的淡香。是她用的香水,還是自身的淡香。她貼著我的臉問:“怎么了?若有所思的?!比缓笞刈?。
“難得大小姐還惦記著,這有個大活人在盼著你。今晚,好在小魚活潑,不冷我的場,卻也被別人搶走?!?/p>
她淺笑,略帶嫉妒,“剛才不是有個美女請你嗎?”
“這回你倒是看到眼里了?!?/p>
“我現在請你跳舞吧,彌補我的過錯?!?/p>
“你先休息會兒吧,下個舞曲我們再跳?!蔽铱匆姶喝A額頭有細細的汗。
她喝著汽水,說:“還真是累了?!?/p>
我看著舞池中的小魚和李杰軍,對春華說:“你看,小魚是不愿意和他跳的。這么小的孩子,是不該帶她到這種場合的。她表姐也是,為什么要小魚在這種場合跳芭蕾舞?”
春華看著舞池里舞動的人們,又看我,遞給我一杯可樂,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道:“哎呀,行了,憐香惜玉的,哪兒像個律師?。坎痪褪翘杪?,沒那么嚴重?!?/p>
“律師是什么樣的?”
“冷酷,嚴肅!”
我正襟危坐,板著臉,“是這樣嗎?”
“哈哈,”春華用手撫摸我的臉,“還是換回原來的面孔吧,這樣好嚇人哦!”
我笑了,但不是發(fā)自內心的笑,我的眼睛還掛在小魚的身上,總感覺她向我這兒看,眼神傷感。她這個年齡是不會有悲戚的傷感的,只有高興或不愿意,這傷感從何而來?我對春華說:“李杰軍是什么人?上海灘人人盡知,惡魔,色魔!小魚天真,不懂得保護自己。唉,她表姐也真是的,怎么可以有這種人在場的情況下,讓小魚跳芭蕾舞呢!”
“藝術誰都有權欣賞,好了,好了!你不要糾結了。下支舞我邀李杰軍跳,把小魚換下來?!?/p>
“那更不行了,你今天這么漂亮。我邀請小魚跳舞。”
“你這樣,都讓我嫉妒了?!?/p>
我張大眼睛:“你嫉妒那個黃毛丫頭?”
她眨著眼睛,笑著點頭:“你說呢?”
“哎呀,我的春華,我就想保護這個小女孩……”我慌忙解釋,“我真不應該學法律,都怪我父親,他逼迫我學的,也怪我太聰明,學什么都精通。我應該當個詩人,或者像你當個書法家?!?/p>
春華坐直了身子:“別搶我的飯碗?!?/p>
中文夾雜著英文的聲音傳來,未見人影,快樂的聲音已經飄進了我的耳朵。
“哈嘍,親愛的春華,你們倆如膠似漆??!”貝娜妮扭著魅惑的水蛇腰走到我們面前,她向我伸出手說:“親愛的春華,我可以請你的陳律師跳曲舞嗎?”
“可以啊,請!”春華說。
我和貝娜妮跳的是四步,我拿出標準的舞步,雙方的身體是不需要靠得很近。而貝娜妮好像故意跟我貼得很近,她那富有彈性的胸部,貼著我的前胸。她的皮膚很白,眼神火辣灼人,嫵媚又俏皮地跟我眨著一只眼睛。我確定,她在勾引我嗎?嗨,外國人多半無拘無束、自作多情。
舞曲結束的時候,她說:“陳律師,我可以經常去看你嗎?”
我出于禮貌說可以。她說也歡迎我經常來看她。
這個舞會,貝娜妮換了三套服裝,黑田完全被她征服,因為他這晚,就沒跟別的女人跳過舞。
已經凌晨兩點了。春華挽著我,走到我的車跟前。正看見鄭咪和小魚站在趙木存車前,春華輕呼鄭咪。小魚看見我們,跑來,拉著我的手說:“是要去吃夜宵嗎?我剛才到處找你們。”
我點點頭。
鄭咪跟在后面,她說不跟我們去了。小魚非要跟我們在一起,鄭咪拗不過她,說也好,拜托春華照顧小魚,今晚就在春華處住吧。
鄭咪上了趙木存的車,李杰軍開車。
我和小魚都上車,春華還遲遲不上車,望著趙木存的車遠去。
還是昨天的上弦月,清澈澈地掛在天空,繁星閃爍,照耀人間。小魚趴在車窗上,喊著:“春華姐,快上車。”春華上車說:“我剛才看了天空,月亮跟昨晚的一模一樣,真想我們倆在月光里走走。”
“那不行,我抗議,把我一個人扔在車里?!毙◆~冒失失地說。
心有靈犀,說的就是這種感覺吧,看見天上的月亮,我想起了昨晚,春華也想起了昨晚。那是我和春華第一次見面的上弦月,多情的月亮啊,需要怎樣的淬煉,才出落得如此精致。那我和春華呢,上輩子,上上輩子,我們白天一定在這條街上擦肩而過了多少次,才換來夜晚一次的相遇。
唯克多西餐廳這個時候就餐的人依然很多,小魚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選了個她喜歡的位置坐下,并熱情地招呼我倆,好像這夜宵她請。她還很在行地點了蜜汁三文魚。她說好吃,前兩天就在這吃的,是位有錢先生請她和表姐吃的,今天的舞會那位先生也去了,就是那位總跟表姐在一起的那位,繃著臉,不笑不怎么說話的那位先生。
我和春華交換了下眼神,我小聲說,是趙木存。
菜品上來了,有小魚愛吃的蜜汁三文魚,她只顧吃,沒理會我們說什么。春華說,她過去不是這樣的,怎么會跟這種人走得這樣近。她,指的是鄭咪。
三
日子過得很快,大概是有春華的原因吧。我除了去辦案,剩下的時間幾乎都跟春華在一起。
我的變化還是我父親察覺到的,他說,你不是一直吵著要去美國嗎,最近怎么見你不再張羅了。我故意把球踢給父親:“不是你不讓去嗎?說你年齡大了,等我成了親,有了孩子,再去美國?!备赣H說:“哼,我的話你那么聽早就好了,我現在就抱上大孫子了。”我故意埋怨:“老爸呀,你光嘴上說,倒是替兒子操辦?。 备赣H也抱怨:“兒子啊,你老爸給你介紹了多少大家閨秀、名門望族,你那是敷衍了事,兒子啊,做男人不能這樣不負責任,你這樣似是而非的,上次那個銀行家的女兒還在等信呢,你到底什么想法?”
“老爸,這事您就別管了,不就找個好姑娘結婚嗎?我自己找,請尊重我個人的選擇?!?/p>
父親說:“還是通過熟人介紹的好,知根知底。中國嘛,自古遵循媒妁之言。”
我不屑地笑:“老爸,別忘了,您兒子是喝過洋墨水的人。”
父親說:“好,但是我聽說你最近跟那些影星、歌星、舞女打得火熱,我可有言在先,我們陳家的兒媳婦要書香門第,要大家閨秀。你知道我的意思吧?還有,我不管你是否喝過洋墨水,不要把洋媳婦領進陳家,有了孩子都不知道像誰,種都串了?!?/p>
我笑,看起來父親對我的婚事,真是上心、具體啊,都說出這樣不雅、粗俗的語言。
跟父親的這段對話,我是心里有底的。從見到春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或者說,我找到了生活的方向。與其說我要回美國,不如說在逃避,到底逃避什么呢,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戰(zhàn)爭的,社會的,感情的,很多,也很少。這種迷茫,如少年的青春期,叛逆,無所適從。
熱戀,在不知不覺中展開。春華沒說愛我,也沒說喜歡我,盡管她對我若即若離,但從她的眼神,我能讀出語言。就從這一點,我確定,我在和春華熱戀了。春華寫字畫畫,我給她研墨,她開畫展,我給她出資,為她做的一切,她是深表謝意。而我總感覺,做得還不夠。我陪她看戲,跳舞。無論我出席什么活動,都邀請她出席,好在,她特別喜歡出席這樣的場合,并很快融入這些頭面人物中去。但我發(fā)現,她多數活動是不邀請我參加的,有時行色匆匆,有時滿懷心事。這些我都能理解,因為我在國外很多年,別說在談戀愛,就是結婚了,都要給彼此留有空間,為什么總要深挖別人的隱私呢,探究別人的隱私是不道德的。
愛情不是預先設計,也不像父親期望的媒妁之言。我的愛情不求,不尋,而是遇。遇的因素缺一不可,不偏不倚剛好遇見她。那晚我如果不提前出舞廳,如果那天我坐車,如果沒有追殺,如果我沒駐足欣賞上弦月和聞花香,我都不會遇到春華。
小魚有事沒事不是粘著我,就是粘著春華,竟然跟春華學起了書法和繪畫。有時她還逃課,不去學跳舞。那個俄羅斯舞蹈家打電話通知了鄭咪,并大發(fā)雷霆,說做家長的失職。鄭咪當然要找我和春華算賬了,說自從那天跟我們吃夜宵回去,小魚的心就跟長草了似的,不安心跳舞了,說小魚學跳舞的費用還是別人出資的,這不辜負了人家一片期望嗎?再說,現在已經進入了畢業(yè)演出排練,《天鵝湖》,小魚是主角。男主角是俄羅斯芭蕾舞演員。
為了小魚的學業(yè),我們倆再怎么喜歡小魚,也不能再帶她瞎玩兒了。各種理由拒絕她的到來,我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描摹她舞蹈學業(yè)的宏偉藍圖,鼓勵她,將來她會是世界頂級的舞蹈家。她信以為真,說為了我,也要跳出一片新天地。我倒沒在意這個為了我,她向來率真得口無遮攔,無法辨別她那句是認真的,只要她完成學業(yè)就好。
讓我說著了吧,曹石已經和貝娜妮分開了,竟恬不知恥地跟我炫耀,我沒有虧待貝娜妮,那天的生日宴,她認識了幾個大使,那個日本人黑田,現在跟她打得火熱??啥际潜任矣绣X的主,我這也是成人之美。我竟批評糾正了他這種行為,要是以往,我也就一笑而過。他驚訝地看著我,表情是刮目相看的樣子,我真受不了他這種嘲諷的表情。不怪他有這種強烈的反應,曾經我跟他是一路貨色,但我不嫖,走青蔥浪漫路線。他說我這種行為比嫖還厲害,撩人的終極手段,就是從來不刻意撩。為了找回面子,我說這次青蔥浪漫我是認真的。他說你哪次都說是認真的。算了,我不想跟他談論此事了,東風無力百花殘,隨他去吧,我將開啟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戀愛新生活。下面我就不想聽曹石說什么了,每次他都要敘述與分手女人的心得體會。我如果是作家,都不用滿世界找素材。
不管你聽不聽,曹石照樣滔滔不絕,一吐為快。他說與貝娜妮的交往,純粹是貝娜妮在勾引他。任何男人都無法抗拒貝娜妮身體的誘惑,她性欲和技巧已經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她是火與水的化身,在快被火燃燒灰燼時,雨露滋潤,浴火重生。在她的裸體面前無法保持男人的冷靜與尊嚴,她就像巨大的磁場,讓男人一敗涂地。曹石說到最后,又厚顏無恥地說,他上了貝娜妮的當。我哈哈大笑,鬼才相信。即使他是真上當了,也是活該,該他上當了。他說跟貝娜妮上床他才知道,貝娜妮就是為了錢,她有三個孩子需要養(yǎng)活。我震驚,她才二十幾歲,竟是三個孩子的媽媽。曹石搖頭,這就是無底洞。我沒有那么多魚給她,與其給她魚,不如給她釣魚竿。所以,我介紹她認識了黑田。現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日本人就是她的梯子。
我不得不佩服曹石,法租界小翻譯官,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卻在上海灘如魚得水,認識人之廣,三教九流、黑道白道,沒有他進不去的衙門。我曾嘲笑他,你就是上海灘的名妓,男名妓。他聽后不惱,哈哈笑,適者生存?。∷f跟我沒法比,有個顯赫的家族和一言九鼎的爹撐腰。曹石是我的同學,在美國時,他是靠我的接濟和勤工儉學完成的學業(yè)。他活得現實,回國先找個良家女兒結婚生子,然后再找他的真正愛情。我恰恰相反,找不到愛情絕不結婚。
那次舞會后,貝娜妮成了春華的好朋友,經常到春華的住處,她對中國書法著迷,來了總要練上幾幅字。我倒是沒看出她如曹石說的那樣惡劣,即使為了錢也無可厚非,她是為了養(yǎng)活孩子。所以,我也就沒有必要提醒春華提防她。話又說回來,都是女人有什么可提防的。
呵呵,小魚這個小丫頭,給我們送票來了,參加她的畢業(yè)晚會,在上海大劇院。她扔下票,為什么是扔,因為有情緒,還記恨我們倆不帶她玩兒,還冠冕堂皇地鼓勵她完成學業(yè)。她扔下票說:“我演出時,如果見不到兩位,我就從臺上直接跳下來。我說的是兩位哦,缺一不可。我可是《天鵝湖》主角,跳砸了,你們倆負責。這可是莫斯科帝國歌劇院的芭蕾舞團助演?!?/p>
我倆面面相覷,只能唯命是從啊,還得要千恩萬謝,并做了保證。哄她高興唄。
答應了小魚,唯恐耽誤了。不到下午五點,我就開著車,帶著春華,到了上海大劇院。我和春華簡單吃點飯,我打算等小魚演出結束后,我們去吃法式大餐。小魚喜歡吃西餐。呵呵,這個小魚就不該叫小魚,應該叫小貓,小饞貓。我和春華吃完飯,看時間還早,又到附近田園咖啡廳小坐。
田園咖啡廳因上海大劇院而聞名,到這來看劇的,大多是社會名流。看劇,到田園咖啡廳小坐,已成時尚不成文的規(guī)定。我和春華每人要了杯咖啡,趁著這個機會,談論著給春華辦書法展的事宜。我想為春華做點事情,而且是她最想要的,考慮再三,為她舉辦生日類的晚會,太俗氣了。舉辦書法展,高雅藝術。我就是要討好春華,讓她感動,讓她愛上我。然后,我要帶她去見我的家人,我答應爸爸了,盡快帶兒媳婦見他。春華聽了我的想法,眼睛閃著喜悅的光,她抓住我的手,雙手捧著,放到臉龐,溫情地說:“陳巖,謝謝你,別對我這么好,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優(yōu)秀?!?/p>
幸福從我的手指傳遍我的全身,我伸出另一只手,捧住春華的臉,凝望著,深情脈脈。我把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中間隔著咖啡桌,茉莉花香讓我心醉。
“哎喲,哎喲,不要這樣好不好,”是曹石拍著手,笑嘻嘻地向我們這邊走來,“顧及點別人的感受,OK!”攤開雙手,“陳大律師,可憐的我,失戀了。你們這樣熱戀,我心生嫉妒啊!”
他坐到我們的桌邊,我為他要了杯咖啡。他愜意地攪咖啡,一臉春風得意。他嘴上嚷嚷著失戀,實際心里樂開花了??此谋砬榫椭?,這家伙又要向另一位她喜歡的女人追求了,貝娜妮成功地被他甩掉了。
春華迷茫,她看著我疑問,“貝娜妮呢?他們不是……”我只笑不答。曹石一臉無辜,搖頭:“她攀上高枝了?!编遥@家伙可真能裝。
“哦?”春華認真的樣子,“你這個枝夠高了呀?”
黑色幽默!我忍住笑。
曹石忍俊不禁道:“黑田的枝高不可攀啊,還掛著金銀財寶?!?/p>
“黑田?”春華停頓下說,有點小擔心,“黑田是日本人嘛!”
“哈哈,嫂子,單純啊,”曹石壓低聲音,“金條是不分國界的哦!”
“管誰叫嫂子?”春華瞪他一眼。
我故意糾正:“還沒到時候呢,瞎叫啥!”
我拍著春華的手,安慰她說“親愛的,他的失戀,已經無法用數字來計算了。”
“陳兄說著了,”他看看春華,避諱,他貼著我的耳朵,“小魚,這個小女孩,太出色了?!?/p>
我呼啦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尖說:“你休想!”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心忽悠疼了一下。
“你們倆怎么像小孩子,說翻臉就翻臉?”春華笑著說,她看了下手表,“快到點了,一會兒,我們同去看芭蕾舞。”她看著曹石。
我也慢慢坐下,覺得自己是失態(tài),為了挽回剛才的尷尬,我說:“曹石,我想你也是去看芭蕾舞的吧??赐旰?,我請大家去玩兒,想去哪兒,你挑?!?/p>
“哎呀,謝謝陳兄的美意。”曹石喝口咖啡,欲站起來要走的樣子,“我哪兒有你那福氣啊,我這忙得腳打后腦勺?!彼茈S意,因為我們太熟悉了,“今天一早,巡捕房活捉了一個共黨頭頭。當局馬上來巡捕房辦理引渡手續(xù)。”
“共黨?”春華低聲大驚小怪,驚恐地瞪著眼睛,“哎?我聽說過共黨,個個都是鋼鐵戰(zhàn)士?!贝喝A有力地握住拳頭。
“嘁,拉倒吧!”曹石不屑,“這個中共,譜擺得蠻大,一看就是個大官??墒?,窩囊得很,也不過如此,還沒用刑,什么都招了?!?/p>
“共黨長什么樣???”春華好奇而天真地問。嗨,春華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澳苁鞘裁礃影?,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唄?!睕]想到曹石居然不厭其煩地給春華描述:“春華大小姐,你還真就問對了,這是我看到的最特殊的共黨。這個人五十多歲,卷發(fā),蒜頭鼻子大金牙,手背有個大傷疤。說話官派十足?!辈苁瓦@樣,見到漂亮女人他就魂不守舍。
出乎春華的意料,她微張著嘴,失望而驚恐:“跟我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
曹石看手腕的表,站起來,轉過身,“哦,再見,時間來不及了。”他打個響指,“祝你們今晚愉快!”他又回身,得意地說,“春華,哪天賞臉,我請你去賭城。今晚,或者明天,就有一大批地下黨落網。所以,我的金錢大大的?!?/p>
我鄙夷地轉過臉去,不屑看他。
他戴著皮手套,玩世不恭地說:“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陳兄,我比不上你,你家底厚,有老爺子撐腰。老爺子是誰呀?前清二品大員,法租界會審公堂刑庭庭長,當了一輩子刑庭庭長,在上海司法界一言九鼎。我有這樣的老爹,也不用……哪天,我去看老爺子?!闭f完,他快步走出咖啡廳。
我也看下表,拿起春華的大衣,說:“快到時間了,我們早點去劇院,小魚盼著我們去呢!”
春華站起來,我剛給她披上大衣,她突然扶著額頭,踉蹌了下,我伸手扶住她,把她擁在肩旁。她虛弱地說:“我頭暈,老毛病又犯了,怕是不能參加小魚的畢業(yè)演出了?!?/p>
“那她會很失望的,你想她還是個孩子,看不見她想看的人,她會以為我們都不愛她了。萬一因為這個,演出閃失,我們怎么會原諒自己呢?”
“是啊,”春華歉意地看著我,“要不你送我去銀山路吧,這里離那最近了。那里有個私人診所,我經常從她那里拿藥,回來還來得及?!?/p>
“我開車送你?!蔽曳鲋喝A向咖啡廳外走。
銀山路我還是知道的,那里住的大多是文化人,詞作家鄭咪也住在那里。車開得飛快,一開始春華癱坐在副駕駛座上,痛苦地閉著眼睛。快到的時候,她睜開眼睛,說現在好多了,我說那也拿點藥,吃上,心里才踏實。她說對,我也是這么想的,這樣就能堅持看完小魚演出了。我又擔憂起來,銀山路住的都是文人,怎么會有醫(yī)生。春華說,文人就不生病了,一樣需要醫(yī)生啊。我想也是,哪兒沒有私人醫(yī)生。
終于到銀山路了,我停好車,說要跟她一起去看醫(yī)生。春華說不用,我現在基本好了,就是去拿點藥,快去快回,你去人家醫(yī)生還得招呼你。
春華一個人去了,我坐在車上等她。我從車窗看她,腳步匆忙,矯健,完全沒有剛才的虛弱。也就將近十分鐘吧,春華回來了。我下車迎接她,開車門,春華上車。春華說她已經吃上藥了,現在可以去劇院了。
等我們趕到劇院,演出剛開始。嗬,熟人不少啊,黑田和貝娜妮坐在包廂,趙木存一個人坐在包廂。最前排有幾個空位,定是給哪位大人物留的。我們的包廂挨著趙木存的包廂,開演有那么一會兒,鄭咪才來,她坐到了趙木存的包廂。
在鄭咪沒來的時候,春華有些心神不寧。我發(fā)現,她的眼睛不時地往趙木存的包廂看,等看見鄭咪來了,她才聚精會神看演出。當小魚跳高難度的動作時,她緊張地抓住我的手,她替小魚擔心呢。我伏在她耳旁問,頭暈好了嗎?她說吃了藥,已經好了。我說演出后去吃夜宵,你行嗎?她說沒問題。我答應小魚了吃夜宵,答應的事要辦,要不她會傷心的。
小魚跳得優(yōu)美而憂傷,我感覺她一直在向我這邊看。她那樣瘦弱,卻亭亭玉立,她活潑可愛,眼神時常流露出憂患。腳尖上的舞蹈,伴著疼痛的美麗。我真想把她的雙腳捧在手心里呵護,那腳趾尖不是鮮血淋漓,就是傷痕累累。小魚用腳尖在舞臺上舞蹈,我卻像個女人般淚水漣漣。春華遞給我手絹,茉莉花香讓我沉醉。我接過手絹,并沒放在眼睛上接眼淚,卻放在唇上,吻著那淡淡的幽香,我竟泣不成聲。這是來自春華身體的茉莉香味,我感激這香味眷顧我。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人是有兩面性的,比如我,上法庭的時候,他們絕對想不到我會哭泣。比如現在,他們不會相信這是律師的眼淚。為這么丁點的事情,為那個丁點的腳趾尖,為那個十七歲的小丫頭。
演出快結束時,我看見李杰軍來了,這個時候他才來干什么?讓人無法不矚目,呼啦啦前呼后擁的。哦,原來最前面的座位是給他留的。他坐下,旁邊還空個座位。我想,這又是給誰留的?這么晚了,就不要來了嘛,影響大家觀看,也是對演員的不尊重。唉?奇怪,每次見到他,身邊都有媚艷的女人相伴,今晚只有幾個保鏢。想必身邊那個空位就是給媚艷女人留的,哪個女人敢有那么大的譜?
小魚終于謝幕了,不不,不能說謝幕,她那樣風華正茂,永不謝幕,應該說完成了畢業(yè)作品。我鼓掌,不是為她的芭蕾,而是為那雙可以歇息的腳丫。該是下一個學生跳舞了,我現在才恍然,應該再購買一張票啊,給小魚,坐在我的身邊,讓她歇歇腳。
而小魚,從后臺的小門走出。她穿著白色的上衣,藍色的長裙,清新、淡雅、飄逸,像藍天上的白云。我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我以為她是向我走來。春華拉我的衣襟,示意我坐下。我是坐下了,但我伸長脖子,看著小魚,她走向哪里呢?她走向前排了,天啊,她要去哪里呢?不會的,絕不會的。她走到了李杰軍的身邊,李杰軍很紳士地伸出手,接住了小魚的手,在她手背上親吻了下,小魚慢慢地坐到了李杰軍的身邊。我?guī)缀跏潜钠饋?,春華又拉我坐下,并一直握著我的手。我側臉看了眼鄭咪,她似乎很淡定,目不斜視地看著舞臺,并不時與趙木存耳語。
演出結束了,我不關心別人,我只關注著小魚,她答應和我們去吃夜宵的,吃法國大餐。我們也答應她來看演出的,春華頭疼都堅持看完了。
而小魚,挽著李杰軍的胳膊,回頭看著我,看著我……這個時候,春華還緊緊拉著我的手,我掙脫了她的手,向小魚奔去,我想拽回小魚??墒牵喝A雙手拉住我,她貼到我的耳朵邊:“這么多人呢,保持冷靜?!?/p>
貝娜妮象征性地向春華揮揮手,就與黑田勾肩搭背地走了。鄭咪連招呼都沒打,逃跑似的就不見人影了,她這個表姐當的,小魚跟76號的李杰軍在一起,她為什么視而不見?而春華平時是那樣善良,看著羊入狼口,卻無動于衷。小魚已經消失在我的視線,我拉著春華,追到門外,看見了小魚的影子,她上了李杰軍的車。
小魚看見我了,向我揮下手,坐進車里,車很快開走。
四
今晚的月亮蒙了一層輕紗,朦朦朧朧的,少了明亮,多了一層霧。春華指著天上的月亮,“你看啊,別樣的月色?!彼滞嶂^,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去哪兒?我請你?!?/p>
“好,我們去賭城?!蔽抑来喝A是想讓我高興,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拉著春華的手上車。我甩甩頭,無所謂了,在這動蕩的世界里,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什么奇葩的事都會發(fā)生。我擁抱了下春華,戀戀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失而復得,我親愛的春華。我發(fā)動車,向著前方飛奔而去。
賭城,上海頗負盛名。社會名流,不到這賭一把,你都不好意思說是上流社會。
走進賭城,嗬,都在啊!貝娜妮最引人注目,她穿著大紅的裸肩晚禮服,叼著細桿女士煙,煙嘴也是細長的,范兒十足地架在手指上,扭著豐滿而苗條的腰身,穿行在男人之間。讓我驚奇的是,短短的日子,當她跟著曹石的時候,她依然豐盈,依然風騷??墒牵裢?,除了豐盈、風騷,多了珠光寶氣。她手上戴的,脖子上掛的,每件都價值連城。她身邊不是那個矮個子的黑田,而是高個子的英國人。她在賭桌邊款款坐下,那個英國人站在她的身邊。她的賭注下得大,揮金如土,一群男人,就像眾星捧月。我在另一張賭桌上看到了曹石,大概是輸了,領帶松垮垮地歪到了一邊。曹石氣惱地從賭桌邊回身離開,正碰到我,我故意調侃他,“你慢點,贏了就高興得得意忘形了。”我拽拽他的領帶,“恭喜發(fā)財!”我想他今晚一定是發(fā)財了,因為在咖啡廳他說有個中共叛變,那就會供出一串地下黨,曹石他們之類的能沒有賞錢嗎?他這個法語翻譯啊,屬穆桂英的,陣陣落不下他。傳來貝娜妮爽朗、甜膩而浪蕩的笑聲,曹石指著笑聲來源,“那才是真正的贏家?!?/p>
“呦呦,吃醋了,那你別把人家甩了呀!”這個曹石是得了便宜賣乖,我從來不信他在女人身上還有什么感情而言,充其量,是他情欲。
春華站在旁邊,微笑著看著我們斗嘴。
曹石四下里看看,湊到我的耳邊說:“離開我,她如魚得水,海闊天空。她開始倒賣情報了。”
我也湊到曹石的耳邊,很內行地說:“賣給日本人?漢奸。”其實,我連曹石也罵了,雖然我不是什么重慶方面的人,或什么抗戰(zhàn)分子,但我是中國人。
曹石啞笑:“你太鄉(xiāng)巴佬了,只要掙錢,她可以賣給任何人,日本、美國、英國……別忘了她是意大利人,她愛哪個國?都愛,都不愛?!?/p>
春華不知道聽到我們談話了沒有,她輕笑著說:“曹先生,你的領帶……嗯,歪了,有點狼狽。輸點贏點,沒關系,保持形象?!?/p>
曹石正正領帶,他拉著我,向旁邊的茶座走去,我們仨坐下。桌上有酒和香檳。
春華喝著香檳,溫和地對曹石說:“哪天去我那里喝茶,我送你一幅字?!?
“好啊,謝謝!”
“也可以到我那里練字。”
“我今晚是心情不好,你們說共黨真是神通廣大,就這么短的時間,走漏風聲了。那個叛變的共黨,帶著人去銀山路抓姓潘的共黨大官,人去樓空?!?/p>
銀山路?我心里默念,我想起田園咖啡廳,春華聽完曹石說抓住一個共黨,曹石剛走,她就說頭疼,并且,我開車送她去了銀山路,那里有看頭疼病的醫(yī)生,還沒讓我下車,是有意背著我嗎?鄭咪住在銀山路,可巧的是,她比我們看演出來得還晚。她表妹畢業(yè)演出啊,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讓她耽誤了表妹的演出?
我不禁看了春華一眼,是高度巧合?春華也正看我,她輕聲說:“銀山路住的都是文人,這大家都知道,怎么會有他們要抓的人?嗨,現在抓人都抓紅眼了,亂!”
看春華說話的神情,不像,什么都不像。我迷戀這個女人,醉人的微微茉莉花香的女人。
“不不,”曹石擺手,“絕不是你們想的那么簡單。那梅花路,可不是文人住的地方吧,去抓姓劉的中共更大的官,你猜怎么著?也是人去樓空。”
我懶得聽他說這些事,“也許正巧,人家出門辦事,或搬家。”
“煙灰缸里的煙頭還在冒煙呢!”曹石神秘地說。
春華站起來,“也許你們是找錯地方了,不聽你這些敏感的話題了,我們又得不到錢,與我們有什么關系呢,是吧,陳巖。走,贏錢去?!?/p>
曹石拽著我不讓走,聽他說,“奇怪就奇怪在這兒,叛徒是跟姓劉的共黨住在一起。絕對不會找錯地方。他們查呢,查哪兒走漏的風聲。”曹石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賭桌那邊很熱鬧,春華已經不耐煩曹石的滔滔不絕,先到賭桌下賭注了。
我示意曹石注意避諱,他這才打住。
春華的對手是貝娜妮,兩個女人都不含糊,下注大,出牌快。春華真是豪賭,她贏了貝娜妮。而貝娜妮手里架著煙,嘴里吐著煙圈,輸得起,贏得也豪邁。
曹石先走了,約我明天吃飯,我暫時答應了他。
在賭城,錢就像風,呼地刮來金山座座,呼地刮走一貧如洗。春華與貝娜妮去茶座喝酒了,春華把贏的錢留下,我接著賭。等春華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把她贏的錢輸光了,還賭光了春華隨身帶的錢,我不是花女人錢的男人,但今晚我想花春華的錢,看她是什么反應。我沒看走眼,春華對我很舍得。我心甘情愿春華對我放長線釣大魚。
凌晨三點離開賭城的,春華沒因為我輸錢而有一絲的不快,她還跟我開玩笑:“別睡著了,看著路,好好開車,我的命可交給你了?!?/p>
“睡不著,輸紅眼了?!蔽倚χf。
“哈哈,陳家的大少爺,不會就這點度量吧?!?/p>
“都是被你帶壞了?!?/p>
“冤枉啊,是你要賭的,我怎敢不奉陪。”
“哎呀,你就夫唱婦隨唄!”
“有點原則好不好,應該說,舉案齊眉。哦,哦,也不對?!?/p>
“文雅?!?/p>
“開心吧?巖。”春華說著,靠在我的肩上。
“開心,輸的不是我的錢,能不開心嗎?”
“如果我還能為你做點事情,比如說開心,我將不勝榮幸?!?/p>
“哎哎,春華,別這么正式好嗎?”
我想起一件事,我應該說了,“春華,看你哪天有時間,去我的家里坐坐,我父母都想見你?!?/p>
“為什么要見你父母?。俊贝喝A看著車窗外,我從側臉,看見她笑了。我想,她是故意這樣問的。我呀,在沒遇見春華的時候,跟曹石沒太大區(qū)別,浪蕩公子是出了名的,女人走馬燈似的換,還有舞女,沒關系的,反正我又沒打算結婚。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表露心聲,顯得太直白。春華是含蓄、文靜的女孩,我不能破壞了意境美。我盡量娓娓道來:“你看啊,春華。自從認識你,我整個世界觀都改變了。我一直嚷著要再去美國,我父母卻嚷著要我結婚,就這么僵持著,誰也不肯讓步。現在,他們有個重大發(fā)現,我不再提去美國的事了,他們感到驚訝,但不敢問,但他們怎肯失去大好良機,媒婆又踏平我家門檻了?!?/p>
這回春華轉過臉看著我,她虎著臉,撅著嘴:“好啊,你是想拿我做擋箭牌,拿我敷衍大家。我決定,我不見你父母,不做你的幫兇。”
狡猾的春華!我只好繼續(xù)表白:“看,我還是沒表達妥當。春華,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這樣誤解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解釋?!?/p>
“看把你急的,逗你玩呢!也不怨我生氣,你到底說的是什么意思嘛!”
“我接著說,你可不許生氣??!”
她調皮地說:“準了。”
“我的婚姻快成父母的心病了,他們逼迫得緊,我只能說我有心上人了?!蔽议_著車,側頭看春華,她也正看我,眼睛含著笑,我聳下肩,“有了,只能領你回去見父母了,否則,以為我在騙他們?!蔽彝nD了會兒,“所以,我的父母急著要見你這位大家閨秀。自從見到你,恍然大悟,我的愛情來了?!?/p>
春華思忖了會兒說:“巖,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好,你還不了解我。等你真正了解我的時候,我怕你會后悔的?!?/p>
話中有話呀!能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呢,她又不能說的。既然不能說,我何必要知道。我是受到西方教育的人,中國的夫妻或者戀人,給對方的空間太少,甚至沒有,每個人都有權保留隱私。我寬慰地說:“哦,我親愛的春華,我什么都不想了解,難道我了解的還不夠嗎,已經夠多了。看見你,我心歡喜,看不見你,我莫名地憂傷。足夠了?!?/p>
春華沉默,面帶愧意:“巖,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我想我還是等等。見你父母,我心里還是有些懼怕。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而且,你父親又是那樣德高望重,又令人生畏?!?/p>
“沒關系,春華,別太為難了,是我太心急了。等到你愿意的時候,自自然然地去見我父母,他們在期盼著。他們都很善良?!蔽艺f到這,春華傾過身子,吻了下我的臉頰,茉莉花香瞬間淹沒了我。
日子平淡而匆忙,關于春華見我父母的事,暫且撂下。凡事不能太著急,我也是這樣勸我父母的,盡管他們那么迫切地想見春華。他們想知道,什么樣的姑娘讓他們桀驁不馴的兒子安下心來做事,不再折騰著出國。能降住他們兒子的姑娘,不會是等閑之輩。當然我會給他們描述春華,她的美貌,她的才華,她的端莊和文靜,和她的善解人意。
小魚這個臭丫頭,這幾日也不見影子。聽春華說,她正在加緊排練,要開個人的芭蕾舞會呢!嗬,小小的年紀,野心倒不小??!只是,她那雙小腳怎么能受得了啊!這孩子太要強了。
上午出完法庭,下午到春華家,春華不在家,只有阿嫂在家。
我坐在客廳等了會兒,春華的住處最大的特色就是書多,英文原版書也不少。我又去了書房,毛筆紙硯都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她說過,一個好的書法家或畫家,從不把墨跡弄得哪兒都是,畫完寫完,哪兒都是干干凈凈的。我又回到客廳坐下,拿起一本英文書看,是《呼嘯山莊》。
沒一會兒,春華回來了,腳步匆忙,臉色緋紅,額頭有細密的汗珠。她看見我,先是愣了下,禮貌性地點下頭,無暇顧及我的樣子,直接進了書房。只見她拿出幾幅字畫,對我說,巖,你先坐著,我一會兒就回來,我先出去一下。
我看她手里拿著字畫,就站起來,走過去,接過她手里的字畫,看了眼,都是她平時不舍得出售的東西,還有一幅是王羲之的真跡。我問她,這是要干什么?她說賣。我說你這么缺錢嗎?她說是。我說我可以幫你啊。她說有急用,再說跟買家已經說好了,人家在等著呢。我說送她去,她說不用,她叫的車就在外面等著呢??辞榫?,她是怕我看見買家,我表明說,我不下車,在車上等你。這樣,春華上了我的車,打發(fā)她要的那輛車走了。
在車上,我看春華緊緊握著字畫,心緒不安的樣子。我說你要是不舍得就不要賣了,需要錢我有。她看看我,搖搖頭。我又問她,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用?她說救人,她一個遠房表哥被關進龍華監(jiān)獄,但他是被冤枉的,唉,這個世道,到哪里說理去。人關進了龍華監(jiān)獄,進了那里,就是長著三頭六臂也很難再出來。我有自知之明,憑我在社會的資質,無力從監(jiān)獄救出人,我想到了曹石,求他幫忙興許能成,但我沒有把握,我只好說:“春華,要不你再等等,我來想辦法。”可能我的語氣不堅決,她對我苦笑了下說:“不麻煩了,能用錢擺平的,是最省心的事。再說救人如救火??!”
我也就不再強求,想開了,什么都是身外之物,除了生死。車停在一個夜總會的門前,夜總會顯得冷清,因為只有到夜幕降臨,夜總會才喧囂。下午就到夜總會來的人,不是有事要辦,就是約了人。春華下車,我握握她的手,意思讓她快去快回。春華回望我一眼,微笑著下車。
約莫有一刻鐘,春華從夜總會走出來,她身后跟著貝娜妮,跟春華耳語了幾句,立馬閃身回轉。我忽然醒悟,這是把書畫賣給貝娜妮,是,貝娜妮現在財大氣粗,她可以用日本人的軍機倒賣黃金,上海廣州瀟灑來回飛。有一次,我看見貝娜妮站在春華的書房,久久凝望那幅畫,當時我問她,你喜歡這畫,她說是的,但可惜她不能據為己有。這回她終于惦記到手了。春華心事重重地上車,看來交易不是很愉快,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吹贸觯辜?、惶惑。她的這個遠房表哥對她很重要。其實,我已經料到,春華的努力是杯水車薪,但她是個要強的姑娘,她想憑自己的能力救她的表哥。我打定主意,見曹石,救春華的表哥。我不想等春華的結果,我決定今天晚上就見曹石,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求過他什么事,都是他在蹭我的關系。但我這人絕不是求什么回報的人,曹石,這么多年了,他既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朋友,更是無話不談的,相當于男閨蜜吧。早年留學海外,他時常揭不開鍋,基本都是我接濟他。現在想來,都是我們朋友一場的緣分,感謝上蒼給我這個緣分接濟他。再說,我家有這個能力,別說接濟他一個人,再有十個曹石也接濟得起。他也是有志氣的人,從大學畢業(yè),無論他用什么方法掙錢,他都不再花我的錢,還時不時幫我孝敬我父親,比如,新茶下來了,拿兩包新茶,瓜子雖薄是人心嘛!有時什么也不拿,陪我父親下盤棋,再對飲一杯。這我都做不到,所以呀,曹石深得老爺子的喜愛。只是,他近幾年跟當局,跟76號走得比較近,說白了,跟日本人走得近。但他自己也振振有詞,為什么有錢不掙,日本人的錢也是錢??!他說,他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哈,在愛情觀上,他還是那德行,不會改了,現在又在追一個電影明星。這也不影響他孝敬老爺子。
晚上,我約曹石在法國人開的酒吧里見面。不管我約他還是他約我,都是他先到,這些年已經形成了習慣。我來到的時候,曹石已等在那里,他見到我,顯得有點焦急:“我的大少爺,你總算大駕光臨了!”
我慢條斯理地坐下,要了杯雞尾酒,抬半拉眼皮對他說:“怎么?發(fā)達了,等我一會兒就抱屈了,過去你可不是這樣的。別忘了,過去是誰幫你渡過一個又一個難關的?!蔽夜室饫L聲。就他這人,現在這個樣子,你不敲山震虎,他就忘了規(guī)矩。
“不是,陳兄?!辈苁f給我一支煙,“你不是不知道,我正跟那個大明星……唉,兄弟我追得好辛苦??!”
我從包里拿出一個絨布禮盒,推到他的面前,“你呀,空著兩爪子,光用嘴甜言蜜語,人家大明星就會跟你走?哈,笑話,人家是見過世面的。”我指指禮盒,“打開看看。”
曹石迫不及待地打開,已經喜上眉梢,“陳兄,這是幾層意思。”他已經知道這是我送他的了,他故意這樣說,那是一條上等的珍珠項鏈。
“拿去,送給大明星,保證你心想事成?!蔽疫@個人辦事從來不虧待別人,就說我跟曹石稱兄道弟,也不能讓他空手辦事。曹石跟我也不見外,裝進里懷兜,“謝陳兄!”他停頓下,“這良辰美景的,你不會就是為了給我送項鏈吧,你那個大美人春華呢?”
“唉,”我嘆口氣,“不瞞你說,春華不高興,我也就不爽??!為了她,我今天有一事相求?!?/p>
“咱倆有什么求不求的,正好給我個表現的機會,說吧?!?/p>
我湊近他,壓低聲音說:“春華的表哥關在龍華監(jiān)獄,是被冤枉的。”
我還沒說完,他就問:“救人,叫什么名字,犯的是什么事?”
“他叫關大山,好像是走私黃金?!蔽揖巶€理由,我沒說被人誣陷是共產黨,不妥。
剛才還一臉輕松曹石,聽到我說出名字,坐直了身子,然后他探到我的跟前,說:“陳兄,審訊這個人的時候我在場,懷疑他是中共。”
“不管是啥共,她是春華的表哥,我就要救他?!蔽冶砻髁俗约旱膽B(tài)度。
曹石嚴肅地說:“陳兄,對不起,這個我真辦不到。政治犯,抗日分子,日本人看得嚴,76號看得更嚴?!?/p>
曹石說辦不到,一定是辦不到。曹石的話,讓我有所思想,春華表哥是中共,那么春華呢?我想起田園咖啡廳的事,曹石剛說完抓到一個共黨的大官,春華就說頭疼,然后他們撲空……春華難道真是通風報信人?我不禁打個寒戰(zhàn),杯里的雞尾酒一飲而盡。
離開酒吧,我獨自去了大華舞廳,我不想去百樂門,熟人太多。在大華我和陌生的舞女、陌生的女人跳舞,跳得很酣暢,還喝了很多酒,和陌生女人喝交杯酒。今晚,我無論跟哪個女人跳舞,心里一直在問,春華她是真的愛我嗎?我們的交往是有目的的嗎?但無論怎樣問,春華純真的臉在我的眼前浮現,手里挽著的好像還是春華。這是和春華交往以來,第一次只身到舞廳跳舞。不想見到熟人,還是遇到了貝娜妮。還與貝娜妮跳了一曲,她今晚又換了個法國人,我問她,你那個日本鬼子呢?她倒很大度,聳聳肩,說她不屬于任何人,就是為了賺生活費用。
我有所指地說:“終于被你惦念到手了。”
她不解地問:“你說的是什么?”
“春華的字畫,我可以贖回來嗎?”
她回答干脆,“不可以,我這不是當鋪?!彼f著,不時用她豐滿的胸脯有意無意地碰我,“這不怪我,我是幫助她,她需要錢嘛。她很傻,完全不用字畫賣錢,可以用她的情報……”
我沒再讓她說下去,用眼睛狠狠地瞪著她說:“記住,中國有句老話兒,禍從口出。如果再有類似情報的語言,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你一個外國人,不懂中國的規(guī)矩,這次就原諒你。上海灘你打聽打聽,我們陳家在司法界的地位?!?/p>
貝娜妮連忙說她會守口如瓶的。
從舞廳出來,很晚了。但我不想回家,想立刻見到春華。她睡了吧,這么晚去,打擾她吧?我還是來到她的住處,敲門。
是阿嫂開的門,見是我,說他們家小姐已經睡下了。我沒有走的意思,賴在門口。屋里傳來春華的話,請陳先生進來吧。
我走進屋,先停留在客廳,春華說,巖你進來吧。我走進她的臥室,她穿著睡裙,坐在床上,床頭燈閃著粉色的光,顯得房間溫暖而柔和,床頭柜上放著一本扣著的英文書。春華盡管微笑著,但一臉倦怠,她說她沒睡,因為睡不著,在看書打發(fā)時間。我進臥室是站著,臥室沒椅子,那個小方凳也不知哪兒去了。她的床很大,有床邊,很寬,平時可以坐在床邊的。我不好意思坐到床邊,只好站著。她招呼我,示意我坐在床邊。我坐到她的床邊,但沒脫外套。她說脫掉大衣吧,舒服些。我脫掉大衣,她拉著我的手,說手這么涼。她沒問我去哪兒了,或者我從哪里來。眼色柔和,但藏著憂傷。也許戀人往往看見對方眼睛的憂傷,春華她望著我,安慰我說:“好了,高興點,我的那些字畫可以重寫,只是那個王羲之的真跡是永遠不會有了?!?/p>
我問她:“你表哥的事辦得怎么樣?”
她說:“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就放手吧。”
“絕對不行?!?/p>
我想說這是你的任務嗎?但我還是忍住了。此刻,我為沒能幫上她而自責。
她忽然抱住我,茉莉花香撲面而來,我也緊緊抱住她,無語凝噎。我是那樣的心疼,這樣柔弱的女子,如果真有他們說的任務在身,她承載著多大的壓力啊。她細聲細氣地說:“這么晚了來看我,是知道我在想你嗎?還是知道我心里苦悶?”
“是我想你了。春華,我沒辦法,想人的滋味很難受,所以,我來了。你為什么不問我從哪兒來呢,給我一個述說的機會。”
“不不,你從我心里來,但我時刻害怕你從我心里走失。”
我覺得春華身子發(fā)抖,我把她抱得更緊:“春華,別怕,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還有我呢?!?/p>
春華仰面看著我,深情款款,她眼里已經蓄滿了淚水,汪汪的,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她說:“巖,你還邀請我去家里看你父母嗎?”
“當然了?!蔽遗d奮得脫口而出。
“那我們明天去好嗎?”
“好!”我握住春華的手,“那你早點休息,明天我來接你?!?/p>
春華又握住我的手,不放開,她說:“我怕一放手,明天你就不來了?!?/p>
她天真的樣子像個小孩子。我說:“怎么會呢?”我看看屋里,我不懷好意地說:“……那,我就住在這里,明天咱倆一起去我家。”
她看了我半天,下了很大決心地說:“行?!彼_始行動,她把一條被子隔在床的中間:“你睡在這邊,我睡在那邊,不許過界,你保證?”
我“撲哧”笑了,像過家家。我看下表,再有三個小時天就亮了。我真就忐忑不安地躺在這張床上了,我以為我可以為所欲為,其實不然,我從躺下,就沒翻過身。
吃早餐的時候,阿嫂總是抿著嘴,對我笑,好像昨晚我睡在春華的床上,必定就做了什么似的。還特意囑咐我:“陳先生,要吃熱的哦,不要吃涼的?!睘槭裁囱?,好像我真做了壞事。我和春華不禁相視一笑。
吃完早飯,我們上街去買禮物,春華還拿了幾幅自己認為滿意的字畫。
我們就大包小裹地進門了,我爸媽終于見到春華了。見春華又那么懂事,雖然我們家什么都有,但春華拿的那些禮物,也是對老人的尊重。特別春華拿的字畫,我爸那叫一個喜歡。他早就耳聞春華了,最早不是從我這聽說的,是從他朋友那聽說的,朋友收藏了她一幅字。我父親最愛有才的人,父親一開始稱春華為先生,春華說請伯父叫我名字吧,在您面前我是晚輩,也是學生。我父親哈哈笑著,夸春華知情達理。我小妹喜涂鴉,但沒長興,給她請了老師,她也是三分鐘熱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她看了春華的字畫,嚷著要春華到她的書房畫上一幅畫。我父親嘴上說冒失,有失禮節(jié),但他還是吩咐研墨。
春華畫了一幅山水畫,氣勢磅礴。我父親拍手稱贊,當即邀請她做我小妹的老師,春華欣然同意。我父親感嘆,他要有春華這樣的女兒該有多好。春華忙施禮道:“如果伯父不嫌棄,我就做您的女兒。”父親正求之不得,連說:“好,那就做我的女兒。”母親更是笑逐顏開,拉著春華的手,說:“我這女兒,真是才貌雙全。”
得,這次上門,可給春華增加了負擔,她不但是我小妹的老師,又變成了我父親的女兒了。我體諒到父母的苦心了,他們認春華為女兒,一是喜歡春華,二是他們想替我把這位絕色女子籠絡在他們身邊。
小妹的畫大有長進,在春華的指導下,畫了一幅挺不錯的花鳥圖。我父親驚嘆道:“嚴師出高徒?!贝喝A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春華單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顯得悶悶不樂。既然我沒辦成,我沒必要說,我也努力過,但沒辦成。我更不能說,你要救的人,曹石說是抗日分子,是中共的人。我也真想提醒她,你救這樣的人要多加小心,會連累自己。其實,我是為她捏著一把汗。每每提到救表哥的話題,我都無言以對。春華看著我,善解人意地說,巖,我知道你也替我著急,我想,你一定奔走出手想辦法,可是事情太大了,你沒做到,我已經很感激了。我聽了眼淚差點下來,這個時候,春華還那樣替我著想,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和焦慮。突然,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唉?巖,這件事是否可以麻煩伯父?
我頓悟,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呢,監(jiān)獄長曾是我父親的老部下。我當然不會讓春華親自與我父親說,那樣顯得,她拜訪我父母,就是為了救她表哥。
我跟父親說了此事,父親問我一句:“你真喜歡春華?”我說:“不是喜歡,是愛,爸爸,兒子戀愛了?!备赣H對我豎大拇指,拿起電話,給監(jiān)獄長打電話,邀請他到家里用餐。放下電話,父親備了上好的煙土和酒,差我給監(jiān)獄長送去。父親對是什么性質的犯人特別敏感,他從監(jiān)獄長那里和自己的判斷,已經知道救的人是政治犯,棘手,但他只相信要救的人是春華的表哥。
宴請監(jiān)獄長的時候,春華特意寫了兩幅字送給監(jiān)獄長,以便促使事情盡快辦成。
表哥獲準出獄了。我驅車和春華親自接表哥出獄。表哥渾身是傷,他們見面時的表情,并不像表兄妹那么熟絡,像是從未謀面。春華冷靜地說:“表哥,姨媽讓我接你回家?!?/p>
表哥說:“我的黑色呢子大衣和藍色禮帽拿了嗎?”
“一應俱全,”春華上前扶住表哥,焦急萬分,“表哥你受苦了?!?/p>
表哥在我的車上換的衣服,因為時間來不及,要馬上送他去碼頭,坐船出上海。在車上,表哥欲言又止。春華說:“表哥,這是我的未婚夫,為了救您,都是他幫的忙?!北砀缥凑f感激的話,只是點點頭,后來,說他有個歐陽詢的真跡,被人偷了,小偷賣給了一個意大利人,說是個交際花,希望表妹盡快把字買回來。
春華說:“表哥放心,我盡快找到此人,把字贖回來。”
表哥上船,船鳴笛起航,春華長長舒口氣。我站在她的身后,她回頭給我一個溫暖的微笑,那是如釋重負的微笑。我從后面擁住她,她的頭靠在我的胸前,我想,她在遙望著江面,她的心海,此刻已是千帆過后的歡愉和舒暢。而我此刻卻是那樣的心疼春華,從他們的對話,我似乎聽出了暗語,那么表哥真的是中共,如果那樣,春華呢?我倒吸口涼氣。我不管她是誰,她只是我心愛的女人。我輕聲說:“春華,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你。”
春華更緊地依靠著我,微微顫抖著說:“巖,我,我怕辜負了你的愛?!?/p>
我問:“春華,你愛我嗎?”
“愛,愛得要命!”春華囁嚅著說,“如果,我的愛摻雜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那是你迫不得已!”我的臉貼著她的臉,“永遠不要說,包括對我,秘密就是空氣?!?/p>
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臉龐,親昵地說:“謝謝你,巖,你幫了我很多,無以回報?!?/p>
“你愿意欠我一輩子嗎?”
“我愿意,可是……”
“沒有可是?!?/p>
五
回去的路上,春華的心情很愉快,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不時側臉看著我,是很久的凝視。我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車窗開著,上海的秋風吹拂著,真快,不覺已是秋天了。春華的長發(fā)拂到了我的臉上,茉莉花香淡淡地飄在車里。由遠而近傳來報童的吆喝聲,“號外,號外,日軍轟炸中國空軍?!?/p>
春華對我說,買份報。我把車開近報童,春華買了兩份報。她搖上車窗,靜靜地看著,車里寂靜極了。我能猜到,她是對日軍轟炸中國空軍那則消息感興趣。我問,報上怎么說的?春華看著報紙說:“日本人情報挺準確啊,美國飛行教官陳納德在昆明組建航校,以美軍標準訓練中國空軍。日軍的轟炸,這節(jié)奏是想把中國空軍消滅在萌芽中?!?/p>
這事我多少知道點,是宋美齡寫信邀請陳納德到中國組建空軍,并委托他回美國買飛機和招募飛行員。忽然,春華像是問我也像是問自己:“貝娜妮的前夫是空軍?還是孫立人部隊的?”
猛然間,我想起剛才表哥的話,他有個歐陽詢的真跡,被人偷了,小偷賣給了一個意大利人……這里面有什么必然或偶然聯系嗎?我側臉看她,她根本沒看我,低頭看著報紙,陷入沉思。
她還是不看我,低聲、自然而平淡地說:“巖,今晚我要請貝娜妮吃個飯,在上海大飯店。但需要你去約她,我要晚點到。就算成全她一份心愿吧,她總想與你單獨相處,你沒看出來嗎?貝娜妮接觸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你在她眼里不但是上流社會,還帶著一份神秘和誘惑。在我沒到達飯店的這個期間,需要你盡情地陪她,散開心扉,與她暢談,通俗地說是聊天。聊什么,她的過去和將來。別問為什么,就算為了幫我,你懂的。”
“似懂非懂?!蔽铱粗胺降穆贰?/p>
春華又像命令,又像請求:“如果她要跟你做生意,通過你買賣情報,你也可以答應她。”
下午的時候,我給貝娜妮打了邀請電話,聽是我,她愉快地答應了,在我的預料之中。
上海大飯店,紙醉金迷、幽靜典雅和金碧輝煌交相輝映,是一座不夜城。上海當紅的影星、歌星經常光顧的地方,吸引了上海有頭有臉的人物和達官貴族,租界的洋人臂彎里挽著一位影星或模特,經常炫耀在這里。我先到了上海大飯店,請女人嘛,男人就要紳士地提前等在那里。貝娜妮穿了條黑色綢緞的晚禮服,胸前刺繡著一條紅色的鳳凰,一條紅色狐皮披肩,松松地搭在香肩上,像一條魔幻妖艷的火狐貍。雍容華貴,美不勝收??雌饋恚秊榱艘娢?,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所以我決定,先不告訴貝娜妮春華晚到的事,就讓她以為,我特意請她。啞然失笑,我這是安的什么心。貝娜妮就是這樣自信的女人,她認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迷戀她的美貌,也難怪,她沒遇到能逃過她的媚色的男人。在她的眼神里,認為我是另類,今天沒想到,我也不過如此。是的,她絢爛登場時,我真盯著她目不轉睛,像個色狼。她見到我,喜形于色,外國人就這樣,從不掩飾喜悅,并夸大其詞。她脫口而出:“陳先生,你好有品位呀,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后面又跟了一串英語。
我問她喝洋酒還是中國白酒,她點名喝53度的中國白酒。我使勁夸呀,天非是“海量啊,一個外國美人,能喝高度白酒,不簡單”之類的。我問她:“第一次喝中國白酒嗎?”這句話是試探。她說:“不是?!蔽矣謫枺骸暗谝淮魏染剖钦l請你喝的呢?”她的眼睛驟然閃亮,無限向往地說:“我丈夫。”
哦,我的表情是一樣的向往,用贊賞鼓勵的目光看著她,留給她好好敘述的空間。我領會春華的意圖,掏空貝娜妮的前世今生。盡管春華沒明確說,我懂。貝娜妮其實不勝酒力,二兩酒后,她已經醉眼迷離了。我說要不換葡萄酒吧,她說,不,她愛喝白酒??吹贸鰜?,她不勝酒力,而是對中國白酒情有獨鐘。
酒是引子。還真讓春華說著了,后來,貝娜妮還是跟我談生意了。她說,戰(zhàn)爭是什么?是殘酷和苦難,但對她來說是發(fā)財和夢想,她倒賣黃金,倒賣情報。她還說,我沒有理由鄙視她,她不是中國人,只是要生存的人,所以,她抓住一切機會撈金。
她說:“我們也可以做情報買賣?!蔽艺f:“我沒有情報,我就是個律師,如果你有要打的官司可以找我。”她哈哈大笑,她說:“我守著金山要飯吃?!彼龑χ袊捬芯康每烧婢伲B這話她都會說。她說:“你有情報,春華那有?!蔽覔u著頭說:“你可以與春華做書法和畫的買賣?!焙髞恚恍嫉匦α?,說:“你不懂?!蔽艺f:“我不懂什么?”她說:“你不懂真正的春華。”我說:“我警告過你,禍從口出?!必惸饶萋栔缯f,她只對我說。
我們分開的時候,她說過兩天她要去廣州,問我是否和她同去,很希望我去。我說很想去,只是路途危險,到處是日本侵占的地方。她炫耀,說絕對安全,搭乘日本軍用飛機去。我驚愕地瞪大眼睛,這個可以嗎?貝娜妮高調地對我打個響指。
誰說女人不好色,只是未遇心上人。貝娜妮流露出對我的愛戀,那色瞇瞇的眼神,實難招架。她說去廣州的事,我敷衍著答,給她一個活話,甩她一個誘餌。
她當然歡欣鼓舞了,說等具體時間再和我聯系。
只能說春華很聰明,我到春華家的時候已經后半夜了,她還在書房寫字。她說有人要她的字,就急著趕,等忙完,太晚了,也就沒去。她向我挑下眉毛,只好繼續(xù)寫了。她又調侃我:“也是給你騰出空間嘛,人家愛慕你那么久?!?/p>
我欣賞春華的睿智和機敏,她是何許人也,我心里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但春華不明說,我當然不會打開窗戶說亮話。春華寫完最后一幅字,欣慰地看著我,滿眼的溫暖。
到春華的臥室,那里早已擺好了茶點,哈,早就等著我凱旋而來呀!桌子上擺著一瓶白葡萄酒,我把酒倒進醒酒器里,心里一股清涼。在上海大飯店,已經和貝娜妮喝了一瓶茅臺,微醺。我對自己的酒量還是超贊的。春華換了一身連衣裙,淡藍色的,薄如蟬翼,寬松飄逸。她一陣風似的,飄到我的身邊。她沒有坐在對面,而是坐在我的身邊。她微笑著,從醒酒器里斟酒。透明的高腳杯,倒了半杯,哈,葡萄酒沒有這么倒的,太多了。她和我碰了下杯子,用英語說:“干杯!”然后,不由分說,自己先一飲而盡了。我耍了回賴,舉著酒杯,說:“不行,人家還沒說話,還沒有心理準備,你就先干了,你知道我喝這杯酒有什么要求嗎?”
春華驚喜,并調皮地伸下舌頭,我第一次看到她這個小可愛動作。可愛得像春天的狗尾巴花。我說我想和你喝杯交杯酒,我舉著杯子,伸著胳膊,等著她的響應,我完全一副居功自傲的神情。
春華眨著大眼睛,對我無可奈何的神情,她舉著酒杯,我給她斟滿,兩臂相交,我在她耳邊說:”我愛你?!爱斘覀兏杀?,我擁抱了她,說:“告訴我,說你愛我?!?/p>
“巖,如果你愛錯了人呢?”
“什么我都認了,我只愛你,愛情沒有對錯?!?/p>
春華給足我時間浪漫,然后,她托著腮兒,靜等著我的下文。
我開始了復制講述。貝娜妮的前夫在孫立人部隊是上校團長,她前夫當然對陳納德和昆明的航空學校很了解,大概還有同學在那。貝娜妮個人能力也相當了得,經常動用日本軍用飛機,從上海到廣州,走私黃金。兩天后,這個女人約我同她一起去廣州。
春華聽完問我:“你怎么答應的?”
“春華說,我沒確定去與不去,只是說,到時候再定?!?/p>
“如果她再問起這件事,你就說去。就這么說吧,今后,他邀請你的一起活動,你都參加?!?/p>
我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似乎對你有所了解,果然說要跟我做買賣情報的生意,我說這個我沒有,她說你有?!?/p>
春華說:“貝娜妮是嘗到了情報這個甜頭,不放過任何機會,掙錢掙紅眼睛了,無所顧忌,膽子越來越大。”春華懷疑,是貝娜妮把陳納德及昆明中國空軍的情況告訴了黑田,她已經是日本特務了。
六
另一個人一直掛在我的心里,她就是小魚。
醒來已經早晨五點,我走的時候,春華還在睡覺,也就沒驚醒她。我想回家好好睡一覺,太疲勞了。
等到我家大門口的時候,差不多六點了??匆娪袀€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在我家門口徘徊,她背對著我,當然沒發(fā)現我。我已經看出她是誰了:“小魚!”怕嚇著她,輕輕喚了聲小魚。她轉身,那個轉身真是優(yōu)雅迷人,長發(fā)飄飄,裙擺飄飛,微微的驚喜,眼睛里卻閃著亮晶晶的淚花,是淚花。她先拉住我的手,搖晃著:“我都想你了,巖哥哥!”
我假裝嗔怪:“想我怎么也看不見你人影,凈拿甜言蜜語糊弄哥哥。走,進屋。”我拉著她的手。
小魚掙脫了我的手,說她不想進屋了,怕我的家人看見。我說沒事,進了大門,可以走小門進我的房間。我硬拉著她進了大院,進了我的房間。她張大嘴巴:“呀,你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彼駛€小燕子似的,跑到這屋,又跑到那屋。在又大又寬的席夢思床上打滾翻騰,又把自己摔進沙發(fā),“哎喲,好舒服啊!”她真是個活潑快樂的孩子。等她跑夠了,每個屋都參觀到了,才坐在沙發(fā)上,吃著桌子上的點心、餅干,她喜歡喝美國可樂。
“小魚,覺得這里好玩,可以多住些日子。也可以給你打掃出一個房間,隨便住?!?
餅干塞了滿嘴,還急著說話:“巖哥哥呀,我哪有那福氣啊,如果我真是你妹妹該有多好啊,老天咋就不讓我生在你家呢!”
“想做我親妹妹可以呀,來吧,叫我一聲哥哥,我給你紅包?!蔽艺笪W谏嘲l(fā)上。
不想,小魚真的跪下給我磕個頭:“哥哥在上,受小妹一拜!”
我慌忙扶起小魚:“巖哥哥是跟你鬧著玩呢,你就是不這樣,也是我的親妹妹?!蔽乙蜒酆瑴I花了。
她吃飽喝足了。她說,“平常是不敢這樣吃的,只有跟你在一起,只有你寵著我?!彼蝗粋辛?,“巖哥哥,突然有一天,你睜開眼睛,我,我沒了,你會想我嗎?”
“哈,我不睜眼睛。??!”
“你別鬧,你怎么看上去比我還幼稚?。 ?/p>
“不對,小魚,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沒有,我就是想讓你回答,突然我沒有了,你會想我嗎?”
“我……會的,會非常想你。但你別讓巖哥哥傷心,永遠都在我面前出現。行嗎?答應我?!?/p>
小魚嚶嚶地哭著,說:“巖哥哥,如果我能嫁給你該有多好?!?/p>
我不能回答她能還是不能,她太小了,這問題又太大,怎么回答我都怕傷了她自尊心。我想哄著她,給她希望,不想給她挫敗感,“小魚,你看是這樣啊,你還小,你才多大呀,花骨朵。別想那么多,每天呢就是快快樂樂的,跳你的芭蕾舞?!?/p>
小魚憂愁無限地說:“巖哥哥,你應該醒來了。你看祖國大地被日寇踐踏成什么樣子了,我們還能快樂得起來嗎?不能!”她捂著胸口,有點激情澎湃,像在演出話劇。我曾看過進步學生演出的話劇,與此時小魚的神態(tài)無二。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這孩子……危險了。我一把把她抱在懷里,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失而復得的感覺:“小魚,你就住在我這里,哪兒都不要去了。對了,你和我的妹妹一起學畫畫,上學。打扮得漂漂亮亮,參加舞會?!?/p>
小魚像個歷盡風霜的老革命者,對我失望地搖著頭說:“都過那樣安逸的日子,我們永遠是亡國奴?!?/p>
我想說,為什么你要去犧牲,但說出的話委婉了些:“這樣啊,你的想法我不反對,只是等你長大了,長能耐了,啊,再去好不好?”我仿佛看見小魚站在懸崖邊上,稍微的震顫都會使她跌入萬丈深淵。我向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希望她走向我的懷抱。
她用一句話拒絕和否定了我,她昂首挺胸,“我是愛國青年。”她眼睛里閃著火焰,“感謝我的表姐,帶我走上了救國抗戰(zhàn)的道路。巖哥哥,為我自豪吧!”
我渾身戰(zhàn)栗著問:“你先讓自己長大成人,好嗎?”
“還來得及嗎?你沒看見他們每天都在殘殺抗戰(zhàn)英雄。那些漢奸走狗,更是兇殘?!?/p>
“你這樣痛恨漢奸走狗,為什么還要和李杰軍在一起?沒看出來嗎,他對你圖謀不軌。我早就想勸你,離他遠點,你需要資助,巖哥哥有。對了,你要辦的芭蕾舞會,我來給你辦?!?/p>
她輕蔑而又高傲地說:“我心里有愛,就像那圣潔的荷花,出污泥而不染。至于芭蕾舞會,只當是個夢吧。”她沉吟著,低垂著眼瞼,“哦,對了,巖哥哥,你還沒告訴我,你會想我嗎?”
“會。但我想每天都能看見你。”天啊,我崩潰。
她又露出孩子天真的笑臉,迅速在我的面頰親了一口。這才是真實的小魚,率直,灑脫。
無論我怎么挽留她,小魚還是從后門偷偷摸摸地走了,不想驚擾任何人,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
我從窗戶望著漸行漸遠的白裙,淚水長流。這淚水是為她高興還是難過,多半是難過,因為她的青春還沒綻放。沒有心思吃早餐,昨晚睡的又晚,起得又早,我胡亂地躺在床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大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我還埋怨家里的小管家左撇子,為什么不叫醒我。左撇子苦不堪言啊:“大少爺您可太冤枉我了,怎么叫您都不醒?。》蛉硕紒磉^了,摸著您的額頭,燙手,發(fā)燒了。請了醫(yī)生給你把脈,說不打緊,疲勞過度,吃上藥就會好。我給您灌藥都沒醒啊,少爺啊,您說您這疲勞到什么程度了。再說,少爺啊,最近也沒見您出庭啊,怎么就疲勞了呢?老爺也納悶。”
“廢話咋這么多呢?我出庭還跟你小子打招呼啊?滾一邊干活去。”
“那倒是,大少爺?!?/p>
左撇子找個大沒臉,蔫蔫地轉身走。他又轉過身來,說:“大少爺,還有一檔子事,有個女的叫貝什么娜的,她說晚上請您吃飯,夫人給回絕了,說您生病了,不去了?!?/p>
“左撇子,你怎么不叫我?”我發(fā)火。
左撇子又開始嘚啵:“不是不叫您,是夫人不讓,說您最近就沒干什么正經事,整天花天酒地的,該收收心了。聽電話那個女的就不是什么正經女人,說話拿腔作調的。”
“人家是外國人?!?/p>
這才想起春華囑咐我的話,貝娜妮再有邀請,你一定應邀。我立馬給貝娜妮回了電話,貝娜妮在電話那邊焦急萬分,說我再不給她回話,就到我家來看我了,聽說我生病了,很擔心。我告訴她已經好了,她聽了,一連串地說太好了。還沒等我說什么,她不無關切地說:“我想,你身體再恢復一下,明天中午在上海大飯店吃飯,晚上去夜總會,都是我安排。陳大律師肯賞光嗎?”
我很爽快地答應她:“哈哈,你這不是以我為中心嗎?榮幸之至?!?/p>
“那當然,你是我的心上人嘛,我可以這么說嗎?”
“當然可以?!?/p>
這段對話,我自己都感到肉麻。
第二天,我穿了套淺灰色格子西裝,連春華都夸我,英俊。
貝娜妮沒請春華,但我想請春華和我一起去。春華說她是要去,但不是和我去,她要和曹石去。我驚嘆她消息的靈通,但我不想問,也不想問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我猜想,她是給眾人一個錯覺,我倆的關系在漸漸疏遠,想她,是給貝娜妮這個錯覺。
貝娜妮在上海大飯店訂的是超豪華包間,有客廳、休息臥室,還有舞場。餐廳回蕩著曼妙小提琴樂曲,一位妙齡少女亭亭玉立,站在一角,拉著小提琴。
我到的時候,客人大多到齊了。呵,都是人物。租界的英、法使館使官,當然少不了黑田,鄭咪坐在趙木存的旁邊,李杰軍挨著趙木存坐??吹嚼罱苘?,想起小魚。當時就打個問號,小魚怎么沒來?轉而一想,沒來好,也許我說的話起作用了,她已經遠離李杰軍。我心莫名的興奮。不然,我真是為小魚捏著一把汗,最近《大公報》,總刊登小魚和李杰軍出雙入對的照片。大家指著報紙,說什么的都有。他倆的關系傳得沸沸揚揚,但我堅定地相信,小魚絕不會愛李杰軍的?,F在好了,終于不用為小魚擔心了。像李杰軍這樣的人,我是不屑于與他打招呼的。
倒是貝娜妮挽著我,過分熱情地介紹我。
曹石和春華是來得最晚的一對,驚艷四座。曹石一套黑色西裝,春華紅色晚禮服。紅配黑,絕配。真是應驗了那句話,最是人間紅顏美。貝娜妮唯獨沒有介紹他倆,她只是拉著我的手,像個初戀撒嬌的小女生,暗自搖晃著。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淡定。
曹石和春華目空一切,不知道的,以為他倆做東,喧賓奪主啊。曹石大將風度地擺擺手,示意沒回過神來的客人:“都坐,都坐。”春華標準的微笑,露幾顆牙齒,估計都對著鏡子算好了。春華微笑著,算是向在座的打招呼了。我都有點嫉妒了,曹石你什么東西,在這兒跟我裝模作樣的。心里明鏡似的,春華逢場作戲罷了,但還是抑制不住想扇曹石。我注意到李杰軍的眼睛,看見春華立馬就亮了,真是名不虛傳的色鬼。他先站起身來,走到春華的身邊,很紳士地握著春華的手,來個西方似的禮儀,親吻春華的手背。又來這套,惡心!無論他怎樣紳士,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從他跟小魚在一起,我更是莫名地憎恨他。
黑田身邊坐著一個大白臉的日本藝妓,貝娜妮坐在我身邊,依著我很近,不時用身體碰碰我,大概她是看出我掩蓋下的憤慨。我表示友好或者不閃她的面子,用手拍著她的手背,或摟摟她的肩頭。
已經上菜了,我一眼望去,都成雙成對,只有李杰軍身邊還單著,奇怪的是,他身邊留個空位。貝娜妮是做東的,希望每個她請到的尊貴的客人都滿意。她當然注意到那個空位了,她對李杰軍說:“李隊長,在還沒開宴的時候,您看,要不給百樂門的莉拉打個電話來陪您?!崩蚶俏枧?,很早就跟著李杰軍。
李杰軍擺手道:“不用了。”
貝娜妮說,“那怎么行?一會兒我們要開舞會的?!彼笥铱纯矗芭?,我想起啦,看起來我們的李隊長非小魚不可啊,癡情,感動!”
“什么叫癡情啊,我已經變成情圣了,哈哈!”李杰軍假裝毫不在乎小魚的樣子說。
趙木存?zhèn)阮^看著鄭咪,那意思不言而喻。鄭咪心領神會,她起身,面無表情地說:“我給小魚打個電話,看她是否能來,難得李隊長這樣惦記著她?!?/p>
李杰軍求之不得地說:“用我的車去接她?!蹦且馑急仨毥衼硇◆~。
電話在客廳,鄭咪去客廳給小魚打電話。
鄭咪說:“來吧,這是最好的機會,能見到很多朋友。你不是病了嗎?可以中途走嘛。他那么關心你,會和你一起走的。哦,對了,天涼了,穿那個貂皮坎肩,什么,舊了。那你回去的時候,就到福瑞軒皮草行買個新的,沒準他會給你出錢的。別忘了,你來的時候,告訴家里人一聲?!?/p>
鄭咪打完電話從客廳走出來,春華迫不及待地對鄭咪說:“小魚如果病著,就不要她來了?!编嵾溥€是面無表情,說:“她好多了,是她愿意來?!?/p>
春華有點著急了,“萬一,”春華停頓下,想找合適的詞,“萬一病重了呢。打電話告訴她不要來了。”
“已經定了?!编嵾錄Q絕的口氣。
我看著這兩女人,有些蒙,云山霧繞的。春華告訴我先回餐廳。后來她們說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一小會兒都回來了,二人的臉色都不對,可能我是多慮,總覺得哪兒不對。
貝娜妮看著大家說:“要不我們先上菜,邊吃邊等?!?/p>
李杰軍說:“就等小魚來了一起吃吧。”
貝娜妮討好李杰軍,那我們去客廳,吃茶點,等小魚來了再開宴。
等小魚的這個期間,我什么也喝不下、吃不下,心又像昨天似的,惶惑惆悵,頭暈眩。是怕小魚來?還是盼著見到小魚?最好不要來。
七
小魚來了,她臉色雪白,穿著單薄。我最先迎了過去,勇敢地迎著眾多人不解和懷疑的目光,我全然不顧,因為小魚走路有些不穩(wěn),我生怕小魚暈倒。小魚看我的眼睛閃亮亮的,照耀著我的臉膛,同時也照亮我地心,我覺得自己瞬間陽光得像個少年。她的眼睛總是這樣明亮清澈,她拉住我的手,軟軟地靠在我的肩上,對著我的耳朵夢囈般地說:“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一個人,巖哥哥!”
我像是被試了魔咒,也對著小魚的耳朵輕聲說:“我愛你小魚!”我對小魚的愛是升華的,不僅僅男女之情。我也是急于安慰病中的小魚。
李杰軍站在不遠處,斜叼著煙,看著小魚。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和小魚如何收場。小魚拉著我的手,走到李杰軍的面前,笑瞇瞇的、撒嬌的口氣,“陳大律師是我的干哥哥,今天正式向你宣布。以后,你要關照我哥哥噢!”
李杰軍朗聲大笑,他擁著小魚的肩,伸出手,和我握著手,說:“陳律師大名鼎鼎,有這樣的親戚我感到萬分榮幸。”
我一定是陰沉著臉,我說:“小魚還是個孩子?!?/p>
李杰軍笑著說:“放心吧,我很寵她的,是吧,我的小魚?!?/p>
小魚還是微笑,她對我說:“巖哥哥,我會照顧自己的?!彼龑ξ易鰝€鬼臉,意思讓我輕松些。
李杰軍繼續(xù)攬著小魚的肩膀,我覺得沒有必要在他們倆面前站著,正好貝娜妮向我走來。我聽到李杰軍說:“小魚啊,手這么涼,穿得太少了?!?/p>
“我是想披著貂皮披肩的,沒放好,被蟲子蛀了個洞?!毙◆~嘟著嘴說。
李杰軍財大氣粗地說:“嗨,就是不蛀洞,也不時興了,再買個新的?!?/p>
小魚說:“聽說福瑞軒的皮草好,都是從老毛子那進口的?!?/p>
李杰軍說:“那就去買。”
“今天嗎?”
“好啊,只要你高興,我的小魚寶貝。”
貝娜妮扭著水蛇腰,走到我面前,挽起我的胳膊說:“走,吃飯去?!彼只仡^,“哎呀,李大隊長,見到小魚連飯都忘了吃了嗎,嘻嘻,快,入座,開宴了。我們大家餓著肚子,可都是為了等你的心上人小魚??!”
“好,明天我做東,還是這些人,怎么安排,去哪兒,你來定?!崩罱苘娕闹馗f。
飯吃到一半,小魚說不舒服,說讓李杰軍的車送她回去休息。她臉色始終那么蒼白,看她是病沒好利索。為了應酬,強打精神。我心里埋怨鄭咪,怎么就不知道照顧表妹,還起頭讓她來,她到底安的什么心。鄭咪打完電話,春華為什么跟她爭執(zhí),福瑞軒皮草,鄭咪打電話提到,小魚也向李杰軍提福瑞軒。
一聽小魚要先走,李杰軍執(zhí)意要親自送小魚。鄭咪說小魚,還不快謝謝李隊長,對你這么關心。小魚臉上掛著可愛甜蜜的笑容,在李杰軍的臉上輕吻了下。在場的人鼓掌祝福,我隨著也拍了幾下手。
春華始終悶悶不樂,她偶爾和曹石耳語幾句。
走到一半時,小魚說:“這天真冷,剛入冬就這么冷,今年將是個冷冬啊?!?/p>
李杰軍對司機說:“去福瑞軒皮草行?!毙◆~就把頭依偎到了李杰軍的胸口上,李杰軍懂這個女孩子的心思,她是真想要個遮風擋雨的貂皮大衣,而這個女孩子,從不像他以前交往的那些女人,換著法地花他的錢,覺得他的錢就是大風刮來的,不花白不花。小魚喜歡芭蕾舞,李杰軍已經答應她,在上海給她辦場芭蕾舞會,然后送她去蘇聯繼續(xù)深造芭蕾舞。偶爾貪吃,但由于跳舞,又不允許她吃。她從未向李杰軍伸手要過東西,給她開支票都不要。今天,好不容易知道小魚要買件貂皮大衣,他看見小魚穿得這樣單薄,還有些寒酸,他深深地譴責自己。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都要給小魚選件稱心如意的皮草,他也認為福瑞軒的皮草在上海數第一。
在福瑞軒挑選的時候,小魚挑選得很仔細,還是一副特別挑剔的樣子。店家知道來個有錢的主,都把鎮(zhèn)店貂皮大衣拿出來了,是一件珍貴、罕見的紫貂大衣,小魚這才滿意地點頭。李杰軍也覺得挑剔的時間過長了,他還從來沒陪誰買過什么衣服,而且就是買,也從沒在陌生的公共場合停留這么長時間,心里有點慌。
吃完飯,我們又去喝下午茶,中間,貝娜妮就出去了。春華看貝娜妮出去,拉了我一下衣角,說讓我跟她出去一趟??粗喝A還挺著急的,我開門上車,發(fā)動車。這時春華才說,你看見前面那個黑車了嗎,跟著那輛車。我看見了,好像是貝娜妮上了前面那輛車。
我心里想,這兩個女人又在玩什么游戲。
前面的車很詭異,不走正道??偸枪諒澞ń亲咝÷?,速度還快得可怕。一眨眼的工夫,被它甩掉了。大概貝娜妮看出是我的車跟在后面了。
春華看跟丟了,焦慮,著急地說:“別跟了,去福瑞軒皮草?!蔽夷X子嗡的就響了,瞬間的缺氧,差點碰到前面的人。春華喊我:“小心?!庇质歉H疖幤げ荩庇X告訴我,福瑞軒皮草要出大事了。我腦子里蹦出倆字:“小魚!”
果然讓春華猜到了,遠遠看見貝娜妮的車停在了福瑞軒皮草行門口,停在門口的還有李杰軍的轎車。
貝娜妮急忙下車,進店。
春華用命令的口氣說:“我們停在福瑞軒皮草拐角,別讓他們看見?!?/p>
我剛把車停下,也就是貝娜妮進福瑞軒皮草行的瞬間,尖銳刺耳的槍聲響起,是從福瑞軒皮草行里面?zhèn)鞒龅臉屄?。更戲劇的是,槍響的同時,李杰軍箭一般地從福瑞軒皮草行的大門飛奔而出。緊接著,兩個持短槍的人,追出大門。這時,李杰軍一個箭步沖進車里,也不知道車門是什么時候打開的,也為李杰軍逃脫贏得了時間。車如瘋了一般躥出去,只留下車后的一股煙。
兩個持槍人看著遠去的汽車,也迅速消失在街巷里。而貝娜妮擰著腰身,走出福瑞軒皮草行大門,若無其事地上車,車緩緩開走。
我剛想開車跟上,春華按著方向盤,說:“慢著,不跟了?!?/p>
我忽然想起小魚,大喊一聲:“小魚!”我推開車門剛想下車,春華拉著我,說:“危險!”
也就三分鐘,小魚從大門走出,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搖下車窗喊:“小魚快上車。”
小魚上了車,光哭不說話。春華抱著她,說:“不怕,天塌下來還有我們呢?!贝喝A對我說:“小魚是不能回她自己的住處了。”我說:“去我家住,沒人敢到我家抓人的,憑我老爸的地位,諒他們也沒這個膽子?!?/p>
八
小魚晚上是住在我家的。
小魚說,鄭咪是軍統(tǒng)的特工,她的任務就是刺殺趙木存和李杰軍,她由愛國文人變成與趙木存同流合污的漢奸,都是表象,實則目的是刺殺。鄭咪完不成任務,叫她的表妹小魚冒死替她完成。小魚接近李杰軍,就是為了今天刺殺他。我氣憤地說:“小魚,你表姐在利用你?!毙◆~說:“不是,是我自愿的,我就想除掉這個漢奸,因為他活著就會有無數的抗戰(zhàn)英雄死去?!蔽艺f:“那你也是軍統(tǒng)的人?”她說:“不是?!蔽艺f:“那你是中共的人?”她說:“也不是?!蔽殷@愕:“你都不是為什么要冒死?”她說她就是愛國熱血青年,她愿意做這個犧牲。
小魚給我講述了福瑞軒皮草行今天發(fā)生的事。她說本來今天李杰軍必死無疑,那樣她大功告成,也就是抗戰(zhàn)功臣和英雄了。當時他們已經選好了一件罕見的紫貂大衣,李杰軍正給店老板付款,這時貝娜妮突然推開了福瑞軒皮草行的大門,喊了一嗓子:“有人嗎?”李杰軍猛回頭,看見樓下有兩個穿短打的男人,你想啊,李杰軍眼睛多毒,馬上意識到那兩個人的可疑性。穿短打的人進皮草行干什么?他們買得起皮草嗎?貝娜妮的出現,太突然了,仿佛從天而降。絕不是偶遇。李杰軍就是看不見那兩個男人,看見貝娜妮出現在他面前,他一樣會跑,職業(yè)警惕性。小魚瞪著眼睛,天真地跟我說,她自己沒有暴露。李杰軍不會懷疑她,因為李杰軍是真心喜歡她,在買大衣的時候她意識到,肯為她一拋千金。她流著眼淚說,她很慚愧,沒能完成任務,還會牽扯很多無辜的人犧牲。
是的,從出事到整個夜晚,上海一直都在大搜捕。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出門的時候,小魚還睡著,我吩咐左撇子,不要驚醒她。昨天受了驚嚇,多睡會兒覺會好些。今天我是要陪著小魚的,可是貝娜妮一早就來電話,一邊說打擾,一邊說有急事要和我說,商量明天去廣州的事。這事我得去,看她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如果不是她使壞,小魚已經完成任務了。
仇恨在燃燒,一直把我燒到了貝娜妮家。我剛坐下,一杯茶還沒喝完,李杰軍的司機來了,貝娜妮下到一樓客廳。我從樓上看見,司機從懷里掏出一張支票,遞給貝娜妮,就急匆匆走了。貝娜妮還說:“謝謝李隊長。”
我直接問貝娜妮:“李杰軍怎么給你送支票?”她得意,“所以呀,跟我去廣州玩幾天,費用我全包,我有錢?!彼朴频卮捣髦≡诓璞锏牟枞~,“李杰軍就是送給我一個金山都不為過,因為我救了他一條命,這不是敲詐,這叫感恩。”
我在心里這個恨啊,貝娜妮這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黑暗人格者。她無時無刻不尋找、竊取、竊聽情報,她不分派別,不分美丑,不分敵我,不分時候和地點,只要是情報,她一律拿來發(fā)財。
下午回到家,小魚已經走了。估計那個時候,她已經在76號。不是座上賓,而是階下囚。她不是軍統(tǒng),也不是中共,誰也指揮不了她。沒有組織,也就沒有紀律,我行我素。
你真沒用,我責備左撇子。冤枉啊,左撇子說他也不知道小魚什么時候走的,早上的報紙送來,他還沒放到報架上,小魚說她先看看報紙,左撇子把報紙送到了小魚屋里。
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小魚從報紙上看到她表姐鄭咪被76號抓起來了的消息。按照常理,小魚應該更加隱蔽自己,但她是小魚,她自責,因為她表姐被捕。她說過,李杰軍不可能懷疑她,她抱著這一絲希望,想親手殺了李杰軍。
小魚從我家小門偷偷溜出去的,上次她走過那個門。她回到銀山路自己的住處拿上手槍,藏進手袋里,像每次那樣,走進了76號。
剛進大門,就被抓住。李杰軍面色痛苦,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你怎么還自己送上門來了?”
從這點看,李杰軍對小魚是動了真情,他要想抓小魚,用不著滿上海搜捕,直接去陳府抓人好了,即使抓不走,渾水摸魚,讓陳府不得安寧。進了76號,也由不得李杰軍了。好在小魚一口咬定,刺殺李杰軍是因情生恨,當初答應娶她,跟他的太太離婚??墒堑筋^來,付出的感情是一場空。
小魚把天大的事自己扛下來了,她受盡折磨,依然堅定,因愛起殺心。
屋里空蕩蕩的,沒了小魚的身影,我號啕大哭。這哭聲,夾雜著自己太多的難為和對小魚太多的說不清的情感。父母驚動了,我說我跟小魚是一個頭磕在地上,情同兄妹了。父親說這事他管不了,太大,再說他老了,管不動了。
春華沒打招呼就來了,拿來我父親喜歡的字畫,還有她收藏的真跡。父親當時就吩咐,把春華的字畫送裱,哪幅掛在客廳,哪幅掛在書房。小妹也拿來她的習作請春華指點,春華先夸獎小妹的進步,再指出不足。父親看著,滿眼都是喜悅。我心知肚明,知道春華此次的真正目的,她也是想求父親救小魚。果然,春華找個恰當的時機,把小魚的事說了。母親也在場,母親就蹙著眉頭數落:“你們瘋的真是越來越離譜了,倒是把婚結了,生個一兒半女的,我們當老人家的也就不攔著,你們瘋上天也不管。這可好,自己的事還管不好,還管別人的事。”
我覺得尷尬,偷眼看著春華,看她是否能受得了。
春華笑著說:“伯母的訓斥很溫暖,我在上海全憑自己。我的終身大事,托付伯父伯母操辦就是了?!?/p>
母親露出笑容:“那我可就張羅發(fā)請?zhí)?。?/p>
春華奉承著:“伯母辛苦?!?/p>
母親滿面春風,她笑著說:“看,多懂事的孩子。結了婚,也讓我這貪玩不定性的兒子收收心?!蹦赣H看著我,“這回我看你再往國外跑?!?/p>
父親也和顏悅色了:“這樣啊,我辦辦看了。能救出小魚更好,但我沒有十分把握?!?/p>
我先握住了父親的手,感激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小魚觸碰了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我變得脆弱不堪,總像個女人般的淚水漣漣。我這個律師已經不務正業(yè),最近我都懶得接案子,總是纏繞在這些云里霧里的事。
出了這事,種種跡象,春華是有預感的。我第一次哭著指責春華,想起小魚在大牢里遭罪,我心焦灼得快要炸裂,無法控制情緒:“春華,你知道,這是預謀?!?/p>
“我也是隱約知曉?!贝喝A勉強回答我。
“為什么不阻止?”我固執(zhí)地問。
“我阻止了。”春華無奈。
“哼,我聽到你所謂的阻止,曖昧軟弱。”
“可是我只能建議,決定權不在我這。我們相互可以合作,但無法約束對方,希望你能聽明白。”
“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p>
“如果膽怯了,可以離開我?!?/p>
我剛才的意志像積木,一觸即坍塌,“不,我已經失去小魚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我抱住春華,“讓我們拼命救出小魚吧?!?/p>
“我會的,我的愛人?!贝喝A趴在我的懷里哭泣,“都說律師冷血,你怎么善良得都讓我想哭?為了你心中的小魚,我會竭盡全力?!?/p>
我哽咽。
如果我的心是一座雪山,那么小魚就是圣潔的雪蓮花。如果我的心是一汪池塘碧綠的荷葉,那么小魚就是那朵靜好婀娜的睡蓮。
父親為了救小魚,拿出了二十根金條。母親是不語的,她始終認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救的這個女孩子是為了鏟除漢奸。母親說她不圖修眼前,她修子孫萬代。春華答應母親,給她生四個孫子,成雙成對。哈,我真無法想象,那么文靜的女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她有多真誠,下了多大決心。
事都趕到一塊了,這邊緊鑼密鼓救小魚,那邊貝娜妮催促我去廣州,我是不想去了,因為心里惦記著小魚。再說,母親擔心旅途安全,并反對我和貝娜妮混在一起。更何況,我已經是快結婚的人了,再滾在女人堆里怎么對得起春華。
殊不知,是春華力薦我去廣州。我問什么,春華倒問我,你想給小魚報仇嗎?我說想。春華說那就聽我的,做好準備登機。小魚有我,還有我們堅強的后盾,你的父親。
終于要登機了,貝娜妮臉笑開了一朵花,完全是勝利者的姿態(tài)。我見到她這副贏了全世界的嘴臉,不禁在心里罵了句,發(fā)國難財的惡魔。
果真是日軍軍用飛機,神通廣大,貝娜妮可謂霸道女神。飛機周圍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我心怦怦地跳。貝娜妮看出了我的緊張,她拉著我的手,示意我別怕。到這會兒我真的不想去廣州啊,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此去生死兩茫茫。就在即將登機的時候,我如孔雀東南飛,一步一徘徊呀。我就不相信,春華就這么舍得我前途未卜。飛機就要起飛了,我心涼透了,死心塌地跟貝娜妮去廣州吧。這個時候了,還沒人來救我,只能硬著頭皮登機了。如今不但未給小魚報仇,合著又搭上我了。行,春華,心真硬。世界上真正對我好的人,只有母親,她哭著求我不要去,因為她就我這么一個兒子。她不想我出國,也是因為一個兒子。母親為什么希望春華做她的兒媳婦,因為春華能留住我的心。答應她老人家的時候,命運又逼迫我遠行。
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聽到身后有人喊我:“哥哥,哥哥!”
是小妹在呼喚我。驀然回首,小妹向我跑來,我多想是春華來送我。
貝娜妮也問我:“你家人沒有來送你的?連春華也不來送嗎?”我懊惱地說:“因為我們全家都反對我和你在一起。春華更是傷透了心,她是那樣的愛我,而我卻見異思遷。我母親給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膽敢和你前去廣州,就和我斷絕母子關系,永遠都不準我進陳家的門?!甭犃诉@話,貝娜妮感動得緊緊地抱住我,她說我失去的,她都會加倍補償我。
小妹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拽著我的胳膊就走。貝娜妮也傻眼了,她無助地拉著我,說馬上登機了。小妹含著眼淚,我急切地追問:“出什么事了?”小妹哭著說:“媽媽生病了,媽媽說不想活了。哥哥,救救媽媽,我不想失去媽媽,哥哥!”
小妹的一聲聲“哥哥”,喊得我心都碎了。我掙脫了貝娜妮的手,說:“對不起,貝娜妮,恕我不能與你同行,我要回去看我的母親,等你回來,我在上海大飯店給你接風?!蔽翌^也沒回的,牽著妹妹的手,沖出候機廳,沖到大路上。
我招手打黃包車,小妹沖我神秘地一笑,怪了,剛才還哭了,現在又笑。她拉著我向拐角跑去,哪兒停著一輛車,是小妹的福克斯吉普車。小妹說她開車,我拉開后車門,坐進去。
原來,春華不動聲色地坐在車里,她溫柔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我緊緊抱住她,喜極而泣。我就知道春華會來救我的,她怎么舍得我去廣州呢?除非,她不愛我了。
我們車開動的時候,一架標著日本國旗的飛機正從我們車頂飛過,我搖下車窗,向外看了一眼,不知道貝娜妮是否看見我了。
九
第三天,上海各大報紙顯赫的位置登出,交際花貝娜妮在廣州被捕,她是日本間諜,是被駐廣州美國情報署抓獲的。
我去春華家,她正在客廳看這則消息,見到我,像沒事人似的微笑,招呼我喝茶。此刻,我不寒而栗,原來春華在不動聲色中,暗藏殺機。戲演得跟真的一樣,連我這個幫兇都深陷其中,信以為真。到最后一刻,她才派小妹去機場,就算是救我吧,如果她不救我,那最終后果就是和貝娜妮一起坐美國人的監(jiān)獄了。假如說春華告訴我陪貝娜妮去廣州是演戲,我的某個細微的動作或言語,是否會引起貝娜妮的疑心?
春華滴水不漏得讓人膽戰(zhàn)心驚。
屋里飄蕩著百合的花香,淡淡的,猶如春華的表情。她的美不張揚,茉莉花樣,淡淡的香氣吸引你。我沒有立刻坐下,而矗立著,腰板拔得直直的,那感覺,居高臨下。我就是讓她覺察,我不高興。她站起來,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她的身邊,她為我端起一杯茶。我故意說話氣她,讓她心里不痛快:“小魚還在受苦,而我……而你……逍遙自在?!?/p>
掀開茶碗蓋,春華不急著喝,青花瓷與她的纖纖玉指相互映襯,堪稱絕配。
我憤怒地咬著牙說:“笑里藏刀!”說完,我先淚流滿面。無邊而莫名的痛向我襲來,而我甘愿深陷痛苦中不能自拔。
春華低垂著眼簾,微微的笑,低聲細語說:“這回,她再無法買賣情報了?!彼傅氖秦惸饶?。
我真笨,我和春華才是世上的絕配,我倆珠聯璧合,一同“潤物細無聲”地把貝娜妮送上了飛機。我想問春華,你是中共的人嗎?你是共產黨員嗎?話到嘴邊我還是壓在了舌頭下面。我坐下,說了另一件家事:“我母親催著我們結婚呢。”我以為她會拒絕,因為我們連婚還沒訂呢。
春華終于喝了口茶,仿佛這茶特別滋潤嗓子,她清甜地說:“全憑父母安排。”
好消息都撿一天來臨,我回到家,告訴媽媽,春華答應結婚了。
母親喜上眉梢,她說也有好消息告訴我,那邊傳話來了,答應明天放人,小魚這孩子得救了。父親沒白費力氣,二十根金條也沒打水漂兒。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小魚又從我家的小門走進來,是飄,她的腳步是那樣輕快。她天真地笑著,向我飛奔而來。我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不禁喊出一聲“小魚”。幻覺,可能思念過度。母親笑話我:“這哪像個律師,分明像個賈寶玉,心軟面善的。也算小魚這孩子有福,遇到你這么個哥哥。你也別傻愣著了,明天就可以見到小魚了,你要是不放心,就接她到家里來住,反正家里地方大。你不是說,她在上海也沒什么親人嗎,就一個往火坑里推她的表姐?!?/p>
我回到春華住處,把小魚明天釋放的事情跟她說了一遍,說到興奮處,我還深深地吻了春華的額頭,此刻我心花怒放,明天就可以見到可憐的小魚了,她再也不用受苦了。她住在我的家里,一同和小妹去上學,還可以跳她的芭蕾舞。兩個像花一樣的女孩子在院子里翩翩起舞,是何等的愜意。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了春華,并急匆匆往外走,回去叫左撇子給小魚收拾房間。一切就緒,只等小魚公主駕到。等我感到氣氛不對頭的時候,我已經毫無保留地說完了。春華拉住走到門口的我,慍怒地看著我的眼睛:“你不會是愛上小魚了吧?”
“不,不會的,怎么會呢?”我竟有點理屈詞窮,伴著小緊張。
我多想對春華說,小魚準備赴湯蹈火的時候,特意跑到我家向我表白了她的心跡。我不傻,金子般的少女之心,她愛上我了。
春華也不聽我辯解,直截了當地說:“你只愛我一個啊,我才是你的最愛?!?/p>
“我向你發(fā)誓,好嗎?”我舉著手說。
春華撲到我的懷里,壓下我的手:“什么都不用說,我愛你?!?/p>
真正的節(jié)外生枝在第二天。
果然讓我擔心著了,晴天霹靂,小魚昨天半夜被李杰軍的妻子強行接走,這個女人怕夜長夢多,半道就槍殺了小魚。李杰軍是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況且小魚一口咬定,是因愛生恨。但他的妻子,原本蛇蝎心腸,她決不允許這個丫頭片子高喊著因愛生恨,不管假愛真愛,都讓小魚萬劫不復,方解心頭之恨。另一個噩耗接踵而至,鄭咪精神失常,送進精神病院。趙木存下令,禁止任何人探視。這等于鄭咪這個人從上海徹底抹去,殺人不見血。
欲哭無淚,我呆呆地看著春華,仿佛整個世界已經倒置了。人就像浮萍,一場風雨后,七零八落,無影無蹤。小魚啊,讓我到何處尋覓你的芳蹤。悲傷過度的我,幾近暈厥,我從來沒這樣沮喪過。也許我悲傷的樣子太可怕,春華緊緊握住我的手,語無倫次,像是承諾,像是安慰,“我,我會為小魚報仇的。如果昨天來,也許,我真笨……”
我的大腦,像塊石頭,沒有縫隙,聽不進任何聲音。因為有一個聲音占據了我的大腦,下一個死的是誰?是春華嗎?我不敢想。大腦迸發(fā)出一個念頭,離開。我張開懷抱,抱緊春華,恐懼、哽咽:“春華,快,快離開上海?!?/p>
春華倒沉得住氣:“你母親不正為我們操辦婚禮嗎?我想旅行結婚?!?/p>
“那當然好,嗯,我們去美國?!?/p>
“聽你的,我們去美國?!?/p>
十天以后,出國的手續(xù)已辦妥當。母親的意思,給我們在上海辦個盛大的婚禮,然后再出國度蜜月。而我和春華的想法是盡快離開上海。我跟母親商量,等我們出國度蜜月后,回來再辦婚宴。
曹石前來家里賀喜,父親見到他格外親切,責怪他有些日子不來往了。曹石說公務繁忙。曹石人活絡,又會見機行事,在上海黑白兩道通吃。父親留他在府上吃的飯,席間,父親把擱置多年的一處老宅送給了曹石。出乎我的意料,這是父親珍藏的相當于古董的一處老宅,價值不菲。
曹石感激不已,他的新女朋友正愁著無處安放,太太在經濟上查他又嚴格。父親的贈予,對曹石來說,真是錦上添花,雪中送炭。
在一次化裝舞會上,最后一刻摘掉面具時,我看見春華正與黑田跳舞。大家都是戴著面具入場,舞會結束時才摘下面具。彼此跳舞時,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黑田看到剛才與他翩翩起舞的是春華,直呼不可思議,天公作美。他鐘愛中國書法,當時就向春華求字畫,春華爽快答應。黑田意猶未盡,命樂隊重新奏樂,他要與春華跳一曲華爾茲。音樂起,在眾目睽睽之下,黑田和春華再一次高調起舞。我也是眾目睽睽一份子,我默默地看著,春華居然跳得如此投入,還熱情洋溢地與黑田耳語交談著。
我后來問春華:“你跳舞的時候和黑田談的什么?”我實在想不通,在小魚尸骨未寒,她口口聲聲要為小魚報仇的時候,還能和這個侵略者舞步翩翩、交談甚歡?春華也不瞞著我,說:“正因為我沒什么話題,正好,黑田提到了貝娜妮。我當然替他推理分析,到底是誰出賣了貝娜妮,英國人、法國人沒必要,貝娜妮周旋的這幾個核心人物,李杰軍跟中共和國民黨根本夠不上,他還不夠級別。但趙木存可是八面玲瓏重權在握的人物,據說由高人引薦,已經與中共秘密會晤過,趙木存他是給自己留后路嘛,萬一黑田將軍你們撤回日本,他趙木存將人頭不?!,F在不管是中共還是在國民黨那立個功,也算是明智之舉,人之常情?。 ?/p>
我問她:“黑田什么反應?”
春華嘴角掛著一抹笑,黑田話說得平淡,但眼露殺機,他說:“是的,趙木存知道的太多了。”
終于到了起飛去美國的日子,當然還是瞞著家人,春華說謝絕一切人送機。我只準備了錢,所以走的那天跟平常沒有兩樣,臨出門時,母親還囑咐,別忘了下午請了裁縫,給你和春華量新婚的衣服。我應著,走出家門。眼睛有些濕潤,因為,下午,我們將飛離上海。
這大概是上海冬天最冷的一天,天空竟飄起了雪花,我都懷疑,飛機是否能按時起飛。我一個人等在候機大廳,焦急地等待著春華的到來。
李杰軍又有了新歡,是比小魚還小的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這次金屋藏嬌,藏在巷子深處,主要提防他老婆。巷子窄,無法通車,每次車在巷口停下,他步行。但他身邊總是跟著兩個保鏢,無人能近身。李杰軍到巷子來有個規(guī)律,每個星期五上午風雨無阻。因為星期五女孩不用上課,李杰軍接她出去游玩。
巷子很深,李杰軍和兩個保鏢剛進巷子不久,身后傳來女人的呼救聲:“來人啊,抓住他,搶我的包了。”
兩個穿破爛衣服的男人,從李杰軍旁邊飛快地跑過去,聽到女人的呼喊,兩個毛賊加速飛跑。李杰軍條件反射,回身看望,呼喊的女人正和他撞個滿懷。瞬間,一股淡淡的花香包裹了他,嗯,像茉莉花香。女人手上戴著黑色皮手套,捏著手帕,雪白的手帕正撲在他的臉上,有些濕,可能是淋了雨雪。臉上感覺涼絲絲、麻酥酥的。女人穿了件墨綠色貂皮大衣,戴著一頂黑色呢子帽子,垂著黑色蕾絲網,遮住女人半邊臉,更顯得唇上的口紅特別鮮艷。她眼睛上戴著一副金絲邊圓形墨鏡,墨鏡精小,剛剛遮住眼睛。這是上海女人最摩登的打扮。女人穿著高跟鞋,因跑得急,站立不穩(wěn),幾乎癱倒在李杰軍的懷里。
女人疾呼:“快,快,我的包。”
李杰軍說他的兩個保鏢:“你們倆快去追。”
兩個保鏢飛奔而去,兩個毛賊看大勢不好,丟下包,自顧逃命去了。保鏢撿起包,送還女人。
雪花漫天飛舞,深深的巷子,雨雪茫茫。在這朦朧詩般的巷子里,李杰軍偶遇飄散著茉莉花香的女人,恍如仙境。李杰軍的優(yōu)點,愛美人,懂浪漫。
女人接過包,千恩萬謝,說有急事,匆匆消失在巷子口。
女人出了巷子口,匆忙上了巷子口的一輛黑色轎車,迅速消失在茫茫的冬霧里。
飛機就要起飛了,正在排隊過安檢,我故意排在最后一個,焦急萬分,為的是等春華。
曹石的黑色轎車疾馳而來,終于停在了候機大廳的門口,我的一顆心總算落下了。
春華從轎車里款款走出,穿著紅黑相間的格呢大衣,頭戴寬邊呢子帽,手戴棕色皮手套,拎著皮箱,淺笑盈盈地向我走來……
在美國,我們聽到關于上海的兩則消息:我們飛離上海那天,李杰軍突然暈倒在巷子里,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他妻子絕不相信,因為李杰軍身體非常健康。另一則消息,在某天的一個深夜,趙木存死在一群醉酒的日本浪人的亂刀之下。
這些事是母親寫信來說的,她說讓我在美國安心住著,正好打理在美國的產業(yè)。母親還提到了春華,李杰軍的妻子派人到府上調查春華,母親說對春華一無所知,更不知去向。
我回信未對母親說春華和我在一起。這時,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已經在春華的肚子里孕育成長。
春華后來告訴我,因為小魚愛上了李杰軍,暗示李杰軍有刺客,他才得以逃離??上Я?,小魚的死不是犧牲,也不是隱蔽戰(zhàn)線的英雄。
只有我,也只有我知道,小魚唯一愛的人是我。
作者簡介:張艷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其中篇小說《父親的山高母親的水長》獲遼寧文學獎、《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短篇小說《對峙》和中篇小說《父親情深母親意濃》分別獲《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
著有長篇小說《你用戰(zhàn)劍翻耕土地》、《跟著團長上戰(zhàn)場》、《特務》等。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