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白露為霜

2017-07-26 08:05楊中華
北方文學·上旬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伙計圈子

楊中華

金官走到杏子林時,肚子疼了,就撂了挑子,鉆進杏子林里去屙。杏花正值妙齡,朵朵艷紅,風一吹,搖得人目眩心迷,不覺有些醉了。

金官屙的當口兒,總要吸口煙才愜意,當下點了一鍋。煙是望奎種的,勁兒沖,味兒厚,特雄氣。金官吸著望奎種的煙,想起那張麻臉來,心說這貨的煙葉還真不賴。

已是后半晌了,可三月里陽氣足,陽光照得人酥透,讓人真想拋開世事,在這春光里就此睡過去。

這當兒,金官聽有個女人喊“顧大哥”,過會子才想起是在喊自己,隨手扯一把草擦擦,一手提了棉褲,一手掀了手巾張看——金官爛眼邊,怕光,常年在帽檐下掖塊手巾,活像門簾。

金官眼神不濟,只張見挑子邊上立個人影,灰布衫,梳著髻,像個女的。近了才瞅清,來人冬瓜臉,斜楞眼,正是望奎家里的,名叫荷香。他心想,人這名字啊,真不能起得太好聽了,不然撐不住。

荷香一身土一臉汗,脖子一伸,咽口唾沫:我先上觀音寺,嫂子說你趕集去了,可說不準到底是柳河灣,還是喬家營,我那傻嫂子……

金官不大樂意了——他女人被驢踢過,腦子有點混漿,不過不傻,也知道饃得蒸熟了,下雨往屋里跑。當下金官淡淡地截道:你找我到底啥事兒?

荷香又咽口唾沫:要人!

金官懵了:誰?

荷香:我家那口子……

金官更懵了:你找你男人咋會找到我頭上?

荷香急了:我男人因為你沒影兒了,我不找你找誰去?

這下子金官徹底懵了,也急了,一半因為這女人不講理。她要是光不講理,沖著望奎也不跟她一樣的。另一半因為她說自己的女人傻,這就犯了金官的忌。

荷香雖說眼睛斜,可眼光毒,看出金官要惱了,狠狠吸口氣,壓住火說:前兒個,桑家樓來了個戲班子,韓十三的頭牌。我那口子說,韓十三是黑頭里的狀元,還說“十個大合碗,不抵韓十三”,可你沒看過,死活要找你來看。那會兒都黑了,年頭又亂,我橫豎攔著,說韓黑頭要唱三場呢,明兒再找顧大哥和嫂子一塊兒來聽也不遲。我那口子看著憨,卻是個犟種,擰了脖子跟我發(fā)邪:娘們兒家懂個口!聽黑頭就聽頭場,勁猛,氣足,往后就滑了……他前個兒挨黑那會子出門的,到今兒還不見影——顧大哥,你就把人還給我吧!

荷香斜楞眼,雖說嘴里叫著“顧大哥”,卻直對著旁邊的苦楝樹一通絮叨。

金官一邊聽一邊捋胡子。胡子很難看,打著卷,捋直了,一撒手又卷回去。金官越聽,捋得越慢,末了揪著一根胡子,搖頭道:望奎沒來過。前兒個我牙疼,在院子轉(zhuǎn)到半夜,甭說人,老鼠都沒過一只。

荷香傻了,呆了,哭了:一大活人,咋就沒影了?

金官心里一動,口一眼哭相難看的荷香,忍住了。

荷香哭了會子,忽然打住,一抽一抽地道:顧大哥,看在孩子的分兒上,你給我交個底兒,他是不是動孬心了,跟那破貨跑了……

“破貨”叫青棗,在集上賣包子,也是個嘴快舌利的,常跟金官望奎幾個耍嘴說笑。金官一想到青棗跟望奎的話好像比跟自己多點兒,心里不是滋味,卻不點破。荷香見金官臉上有異,更肯定了自己的揣度,抹一把鼻涕眼淚,嗷一聲:雜種操的,老娘跟你們拼了……

望奎是金官能掏心窩子的朋友,怎么說沒影就沒影了?

金官是賣胡辣湯的。望奎是賣席子的。金官住在觀音寺。望奎住在桑家樓。他倆都是本分人,本本分分地活著,本本分分地等死,從不逾矩。他倆有時候也覺著活得沒勁,沒勁又沒別的招兒,只好悶頭接著活。

金官知道,兩個人都只在方圓六十里之內(nèi)走動,觀音寺、桑家樓、柳河灣、喬家營,哪逢集趕去哪。觀音寺、桑家樓,離著不足十五里,可之前誰也沒見過誰。興許散集或趕集的路上彼此交錯過,可都夾裹在人群里。兩個忙于生計的俗人,都在琢磨自己的事兒,雖然那些事兒對別人來說都不算事兒,可在自己卻是了不得的事兒,哪有閑心留意外人?何況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人。

金官記得那天柳河灣逢集,兩個人湊在一塊兒了。金官賣胡辣湯,望奎賣席子。有那么一刻兩個人目光對上了,金官下意識地點點頭,謹慎謙卑;望奎像是猝不及防,也點點頭,羞澀慌亂。兩個人有點不自然了,各忙各的。這當兒,西北角藥鋪旁擺攤的青棗正往鍋里碼包子。

過后再次趕集,兩個人又挨在一塊兒。九月天就短了,后半晌光景,日頭就偏西了,人亦稀了。街一空一靜,風明顯大了,吱——呀——,不知誰家的窗欞響個不住,漫起一份古拙的秋緒。

望奎摸出塊窩頭啃,金官正得閑,點了一鍋煙,邊吸邊捋胡子。這當兒,一個傻子光了脊梁,手揮一根燒火棍,拉開架子,啪的一個亮相,揚頭就唱:西門外響罷了催陣炮,伍云召我上了馬鞍鞒。

這嗓子,絕了!金官一驚,隨口叫聲好。望奎一下子扭過頭來,高聲大嗓地道:你也好這口兒?因為氣息過猛,一嘴窩頭渣子活像槍砂四射,有幾粒濺到金官臉上,火辣辣地疼。

金官哦一聲,嫌惡地抹把臉,有心不搭理,又撂不下臉,就吸口煙說:有時候心里不痛快,聽聽戲,就美氣了。

望奎像黑夜里逮住一縷光,三口兩口咽下窩頭,接過話頭:可說呢!還當只有咱心里不痛……嗝兒嘍……不痛快,那些文臣武將公子小……嗝兒嘍……小姐,吃香的喝辣的,也他媽不痛快……呃呃呃——適才咽得太猛太急,氣息逆住,打起嗝來,末了卡住了,憋得一臉麻子通紅,“嘍”說死也翻不上來。

金官看他擰眉翻眼地打嗝,自己也要干噦了,不過他的話倒說在點上,就皺著眉遞他一碗涼水,說:也不光這個,咱不識字,聽聽戲,長長見識,懂點世上的道道兒,沒的在外走動叫人笑話……

望奎正仰了脖子灌涼水,不料金官一語中的。他嫌嘴里一大口涼水礙事,咽又怕嗆,索性噗地噴出來,連聲道:可說呢——我見過縣長,一說話就“逼人、逼人”的。我還琢磨呢,縣長咋還罵街?過后才知道是“敝人”,敢情這就是學問啊……

話來話往,金官覺得這人挺直性,說話走心,還談得攏,就舀了半碗胡辣湯給他,說別嫌棄。望奎也不推辭,接過來喝了,末了說有點咸。

金官心眼小,換了別人,就算嘴上不說,心里也得嘀咕:白給你喝,還恁矯情?可他覺得跟望奎說得來,又不想破壞氣氛,就笑笑,只說一咸調(diào)百味嘛。

這當兒,那傻子又跑了回來,扛了一根靈幡,拉開架勢,亮相、云手、踢腿,一套起霸過后,仰頭唱道:一霎時南陽關(guān)士氣變了,我頭上戴麻冠身上穿重孝,三尺白綾腦后飄……

還沒唱完,那傻子又跑了,西風斜陽里,留一街唱腔回蕩,況味蒼涼。

看那傻子漸漸遠了,金官望奎兀自怔了半天,臉上懵懵的,半晌后不禁相互看了一眼,心頭襲上一股難言的什么。

只聽望奎嘆一聲:這嗓子,身量,架勢,活脫脫一塊武生的好料子,只可惜是個傻子……

金官看看天上的流云,感慨道:老話說,人間十事九難全……

見望奎又怔著,好像也受了觸動,一臉麻子都像在沉思,金官就問起伍云召的淵源。他愛聽戲,但看不了整出的,太沉悶。折子戲則不同,是一出戲的精華,刪繁就簡,省去鋪墊、承接、渲染、轉(zhuǎn)折,直接呈現(xiàn)最出彩的橋段。

望奎驚異他沒看過《南陽關(guān)》,哦一聲:伍云召是《說唐》里第五條好漢……說伍云召,沒酒怎行?隨后跑去買了兩碗紅薯酒,笑道咱們也來個煮酒論英雄!當下兩個人蹲那兒喝酒說話。旁邊剃頭的郭圈子一邊支使小伙計拾掇家什,一邊揶揄:干喝???金官也真小氣,那剩的海帶、面筋、細粉、木耳、豆皮,拌上一盆唄……聽郭圈子腌口金官,望奎不樂意了,又看金官一臉慚愧,知道這是個本分人,就板了臉,一本正經(jīng)地道:圈子,西街趙寡婦等你念信呢……那小伙計搶道:莫不是趙家嬸子又烙油餅了……

郭圈子白一眼望奎,向小徒弟斥道:你他娘的,就是個馕食包……隨后背了手,口了羅圈腿向西街走,卻在墻角那兒絆了一下,閃了個趔趄,還沒站穩(wěn)呢,又退幾步,打個恭叫道:張排長,您老好啊……

但見墻角里踅出一人,五短身材,一張馬臉,正是把守柳河灣哨卡的張排長。只聽他喊一聲:呦,圈子,給老子跑兩圈兒!郭圈子就跑起來,兩條羅圈腿拐到姥姥家了,張排長也笑抽了,差點背過去,一邊喘一邊笑一邊朝金官望奎這邊過來。金官望奎忙起身打恭道:軍爺……張排長并不看他倆,搖搖手,過去了。望奎嘆道:這他媽才叫活著呢……又蹲了下來,向金官舉了舉酒碗。

金官家里四張嘴,就吃他這副挑子,日子緊巴,碗就沒盛滿過。酒?上次喝酒好像前世的事了。所以金官剛喝一口,臉就紅了,再喝一口,勾起前塵往事,人就化了。因為爛眼邊,金官常被人輕賤,你要打聽顧金官,滿觀音寺沒誰知道,可一提“爛眼子”,卻無人不知。所以金官一直自卑著,活得沒有底氣,也沒什么朋友;望奎倒是有幾個朋友,賣筐的老蔡、殺豬的老賀、賣油的老鄒,卻都不交心,在圈里屬于溜邊的。此時兩個人像買金的撞見賣金的,一拍即合。

望奎喝口酒,亢奮了,剎不住了,什么“話到嘴邊留半句,逢人莫拋一片心”,去口吧,一勁兒掏心扒肺。一個聽得入神,一個說得忘我。由伍云召說開去,連及戲里戲外,世道人情,一時擊節(jié)叫好,一時扼腕嘆息,說不得也是借他人的酒,來澆自己心頭的塊壘。

紅薯酒賤,但勁頭猛,特供鄉(xiāng)野村夫?qū)S?。酒逗話,話助酒,過會兒酒勁上來了,興頭高漲了,暮色里也號上兩嗓子。望奎的聲音不是難聽,是太難聽了,高音上不去,就用假嗓兒,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特口得慌。這下子,睡的孩子受驚了,哭個沒完,一男的站門口罵:喝點兒馬尿,就他娘的號喪……

擱在平常,望奎就忍氣吞聲走人了,然后憤憤地想象自己是戲里武功高強的俠客,奶奶的,弄死他!可這會子當著新朋友,這臉往哪擱???加上酒勁兒一拱,望奎擼起兩條瘦胳膊,嘴里嚷著:哪兒來的叫驢……不料腳下口了塊瓜皮,一跤跌倒。這一跤也跌醒了幾分,有點后悔叫囂了,卻沒個臺階下,就叫著:奶奶個熊的,咱今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邊也叫著:有種你來?。⊥宦?,那邊分明是怯了,又來勁兒了,爬起來就要沖過去。金官一把拉住了:戲里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我看算了吧。

望奎巴不得如此,就借坡下驢,悻悻地拾掇東西,跟金官走了。

出了鎮(zhèn)子,該分手了——觀音寺、桑家樓,一處東南,一處東北,隔著汴水河。望奎舍不得,又擔心金官眼神不濟,非要送他。不等金官吱聲,扛了剩的兩卷席子往前走。

九月的夜,風涼。望奎酒醒了大半,有些懊悔——懊悔不該太熱情。以他的經(jīng)驗,交朋友太熱情了,會被輕視的。金官因為謹慎,更因為自卑,性情淡漠,沒有酒撐著,也沒話了。望奎耐不住了,囁嚅道:你不會小看我吧?金官像是吃一驚,沉吟道:我也沒想到,這世上還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這可能就是緣分吧。望奎高興了,移過他的挑子:當年蕭何月下追韓信,今兒個望奎乘興送故人。

金官忽然問他,按說蕭何跟韓信要好,朝廷要宰韓信,蕭何咋不透個信兒,這是啥朋友啊?望奎也覺得蕭何不夠朋友,又擔心金官由此對“朋友”絕望,就沉吟道:嗯,那會子老蕭牙疼……金官將信將疑,嘀咕著:咋偏偏那會子牙疼?兩個人這么閑話閑說,沿著汴水河走。

觀音寺、桑家樓隔河相對,可此處河寬水急架不成橋,只在下游五里處架了一座木橋,所以別了金官后,望奎沿河往下走去。

野曠天低,水清月明。望奎忽然覺得,此情此景好像見過呢?難道前生……這時隱隱聽見風里有人喊自己,一回頭,依稀望見月下一個人影攆過來,喊一聲:顧大哥。果真是金官,氣喘未定,舉著個物什直喘:還剩點胡……辣湯,給……給孩子……

一個壇子,裹塊花紋布,布上黏糊糊的。望奎覺得蹊蹺,眼睛眨巴眨巴地看金官。金官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眼神不好,摔一跤……

望奎站著沒動,胸口氣血翻涌。這會兒,青棗剛哄孩子睡了,老光棍趴她窗下學鬼叫。青棗摸著尿盆,攪勻了,開了窗,猛地扣下去……

難道望奎真跟那小浪蹄子跑了?

你個不長進的東西??!金官甚是疼惜,摸黑點袋煙。他女人在磨牙。金官覺得聒噪,也是心里亂,披了衣裳出門來。

夜深了,風剎了,星星碎碎點點的,月亮很大,很近,又很遠。

金官吧嗒口煙,揉揉眼睛——手巾摘了,他只有在黑暗里才敢露出真面目。為他這眼病,望奎也沒少費心。一次望奎遇著個老郎中,討個偏方,喜個不得了。遞給金官后,一展開都傻眼了,他倆都不認字兒。就叫郭圈子給念念。這郭圈子念過私塾,常替人寫信念信,又成心顯擺,一開口就搖頭尾巴晃的,大伙就腌口他:您一肚子學問,合該吃肉坐轎子的,還干這營生?他臉上掛不住了,憋半天扔出一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大伙樂得不行。望奎把這偏方當成世上最后一根稻草,小眼眨巴眨巴地看郭圈子,比金官還緊張??赏撕凸ψ佑兴蕹稹淮螏讉€閑漢邊喝酒邊窩囊郭圈子,望奎沒深沒淺地在一邊起哄。其實當時起哄的不光望奎,但別人郭圈子不敢惹,光記住望奎了。這回可叫郭圈子逮個正著,當下?lián)u頭晃腦念一通。望奎樂顛顛跑到藥鋪抓了幾味藥,囑咐金官當晚就用——結(jié)果金官兩眼腫得賽爛桃,差點兒瞎了。金官累死也想不到郭圈子使壞,卻一心當是望奎成心害他,因為青棗那個浪蹄子。

金官也說不清青棗是怎么攪進來的。趕上柳河灣逢集,三人挨一塊兒。沒有青棗之前,金官、望奎多是說戲;青棗攪進來后,兩個人說戲時,不覺扯到了青棗。

金官知道青棗的底細。這娘們兒小戶人家出身,后來嫁到柳河灣的。青棗并無驚艷之處,卻也耐端詳,一雙杏子眼波光盈盈,看什么都像含情脈脈的,又伶牙俐齒,手腳麻利,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她男人死后,小叔子一心圖謀她那三間瓦房,煽動族人,想將她母子趕出柳河灣。怎奈青棗是個厲害角色——趕我?老娘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跟你們耗到死!為了生計,青棗就在集上賣包子。青棗的主顧多是男人,男人買青棗的包子,也是解另一種饞。青棗更是成心跟婆家唱對臺戲,跟主顧們打牙拌嘴,葷素不忌,把婆家人氣個倒仰。

金官覺得女人生得好看就是罪惡,一看青棗跟男人說笑,一張嘴紅白相間的,就有些嫌惡,扭過頭去,似乎道德受到玷污,有種不潔感,心里啐她:我把你個浪蹄子,早晚給龍抓了去……望奎這不長進的貨,一見青棗就起秧子,手不是手,腳不是腳,要么一臉傻笑,要么胡說八道,惹得那浪娘們兒笑個不了,兩個奶子招三惹四地亂蹦口——老天爺,殺人吶……

望奎自己犯賤也罷了,還要拽上金官——金官總覺得望奎拿他說事,“你倆一個賣包子,一個賣胡辣湯,搭伙正好。”青棗笑說金官人厚道,搭伙我不虧。金官心里一陣微微的痙攣,說不清是甜蜜,是苦澀,還是失落,反正挺難受的,就板了臉作色斥道:別胡吣!望奎像沒聽見,悠悠地道:你當然不虧,金官身強力壯,頂會燒火了……青棗呸一聲,啐道:看我不撕爛你那鳥嘴……說著順手抄起金官的勺子,隔著金官往望奎頭上招呼,嘴里笑著罵著喘著。金官只覺得眼前一張紅紅白白的臉亂晃,聞到她的口氣,不是吐氣如蘭,也不是難聞的酸臭,卻像淡淡的酒糟,令人有種上頭的感覺……

那天像往常一樣,散集后兩個人喝了碗紅薯酒,望奎沿著汴水河送金官。

河水湯湯,河風浩浩,有種湮荒的曠遠。

金官說起《獅子樓》。望奎聽說過武松,但沒看過這出戲。金官就由獅子樓武松斗殺西門慶,潘金蓮如何毒死武大,如何背夫行奸,倒著說。望奎聽出道道兒來,站住了:啥意思?你說我是西門慶?金官語重心長地道:女人越好看,越是害人精。你看妲己、趙飛燕、楊貴妃,還有宰了韓信的呂后,這些娘們兒生得賽天仙,可心腸多毒啊。

看他不言語,金官又說:青棗的千好萬好,卻被一點抵消了——她夫妻宮上有個痣。夫妻宮,就是眼睛后邊到發(fā)根間的空兒,痣長哪兒都成,長那兒就克夫。這樣的娘們兒,男人一碰就會頭流膿,腳生瘡……

望奎還不言語,只望著千萬點月光跳動的河水。

金官來勁兒了,又說:你道她男人咋死的?就是她克的,要不她婆家恁恨她……

望奎忽然冷冷地道:要是她跟你睡,你睡不睡?

金官不看他,仍自叨咕著:這樣的娘們兒,男人一碰就會頭流膿,腳生瘡……

望奎斷然截道:她要是跟你睡,你——睡——不——睡?

金官狠吸一口氣:我……一開口氣就散了。

望奎憤然道:我睡——你看咱們活的,還他媽像個人么?渾身哪還有硬氣的?連他媽郭圈子都看不起咱——要我跟青棗睡一覺,明兒就死,我干,好歹痛快一回!

金官頓足罵道:你呀你呀,你就是個色鬼,下作……但底氣不足,聽來軟趴趴的。

望奎冷冷地笑道:我是色鬼我認了,不像你,心里一套,嘴上一套,連自己都騙!你到底為個啥活著?嘩,像是人生的什么一下子塌了,金官站在一堆瓦礫上,塵屑紛飛里茫然張望,隨后慢慢蹲下來。憤懣的狂潮退去后,剎那間一世界空了,望奎也抱頭蹲下來。

好半晌,金官呆呆地看一眼望奎:那你活著為個啥?望奎一勁兒揉腦瓜,好像想揉開里面的疙瘩,但是徒勞,悶聲悶氣地道:我他媽也知不道……天黑如墨,風聲如泣。兩個男人蹲在曠野里,琢磨這個令人頭大的問題。金官再次路過那里,忍不住站一會子,望奎哪去了?

這天,金官一早就趕到柳河灣——他想探個究竟,望奎到底跟沒跟那浪蹄子跑了?

柳河灣是個鎮(zhèn),也是個渡口,隔十天有一趟上州城的船,一早走,頭半晌能到,下半晌折返,太陽落山前回到柳河灣。這天,也是柳河灣逢集的日子,趕集的,趕船的,人海了。

金官在鎮(zhèn)公所馬廄旁撂了攤子——回回趕集,跟望奎都在這兒擺攤,一個賣胡辣湯,一個賣席子,得空兒兩個人扯上幾句,明明身處人群里,卻好像置身世外。就算一時沒什么話說,也不覺尷尬。此刻市井嘈雜,人流如織,金官在天光里若有所失,沒有望奎,好像這人世怎樣的繁華,也沒什么意義了……

金官四下一打量,見剃頭的郭圈子在拐角撂攤兒,那小伙計在旁邊刮冬瓜。

金官習慣性地點點頭:老郭來了!

郭圈子嗯一聲,聲還沒散,就扭頭跟個牽牛的搭話去了。金官從不叫他綽號——郭圈子,一向很尊重他,郭圈子卻好像不怎么尊重金官,不冷不熱的,倒是跟那些時常窩囊他的人挺熱乎。

金官心里一動,瞅準一個空子,收了攤子過去,說給咱拾掇一下。郭圈子一愣,揶揄道:哎喲喂,提前過年啊……

金官笑笑,慢慢坐下來。郭圈子招呼一聲徒弟,返身蹲下來點鍋煙。小伙計上來給金官圍上手巾。手巾沒個顏色,一股汗餿味刺鼻。小伙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捏了剃刀,囑咐他千萬別動。金官有些惱,他媽的,拿我當冬瓜啊。

郭圈子奪過徒弟的剃刀,在皮子上蹭幾下,又蹲那兒吸煙,看景,嘴里說:聽說沒,陶家那小娘們兒,跑了!金官心里咯噔一下,一扭頭——哎喲!頭上劃道口子,登時見血了。小伙計埋怨道:叫你別動,非動,冒血了吧——

這當兒,一個青年后生喊老郭。郭圈子隨即拾掇了家什,跟了去上門給他們老爺子剃頭。金官急了,還要喊老郭,小伙計手上一使勁兒:還動?!扭身抓把黃土,按在傷口上,跟手接著剃。小伙計挺實誠,一把剃刀刮來刮去,把個金官的腦瓜當成了磨刀石,末了刮得锃亮,白得刺眼,活像個豬尿脬。

錢花了,血出了,事兒落空了,金官心下又悔又惱,這回他媽虧大啦。

金官腦瓜涼颼颼的,心里慌落落的,買賣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時不時四下張望老郭的身影,心里罵著日你娘郭圈子,我白他媽護你一回——

那次望奎剃頭,郭圈子說徒弟剃半價。望奎一尋思左右剃個光頭,誰剃都一樣,還省錢,劃算啊。那會子小伙計剛開蒙,那架勢如臨大敵,手一哆嗦,唰的劃道口子。郭圈子像是早有準備,一邊罵徒弟,一邊捏了煙灰按上去。望奎沒吱聲,過會又劃一道——剃完了,小伙計伸手要錢,望奎哼道,你都給我開瓢了,還給你錢,我多賤??!小伙計一聽炸窩了:您打住,前頭咱話說得明白,我?guī)煾柑辏嗌馘X,我剃多少錢,您老不能提了褲子不認賬?。⊥緛砭透C火,給他這么一通搶白,犟勁上來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料小伙計也是個愣頭青,說話不過腦子,張嘴就說要你命干嗎,你的命值幾個錢?給個半大小子當街這么損,望奎急了,一腳蹬翻了臉盆架子,劈手就去抓小伙計:奶奶的,我這條爛命,今兒就兌給你狗日的……

郭圈子一直蹲那兒吸煙,他走街串巷,久經(jīng)世故,無論心里怎樣翻江倒海,面上總是波瀾不驚的。這會子見場面失控了,這才磕磕煙鍋兒,起身道:錢不錢的小事兒,咱別傷了和氣……

望奎只道著了他的道兒,又是血沖頂門的當口,破口大罵,你他媽這會子裝好人……郭圈子倒笑了,望向金官:虧了還有個明白人,金官,你來給評評理!咱先頭是不是說好了,小伙計給你剃,半價。這話不假吧?金官頭一回受郭圈子這么尊敬,有點受寵若驚,又覺得望奎確實有點胡攪蠻纏,就說不假……望奎扭臉看金官,像不認識似的,只說個你——當時金官覺得望奎理虧,自己只是說句公道話,事后也尋思不對勁兒,好像著了老郭的道兒,對不住望奎……

后半晌郭圈子才回來,臉上紅撲撲的,想必喝酒了。金官想了想,索性明挑:老郭大哥,望奎屋里的找我來問,那貨跟那小娘們兒跑哪去了?

郭圈子摳著鼻孔摳出一塊干貨,在手指間捻動,末了放嘴里,咂了咂,呸地吐出來:望奎?提尿壺也輪不到他!

金官也一愣,他一直覺得望奎比自己強,誰知卻也不受外人待見,金官心里竟暗暗吁了一口氣——不管那小娘們兒跟誰跑了,只要不是望奎,金官心里舒坦很多……

那么,望奎到底哪去了呢?

這會子金官真的急了——有望奎在,金官覺得這世上還有一個跟自己一樣被人輕賤的孤獨的生命,默默地匍匐在地上茍活,多少有一種可恥的慰藉感。而今望奎不知去向了,讓金官怎么辦?

這當兒,賣油的老鄒過來跟金官借火。金官心神恍惚地給他點火,也沒聽清他說什么,直到老鄒悻悻地走了,這才覺醒了,哎呀一聲——

怎么把那個仇人忘了,莫不是望奎給人殺了?

金官遂想起張排長,這個大仇人——那次老鄒的娘過壽,請集上常一塊兒混的朋友吃席。老鄒來找郭圈子時,老遠向金官和望奎喊一聲:哥倆一塊兒來啊!

望奎覺得狗日的老鄒沒誠意,不想去。金官就勸道:都在集上混,面上總得過得去。于是,金官買了一匹藍布,望奎買了兩封果子——光挑老的硬的,誰知老太太沒牙了,卻好這口,后來磨得牙床子都腫了。

老鄒的三哥在鎮(zhèn)公所當差,那天捧場的人海了,鄒家擺了七十桌,從屋里一直延到門口大路上。座次按尊卑排的,有頭面的爺都坐屋里吃喝,次之在涼棚,再次之在院里,在墻根兒……金官和望奎那桌挨著豬圈,旁邊拴了頭驢。最卑微的群體里,也有貴賤之分,金官嘴跟不上,劃拳猜枚也不在行,回回輸。桌上賣布的老宋話里話外夾槍帶棒地貶損金官,望奎心里有氣,雜種操的,索性拿碗跟老宋單挑。老宋鬼,一雙小眼笑瞇瞇的,就不著他的道兒。望奎就憑一股蠻勁兒,紅頭漲臉地跟他掰扯。這邊五馬長槍的,豬也不甘寂寞,在圈里興奮地哼哼。驢子正發(fā)情,在那尥蹶子——真是普天共慶,眾生同樂。

鄒三陪著張排長來敬酒時,望奎已有五分酒意了,醉眼餳覷的。這張排長早喝得一臉紅油,斜挎盒子槍,站那左一腳右一腳地直打晃兒,嘴里亂亂的說不成話。但大伙都裝作聽懂了,紛紛點了頭,一臉諂笑。這張排長跟金官還是遠親——他是金官三舅姥爺?shù)耐鈱O子,小名叫瓦罐兒,所以當他跟金官碰杯時,金官叫了聲老表。張排長愣了愣,搞不懂這表親從哪論起的。

金官就笑道:瓦罐兒,你忘了小時候那次偷瓜吃,尿了我爺爺一床……說著自己先笑了,大伙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尷尬著。金官本想打親情懷舊牌,增加情誼,隔了桌子,伸直胳膊過去:來,咱哥倆兒單喝一個!豈料張排長啪的酒杯一口,作色道:老子的小名兒也是你叫的?你他娘的什么東西?也配跟我單喝?!

金官懵了,張大嘴巴,傻在那兒。

張排長回身搶過一壇子酒,咣地口在桌上,震得眾人心里咯噔一下,但見他斜眼冷笑道:你他娘的不要喝酒么?老子叫你喝個夠!說著掏出盒子槍,咔地上了槍膛,大喝一聲:給老子喝!

金官嚇得一哆嗦,手里的酒杯掉了,環(huán)視一圈,一桌子人都低了頭,退了半步。他知道,生死存亡的當口,只能靠自己了。他心里滿是凄涼,知道這一壇子酒下去,非死即傷,但若不喝,估計得吃槍子兒……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金官把心一橫,他娘的拼了,把住壇子就喝。

金官才喝了一小半,臉色煞白,就站不住了,一下癱在座上。望奎賠笑道:張排長,他混球,他不是東西,您老英雄好漢,大人大量……

張排長霍地看向望奎,森然道:誰的褲襠沒系緊,把你漏出來了?突然舉槍頂住望奎的腦袋:他娘的,你倆一伙的,分明是匪首馬三坡的眼線!

望奎舉了兩手晃個不停:我不是……

張排長:我看是就是!

望奎腦袋橫在肩上:軍爺軍爺,我真不是……

張排長手上一用勁:是不是?

望奎只道他要開槍,嚇得肝膽俱裂,嗷一聲:我是我是……

大伙忽然聞到一股臊氣,卻是望奎尿了。金官叫聲望奎……嘴一撇,哭了。

老鄒見這場面,就拽拽三哥的衣角。鄒三撣了撣長衫,上前說道,行了行了,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附在張排長耳邊說,鳳兒在后院,學個新曲兒,單等著給你唱呢……

張排長的槍口仍頂住望奎的腦袋道:狗日的喝了,再做理論!

望奎看他話鋒活了,急忙搶過壇子,舉起往嘴里猛灌。還剩一碗左右,望奎實在撐不住了,咣當一聲,仰面摔倒。張排長啐上一口:他娘的,礙著三哥的情面,讓你倆狗日的多活幾天,哼哼,老子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天明?后來,金官背了昏死的望奎往回走……

今天集散得早,金官蹲那兒吸煙,落陽里臉上懵懵的。煙是望奎種的,勁兒沖,味兒厚,特雄氣。

那個傻子拎一根門閂,拉開架勢,亮相、云手、踢腿,一套起霸過后,仰頭唱道:

西門外響罷了催陣炮

伍云召我上了馬鞍鞒

幾個孩子在一旁學他起霸,整冠、提甲、上馬,笨笨的,笑成一團。不一會兒,傻子像是想起什么,又跑遠了,西風斜陽里,只留一街唱腔回蕩,況味蒼涼。

他唱得忘我,金官聽得血熱——景物依舊,故人何在?這當兒,就聽對面一陣響動,但見張排長歪戴帽子,斜挎短槍,一步三搖地過來,不知在哪喝美了,嘴里還哼著《十八摸》:

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上邊呀,兩道秋波在兩邊,好似葡萄一般般……

雜種操的,你倒美氣!金官忽然生出一股狠勇,揣了菜刀,大步迎了上去,緊抿著嘴,怕心跳出來,渾身繃成一張弓,再施一點點力道,就會從中折斷。

前邊一棵老榆樹,滿枝滿椏的榆樹錢,在風里搖啊搖的,像活了似的機趣盈盈。有那么一枝逸出來,嫩黃的小東西很調(diào)皮,在金官臉上一掃,癢得心也化了——早上出門時,女人出門回來,摘了一籃子榆樹錢,喜滋滋地給他看,說今兒蒸菜團子,你早點回來啊……女人腦子不靈光,在他看來卻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眼里有一種不敢逼視的天真……

再不站住開槍啦!

金官霍然驚醒了,一個大兵舉槍正對著他。

張排長上前啪啪扇了兩記耳光,抬腿一腳:你他娘的想干啥?

金官懵了,悍氣也泄了,腦子嗡嗡亂響道:軍爺,軍爺,我眼神不好,你看這手巾,手巾擋著呢……

張排長又踢幾腳,手一指墻根兒:給老子撅著去!

金官退到墻根兒,撅起腚來。看他們走遠了,金官剛要起身,砰一聲槍響,子彈擊碎的磚末四處迸射,有幾粒飛濺到臉上,頓時見血了。

娘的,還敢動?張排長遠遠地罵著。金官嚇軟了,連說不敢了不敢了……

這年大旱,汴水河河床干涸,裂著口子,像在喊渴。黑頭狀元韓十三跟他的戲班子沿河而行,忽然看見河床里一堆白骨,烈日下甚是刺眼。許是無聊,問身邊的人:你們猜猜,這人怎么死的?

有人說是打魚淹死的,有人說坐船淹死的,還有人說是投河自盡的……

青棗撫一把凌亂的頭發(fā),媚眼如絲地看韓十三:依我看啊,準是這人急著看你的戲,來不及走橋,在這過河,不想淹死了……

韓十三沒言語,心里暗嘆:有誰知道我患了喉疾,也唱不了幾天了……

猜你喜歡
小伙計圈子
被優(yōu)待的驢子
一只蛐蛐一張犁
搶貼吧飯碗,微信圈子這樣玩
如何看待“圈子文化”?
朋友無圈
后悔湯
你的圈子在哪里
朋友無圈
剁肉的哲學
流行色(2009年9期)2009-10-21
惠安县| 望江县| 蒲城县| 通榆县| 伊吾县| 长葛市| 荃湾区| 谷城县| 灵武市| 建平县| 邛崃市| 元氏县| 克山县| 桓台县| 灌阳县| 满洲里市| 栾川县| 沁阳市| 资溪县| 南城县| 伊金霍洛旗| 平邑县| 安溪县| 二手房| 吉首市| 龙井市| 玉田县| 上思县| 云霄县| 嘉义市| 缙云县| 武乡县| 蒙阴县| 新津县| 永年县| 宝应县| 新兴县| 尚义县| 塘沽区| 乌什县| 贡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