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
我和路江,同一年出生,我是年尾,入學(xué)時不滿六歲,她好像是年初的,六歲出點頭,個頭也高出我一點點。那時我性格內(nèi)向,害羞靦腆,不喜言語,而她性格外向,能說會道,大膽潑辣。
剛?cè)胄W(xué)時,我總被她“欺負”。一次,我終于忍受不了她,鼓足勇氣向老師舉報:“報告老師,路江扭人腿,還摸人屁股。”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笑了;路江的臉上頓時飛起紅霞,生氣不理我有兩三天。
她很快就與我棄嫌和好,成了親密小玩伴。此后對我一直非常友善,從不嫌棄我衣衫襤褸,落落大方地和我一起走一起玩,對我的貧寒家庭也不介意,常常主動到我家。
她多次邀我去她家,我嘴上答應(yīng),卻一次也沒有去過。非不想去,實不能去也;我為自己的衣衫不整而自卑,怕她的家人見我不體面的寒酸樣子,不讓她再和我相處玩耍了,我不想失去唯一的知己好玩伴。
路江不僅是好玩伴,還經(jīng)常充當“保護者”,多次挺身而出,用她柔弱的女孩身體庇護我,使我免遭別的同學(xué)欺負。她經(jīng)常帶食品到學(xué)校,每次都會分些給我;那些食品是我平時難得一見的,讓我在小學(xué)時就早早品嘗過“仙味無比”的美食。
我慚愧沒有好吃的回饋她,只能撿拾一些奇異的骨頭石塊之類送她。每次接到我的“禮物”,她總顯出異常高興的樣子。
我小學(xué)時的成績的確很好,回回考試都是“雙百”,次次拔得頭籌。只有那個母親是小學(xué)老師的孫同學(xué),連續(xù)考過三次“雙百”,與我等肩并行,可總評下來,我仍保持第一的位置不變。
路江對我好,大概起自小學(xué)第一次期中考試前后。她學(xué)習(xí)上每有疑問,我會盡其所能毫無保留地幫助她。我喜歡她,大概起自她第一次來我家。
那天是第一次期中考試后不久,路江經(jīng)過我家,順便進來看看,她發(fā)現(xiàn)我家有一張帶鏡框的大照片,十分驚訝地問:“你家也有這張照片呀?”
我點頭笑笑。那是一張建國初期、縣委擴大會議參加人員的合影照,照片上約有六七十人。
“這里也有你爸爸嗎?哪個是呀?”路江又問。
我告訴她:“你在上面找,最英俊漂亮的那個就是?!?/p>
路江仔細找了好幾遍,最后指出兩個人給我看。我當時就笑了,其中一個就是親愛的爸爸。另一個長得還可以,但哪有爸爸英俊呀;爸爸的劍眉、大眼、隆鼻、大耳,還有那精氣神,恐怕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人了。路江指出的另一個人,是她爸爸。我當時就覺得路江慧眼識英雄,對她有好感,喜歡上她了。
當“文化大革命”愈演愈烈,學(xué)校開始停課鬧革命,路江和我沒有上完小學(xué)三年級,就都輟學(xué)回家;從此,沒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
后來,路江和我一樣,不用再上小學(xué),直接跳級升到初中一年級;兩人恰好分在同一個班里,我坐第一排,她坐在我身后第二排。
這時的我,開始有點調(diào)皮,經(jīng)常和路江嬉鬧起來,不僅互相開玩笑,還彼此給對方起外號。路江見我個頭依然矮小,就叫我“小蘿卜頭”,我也取路江諧音,給她起了外號,就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名丑“小爐匠”。到后來,同學(xué)們都不叫路江名字,叫她“小爐匠”。為此,我常常得意竊喜的同時,又心存愧疚。
上了中學(xué)的路江,長得更漂亮了,聲音依然非常甜美,更難得的是人仍很仗義,在小學(xué)時就一直幫我,上了中學(xué),依然如是,所以我很是感激她。
剛上初一的那年秋天,學(xué)校組織全校師生到農(nóng)村去學(xué)農(nóng),我和同學(xué)們背著“軍人一樣的背包”,步行來到幾十里外的后杭村,那是沂河邊的一個普通村莊,我們在那里一住就是半個多月。
雖然我干家務(wù)的能力很強,但干重活還是力不從心。在后杭村,我們天天干既重且累的農(nóng)活,一連幾天下來,讓我著實吃不消。因此,我天天盼下雨,最好是下大雨,一下大雨就不用下地干重活了??商觳浑S愿,那些天老是不下雨,即便下雨,也是毛毛細雨。
我當時只有十二三歲,年齡身材全班最小,個頭甚至不比稻捆高;每次扛背稻捆時,走在后面的人,幾乎看不到我的身子。同樣十二三歲的路江,高我半頭,力氣也大我許多。每次扛背稻捆時,她總是走在我的身旁,見我累得不行時,會出手托幫一把。吃飯時,也會把她碗里的好菜,揀一些給我。
一天,我累極了,也困極了,夢中想小便,到處跑呀跑,到處都有人;最后終于找到一個沒人的草垛旁,大膽放心地盡情排泄,一滴不剩,醒來發(fā)現(xiàn)被褥全濕了。
第二天起,班里同學(xué)取笑我是“來尿鬼”,我從此在同學(xué)們面前抬不起頭。只有路江不僅沒有取笑我,還私下抹著淚,對我表示過同情,并把自己的被褥送給我,而她去擠別的女生被窩。
學(xué)農(nóng)期間,我們宣傳隊為當?shù)卮迕襁M行過三次文藝演出,每次都是演唱樣板戲。其中一次是大隊書記從省城回來的那天晚上。
當時的后杭村,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先進典型,《人民日報》曾在頭版大篇幅報道過后杭村的先進事跡;大隊書記更是婦孺皆知的名人。那天晚上,大隊書記好像剛參加過北京的一個重要會議,從省城載譽歸來,我們?nèi)熒痛迕駛円坏?,列隊夾道歡迎,場面非常熱烈。我的手都被拍疼了,身邊的路江,手拍得比我快多了,也響多了,不知道她的手是否比我還疼。
在隨后的演出中,我和路江作為宣傳隊的一、二號主角,都登臺獻藝。在戲中,我倆是“父女”,我當?shù)?,路江當女兒,也就是《紅燈記》里的李玉和與李鐵梅。
說到文藝演出,不得不絮叨幾句;那時社會上風行樣板戲,班級、學(xué)校都成立宣傳隊演唱樣板戲;路江和我剛進中學(xué)時便都被選進了宣傳隊。在當時,能演好樣板戲的學(xué)生,是比學(xué)習(xí)成績重要多得多的第一特長。路江入選是靠相貌才藝,我的入選是靠一段特殊經(jīng)歷。
小時候,我家住在戲院、電影院之間;從六七歲開始,就愛看電影愛看戲,可母親從不給一分錢。每天晚上,我只能早早忙完家務(wù),跑到戲院或電影院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入場人們;看到面目慈祥的老年人,就跑過去懇求:“爺爺,奶奶,帶我進去吧!”見到和藹可親的中年人,也跑過去懇求:“叔叔,阿姨,帶我進去吧!”
那時大人們帶著小孩入場看戲看電影,小孩子是不用買票的。每天晚上,總有好心人,帶我進去看免費的電影或戲劇。久而久之,我對傳統(tǒng)戲劇和影片,尤其是八大樣板戲,熟悉到了臺詞能倒背如流,戲中的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了然于心。老師見我對樣板戲中的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中規(guī)中矩、有板有眼,自然就選了我。
平時排練中,路江在演鐵梅向李玉和懷里邊哭邊撲的時候,她老覺得“李玉和”不夠高大,一演就想笑。在后杭村的那晚演出中,路江演得很好,雖然沒怎么化妝,依然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明明我是一號主角,卻被“二號”的路江搶盡了風頭。我那晚之所以演得不好,是因為剛剛戴著“來尿鬼”的恥辱帽子登臺的。
對在后杭村的學(xué)農(nóng),我的其他記憶不太深刻,只記得干活很累,稻捆最沉,帶露水的稻捆扎得脖子很疼很難受,還記得蘿卜燒肉和白菜燉粉條是當時最好的美食;當然那件讓我羞愧、一直被同學(xué)們?nèi)⌒Φ膲暨z之事,像趕不走的陰影相伴著我的一生。路江對我照顧和友誼,更是永難忘懷的。
學(xué)農(nóng)回來不久,我家搬到了離縣城五十里遠的鄉(xiāng)下。由于轉(zhuǎn)學(xué)事情一時沒有辦好,我只得在原來學(xué)校暫時寄宿;時間不長,大概兩月左右。
這時的路江,對我更加好了。她可能覺得學(xué)校食堂的飯食不好,經(jīng)常從家中帶些好吃的給我;這讓我感到了難為情,多次勸她不要再帶飯菜來,可她總是不聽。
路江帶來的飯食確實好吃,至少要比食堂里的好吃十倍。食堂的菜好不好吃,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因為母親給的生活費很少,連飯錢都不夠,要想吃食堂的炒咸菜,必須以挨餓為代價,所以根本沒有機會品嘗食堂里除咸菜之外的其他菜的味道。
路江帶來的菜,好吃得真是沒法說。我每次都舍不得一頓吃完,要分作幾頓慢慢享用,常常是路江上次帶的好菜沒吃完,又有新的飯菜帶來了。路江的好,無以回報,只能千恩萬謝的同時,在學(xué)習(xí)上有求必應(yīng),盡我所能。
路江在學(xué)習(xí)上進步很快,可在宣傳隊的表現(xiàn)卻很一般,排演節(jié)目大不如前;可能是不太認真的原因吧,經(jīng)常心不在焉,練“撲懷”動作,越來越退步了;有人在場,總顯得很害羞,動作極不自然,人少時要好些,可向我“撲懷”時,她又總是滿臉的紅云羞澀。無人時,不知為什么,她微隆的胸部經(jīng)常貼緊我,發(fā)出不該有的急促喘息聲,讓我“云天霧罩”不自然起來。有幾次,她的臉竟觸碰到我的臉,讓我慌亂不安,六神無主。我那時還是懵懂少年,想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心事,還奇怪她的潑辣性格為何突然間蕩然無存了呢?
當?shù)弥乙x開,到鄉(xiāng)下學(xué)校讀書,她流露出不舍難分的神情;面對路江盈滿淚水的大眼睛,我也難舍難分,可身不由己,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能帶著美好的記憶,心酸地與她分手,結(jié)束這段朦朧的少年男女間純真美好感情。
當年同班同屆的同學(xué),上完高中后,絕大多數(shù)到了農(nóng)村插隊,成為最后一批“知青”。大家既沒有前幾屆那樣幸運,有被推薦上大學(xué)的機會;恢復(fù)高考后,又因受“文革”期間停課的影響,基礎(chǔ)知識都太薄弱,沒有能力像后來者一樣,抓住高考的機會繼續(xù)深造。路江和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一樣,回城后被分在廠礦企業(yè),辛苦工作多年后,因改制等原因,也像許多同學(xué)一樣下了崗,過著“寒衣粗食”的辛酸生活。
我離開路江后,在鄉(xiāng)下幾所學(xué)校輾轉(zhuǎn),一路磕磕絆絆,后來幸有機會去了外地上學(xué),并在工作之地安家;由于相距遙遠,同學(xué)之間斷了聯(lián)系,更無相聚的機緣。
兩年前,我似乎與路江偶遇過一次。那天,我“酒足飯飽”從賓館里出來,迎面相遇一個衣著寒酸容顏憔悴的婦人,在與我對視的一瞬間,她突然低下頭,匆匆走開。她眉心的美人痣讓我一下想到了路江,多年未見,到底是不是她?我不敢肯定,奇怪的是,她發(fā)現(xiàn)我回身凝望時,腳步明顯加快了。
也許那人真是路江,可能為如今的悲苦境遇感到難為情,不愿與我相認。我體諒她,可無論錦衣華服,還是補丁寒衣,我心中的路江永遠是最美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