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子

香山實在太遠了，他站在火車南站感嘆。打開地圖琢磨路線，能看到香山是北京西北角上的一片綠。他沒來由地想，要能把這片綠搬進市區(qū)應(yīng)該放哪兒？要放在天安門，他就能在天黑前趕到，要是放在牛街，估計只要二十分鐘，放在陶然亭，他就可以走過去……但是沒有，不論他怎么撥拉地圖，香山始終堅硬地守在原地。這么大一座山，城里確實也放不下。他替香山著想，動身往前走去。

上海沒有大山。佘山更像個土坡，上面住著打高爾夫球的富人。他們過著一種他不能理解的生活。仿佛他們生來就是為了打高爾夫球的，然后他們來到了佘山，把自己的照片放在高檔別墅的廣告牌上，從西邊對著整個城市微笑。他住在松江，下班路上經(jīng)常能看到這些斑斕的牌子。有時他覺得這是城市生活的福利，起碼老家看不到這個，不是嗎？有朋友告訴他，這里面還有游艇俱樂部。他震驚了，作為一個從小在山區(qū)長大的人。山上怎么開游艇呢？朋友沒有回答，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很為他的反應(yīng)得意。這些別墅的廣告都在告訴他一個意思，如果今生能住在佘山，不但死后可以上天堂，子子孫孫也都將在此地擁有一種幸福的生活。但那都是與他無關(guān)的事物。他想起自己冰冷的一居室，網(wǎng)上抽獎抽來的自行車停在門背后，他用了三年的臺式機發(fā)出嗡嗡的讀盤聲……每個月的開銷發(fā)票他都用皮筋扎好了放在冰箱頂上，期待著也許偶爾有報銷的可能。剩下的錢他這次都取出來帶在身上了，放在貼身襯衫的口袋里，然后他突然想起昨晚吃剩的蔥油拌面外賣還丟在垃圾桶里忘了扔出去?；厝サ臅r候應(yīng)該要餿掉了，不過因為是冬天，上海的房間里也沒有暖氣，應(yīng)該不至于引來螞蟻。他寄希望于房東太太不要在他不在的這幾天里去開門找什么東西。

如果住在香山呢？他這么想著。香山也是很偉大的吧？畢竟這里是北京。香山，紅葉……然后呢？他發(fā)現(xiàn)除此之外他對香山一無所知。他沒有在北方生活過，他畢業(yè)后就去了上海，對北方城市的生活缺乏認識。暖氣究竟是怎么送進千家萬戶的？冬天的菜市場真的只有大白菜和蘿卜嗎？北京人周末都會去香山玩嗎？如果他離開上海，住到北京這樣一個城市，會怎么樣呢？不受歡迎大約是肯定的，天下沒有不欺生的老百姓……可起碼吃的方面會習慣些吧？早年有兩個朋友倒是真的離開上海在北京工作了幾年，但他們最后都又回到了上海，并對在北京的經(jīng)歷絕口不提。他不知道在這里會發(fā)生什么。有時他覺得城市都是一樣的，一樣無聊，巨大，冷漠。人們在地鐵里擠成一片，但心中的距離遠隔重洋，不爆發(fā)劇烈的沖突就是萬幸了。想到這一點，他打量了一番周圍，這里仍舊和他剛上來時一樣，冰冷，擁擠，嘈雜。他用腿緊緊夾著放在地板上的包，人吊在拉環(huán)上，隨著車輛的前進晃晃蕩蕩。坐在他身前椅子上的中年人戴著一個簡易的3M口罩，乃是為了防止霧霾。據(jù)說霧霾已經(jīng)侵占了整個北方。那種口罩，不管有沒有用，他包里也有一個，他想了想，也拿出來扣在了臉上。呼出的熱氣在眼鏡上變成一團霧氣，又瞬間被寒冷吞噬。地鐵到站在離香山還有十幾公里的地方，無法再向前。他從地底下上來，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全黑，寒風猛烈地朝他撲過來。

地鐵站外面是個巨大的公交車站，一輛輛公交車從車流中掙扎出來，在這里停下，又轟鳴著絕塵而去，像怪獸。他小心翼翼地奔走，查看它們的去向。這些公交車都是兩截的，大概是為了把更多的人從這偏遠的所在，帶去更偏遠的所在。發(fā)現(xiàn)公交車要坐十三站之后，他試圖在這里叫一輛出租車，但失敗了，風越來越大，天越來越黑，完全沒有小汽車在這里靠邊。他又在巨大的公交車站來回走了幾圈，最后放棄。此刻，那副口罩完全變成了累贅，已經(jīng)勒得他無法呼吸，他懊喪地把口罩扯下來，沖進了一輛即將離開的公交車。

醫(yī)院在一條小路上，小路上全是土。他看到父親在路邊站著，穿著棉襖跟他揮手。棉襖是土黃色的，他想起這件衣服父親至少已經(jīng)穿了六年。霧靄把整條路都遮住了，只能看到近處有幾個人，黑衣服的男人，粉紅襖子的女人，他們叫嚷著，招呼來往的人住宿。但他們背后沒有巍峨的酒店大堂，只是些低矮的平房，門口寫著“住宿，60元一晚”。

來了？父親遠遠地跟他叫道。來了。老遠就看到你了。他說。我在這里等你半天了。他看到父親跺了跺腳。我媽在哪間病房？他著急地問。很近，跟我走。他父親轉(zhuǎn)身走去。醫(yī)院的樓房都不高，被樓道旁邊栽種的樹木遮掩。樹木讓這里變得幽深，安靜，他平心靜氣，跟著父親拐彎，又拐彎，最后進入其中一幢。這時，腳踩在實地上的堅硬感才順著膝蓋傳上來。

母親剃了光頭坐在病床上，看到他，張張口沒說話，又扭頭附身下去，趴在枕頭上哭泣。他走過去安慰她，又擁抱了她。她說，我難看死了。他說，不難看，像是要演尼姑的大明星。她忍不住又笑。接著她開口要抱怨，為什么我要生這個病呢？我本來不會生病的，要不是……好了好了我們都知道。他打斷了母親的話，拉住她的手。

關(guān)于母親生病的原因，所有人都知道，并且已經(jīng)聽了很多遍，大家都不想再聽了。旁邊的父親看起來也像是松了一口氣，他丟下兒子和妻子寒暄，走到陽臺上望著黑乎乎的遠處，突然大聲說，這里白天應(yīng)該可以看到香山，等你媽病好了，我們帶她去香山。好，好，一定要去的，一定會去的。

到了去香山的時候，病就好了吧。他這樣想著，木然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詳細詢問著母親病情以及檢查的進展、手術(shù)時間。但母親語焉不詳，很明顯大家都對她有所隱瞞。于是他問，醫(yī)生還在嗎？不，不在了，他已經(jīng)回家休息了。但是有值班醫(yī)生，你要不要和他聊聊？母親說。也行，那就去和值班醫(yī)生聊聊。他站起身來。讓你爸帶你去吧，我要休息一會兒，值班醫(yī)生的辦公室就在對面，不遠的。說完母親躺倒下去，他看著她閉上了眼睛。

醫(yī)院走廊的燈光總是過于刺眼，他低著頭，跟父親走。醫(yī)生辦公室里只有一名醫(yī)生了，他從最里面站起身來，大聲說，你就是九床病人的家屬吧？是她兒子？對，是她兒子。好，您坐，她的情況明天主刀的大夫已經(jīng)跟我詳細說過了，我來跟您解釋一下。醫(yī)生把CT片子一張張放在燈前。他走過來坐下。

病人的情況我想大家都看到了。這個…異物，我們暫且稱之為異物，在她的腦部已經(jīng)長了十幾年，現(xiàn)在我們要把它拿掉，目前論證下來，拿掉的唯一辦法就是開顱。我們不再考慮其他治療方案。手術(shù)的部位，你看這一張，這一張比較清晰……一般就是我們稱為大腦中動脈M1段的位置。M1的位置非常關(guān)鍵，稍有不慎，人就會出現(xiàn)肢體癱瘓、語言等行為能力喪失的癥狀，所以手術(shù)非常危險。但是不手術(shù)呢，就更危險。你們看，這個異物，我們經(jīng)過分析，認為它確實是有生命的，并且它還在不斷地生長，目前它已經(jīng)直徑……你們注意我的卡尺，已經(jīng)有4CM了。現(xiàn)在，在它的外面尚有一層殼，但這個殼目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縫了，我們拿今天照的片子和之前你們在地方醫(yī)院照的片子相比，發(fā)現(xiàn)這條裂縫就是在這一個月才出現(xiàn)的，這證明里面的生命體就要破殼而出了，一旦它破殼而出，病人的性命就會不保，所以我們必須馬上手術(shù)，手術(shù)時間就是明天……

醫(yī)生，手術(shù)的同意書，我還需要再簽嗎？

不用了，你父親下午簽過了，他就可以了。

所以現(xiàn)在就是等待手術(shù)是嗎？

是的，等手術(shù)就好了。

手術(shù)……會成功嗎？

這……叫我怎么說，我們會盡力的，但手術(shù)有風險，這個你必須明白，風險還是很大的，畢竟它，這個異物，是個活體。

在他母親腦袋里的，乃是一只鳥。二十五年前，母親尚年輕，是個美麗溫和的中年婦人，白皙，高挑，身軀細軟，說話輕柔。他的家鄉(xiāng)是大山深處的盆地，父親母親并不常出山，工作之余，不過打打麻將，或在山水間徜徉。但他那時尚且年幼，對這些生活知之不多。少年人期望父母的關(guān)注，但并不在意父母是如何生活的。原因應(yīng)該還是打麻將造成的——母親陪父親去山中看望遠親，于遠親家院中樹下擺開龍門陣，一打就是一個下午。傍晚歇息之時，母親趴在桌子上小憩，被異物滴入耳朵的感覺驚醒。母親說，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像是水，但又比水要濃稠，有一股甜甜的腥味。但親戚們都報之以哂笑，你是做夢了吧？這種小憩不可能睡得很死，而且那種感覺是如此的真實，所以母親試圖爭辯，并伸手輕掏左耳，但耳中竟空無一物，那滴入耳中的東西仿佛從未存在過。此事被當作一個笑談，從此輕輕被放過。但母親的性情卻從那時漸漸發(fā)生了改變。原先的她不喜歡與人爭執(zhí)，遇到別人詰難，只會漲紅了臉，從那天以后，她竟能毫無來由地從口中爆出連珠炮般的語句，吵得對方啞口無言。她的脾氣也開始變得急躁、暴烈，不再溫柔如水。那一年，他不過剛上初中，但記憶中挨的第一頓打便是在那之后。后來，母親的面相也隨之略有些變化，原本豐腴的下巴變成干癟，本來淡淡的法令紋變得深刻，白皙的膚色漸漸暗黃……雖然還是個美人，卻開始讓人覺得不能親近。這種變化是緩慢的，卻又不容置疑，之前的那個母親仿佛消失了。事到如今他去回想，能想起來的都是母親跳著腳在鄰居門口大罵的場景：她手叉在腰間，短短的頭發(fā)束在腦后，穿著一件碎花的罩衫，嘴唇翻飛，聲音尖細……而鄰居家則關(guān)門閉戶，鴉雀無聲。母親那副樣子，怎么說，確實像一只憤怒而瘋狂的鳥。

另一個變化是她不再吃雞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她不吃兩條腿的動物了。噢，還要再加上雞蛋。這個變化也是令人矚目的。西紅柿炒雞蛋，或者是韭黃炒雞蛋本是家中常見的菜類，起先他和父親發(fā)覺，這些菜開始總是剩下一小份，然后他們看到母親在洗手臺前干嘔，說感覺雞蛋壞掉了，吃下去惡心。后來家中就不再能看到蛋類了。又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母親不再給他買燒雞吃，于是去問母親，母親想了想說，你喜歡吃豬蹄嗎？五香牛肉也可以。他歡欣鼓舞地選了五香牛肉，從此遺忘了再也沒有在家里出現(xiàn)過的禽類。山城偏僻，窮苦，他家本就不是講究的那一類，從此便接受了這種改變。他現(xiàn)在回想，父親和母親之間也許就此談過，也許沒有，但那也于事無補了。

有一年，應(yīng)該是他高考前夕，北山里下來一個親戚，說老家院子里的櫻桃結(jié)得特別好，特地帶了一些來給他們吃。母親接過櫻桃，笑靨如花，邊吃邊和親戚聊天，那種小小的野櫻桃，母親輕巧的用舌頭一卷，便能將肉與核分離，櫻桃核和櫻桃梗連在一起，被準確地丟進垃圾桶，肉被喂進他嘴里。不過半小時的光景，櫻桃被他們二人一掃而空，留下瞠目結(jié)舌的親戚大人：“沒想到你們這么喜歡吃，明年我多帶些來?！蹦赣H嘻嘻笑著，不再說話，他只顧品味櫻桃的美味，對其中的蹊蹺一無所察。

第一次暈倒發(fā)生在十年前，據(jù)父親說，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天色很好，星星月亮才升起來，難得天氣也不悶熱，還有微微的細風掠過堂屋，堂屋里擺著切好的青瓜，散出淡淡的甜香。吃過晚飯，父親提議去河邊散步，但母親表示晚飯吃多了，要先喝點水。母親坐在院子里喝水的時候，父親將將出門走了五十步，然后她輕輕歪倒在椅子上，椅子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她繼而跟著倒在地上。椅子敲擊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父親扭頭看到了這一幕。倘若椅子是放在土地上，或是母親沒有能夠?qū)⒁巫訅旱?，那么父親便有可能徑自向河邊走去。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誰能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母親便可能性命不保。所以，此次災(zāi)厄過去以后，盡管母親的脾氣已經(jīng)變得非常之差，差得讓人覺得她六親不認，但她仍舊常常會提起“我男人曾救了我一命”。

十年前的檢查，是在他老家山城的醫(yī)院進行，那里條件一般，只能模糊地查出“腦中有一個小小的圓形的陰影，應(yīng)該是腫瘤”，然而即使去了南陽，去了鄭州，醫(yī)院也不建議手術(shù)，因為那個位置實在要命，“如果能不動，就盡量先不動”。就這么又過了十年。這十年里，居然暈倒再未發(fā)生，直到那個小東西試圖破殼而出。

初次暈倒之時，他在外讀書工作，一無所知。之后的十年里，父親和母親將此事對他守口如瓶。母親會打來一些電話，說一些道理給他聽。類似，“你不要怕苦怕累，沒有人是累死的，只有懶死的”，“你是我的兒子我當然了解你”，“你要重視血緣和家族超過你自己”，“你要早早結(jié)婚生子，不可浪蕩”……凡此種種，在他聽來，都是陳詞濫調(diào)。他不知道別家父母是否如此啰嗦，只是在電話中賠笑，虛與委蛇。他覺得自己不同于自己的母親。他喜歡吃雞肉，廣東餐館賣的燒鴨和燒鵝他也頗為鐘意。倘若摘去蛋黃的話，他一氣能吃四個雞蛋。他有一種要把幼年欠的美味全部補上的決心。不過他過得并不好，在上海這樣一個地方，過得不好十之八九就是指窮。像他這樣大學畢業(yè)混跡此地的青年多如牛毛，沒有出眾的才華，沒有顯赫的家世，他掙扎騰挪在一間間奇怪的公司，三十多歲，如朝不保夕的浮萍。一只水鳥掠過湖面，仿佛觸到了水面，又仿佛沒有。他在此地的生活像是真實存在的，又像不是，這些年，他反反復(fù)復(fù)確認著，從城市的西邊搬到東邊，又從東邊搬回西邊。他意識到人生如同循環(huán)往復(fù)，毫無意義，隨時可能休止。

遵照母命向生活進軍的歷程不是沒有過，比如他有過一段糟糕的愛情。如果那能稱之為愛情的話。對方是年輕、有活力的城市女同事，大概是誤將他的沉默寡言當成了神秘，主動示好。兩人約在公司不遠處的茶社，單獨共進午餐，餐后兩人對坐閑聊，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有穿文胸。一道美好的弧線在他面前伸展著，帶給他某種生命中沒有出現(xiàn)過的、向上的氣息。女同事自然是臉色緋紅地用目光指責他的貪婪，然而他在這種情況下反而變得坦然而安靜。事后二人都將這段經(jīng)歷視作感情的開始——如果一段感情修成了正果，這便是美好的童話，如果沒有，人們會說“這真不是什么好事兒”。是的，這真不是什么好事兒。

姑娘在激情時的叫喊總會讓他覺得不適，在這之前，他只對妓女有經(jīng)驗，妓女們會發(fā)出大膽、直接的叫聲，他悅納于此，覺得仿佛在人生中抓住了某種確定的東西。但她的叫聲常常讓他弄不清楚她是舒服還是痛苦，或者有時候他覺得她快要斷氣了，就停下來詢問，她會停下那種嘶啞的呻吟，小聲說“沒事兒”。她那種像蛇吐信子般，或者是倒抽冷氣的“咝咝咝咝……”，常常讓他腰后發(fā)涼，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冷血動物擒獲。他習以為常的冷漠肯定也令對方不適了，姑娘的熱切很快就過去，然后“神秘感背后果然空無一物”這一事實也令姑娘更加厭倦，他們很快便不再來往，而他居然也對她毫無眷戀。他母親知道這段關(guān)系，常常打電話過來詢問進展，期望可以抱上孫子。最后他說“分手了”。母親在電話那邊沉默良久，最后說起了他幾個表親的近況。之后一段時間，她不再催促他戀愛結(jié)婚，她知道他經(jīng)濟狀況不好，常常寄錢寄物，他把東西都留下，錢攢下來，然后在過年的時候包成紅包還給她。

關(guān)于自己兒子在上?；斓貌缓眠@件事，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默默認命了，也或者她根本沒有指望過他多么有出息。后來她來電話，只是反復(fù)跟他講，我那年去山里，就是后面紅草溝，紅草溝你知道嗎？不知道也沒有關(guān)系，就是你父親的老家了。我去跟你幾個伯父伯母，以及他們的兒子媳婦打牌，也可能是打麻將吧。打了一下午，我贏錢了，我開心啊，然后打到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都起來走了，不跟我玩兒了。我估計他們就是因為我贏太多啦。然后他們說晚上燒雞湯，我指望他們把雞湯燒上了接著回來打，就也沒有去廚房幫忙，坐了一會兒，我就趴在牌桌上睡著了。睡著睡著，我就覺得有個東西鉆進了我的耳朵里。我一下子就醒過來了。醒過來那個東西就不見了，我跟你爸說，他不信，我跟你幾個伯父說，他們也不信，說是我做夢……那你掏耳朵了嗎？他問道。掏了啊，但就是什么也沒有掏出來……他聽出來她在電話那邊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掏出來就說明什么也沒有。他冷冷地說，并打算如果她沒有什么更多要說的，他一會兒就把電話掛掉。但她并沒有停下來，而是接著說，那個感覺真是太清楚了，這么些年了，我還記得，就像是水，或者奶，滴進耳朵的感覺，或者是蜂蜜，就是那么一種感覺，我覺得還挺多的……

后來這個故事，她反復(fù)和他說了有不下十次，每一次都不盡相同，他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偶爾陪她回憶前前后后的細節(jié)，比如“那天到底打的是牌還是麻將？”“都有誰在打？中間有沒有換過人？”“誰輸?shù)米疃?？”“是誰最先提出要喝雞湯的？”“雞湯最后你到底有沒有喝？你就是從那天以后不吃雞肉的吧？”“第二天你們什么時候走的？還是你們是當晚走的？”……我覺得那次雞湯我好像喝了挺多的。她在電話里喃喃地說，難得來一次，又是農(nóng)村的柴雞湯……我看你大哥跟你二哥，一人拎著一把刀，追著那只雞滿地跑啊，最后那只雞一直上到樹頂上，怎么也不下來。到底還是你二哥家那個小家伙麻利，他慢慢爬到樹上，從背后一把捏住了雞脖子。嗨，我覺得主要還是那個雞順著樹枝走到絕路上了，不然他們抓不住它的……

他是兩個月前知道她非動手術(shù)不可的。她再次在家中昏倒了，不過這次是在床頭，晚上她正看著電視，開始嘔吐，然后不省人事，父親將她送去山城醫(yī)院，醫(yī)院的設(shè)備水平已經(jīng)進步了，他們從影像上看到那個“腫瘤”已經(jīng)有4CM大小，建議她轉(zhuǎn)去南陽的醫(yī)院。他從上海飛回南陽，和醫(yī)生做詳細溝通。醫(yī)生第一次告訴他，你母親的腦袋里，有一枚鳥類的蛋。經(jīng)過十年，現(xiàn)在這枚鳥蛋可能要孵化了。一旦蛋殼破碎，你母親就有生命危險。

人的腦袋里怎么會有鳥蛋呢？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件事。

但它就是在那里了，醫(yī)生說，我們現(xiàn)在還看不出這是哪種鳥類的蛋。一開始，我們以為是纖維瘤，后來覺得是腦膜瘤，但都排除了。有北京的醫(yī)生說是動脈瘤，我覺得也不像。我們跟我們有聯(lián)系的，北京上海的，最好的專家都會診了，把片子發(fā)給他們看了，最終都支持我們的診斷結(jié)果，就是那是一只鳥蛋。它所處的位置叫M1，這里好比大腦中的十字路口，血管非常密集，而且管著人的肢體、語言等關(guān)鍵能力，本來能不動刀最好不動刀……不是這里，是這里，這里（醫(yī)生迅速伸手用手指比劃了一下他左邊的腦袋）……但拖了這么多年，它越長越大，不斷擠壓腦組織，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要孵化的跡象，如果不盡快開顱，等它孵化出來，人就沒了。而且現(xiàn)在我們這里還沒有條件動這個手術(shù)。這個手術(shù)難度非常高，世界上沒有人動過，我們現(xiàn)在最擔心的就是在開顱的過程中引起鳥蛋的破碎。目前全國能動這個手術(shù)的醫(yī)院，都在北京，跟我們有合作關(guān)系的，在北京香山，按照我們的推測，這枚鳥蛋可能還需要三個月才能孵化，所以手術(shù)必須在三個月之內(nèi)完成。

父親帶著母親先來了香山，接著是他?，F(xiàn)在一家三口，聚集在香山腳下。他和父親回到60元一晚的農(nóng)家，佝僂著睡下。睡到一半，他咬咬牙將父親叫起來，說，走，我們?nèi)プ【频?。父親沒有拒絕，他們順著地圖找到最近的一家，安頓下來，但也不再睡覺，而是坐下來試圖就母親的病情做一些交流。

父親告訴了他十年前發(fā)病的經(jīng)過，他則分享了吃櫻桃的事兒。父親聽了不禁笑了起來，說，她越來越瘦，也確實越來越像一只鳥。你覺得她像哪一種鳥呢？他嘴邊有一個詞呼之欲出，但是忍住了。他父親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覺得她像麻雀，就是我們土話說的“小蟲兒”。她后來跟人吵架，一直蹦蹦跶跶的。然后我?guī)ネ嫫古仪?，她也蹦蹦跳跳的，因為瘦，有一次徐坤，就是你徐叔說，她怎么越來越像只小蟲兒了。你媽后來說話也快，一旦開口別人一句也插不進去，附近都聞名了，都知道她厲害，會吵架。

她不吃雞蛋和雞肉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奇怪了。但你們不說，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小，有次拿零花錢在路邊買了一根雞肉腸，她回家看到，還搶了一半去吃，前后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吧，她突然就不碰這些東西了。他說著開始用眼睛打量自己的父親。父親訕訕坐著，并不抬頭看他。

我沒有想那么多，不吃就不吃吧，我也沒有多喜歡吃雞肉……還有個事情沒跟你說呢，后來有一段時間，她一直說你不好，說你外出讀書工作以后，人變得冷漠，對誰都不熱情，好像在上海跟人處得也不好，不知道你為什么變成了這樣。尤其你有了一個女朋友，但后來又分手了，她好像很喜歡那個女孩子，但最終你們也沒有成，她對此很失望。因此她想去外面再抱養(yǎng)一個孩子。說得最多的時候，我?guī)ソ佑|過幾個親戚家的小孩兒，但最后她還是沒有抱。

他腦袋一緊，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起身去浴室洗澡，并在浴室門口說，明早還要去陪她手術(shù)，你也早些睡吧。他聽到父親應(yīng)了一聲。待洗完澡出來，他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睡著了，他和衣躺在床邊上，被子胡亂壓在身下，發(fā)出響亮的鼾聲。他試圖幫他蓋蓋好，但沒有做到，只好把空調(diào)開到最高。

第二天一早，他們被醫(yī)院的電話叫醒，七點鐘。半個小時后，母親就要進手術(shù)室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父親的鼾聲太響，他一直被吵醒，現(xiàn)在感到自己頭痛欲裂。站在家屬等待區(qū)，麻醉確認書從一個小窗口里遞出來。他父親有點哆嗦地拿著筆，定在那里。他說，沒關(guān)系的，簽吧。他父親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說，我看不懂。他拿起來，但覺得那些字像是扭曲的蚯蚓，不禁一陣暈眩，問那個遮緊口鼻只露出一對眼睛的麻醉師，我可以簽嗎？不行，昨天手術(shù)確認書誰簽的，就得誰簽。昨天都簽了，不差這個了。他盯著父親說。父親顫抖著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字很好。

鳥蛋會被敲碎嗎？到底要如何取出？取出來的鳥，還能活嗎？它會不會是一只會飛的、真正的麻雀？如果不是，它到底是什么？聽說取出的東西會交給病員家屬確認，是真的嗎？母親會順利醒來嗎？她還能認出我來嗎？凡此種種，他都不知道。手術(shù)的時間是如此漫長，單調(diào)，他和父親再也沒有什么可以交談的。下午昏黃的天氣像一場熱病，氤氳在每個人身上，卻冷得徹骨。

手術(shù)室里的人一個個推出來，但沒有母親。最后天黑了，黑得又像是從來沒有亮過那樣。香山再也看不見了，它躲在暗中，不知道是否仍舊巨大如昔。外面醫(yī)院的馬路空空蕩蕩，通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時地，會有病人躺在床上，從樓里被推上馬路，繞了幾圈送去別的地方檢查，又推回來。小小的輸液瓶撞擊著不銹鋼輸液桿，發(fā)出叮當叮當?shù)穆曇簟６．敹．數(shù)貋砹?，叮當叮當?shù)厝チ?，就像千里之外上海的生活，此刻更加模糊了。他已?jīng)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會在那里，而此刻為什么又在這里。他覺得假如生活在這一刻就此停止的話，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對于上海，他也許就是那只易碎的、應(yīng)該被摘除的鳥蛋。他是有害的。一旦他認識到這一點，他就覺得自己開始理解自己的生活。佘山上的那些人才是真實的，有問題的、不踏實的、無法停頓和存在下去的人——是他。

后來，在母親應(yīng)該要推出手術(shù)室之前的某一刻，醫(yī)院進口處的馬路上傳來嘈雜的聲音，一直傳到了他站立的窗口。別的病人家屬都走了，他帶著無聊的父親下樓去看熱鬧，順便吃東西。這里實在太冷，太安靜了。

他們順著樓梯下去，邊跺腳邊往前走，轉(zhuǎn)過彎，看到一大票人堵在醫(yī)院門口，遠遠地聽到有人說，出車禍了。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湊上去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沖到了最前面。接著他看到一輛農(nóng)用皮卡停在路當中，分開人群層層的包圍圈，一頭驢喘著粗氣躺在地上，驢旁邊是一輛翻倒的大車，大車上是收廢品收來的紙盒子。收廢品的人撫摸著自己的驢正在抽泣。車把驢撞死了。邊上有人解說著。人沒事吧？人沒事兒。

人們圍著，不愿意散去。他看到父親站在驢前面仔細打量，他過去拉他，別看了，我們?nèi)コ燥埌?。好，好。他父親答應(yīng)著。估計手術(shù)還得一會兒，他說。

他們順著香山腳下一直走著，最后走到了一片像度假區(qū)的地方。這里有不少大飯店，但因為不是旅游季節(jié)，多數(shù)都沒有開門。他們走完了一條街，又繞到另一條街，才找到幾家開著門兒的小店。其中一間掛著四個大字“驢肉火燒”，他看看父親，父親看看他，兩人一起走了進去。

熱騰騰的驢肉湯端上來的時候，他看到父親的眼睛紅紅的。吃了半晌，他開口說，我過得也不好。他看到父親點點頭。他又說，我覺得我媽不會有事兒的。他父親低頭喝著湯，又點點頭。他說，我想了想，我不走了，我以后也不回上海了。等這個鳥，從我媽的腦袋里取出來，我們一家人哪里不能去？也算是鬼門關(guān)上走過一遭了。就算是在這里，在北京，在香山，咱也可以住下來。等我把上海的房子、工作退了，咱們在這邊開個像這樣的驢肉火燒店也行。我想這里的房租總還不至于貴。這里多偏啊，上海像這么偏的地方都很便宜了。我想這里應(yīng)該更便宜了。你覺得怎么樣，你覺得好不好？他父親低著頭，說，好。也不知道那頭驢死了沒有？他父親又說。就在醫(yī)院門口，肯定死不了，他說。可醫(yī)院是治人的，驢得去獸醫(yī)院吧？他父親又問。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父親也不再問下去。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父親心靈相通——盡管少小離家，疏于交流，但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他知道父親在想什么。他覺得他們都想起了那只鳥，那只躲在他母親腦袋里的鳥。那只鳥飛行在北山深處，紅草溝的上空。紅草溝的土地是紅色的，母親白皙的皮膚在傍晚的斜陽下閃著銀光，那天下午她麻將贏了二十二圈，笑容堆在她美麗的臉上，桑樹下的牌局結(jié)束了，她趴在石臺面上假寐，那只鳥，那只小而輕盈的飛禽，從天上盤旋而下，落進了她的左耳。那一定是母親經(jīng)歷過的、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他知道一定是這樣，所以她才會那么執(zhí)著地相信，還一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