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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油精

2017-07-27 19:39趙松
小說界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風油精布拉格老爺子

趙松

1996年夏天,封游清飛去布拉格的時候,不知博得了我們多少同情的眼神。她離婚了。那個叫她“風油精女士”的男人,在攜款潛逃的途中被警方捕獲,這倒沒什么,令她無法接受的是,他竟然還帶了個有夫有子并不算貌美的女人。這真是狗血淋頭啊,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對我們說道。身材高挑的她穿著黑絲襯衫、黑紗長褲,蹬著九厘米高跟的皮鞋,戴著墨鏡鉆進她哥的那輛奧迪A8后座時,廠門口那些旁觀者都覺得她像是要去參加一場葬禮。

我們都喜歡她。她每天上班時都會換上不同款式的衣服、首飾和墨鏡。她從不穿裙子,只穿長褲。她的顴骨有些高,膚色略黑,但還是能看得出顴骨上的雀斑,當然這絲毫不影響她在我們心中的飄逸形象。我們經(jīng)常會開玩笑,她老公怎么受得了這種風情而又強悍的女人啊,可是沒說多久,他就逃了。這位采購處的新晉主管,白面書生,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們都記得,消息傳來后,她站在辦公室走廊盡頭,抽了半包煙。

布拉格什么樣???從她寄回來的幾張明信片來看,它陳舊而又陰郁。但在長途電話里,她卻歡快地對我們說,這里人氣很旺,到處都是陽光啊。捷克斯洛伐克的首都啊,人人都有汽車,無所事事,悠閑懶散。不是分了嗎?分成了捷克和斯洛伐克?我們問。1993年啊。我管不著這個,她笑道。我找到了好生意才是真的。沒等我們細問,電話就斷了。

1997年春節(jié)前,她回來了。在歡迎晚宴上,她自豪地宣布,姐姐我這回真發(fā)了。布拉格,一百多萬人,有20萬男人穿上了她販賣過去的大褲頭。這是什么概念???她抽著煙,搖頭嘆息,你們真的沒法兒想象,這有多么的簡單。她從沈陽五愛市場,每條5塊錢批發(fā),每次發(fā)貨2萬條,到了布拉格,再批發(fā)給當?shù)厝耍?美金一條,三個月賣了20萬條……你們算算吧。說到這里,她深呼吸,然后抽完了那支煙,摁滅在滿是煙蒂的煙缸里。確實,我們都被深深地震驚了。我們寧愿相信是她瘋了,而不是真做成了這生意。我們用心計算著,把美金換算成人民幣。這數(shù)字,對于月薪六七百塊的我們,實是天文數(shù)字,令人虛無。這件事隨即變成了不斷發(fā)酵的傳聞。跟我們一樣,很多人都不信。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們不得不信了。她把她姐一家人都派到了布拉格,因為她在那里開了個餃子館,她姐姐姐夫,外加一個鄰居大媽,在那里包餃子,每人月薪1500美金。

從那時起,只要談起她,我們就都叫她“風油精”了,就好像人人都是那個傻乎乎地逃跑的小白臉??墒?,她為什么不去布拉格定居呢?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她的回答每次都有所不同。最后大家終于明白了,她是想在這邊再找個男人,真正愛她的。香港都他娘的回歸了,她恨恨道。我難不成還找不到個像樣的男人?我們都點頭,心里暗想,懸。想想她那一米七二的個頭,那種傲慢,氣勢迫人,那副老煙槍的派頭,還有那雙尖銳的高跟皮鞋……我們都覺得能罩得住她的男人,至少在我們單位這幾萬人中是沒有的。整個城市里想來也不會有了。殘酷的現(xiàn)實。

沒文化的,她是看不上的。沒有男人氣概的,她更是看不上。那些混在面兒上的油腔滑調(diào)、蠅營狗茍之徒,就更不用說了??墒菦]人能想到,她會喜歡上廠辦副主任老瞿。不過細一琢磨,老瞿跟她至少有兩個共同點,身材高大和傲慢。這位老兄年方四十,雖副職坐穿,但依舊目中無人,永遠瞇著眼睛看人,不給個正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仕途不順,是因為他超生,有了個兒子。他最拿手的事兒,是寫報告。一萬多字的年度工作報告,他一個通宵就搞定。無人能及。黨委書記曾有一句名言,要在機關(guān)混,要么能辦事,要么能辦文,至少占一頭,否則就趕緊挪窩。他是能辦文的筆桿子。

風油精對老瞿這支筆,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稱其為廢話大師。她說每次年終大會上,聽著領(lǐng)導念那一萬多字的報告,她都想笑,因為想到老瞿被虐成了狗,才寫出這漫漫長文,再通過領(lǐng)導的嘴,把大家虐成狗。所以吧,她笑道,我們大家其實都是狗男女。說這話時,她正跟我們在一個酒桌上,半杯半杯地喝白酒。她的酒量是家傳的,喝一瓶52度的白酒,在她只是基本量。那些酒場老將,對她也是敬畏三分。要讓她喝醉,很難,除非她成心想醉。

老瞿的酒量,跟她般配。有一回總公司搞活動,在本地最豪華的夜總會。有舞臺,有樂隊,有歌手,裝飾奢侈華麗,燈光旋轉(zhuǎn),令人目眩。他們把一桌人都喝趴了。老瞿興致不減,幾個大步跳上舞臺。他抓過麥克風,對樂隊致意,說要唱幾首歌給在座的朋友們,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大家熱烈鼓掌。他唱了一組《小白楊》之類的歌曲,震驚四座。原來,他早年在公司文工團待過,系統(tǒng)學過美聲和民族唱法,唱起歌來字正腔圓、底氣十足,手眼身法步,無不到位。最后一首,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他始終朝著一個方向。當然,風油精正側(cè)著身子,在那叼著煙,歪著頭,似笑非笑地拍著巴掌。歌聲落下,全場掌聲中,她披上大衣,沖他豎了豎大拇指,轉(zhuǎn)身走了。

他十六歲時就演過樣板戲。多年前的唱詞,他仍能一字不落地唱出來。但他最愛的,是話劇。在市總工會的職工業(yè)余劇社里,他演過《雷雨》。導演是外行,他演得再好,也沒用。他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能進京,跟人藝的飆場《茶館》。人都笑他,他卻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風油精說這事兒沒準真能成,出錢托幾層關(guān)系,搞定人藝領(lǐng)導,讓你演一次!他沉默不語。后來他承認,自己被感動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于是風油精就投入了他的懷抱。他們經(jīng)常約會,晚上開著單位領(lǐng)導的那輛凱迪拉克,圍著這座城市轉(zhuǎn)。他喜歡邊開車邊唱歌給她聽,她說她始終都不習慣這種方式,媽的聽他這么近唱歌,渾身不自在,起雞皮疙瘩。據(jù)說他有時還會跟她朗誦詩,比如郭小川的《祝酒歌》,每次都聽得她笑岔氣兒。太夸張了,她說,簡直。不過她喜歡他。就是他了。

他的人生充滿了陰差陽錯。比如他想成為作家,卻成了寫報告的;他想演戲,卻成了領(lǐng)導的走卒;他想找個浪漫的愛人,卻娶了個賢妻良母;他想遇到一個靈魂伴侶,卻偏偏碰上風油精。他把“風”字改成了“瘋”。有次喝酒,他低聲對我說,真的,你不知道她有多瘋狂。每次深夜里,他想回家時,她都會大鬧一場,逼他當場寫封情書才可以走。每次他因故不能趕到她那時,都要給她寫封悔過書,懺悔自己的無能。有一次他拒絕再寫這種東西,她就拿煙頭在左臂上燙了朵梅花。真的,他說,我氣哭了。

他們折騰了半年多。在年中會后的晚宴上,她喝多了,當眾宣布,她要跟他在一起。領(lǐng)導拉住他,低聲為他指明出路,我給你放個長假,你不是想進京么?去吧,去人藝體驗一個月,算你出差。他給領(lǐng)導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就走了。風油精找不到他,大病了一場,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其間還用腦袋撞碎了病房的窗玻璃,額頭留了道疤痕。后來她又去了布拉格。她想賣了那個餃子館,然后周游世界,至少去美國看看。她姐姐拒絕了。布拉格是個鬼呆的地方,她說,處處讓人透不過氣來。她走遍了那里的所有酒館,喝遍了所有洋酒,認識了好多酒鬼,都是些可憐人。后來她認識了個朋友,此人滴酒不沾,是個準備移民美國的漢學家。她那天晚上喝多了,坐在馬路邊上差點吐死。這人開車經(jīng)過,就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她就上了車,然后不省人事。這位漢學家不會說中文,卻能看懂古漢語,能寫半文半白的中文。他最喜歡中國的《詩經(jīng)》。她醒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在他家里。她喝了杯濃咖啡。他想借助拼音給她讀《詩經(jīng)》里的第一首詩。她說,NO。他家有好幾個房間,她睡的是頂樓那間有天窗的。她躺著看星星,直到天明。

回國后沒多久,她收到了他寫來的信。她也聽說了老瞿的一些事,比如在北京認識了幾個攢電視劇的,回來后就開始張羅一部四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寫劇本。雙方約定,一旦開拍,他演男二號,說他的樣子像個解放軍團長。他請了三個月病假,完成了初稿,還找到了贊助。那幾個人收了他的錢,就沒了蹤影,當時他已找好了所有群眾演員。這事兒黃了,他在單位的位置也丟了,成了個閑職人員,整天灰頭土臉的,躲在辦公室里不見人。

這時風油精的前夫也保外就醫(yī)出來了,靠倒賣汽柴油,很快發(fā)了家。然后也沒跟那個女的在一起,而是找了個中學英語教師,住在河東新城。她才不在乎這些破事兒呢,在她眼里,他們都是隨時可進五院(精神病院)的浮云。她忙著學英語,每晚都去夜校。還經(jīng)常跑到友誼賓館那里,找老外練對話。老外都喜歡她,說她有語言天賦,其中有個老頭兒還夸她的英文有美國東部口音。她把這事都寫在了信里,用磕磕絆絆的英語,寫給遠在美國的那個漢學家。每封信都不長,都要等很長時間才能抵達紐約,過了很長時間才能收到回信。她覺得這樣的節(jié)奏最好。她每天上班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因為她哥哥已升任單位領(lǐng)導副手了。

有一回,她在市政府辦事,在大廳里忽然碰到了老瞿。操,她忍不住罵道,見鬼了這是。老瞿一臉茫然萬分委屈。兩人四目相對,無語半天。最后還是她先開了口,你怎么混成了這副德性?他說你能聽我解釋么?不能。臨走時,她問他是不是女兒住院了?他說是。還挺嚴重的?他說是。要花很多錢?他說是。你有個屁錢???他不言語了?!癥ou are hopeless!”她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當然沒聽懂。她出去到銀行取了十萬塊錢,交給了傻站在外面的他,這是給孩子治病的。我還不起,他低頭道。她說,欠著!

半年后,她辦好了簽證,去了美國,跟那個漢學家結(jié)了婚?;楹笏麄?nèi)チ酥ゼ痈?。她在那里開了家餃子館,漢學家則在大學里教漢學。他是個猶太人,有虔誠的信仰,每天都會禱告。在電話里她告訴我,她胖了。你想想看,她說,就我這個骨架,胖起來會有多嚇人,完全像個美國女人了。她覺得漢學家老公有很多招人煩的地方,比如他那半吊子中文,以及一些生活習慣,難以忍受……可是,他愛她,哪怕是她拒絕生孩子,他也還是深深地愛著她,就像愛中文那樣,甚至愛她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大胖子。

上面的這個故事發(fā)表沒多久,我就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是走郵局來的??吹叫欧馍系淖舟E,我立即就知道寫信的人是誰了。他就是故事里的老瞿的原型。十幾頁的信,是用鋼筆寫的。字體一如我記憶中的,不好看,但整齊有力,有些地方把紙都快要劃破了。紙用的是單位的便箋,上面印有單位的抬頭,綠字,沒有格子,底下的印制日期還是2003年11月。這封信顯然是打過底稿后再抄上來的,因為從頭到尾沒有一處涂抹的,也沒有筆誤,甚至連標點符號都沒有用錯的地方。這位老筆桿子出身的老哥至今還保有當年嚴謹?shù)墓牧晳T,著實讓我有點意外。我至今還記著當初他坐在那里準備動筆寫年度報告時的樣子,點上一根香煙,泡上一杯好茶,抖了抖右肩,瞇起眼睛,深呼吸,動筆。他喜歡一氣呵成,不喜歡拖拖拉拉去寫。他喜歡邊寫邊念念有詞,仿佛是先講出來的,然后才寫下的。把稿子交給打字員的時候,肯定是干干凈凈的成稿。打字員開始打字了,他也不馬上離開,會在那里站上一會兒,甚至會小聲哼唱幾句。然后他還會跑到窗臺那邊,拿起噴壺給那些花澆水,有時候還會找把剪子剪枝。有一天他對我說,辦公室要是能養(yǎng)貓就好了,沒事兒放在腿上摸一摸,會比較愜意。我說那你可以在家里養(yǎng)嘛。他搖搖頭,你嫂子最討厭貓了,她覺得貓這種動物有種妖氣,怎么用心養(yǎng)它都不會有感情的。他老婆出身望族,雖相貌平平,但知書識禮,待人接物都很得體,就是身體一直不大好,生了個女兒之后就更不好了。女兒生下來就聽不到聲音,后來他們就托關(guān)系要了個二胎指標,又生了個兒子。他特愛這個兒子,說這孩子長得像爺爺。

爺爺當年在部隊里是團政委,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后當了中學校長,沒多久就被下放農(nóng)村,落實政策沒多久就去世了。談起父親,他總是肅然起敬而又頗為自豪的神情。他說老爺子當年是部隊里為數(shù)不多有文化的,因為參軍時已經(jīng)讀完高小了,寫得一手好字,還能寫古體詩,平時不管行軍打仗走到哪里,隨身行李里總帶著那套《魯迅全集》和《資本論》。老爺子當年的老部下,解放后好多都當了師長、團長。其中一位還成了我們單位第一任廠長,非常正直能干,是個人物,只可惜后來被打成了反革命,在被押解進京途中,跳車身亡。老爺子是唯一敢去死者家中吊唁的,當然沒多久也因此受了牽連。老爺子膝下三子兩女,他是最小的,也是最聰明的。老爺子對他有很高的期望??墒屡c愿違,他喜歡的事,老爺子都不喜歡,反之亦然。希望他將來當老師,要么就進部隊,他卻喜歡各種樂器和唱歌,還喜歡寫小說。他十三四歲時,好說歹說,進了少年宮的合唱團,老爺子就此下了結(jié)論,這小子,將來注定是諸事無成啊。他少年時的偶像,據(jù)說是演員趙丹。電影《哈姆雷特》里丹麥王子的那些臺詞,他都能倒背如流。老爺子下放農(nóng)村時,一家人都跟著去了,他當然也不例外。好在下放的村子山清水秀,物產(chǎn)豐富,村長還是當年老爺子手下的連長,對他們一家多有照顧,才沒受什么苦??衫蠣斪用稍┬目?,天天借酒消愁,那時有糧吃就不錯了,哪里還有酒給他天天喝?酒癮發(fā)作時,老爺子連煤油都喝過,雖說沒喝死,可身體卻垮了。在他那里,這段下放日子留下的,卻多是美好的記憶,什么上山采榛子、野果、蘑菇,下河摸魚、捉蝦之類的,少年不認愁滋味,又不用上學,天天悠哉游哉的,也沒人管,快活得不得了。苦日子是回城后開始的。老爺子病故了,兩個哥哥都還沒上班,家里六口人全靠老媽一人工資養(yǎng)活。整整苦了四年多。直到兩個哥哥先后上了班,日子才開始好過起來。他沒考上大學,上了中專。畢業(yè)后進廠沒多久,就因文筆好,直接被調(diào)到了廠辦室當秘書,當時才二十歲,前景一片光明。他跟老婆談戀愛時,岳父還在位。結(jié)婚不到一年,岳父就退二線了。用他的話講,就是一點力都沒能借上,這就是命。

XX兄:

說來話長??吹侥惆l(fā)來的這個故事,或者說小說吧,我其實是有點恍惚的。你寫的那個老瞿,顯然就是我了,這個沒什么可懷疑的。不少細節(jié),我都記不得了,還有些細節(jié),我可以斷定不是我的,不過也沒什么,故事嘛,總歸就是這么出來的。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很多事兒,我也得想想,再想想,才能想起來當時的情形究竟是怎么樣的。想得多了,心里就覺著像堆起來很多舊物,自己像個倉庫似的,被塞得滿滿的。本想打個電話給你說說的,可轉(zhuǎn)念一想,倒不如動筆寫下來好。能寫多少算多少。要是電話里說呢,可能就有點像為自己辯解了,我不喜歡這樣,估計你也還能記著我的脾氣,向來不喜歡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辯解什么。

有些事情,我要是不說,別人是不會知道的。你寫出這么個故事,我一點都不奇怪,因為你知道的有限,怪不得你。而且你寫故事嘛,本來就不是要寫什么真相,只要你覺得有意思,你就寫了,我明白這個,你哥我多少也算是寫過東西的。說實話我還是挺喜歡這個故事的。我甚至挺喜歡里面的那個封游清。要是當初我遇到的是這個人物,那我敢肯定地講,后面的故事就不是那個結(jié)果了??上?,她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女人。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她是你想象出來的一個人。我喜歡你的這種寫法,能讓一個不存在的人活現(xiàn)眼前。這活兒你干得不錯,那接下來我要寫的,就是你我都認識的那個女人,寫寫她的那些事兒,我不說你就不會知道的,還有些你可能曾經(jīng)知道的,但現(xiàn)在估計也記不得的。

我認識她,是因為她哥是我老同學的朋友。有個喝酒的局,是我老同學張羅的,她哥、她、我,都在。當時她還沒結(jié)婚呢,也沒后來那么張揚,還是個不怎么喜歡說話、也不喝酒的小姑娘。當時我對她的印象,就是人高馬大、眼大無神,說話不張嘴,哼哼唧唧的。再見面,已是五年后了。就是你寫的那個年會上,但有一點你寫錯了,我不是唱給她的,而是唱完之后,才看到她的。當時我并沒有馬上就認出她來,因為她的穿著打扮什么的都變了樣,完全是個成熟女人了。我跟她也沒坐一桌,而是隔了好幾桌。我唱完歌,經(jīng)過她身旁時,她叫了我一聲瞿哥,我才發(fā)現(xiàn)她。當時也只是簡單聊了幾句,知道她已調(diào)到我們單位了。她給我的印象,跟以前完全不一樣,已經(jīng)是個眼神熱辣、性情開朗、舉止大方的漂亮女人了。我跟她哥倒是一直都有來往,雖說淡不上深交,但也算得上關(guān)系不錯。我知道她一年前就結(jié)婚了,老公就在我們單位的銷售處,是個小白臉。我當時還逗了她一句,怎么就跟他了呢?她笑道,好看唄。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實話,而不是說著玩兒的。

后來,是她先找的我。她想學開車。我們辦公室管車,司機我都熟,隨便用哪臺車都可以。差不多有一個多月左右,我們每到周末就到附近中學的操場上練車。她并不是那種大腦小腦都發(fā)達的人,開起車來笨笨的,學得很慢,但膽不小,喜歡亂開一氣,故意對我露出她幼稚的那一面。我承認,我確實是在那段時間里漸漸喜歡上她的。練完車,我們也不馬上就離開操場,而是坐在車里,閑聊天,天南地北的,人情來往的,什么都聊。她是個話多的人,喜歡一句趕一句地講,連珠炮似的,都不給你勻空兒。后來,不知道從哪天起,她忽然又變得話少了。沒話說,兩個人也沒怎么覺得尷尬。我們就放音樂,抽煙。她說她是結(jié)婚那天開始抽煙的。她喜歡把音樂聲開到最大,對音樂本身倒是不挑剔,聽什么都行,主要是喜歡車子在重低音里輕微晃動的感覺。有一天臨送她回家時,我想對她說點什么。她淡定地問我,你了解我么?我說應(yīng)該算是吧。她笑了笑,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呢。其實,這也是實話。

我算是被她這種很屌的調(diào)子迷住了。這是我比較幼稚的地方。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上那些莫名反常的東西。她拿到駕照的當天晚上,就開車帶我出去了。她什么都沒說,直接就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去了五十公里外的省城。說實話,車子停在市中心那家最豪華的大酒店門外時,我還有點恍惚。她早就訂好了房間。那天晚上,我們幾乎都沒怎么睡。她像頭野獸似的,在我身上咬出了很多牙印兒,有的都滲出了血絲。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我們都瘋了。天蒙蒙亮時,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心里有種古怪的感覺,就是覺得從此以后,再也沒什么事情是有意義的了。我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看著自己一身的牙印兒,感覺每個都在隱隱作痛。她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背后,詭異地笑道,這是禮物。什么禮物?我沒明白。不是給你的,她說。是給嫂子的。你瘋了吧?我忍住了火氣。沒錯,她說。你不想跟我一樣么?我沉默了片刻,不想。那我會讓你想的,她說。

確實,有那么一段時間,好像我體內(nèi)的某種東西被她激活了似的,我變得跟她一樣瘋狂了?,F(xiàn)在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得可怕。但我知道,這事兒,快要到頭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實際上是個特別愛說謊的人,十句話里總有七八句是假的。就拿你寫到的那件事兒來說吧,布拉格的那段,就是她把別人的事裝在了自己身上。賣大褲頭的,開餃子館的,是一個男人,而不是她。她是跟他去的布拉格,但在那里沒待幾天,兩個人就翻臉了。據(jù)說是因為她不相信他對自己的感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他呢,也根本無法忍受她的喜怒無常。那個老外,那個所謂的猶太漢學家,倒確實是在布拉格認識的,但是在機場里。后來她到美國后才知道,這個根本不是什么漢學家,更不是什么大學教授,只是個中文愛好者,在芝加哥有個不大的農(nóng)場。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這么多年了,我很少會想到她。你可能想知道,我會不會恨她?一點都沒有。我已經(jīng)有點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與其說她是我記憶里的一個人,倒不如說是個影子,像個幻覺留下來的痕跡。接下來我只要忘了她就可以了。當然這也需要一個過程。我現(xiàn)在活得多舒服,什么麻煩事兒都沒有,每天只要往辦公室里一坐,泡杯茶,看看報,翻翻書,也就過去了。那些離退休老干部也就這樣了。我小兒子都高二了。我女兒現(xiàn)在是個剪紙藝術(shù)家。等哪天我發(fā)給你看看她的剪紙,相當不錯。我對自己的生活,對這個世界,一點意見都沒有,非常的滿意。因為我是過來人了。看透了。

不過說句實在話,她對不起我。當年我對她,是真的用心了。她生病住院那陣子,我天天那么忙,可晚上還是會去陪她,經(jīng)常到后半夜才瞇一會兒,第二天一早照樣上班,跟沒事兒人一樣,別人都看不出來我整個晚上幾乎沒怎么睡。可她怎么對我的呢?她給我的都是謊話。你能想象得到么,她暗地里交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已經(jīng)看透了她這個人了,一個沒心沒肺的非常自私的充滿占有欲的女人。你知道她怎么放話么?她說我想要的東西,要是得不到,我寧愿砸壞它也不會留給別人。我決心跟她斷絕來往之后,她到處講我壞話,說我引誘她,占她便宜,玩夠了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就是想讓我名聲掃地。是,她做到了。有一天我在廠門口的那個廣場上偶爾碰到了她,我就對她鼓掌,你贏了,恭喜你,我輸了,我認輸。她上來就給了我一個嘴巴,然后又一拳打在了我臉上,把我鼻子都打出血了。我沒動?;剞k公室洗把臉,我繼續(xù)上班,跟沒事兒一樣。我沒什么可怕的了。領(lǐng)導找我談話,我就談,把這事兒從頭到尾原原本本講一遍。人家一聽是這樣,也就不說什么了。不管幾個領(lǐng)導找我,我都是這樣。我不怕煩,也不怕丟人,我是君子坦蕩蕩。

再后來,她就去了布拉格。其實這是她為了掩人耳目。因為她頭腳走,后腳就有一幫人闖進了我家??吹贸觯@些人都是黑道上混的。他們每天吃在我家,睡在我家,就在那個客廳里,抽煙,喝酒,打牌。我的孩子們都不敢出房間。要不是我老婆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還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呢。她每天照樣買菜做飯做家務(wù),就當他們不存在。后來,我一黑道上的兄弟看不過去了,就帶人過來,跟他們攤牌,到底想要怎樣?最后,他們開出了條件,要我拿十萬塊錢,算是補償。我老婆當天晚上就回娘家湊足了錢,給了他們,這事兒才算了了。然后沒幾天,她也從布拉格飛回來了,跟沒事兒人似的,還到處講自己的旅行。有人跟她提到我家里這出戲,她還裝糊涂,說跟她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是我壞事干多了,自找的麻煩,說我睡了黑道大哥的老婆,不然人家怎么會那么興師動眾找上門來,還住家里?就憑我,她反問道,我有這魅力么?!愣是說得聽者差不多都信以為真了。她真是個天生的演員。

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給自己當年的愚蠢導致的后果做什么辯解。有人說我之所以會跟她這種女人好上,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想借她哥的光,二是變態(tài)的欲望。聽得我都想笑了。怎么著我也算是半個文人吧?她呢,有什么?她就是毒藥。誰沾上她,都沒好下場,只有死路一條。她睡過多少男人,可能她自己都算不清楚。對,我是什么都沒有了,但我還有個幸福的家庭,有愛我的老婆,有兩個好孩子,她有什么呢?她一無所有。她贏得了誰呢?她每贏一次,就剝?nèi)ニ粚悠?,最后剝下她的整張畫皮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我悶了這么些年,沒說過她一句不好的話。她還跟人說我詛咒她,說我找人下了詛咒符在她家里,讓她事事不順,不斷地走霉運。真是天大的笑話。她真該去寫寫電視連續(xù)劇的劇本,好好施展一下她編瞎話的天賦。她臨去美國之前,還把我寫給她的那些信貼在了廠區(qū)公告欄里。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誰愛看就看去吧,好好看看我都寫了些什么?它們是這個城市里的人所能寫出來的最美好的文字。它們只能證明我是個天真而又浪漫的人,當然,也是個愚蠢到極點的人,因為我選錯了對象,寫給了一個魔鬼。有人勸我去把它們撕掉,我拒絕了。我甚至希望它們永遠都在那里,不要被撕掉,也不要被別的公告蓋掉。至少,讓大家看看,我是怎么表達我對真愛的執(zhí)著追求的。我不怕變成一個笑話。我本來就是個笑話。誰又不是個笑話呢?她不是么?你不是么?大家都是。早晚而已。不要介意我的激動,其實我很平靜。我相信我的日子,會比她長久。我就在這兒看著。

你哥哥,老X

201X年12月12日

封游清到美國后,除了那個電話,就再沒有音信。又過了一年左右,春天里,她寄的兩張明信片到了。一張是舊金山的金門大橋,后面寫了密密的小字:“這里有很多華人,是個到處都是坡的城市,我住在一個朋友家里,每天出門都是上坡下坡。我發(fā)現(xiàn)黑人也挺多的。那座橋,據(jù)說是自殺勝地。站在橋上,看著風景,吹著風,還是多少能理解那些人為什么要跳下去的。那是一種美好的眩暈感,尤其是對于那些活得苦逼兮兮的人來說,這種感覺太奢侈了,就留在這兒好了,就跳了。估計也就是這么回事兒。我買了幾本紅色日記本,準備沒事兒寫點什么。但我發(fā)現(xiàn),實際上好多事兒都不記得了。想想這個,我就頓時輕松了起來。還好,我長這么大,沒做過什么對不起別人的事兒。吃得下,睡得香。我記著你說過,能這樣,人就大有可為。謝謝。”

另一張明信片上的郵戳日期,是半個月后的。以色列的海法街景。后面仍舊是很多字:“我跟他到以色列了。這里據(jù)說是他的親戚最多的地方。他父母也住在這里,都八十幾歲了,真能活,整天笑瞇瞇地看著我。他想從美國遷回到這里,跟親人們在一起生活,然后也可以繼續(xù)他的漢學研究,說是這里的一個大學里也開了這個專業(yè),負責人是他的同門師兄。這里人不多,街上白天里也見不到幾個人影。我是不喜歡這種地方的,除了適合養(yǎng)老,等死,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好處。后來我跟他說,要是你想留在這里,我不反對,可我得回芝加哥。我還有我的那個餃子館呢。另外,我還要買個農(nóng)場,在那里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養(yǎng)羊。他說他要想想。那就慢慢想好了。我明天就飛回去了?!弊侄际怯娩摴P寫的,真稱得上是蠅頭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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