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
“窗簾找到了,確實在壁柜里??墒悄憧催@個樣子,還能再用嗎?!”
緊接著這句話之后,傳過來的是曾掛在舊居陽臺窗前的銀灰色塑料窗簾的照片,連著兩張,不同角度。一張范圍大些,整個窗簾被攤開,可以看到窗簾中部有些斑點;隨后鏡頭拉近,青灰色的霉點嵌在粗糙的紋路里,紋絲不動的樣子像已經(jīng)長在那兒一萬年了。雷夏可以想象前房東在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的床墊上方抖開窗簾,然后后退一大步,怒氣沖沖地掏出手機拍了第一張照片,又上前兩步,找到霉點最密集的地方,用力按下第二張。
“可能下雨發(fā)霉了,那買個新的給你們吧。不好意思?!彼貜?fù)。
舊居是頂樓的老公房,陽臺前的塑料雨篷不知道裝了多少年,篷面老化破碎,只剩下一點殘片還貼在金屬骨架上。忘記關(guān)窗的下雨天,雨總是會飄進陽臺。窗下的墻因為受潮起皮脫落,墻面斑駁不堪,窗簾也長了霉斑。有一天她看到貓吊在窗簾下晃悠悠地抓來抓去,感到忍無可忍,終于搬來小客廳里的椅子踩上去,把窗簾拆下來塞到了壁櫥里。
“算了。這些都算了。燈壞了、廚房水槽下水管壞了等等,家里到處都是毛,算了,算了!但我愛人說,沙發(fā)是全新的,現(xiàn)在被抓成這個樣子,這個總不能算吧!”
她把右手上正在收拾的一疊雜志丟開,兩只手捧著手機,拇指飛快地打字。
“這個房子很老了,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是舊的,本來就很容易壞的。燈去年過年前就壞了,當時想讓你們來修的,也給你們打過電話,那日光燈我自己也修不了,是你們沒來??蛷d燈壞了,我晚上都用不了,我也不樂意吧?再說房子租了兩年了,總有些東西會壞掉的吧?”
“沙發(fā)壞了是我的問題,可以賠你們的。”努力讓自己緩了一口氣,她接著補充。
“那就賠一個沙發(fā)吧!”
“那個沙發(fā)多少錢?”
客廳里有一張暗紅色雙人沙發(fā)。海綿坐墊,銀色金屬腳部,完全攤開時可以成為一張單人床。貓在上面撒過一次尿,之后不以為意地繼續(xù)盤成一團睡在上面。雷夏只好也不以為意,和陳彥吵架的日子里晚上也睡上面。
“沒記錯的話,大概1500到1600元吧!”
“那賠你們1600元吧。抱歉,家里貓管不住?!?/p>
“算了,養(yǎng)貓也沒錯,但應(yīng)該收拾得干凈些。”
“不好意思?!?/p>
明明在交房之前,已經(jīng)認認真真地打掃了一天。吸塵器吸過三遍,跪在地上再用抹布擦了一遍地板,確保每個角落都打掃到。她害怕生活里那些看似無足輕重的細節(jié)暴露在半生不熟的人面前。然而即便如此,那些難堪的灰塵與過往,那些懸浮于空中的毛發(fā),大概還是在她離開之后,緩慢地、堅定地覆蓋在了她想清除一切痕跡的地板上。
“那我就從押金里扣除1600塊,剩下的轉(zhuǎn)給你。”
“可以的。如果之后還有遺漏的需要我付錢的地方,可以聯(lián)系我,我會付的?!?/p>
“不用了,就算結(jié)清了!”
“好的,那謝謝你們了?!?/p>
貓走過來跳進面前打開的紙箱里,肥胖的身體在狹窄的箱子里艱難地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它躺下一動不動。她伸出手撓撓它的下巴,再次拿起地上剛剛丟下的雜志收拾起來。
雷夏帶著簇新的熱情整理著自己的新房間,像剛開學(xué)的小學(xué)生——放學(xué)后會把《語文》往后看好幾課,再試著解開《數(shù)學(xué)》第一節(jié)的課后習(xí)題。早上第一個快遞送來了置物架,接著是兩張北歐風(fēng)的裝飾畫。第三個包裹是一個小鹿形狀的夜燈,在黑暗里會亮起一只小小的馴鹿剪影。她在網(wǎng)上東逛西逛了好久,買了一堆這種完全算不上是生活必需的東西。
她把裝好的置物架四處比劃了一下,還是預(yù)先設(shè)想的和邊柜垂直的位置最好。邊柜也是她買的。齊腰高,白橡實木,并不便宜。那些住過的出租屋里無一例外地總是塞滿了房東們不準丟棄的舊家具。上一個出租房也是這樣。暗紅色大床與沙發(fā),冰冷的茶色玻璃茶幾,刷了薄荷綠的衣柜大概已經(jīng)用了十幾年,顏色變得暗淡柔和,是房間里唯一順眼的家具。好不容易租到現(xiàn)在這樣一個幾乎空無一物的房間,她感到雀躍,于是帶著一點揮霍的心情來珍惜這份自由。
置物架剛放好,貓就跳上去,又用爪子去夠放在邊柜頂上的透明膠帶。邊柜上放了一些她收集的落葉和花瓶,早上到的畫掛在花瓶后頭。玻璃花瓶里是中午她去花鳥市場買來的蕾絲花和南天竹。白綠色的傘狀花球擠在南天竹發(fā)紅的綠葉中。貓?zhí)蟻恚俗诨ㄆ颗赃?,臉?cè)過來蹭一蹭葉子,粉紅色的耳朵對著葉尖,白色的皮毛暈染著一層光。
她屈腿,上半身盡量保持不動去夠茶幾上的手機,怕驚動貓讓它離開現(xiàn)在的位置。終于拍到了貓和花的合影。她在APP里加了個濾鏡,隨后在朋友圈發(fā)了出去,“貓還算喜歡新家的樣子?!?/p>
幾秒鐘之后,照片下多出了第一個紅色桃心以及一條留言,是舒銳。
“親愛的,房間好棒。”
“才收拾了一個角落而已,騙人的啦?!彼貜?fù)。
“我前幾天聽小晴說你們那邊都結(jié)束了?沒事了?。俊笔驿J發(fā)消息過來。
“上周開始就沒上班了。去年12月刊已經(jīng)是最后一期嘛,之后那些雜事又拖到現(xiàn)在?!?/p>
“沒人留下來?”
“想留也沒法留的。遣散費還不知道哪天才能到手呢?!?/p>
“遣散”這種詞,哪怕是組合在“遣散費”里,看起來也毫不客氣。雜志社在去年夏天有消息出來,說12月刊之后全新改版。全新改版,說得好像充滿希望似的,但對于她這樣的老員工而言,一切無疑都結(jié)束了。主編會離職,而新主編會帶新團隊來接手雜志。消息出來沒兩個月,領(lǐng)導(dǎo)找所有人單獨談話,沒有人可以留下,離開后會發(fā)一筆遣散費。
“那接下來打算干嘛?先休息一陣子還是接著工作?”
“不知道呢。想暫時先休息下,連著上了好幾年的班,好累?!?/p>
“那閑著的話,給我們寫個稿子?”
“啊?”她一愣。
“公眾號呀!你又有美感文字又好,可以給我們寫一期的!”
“我不行的吧?!彼肫鹗驿J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的那些他們公眾號的內(nèi)容,無法確信自己可以寫出那些幾乎像是口號一樣欣欣向榮的話來。
貓已經(jīng)跳下柜子,百無聊賴地在地上打了個滾之后四腳朝天地躺下,肥胖的肚子松軟地耷拉下來。舒銳發(fā)了一條長長的語音過來。隨后又一條。
每個字的發(fā)音都飽含著過分的熱情,以及隨之附加的伶俐感。雷夏想起曾經(jīng)共事的日子里,她就坐在自己對面,用著這種類似熱帶水果的聲音打著電話。
“你不要還沒看要寫什么就覺得自己寫不了嘛。主題是‘最好的生活,寫一篇吧,你會收拾,照片也拍得好看,生活美學(xué)對你來說太容易啦!北歐風(fēng)那種,日本那種也行,你之前不還有時干美編的活嗎,是不是特適合你?我剛看你房間好多植物,就很切題?。汕ё?,給你我們這邊最高的稿酬,兩千塊哦寶貝!
“然后我們這邊有合作品牌的幾個家居產(chǎn)品需要推廣的,都是沙發(fā)呀、茶幾呀,還有吊燈這種,特別棒特別適合北歐風(fēng)那種的,圖片我發(fā)你看看,到時候你給恰當?shù)貙戇M去就行。是不是超簡單?就是雖然說是軟文,但是特別清新特別適合你的,一點都不硬,超級軟了!我就特別喜歡你寫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我們這邊現(xiàn)在很缺高質(zhì)量的稿子的,你以后也可以幫我們寫下的!別的內(nèi)容也很需要!”
不是沒有寫過類似的。先后在一家少女雜志和這家城市雜志待了五年,到底寫過多少稿子,她也記不清了。每期都要寫采訪稿,對方是不太出名的幾線明星,有時候是文字采訪,雷夏擬好題目發(fā)過去,等待對方的回答。有時候是當面采訪,出門之前她不得不也把自己收拾得光鮮一點。一邊做著筆記一邊錄音,回來之后再在漫長臃腫的語音中提取一些詞語與句子,將它們重組,再會,以期獲得不存在的意義。也給相識的作者所供職的雜志寫稿。有些晚上她坐在客廳的電腦前,用一切可能想到的其他的事情來拖延寫稿,逛淘寶,看書,刷網(wǎng)頁。陳彥在房間里打《三國志》,門開著,桌子上一堆打開的零食袋子。這些年他的體重增長了三十來斤,穿衣服已經(jīng)需要掩飾一下才能不被發(fā)現(xiàn)凸出來的肚子。原本那個纖瘦的年輕人好像被他藏在身體內(nèi)部了,連同其他的一些,一并消失了。
“好吧。我試試?!彼龖?yīng)承下來,“什么時候要?”
舒銳又發(fā)了語音過來。雷夏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打開語音,讓聲音遠一點兒。
“一周之后沒問題的吧?時間很寬裕的!”
“親愛的你能幫我寫太好啦,啊,還是你最好啦!”
兩千字,她知道舒銳想要些什么——說一些“生活觀”,再講講怎么布置才能獲得這樣的生活,獲得并不難,有很多產(chǎn)品可以幫助你獲得你想要的真正的生活。圖片一定要和文字一樣可以打動人。要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幻覺,使用了這樣的商品,就會獲得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身份。就連她自己,也不能很好地辨認自己買那些家具,到底是出于實際需要還是只是被消費主義的浪潮擊倒。
為什么會答應(yīng)?因為剛才為沙發(fā)付出的1600元吧。她把貓抱起來坐到桌子前。
是四年前的事了吧?雷夏記不太清了。微信公眾號紅到全民興盛,雜志社也開了一個,那時候還沒有聘請專門負責公眾號的媒體專員,編輯們每隔幾天輪流負責更新一次內(nèi)容。每個人每個月按時催稿、收稿、出片,還要更新一次雜志社的公眾號。公眾號的后臺極其難操作,排版也不好看,每次都煞費苦心,后來才知道有別的插件可以排版。舒銳還沒離職,很快就上手這件事,有排版插件也是她最先發(fā)現(xiàn)的。中午大家一起吃飯,都沒有什么話可說,一邊等菜一邊各自低頭玩手機。最常去的川菜館當時還沒關(guān)門,擺在桌上的面巾紙印著美元和人民幣的圖案。舒銳的手機放在美元上,一直在打字。那個時候她剛開通了自己的個人公眾號,一開始放自己之前寫給雜志的一些文章,三五天更新一次,每次更新完再在朋友圈發(fā)一條鏈接??吹娜瞬欢?,閱讀量不過兩三百。存稿快用完寫新的,去哪都捧著手機寫。同事們偶爾點進去看一篇,回復(fù)一兩句,出于熟人的關(guān)系不好意思似的轉(zhuǎn)發(fā)一下。所有人都沒把這當回事。除了舒銳自己。有一次實在沒內(nèi)容可寫,但是又不想不更新,每周她都會更新一次——不更新對讀者意味著失約、不可期待,雖然可能也并沒有什么人期待著她的更新。她總結(jié)了最近看的一部日劇里關(guān)于女性的話題,截了很多帶著聰明臺詞的劇照,還有幾個女主角優(yōu)雅的穿著和妝容,再加了一些結(jié)論性的文字,標題就是“三十歲的人生,要活成這樣才是美麗的”。本以為是無奈的推送,一天之內(nèi)卻創(chuàng)下了五千的閱讀量,是過往十幾篇內(nèi)容的點擊率總和。她驚訝,高興,感覺到自己終于被那束光給照到了。
事情就是在那個時候改變了,她找到了方向。年末雜志社舉辦活動,邀請了一些作者和讀者來,舒銳是女主持人。那天很冷,舒銳在白色小高領(lǐng)打底衫外穿了吊帶厚絲絨長裙,藍得幾近黑色,舉手投足的那些熱情都轉(zhuǎn)譯為絲絨燦爛的反光。雷夏看著她向幾個知名作者介紹自己的公眾號,“專為城市女性的時尚號”,她打開手機,“外在美和內(nèi)在美都兼顧的,主要是教大家如何獲得更好的生活的方法?,F(xiàn)在閱讀量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定在每篇都接近一萬啦,老師的那個公眾號我也一直在追的,很喜歡的!以后有機會我們能不能互推一下?”
雷夏確信,如同是羊群里的一只羊一般,很多人都在尋找可以指引自己方向的信號。而站在那群人里的舒銳則終于建成了屬于自己的信號塔。
之后舒銳離職,一個實習(xí)生也跟著她走了。她很快成立了自己的新媒體工作室,又雇了兩個實習(xí)生。去年春天舒銳的網(wǎng)店上線,賣一些家居、女性養(yǎng)顏產(chǎn)品,雷夏在那買過一個抱枕,給陳彥靠在椅子上用。
陳彥好像還挺喜歡那個抱枕的,搬走的時候也帶走了。
二月初房租到期。在那里住了兩年,家里似乎一切能壞的都壞掉了。廚房的燈壞了,抽油煙機的燈也壞掉了,天黑之后廚房便不再看得見。催過陳彥幾次,過了幾個月他終于把吸頂燈蓋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的線路亂七八糟,根本不止是換個燈泡的事情。廚房水槽的下水管道也壞掉了,稍不注意就會漏水,滲水到樓下住戶的天花兩次。她放了一盞臺燈在廚房,大約有大半年沒有再做飯。客廳的日光燈也壞掉了,吊燈換過三次燈泡,還剩下唯一一個能亮的燈泡苦苦支撐著。臥室的門鎖壞掉了,鎖上了就開不了,于是只好把鎖拆了,在門上留下一個空洞。白貓有時候會趴在門上站立起來,整個身子拉得很長,一只爪子伸到洞里好奇地掏來掏去。衛(wèi)生間的防水也壞了,洗澡水沒有及時排下去的時候,水會慢慢滲到外墻,墻外就是樓道,幾個月的時間下來,整堵墻都因為受潮而脫皮發(fā)霉,樓梯邊緣堆滿掉落的粉屑。再三要求之下,房東重做了淋浴間,才算解決了這個問題。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緩慢地崩壞下去。如果一直住下去的話,大概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壞掉。好像生活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陳彥搬走之后雷夏也開始收拾東西。房租到期還有一個多月,時間還充裕,她一天收拾一點。最早打包的是衣物,只留下幾件,其他的全裝進了紙箱。接著給書架上的書打包,每本書都要翻翻,有時還讀一段。書里夾著很多早已經(jīng)遺忘的東西,最多的是落葉和花瓣。也翻到八年前她寫給陳彥的明信片。
“新年快樂,考試順利。2009.12.31”,只有這八個字和一個日期。
字跡工整、娟秀,她特意去學(xué)校外的文具店,買到0.3mm極細黑色中性筆寫下的。她覺得自己用細筆寫的字更好看些。翻過來,正面圖案是青灰色布滿水珠的一片玻璃,雷夏覺得這夏日陣雨的意象像自己的名字,一眼看中。這句話像熟人之間的沒頭沒尾,然而當時陳彥只是一個每天在圖書館坐她附近看書的沉默的陌生人而已。她寫好卡片,準備第二天偷偷放進他書里。第二天就是元旦,走到圖書館門口雷夏才發(fā)現(xiàn)門口豎著牌子寫著“今日閉館”。于是這張卡片最終還是留在了她這里。
大部分東西打包好之后她開始徹底清潔房子。冰箱老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制冷管在冷凍室的抽屜下方,結(jié)了很厚的冰霜,抽屜已經(jīng)無法打開。雷夏拔掉了電源插頭打開柜門讓它化凍?;瘍龊蟮某閷辖K于可以拉開,融化的冰水里泡著幾瓶陳彥從舟山旅行時帶回來的始終也沒有吃的蟹糊。上面的冷藏室很久沒有打開過,雷夏以為是空的,打開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吃剩下一半的生日蛋糕,還有幾根已經(jīng)脫水到無形的蔬菜。十月末陳彥給自己買的生日蛋糕,沒吃完就放在了冰箱里,不知道已經(jīng)腐壞了多久。還有一瓶自己夏天時做的青梅露,白色的泡沫浮在液體表面,看起來也已經(jīng)壞了。
冰箱里的氣味令人作嘔,她捧出已經(jīng)長出黑斑的蛋糕,眼淚都快要流出來。
一個人究竟有沒有放棄生活,看看她的冰箱就知道了啊。
瑣碎的生活里累積的廢物比想象中要多得多。七樓沒有電梯的老房子,雷夏一趟一趟地下樓扔垃圾。貓爬架也拆了扔掉了。冬天的寒冷被勞動驅(qū)走,玻璃幕墻反射的陽光照進樓梯間,窗臺上的蘆薈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灰暗里。她停下來喘氣,看著呼出的白色水汽在那束陽光里消散。她不停地丟東西,也有一些陳彥的舊東西不舍得丟。分手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在無意義中發(fā)現(xiàn)存在的意義,在不重要中發(fā)現(xiàn)重要。房子一天天空蕩起來。最后一天下午,行李已經(jīng)全部搬走,雷夏帶著貓箱子回來拿貓。白貓?zhí)稍谥皇O聨讉€衣架的衣柜里等她,四腿朝天地睡著了。一切都安靜得很,一些遙遠的置身事外的人們的說話聲和汽車聲隱隱傳來。午后的光已有黃昏之色,最后晾曬的幾件衣物掛在陽臺上,風(fēng)帶著臘梅的馨香,將它們吹得團團轉(zhuǎn)。一個過分溫暖的冬日午后。雷夏躺在床墊上,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和風(fēng)里打轉(zhuǎn)的衣物沒什么兩樣。
軟弱、搖擺、抑郁。
能感受到風(fēng),卻感受不到自己的流動。
她羨慕那些確鑿無誤的人。
“有人說,在最好的書籍之后,在最漂亮的女人之后,在從未見過的最美麗的沙漠之后,便開始了生活的剩余部分。事實上,其他事情正在發(fā)生——另一本書,另一個女人,另一片沙漠——生活的剩余部分又成為生活本身。
“這僅僅是結(jié)束的幻覺。人們希望有一條最終的地平線,去標示那不可改變的品質(zhì)之前的事物——即使這不大可能?!?/p>
雷夏在鍵盤上敲下讓·波德里亞的句子。然而這些句子明顯太過文藝,舒銳的讀者恐怕根本搞不清楚她這樣的開頭想要說些什么。光標刪到第一個字符的位置,停在那里閃爍著,沒法再動彈。顯示器亮著光呆立在書桌上,像放完電影的大屏幕。已經(jīng)中午了,一個字都還沒寫出來。
書桌兩年前買的。“想寫小說,”她對陳彥說,“想買個好點的桌子,好好寫?!薄澳蔷唾I啊?!痹诰W(wǎng)上挑了很久,她選了這款并不便宜的,接近四千塊。陳彥付了錢,算是對她的支持。等了一個月,桌子總算送到了。一層一層包裹著桌面板的珍珠棉被完全打開時她略有一些失望——櫻桃木有點紅,并不如賣家照片上淡淡的焦黃色那樣好看。然而她還是很快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拿出裝在透明包裝袋中的五金件,將四條桌腿逐一裝上,再用力抓住兩條桌腿將之翻過來,推到空無一物的墻邊。一米五長、近一米寬,在小小的客廳里顯得這樣大而穩(wěn)固的一張桌子,確實在當時是投射了某些她的希翼于其上的。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寫正經(jīng)東西。第一本書出版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那些無聊做作的愛情故事她一個字也不想再寫。舒銳的成功顯然刺激了同事們,雖然沒有人明說,但事實上辦公室里每個人都在那之后開設(shè)了自己的個人公眾號,一邊惋惜著錯過了最容易發(fā)展的時期,一邊也還是期待著某一天也能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
雷夏有別的野心。然而上班這件事似乎就已經(jīng)耗盡了她全部的能量。前半個月通常不忙,定選題,找作者,約稿,等著收稿子。一到快出片前半個月,就忙得不行。每天下班回家后,她都覺得疲倦,需要一種別的力量來阻斷這種疲憊的延伸。大多數(shù)時候她飯也不吃,縮在沙發(fā)上就可以睡著,醒來之后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陳彥還沒有回來。她洗了澡,坐在桌子前想寫點什么。然而也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很多事情斷在開頭。一旦需要向外輸出的時候,便不能繼續(xù)下去。她失去表達欲很久了。對于生活她只想沉默不語。
身體狀況一直不好。最初是坐著的時間太長,然后腰部很疼,以至于晚上什么睡姿都睡不著,雷夏整夜整夜地失眠。失眠又導(dǎo)致心臟不舒服,心臟不舒服更加睡不著,如此惡性循環(huán)。實在無計可施的夜里,雷夏爬起來開始寫腦海里那個夏天的故事。二十九歲的女性,在南方夏天如期而至的臺風(fēng),夢中橫亙著無法跨越的大海與騎行的象,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沒什么關(guān)系,生活就是沒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不是嗎。雷夏不知道如何有效組織文本結(jié)構(gòu),人物語言又不想顯得日常化,日?;鶗コ橄笮?,她想讓現(xiàn)實在語言的陌生化中抽象起來。她寫得有些艱難,斷斷續(xù)續(xù),一天幾百字,寫到清晨六點,勉強睡兩三個小時,之后再去上班。最后她還是緩慢地完成了它。完成之后她很高興,然而短暫的雀躍之后,她就變得毫無勇氣,連再看一眼都不敢。
焦慮和沮喪在那些夜晚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為自己的平庸遲鈍而備感絕望。秋天的夜晚有點涼,雷夏穿著T恤坐在桌子前面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寫。貓?zhí)稍谑诌吽X,下巴倒過來,嘴角像一個小小的Y,爪子搭在她的胳膊上。也有高興的時候,往往是終于寫完了某一段落,松一口氣。然而這種感覺十分短暫,很快她就會又懷疑起自己已經(jīng)寫出的東西根本不值得再看一眼。曾經(jīng)一起出書的朋友寄來的他們的新書就在旁邊書架的最里面。臉譜化的人物,為了制造戲劇沖突故意設(shè)置的矛盾;也有的不寫小說了,開始販賣溫情脈脈的人生經(jīng)驗,三十年的人生好像全是寶貴的金礦。這一切都令人厭倦。然而,就是這些毫無才華的人,孜孜不倦地寫了一本又一本。
雷夏下樓來,快出小區(qū)的時候看到陳彥在小區(qū)門口等她。一條邊境牧羊犬被繩子拴在鐵門上,主人在一旁買菜。陳彥摸摸它的頭,它高興地伸長舌頭拼命舔他的手。他剛結(jié)束長達一個月的旅行,才回來。今天過來拿搬家時落下的畢業(yè)證書。
她看著他和狗玩了好一會才走過去。問他:“毛毛還好?”
“挺好的,在我爸媽那,樂不思蜀?!彼咽挚s回來。
“那就好。去哪吃飯?”
“不知道,隨便看看?”
“嗯?!?/p>
這里和之前住的小區(qū)只隔了兩條街,他們偶爾也會過來吃飯,一切并不陌生。他走在前面,雷夏跟在一旁,都沒有說話。春天大概是來了。花壇里深紅色的月季在陽光下閃耀著綢緞一般的光澤,一棵河津櫻開了一半,還沒有到極盛的時候。石榴樹依舊光禿禿的,最高的樹梢上還掛著幾個果子。
“你看有石榴裂開了?!崩紫恼伊艘痪湓?。
“土耳其到處都是?!?/p>
“真的?你吃過嗎?”
“吃過?!?/p>
“那是甜的還是酸的?”
“都有?!?/p>
她問不出其他的來。她不知道土耳其還有什么,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她甚至忘了有幾年了。不記得從哪一年開始,無論清明、端午,還是國慶、元旦,幾乎每個國家法定假期,她都是一個人度過。陳彥總是在外出旅行。去的并不是什么熱門旅游景點。他對佛教建筑感興趣,沿著絲綢之路慢慢一路往下跑,去看各地的寺廟和殘存的古跡。那些地方對她而言陌生遙遠,她也提不起興趣去了解更多。有時候一天他要跑好幾個城市,晚上睡火車臥鋪,這樣才能在短促的假期中跑到足夠遠。她也跟著他出去過一次,坐著黑車穿越北方冬日干燥的田野,去一個空無一人的寺廟看壁畫。之后再趕回火車站,去另一個城市。這樣的旅行幾乎沒有辦法與人同行。更何況她本身對旅行就沒什么興趣,她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倦怠的冷漠。這冷漠讓陳彥失望。
更多的時候她一個人留在家。毛毛和貓都在家,需要人照顧。毛毛原本是陳彥前同事的狗,一條淺色金毛,好看,溫順,活潑。后來同事懷孕,婆婆過來照顧,容不下狗。同事找到陳彥,一開始說幫忙養(yǎng)一陣子,等說服了婆婆就接回去,漸漸地就沒了下文。毛毛順理成章地被原主人遺忘,并留了下來。再后來陳彥也換了公司,轉(zhuǎn)眼已是五年。
這五年伴隨著每一個住處里無處不在的毛發(fā)。一只貓一只狗,兩個不愛打掃的人。外套,浴巾,床單被套,所有的織物全部沾滿淺色的毛,貓和狗的一起。開著窗的時候屋子里有風(fēng),一天不吸塵就能看到成撮的毛發(fā)在地板上翻滾。每天下班之后到家,必然是滿地的碎紙片,被翻倒的垃圾桶,叼到床上的拖鞋。毛毛的眼神委屈萬分。確實是一條非常寂寞的狗。因此而吵架的時候,她絕望地讓陳彥至少在上班的白天將毛毛放進籠子,那樣回到家不會每天都面對一場噩夢。吵完架陳彥當然什么也沒做,而她也不見得真的忍心將一條寂寞的狗關(guān)進籠子。毛毛總是會在天亮之前焦慮地走來走去,爪子咯噠咯噠地敲擊著木地板。貓也起來,弓一下身子,跳下床,在黑暗里濕答答地喝水,再和毛毛打成一團。雷夏醒在這些聲音里,再也無法入睡。躺在床上,還未起床,她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疲憊不堪,無法動彈。她一再忍受著這些,連解決的聰明與勇氣都沒有,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有隔音耳塞這種東西。默默忍耐是她唯一的解決方式。那些日常生活對她的損耗,像是季風(fēng)塑造一棵樹的姿態(tài)。
后來她終于決定去檢查一下持續(xù)疼痛的腰部。不想請假,雷夏預(yù)約了周末去做核磁共振,就在家旁邊的醫(yī)院,走路過去不到二十分鐘。
“換衣服?!苯哟尼t(yī)生給她扔過來一套藍色條紋的病號服。
“?。恳獡Q衣服?”
“對,身上不能有任何金屬。手機項鏈什么的全部放柜子里。沒做過心臟手術(shù)吧?”醫(yī)生遞給她一個儲物柜的號碼牌。
“沒?!?/p>
“換好了進去,躺在那上面。”
醫(yī)生在一旁等著她。她來不及和陳彥說一聲自己暫時不在手機旁,又想著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就這樣走進檢查室躺在小床上。醫(yī)生調(diào)整了一下她的位置,把床抬高,走了出去,并把門鎖上了。門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機器轟鳴起來,她發(fā)現(xiàn)躺著的自己正在被送到一個圓筒狀的機器里。
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眼睛能看到筒狀物端部。她被卡在這里,動彈不得。這幽閉的感覺讓她恐慌起來。
機器一直轟鳴著,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間無盡漫長。她忘記問醫(yī)生這個檢查會持續(xù)多久。三五分鐘?一刻鐘?應(yīng)該不會更久了吧。醫(yī)生會不會把她給忘記了?全世界現(xiàn)在也只有這個看起來心不在焉的男醫(yī)生知道她被鎖在這樣一個小小的檢查室里啊。她一邊克制著這些恐慌的念頭,一邊緊緊閉上眼睛。她后悔進來之前沒有和陳彥說一聲,那樣至少還多一個人知道。
他應(yīng)該還在電腦前打游戲吧。出門的時候他就坐在那里。
機器終于停止的時候她松了口氣。醫(yī)生沒有忘記她。她換回自己的衣服,慢慢地走回家??只磐藚s之后她好像覺得一切也沒什么大不了。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不再參與到另一方的事務(wù)中,同居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緊緊地將他們纏在一起,除此之外,他們拋卻了對方,幾乎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
頭發(fā)似乎有點油膩,烏黑,直,僵硬,仿佛沒洗干凈似的。是洗發(fā)水不對嗎?雷夏看著對面的陳彥,他頭低著,吃剛從火鍋里撈出來的鵝腸。頭頂居然有一點透出頭皮,因為頭發(fā)太黑了,頭皮更加明顯起來。明明當初是那樣濃密、會令理發(fā)師頭疼的頭發(fā)啊。
“小晴她們說明天去公司,問下遣散費的事情,你說我去不去?”
“她們都去嗎?”
“嗯,遣散費本來不是說春節(jié)前就發(fā)的嗎,到現(xiàn)在也沒發(fā)下來。她們覺得不能太軟了,不然只會被拖更久。好像打算明天都去的。還有的說要帶老公?!?/p>
“關(guān)系這么緊張了?”
“也不算。就是錢確實拖得有點久了,都不高興。我還剩下幾本書在那,太重了上次沒搬完,要是過去也算是去把東西都拿走?!?/p>
“那你就去一下,不要說什么話??此齻兙托辛?。真不想去不去也沒事的,就說貓突然生病了要去醫(yī)院什么的?!?/p>
“好的?!?/p>
“沒事,錢肯定能拿到的。”
“嗯,沒在擔心這個?!彼砸豢谂H?,“你看你要不要換個洗發(fā)水,感覺頭發(fā)好像不是特別干凈?!?/p>
“哦,你要有合適的牌子可以告訴我?!?/p>
分手之后,他們之間好像變得融洽起來,甚至比之前要更關(guān)心對方一些。已經(jīng)很久了,兩個人一起吃一頓飯,時間都顯得漫長而難以忍受,需要手機的幫助各自才能安心度過。今天他們居然都沒有看手機。
“你今天這樣穿挺好看的。”陳彥對她說。
“是嗎?!?/p>
“嗯,你穿黑色的好看。”
“你好像曬黑了?!?/p>
“是吧?”陳彥摸摸自己的臉頰,“一直在外面跑了一個月?!?/p>
“好像也瘦了點?!?/p>
研究生畢業(yè)接著工作之后,陳彥似乎逐年放棄了自己的外形,漸漸地胖了一些,但他原本很瘦,所以仍然算是個標準體重的人。肚子卻要命地也鼓了起來。襯衫皺巴巴的,好在混在一堆格子襯衫的程序員里面也并不突兀。與此相反,雷夏比學(xué)校時期要好看得多。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穿衣風(fēng)格,衣物寬松,黑色為主,有時候看起來過于性冷淡,然而配上口紅又顯得有些美艷。畢竟是在女性為主的編輯部工作,同事之間會互相分享購物車和心得,有所進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然而好像還是因為新來的美編。剛畢業(yè)的男生,年輕,清秀,沉默。像很多年前的陳彥。他偶爾和雷夏說起寫小說的事情,他也寫。還有零星的詩句。還好他沒有發(fā)自己寫的小說給雷夏看,她松了一口氣。大概是那種沉默吸引了她,她覺得自己有點喜歡他。這一切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在雷夏發(fā)現(xiàn)對方的性格不過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之后。但她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原因?qū)е滤龑﹃悘┑纳詈雎粤烁唷?/p>
她總是心不在焉。
很早以前,雷夏甚至還會偶爾偷偷看陳彥的手機,如果有什么疑惑之處,之后的言談之中,她總會找到機會閃閃爍爍地問幾句,想尋找一個安心的答案。從前男友那里遺留下來的惡劣的習(xí)慣。
那天他的手機放在桌子上,對話框打開在那里。雷夏恰好坐到那里,拿起來看一眼,應(yīng)該是他發(fā)給女同事的消息,“我明天不去加班?!?/p>
她有點不解和懷疑。手機拿在手上,轉(zhuǎn)過頭問他:“為什么你不去加班要特意告訴別人?”
“一個項目組的,有合作?!?/p>
“哦?!彼畔率謾C,沒有再多問,也沒好意思將對話框再上滑多看幾句。
當然不只是因為有合作。原本是隔壁項目組的女生,只是偶爾在飲水機前打個照面。夏天她穿著短裙,露出細長一截腿。雷夏很少有這么短的裙子,陳彥不由得多看兩眼。后來項目組重組,他被調(diào)去做手機APP開發(fā),女同事負責這個項目的測試,順理成章地熟悉了起來。從她朋友圈里拼湊出一個形象來。喜歡旅游,挺文藝的,單身。他不自覺每條內(nèi)容幾乎都會回復(fù)。女同事對自己的熱情大概有所察覺,大多數(shù)時候冷冷的,而自己為什么會特意發(fā)那樣的消息,陳彥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想和她多說一句話而已。
他覺得自己孤零零的。每個月大概有一半的時間雷夏忙工作忙得雞飛狗跳,根本顧不上他。自己下班更晚,經(jīng)常到家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鐘,還得遛狗。拿出狗繩,毛毛圍著自己打轉(zhuǎn)著跳來跳去,高興萬分。狗就是這樣,他喜歡它們很容易滿足和高興的樣子。陳彥通常也只是帶它到樓下撒個尿,再讓它在停滿車子的小區(qū)路上跑一圈就回來,從出門到回來也不過十分鐘。早上更短,五分鐘。雷夏對狗的熱情比不上對貓的十分之一。有時候他期待雷夏和他一起下樓,她下去之后會陪著毛毛一起在路上多跑幾趟。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會流露出不想動的表情,她總是坐在書桌前,有時候在絞盡腦汁地寫著拖到最后的稿子,有時候看書。
他不自覺注意起自己的打扮來。憑著雷夏給自己買的衣服上的商標,他去ZARA買了幾件新外套和針織衫回來,褲子也買了兩條,想著怎樣搭配才能好看些。后來他終于下定決心,和雷夏提了分手,沒有任何解釋。問得急了,說,總覺得我應(yīng)該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吧。要先分手再去追別的女生,他覺得自己道德感上過得去了。
過了三個月,還是和雷夏復(fù)合了,大部分朋友應(yīng)該不知道他們分手過。一切說不清楚,但顯然雷夏終于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笑的是,他們竟然都會因為同樣的原因去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某個重要的節(jié)點上,他們愈加偏離了隊伍。戀愛五年,年近三十,卻沒有結(jié)婚生子。他們含糊不清但又未完全放棄抵抗命運似的搬到了新的住處。大概就是從那之后,雷夏再也不看他的手機了。他不清楚是因為他改了手機密碼來捍衛(wèi)自己的隱私,還是因為她好像不再關(guān)心他手機里的任何內(nèi)容,甚至也不再關(guān)心他整個人。她全部的力量都用來抵抗生活本身了。
七八個人同時出現(xiàn)在辦公室,領(lǐng)導(dǎo)當然明白是為什么?!斑@個錢肯定少不了你們的,我也是為了你們著想的,就是集團程序沒走完,我也沒有辦法?!薄爸皇沁^來拿東西順便探探而已啦,一起過來剛好能吃個飯?!贝蠹揖S持著表面的客氣。
相比隔壁編輯部的熱鬧,這邊辦公室里所有的桌子都空空蕩蕩,書架上以往堆滿的亂七八糟的雜志和書,已經(jīng)整理得整整齊齊,估計是保潔打掃過。新員工似乎還沒有入職。雷夏走到公司外的木平臺上。天氣特別晴朗,一朵云也沒有。麻雀在落光葉子的水杉樹林里嘰嘰喳喳地蹦來蹦去。保潔阿姨在泡沫箱子里種的大蒜一片碧綠,幾棵寶蓋草夾雜其中,開了藍紫色的小花。大風(fēng)吹斷水杉的細枝和果實,落了一地。一只野貓?zhí)稍诘厣?,太陽已?jīng)移到了它身后,而它還沒有醒來。一切緩慢、歡快而又仁慈。
“陳彥呢?沒和你一起來?”小晴也走出來。
“哦,他也要上班呢。就沒讓他來了?!崩紫膶λα艘幌隆?/p>
沒有辦法和這些人說分手的事情。對方收入不錯,人也過得去,談了七年的戀愛,自己也三十歲的人了。這個時候的分手,無論如何,三言兩語很難讓人理解。
“也是哦。我不上班這幾天以為全世界都不上班了。整個人都懶了?!?/p>
“聽說你去新媒體了?”她就著上班的話題說下去。
“是啊,三月就去,好日子沒幾天了。”
江邊的風(fēng)大,和開車來的同事道了別,她沿著空無一人的馬路走向遠處的地鐵站。兩個彩色風(fēng)箏像被施了咒語一樣定在天空里。行道樹的枝干還是光禿禿的,干枯的落葉刮過馬路,留下斷續(xù)的摩擦聲。路邊的建筑尚未投入使用,她走進建筑立面的一個凹縫里,這里沒有風(fēng),白墻曬得發(fā)燙,她站在里面,在陽光里閉起眼睛。
在她的腦海中,一些事件正在被敘述。飛機穿越云層,百合落下的花粉染黃白貓的脖子,泡沫涌起在樹枝之后,以及霧氣在黃昏時籠罩田野,而人們收拾東西輕聲道別。如此這些,步履不停。
“已經(jīng)寫完了,再改一下就好。你們下班前一定交。放心?!?/p>
雷夏在回復(fù)的句子末尾加了一個小小的笑臉。
小區(qū)的外墻更新工程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天,腳手架就搭在窗外。密密麻麻的毛竹將建筑圍起來,光也擋了一大半。室內(nèi)漸漸變得幽暗起來,百合在桌子上落了三瓣。她起身,站到窗前,太陽已經(jīng)落到建筑背后,有鳥飛過對面的水杉樹林。新刷的肉色外墻涂料看起來和舊的沒什么區(qū)別。上一次政府搞建筑立面更新是什么時候?好像是世博會那年。她和陳彥剛在一起沒多久,大概還不到一個月,那天他們一起走在他家所在的小區(qū)里面,穿過叢林一般的腳手架。有的樓棟已經(jīng)刷完外墻涂料,腳手架上捆綁的鐵絲被絞斷,竹子做的墊板從最頂層遞下,下一層的人接住,再趁著四下無人直接向地面丟下去。他們走走停停,畏畏縮縮躲著種種可能的墜落物,一起去小區(qū)門口一家理發(fā)店。工人用聽不懂的方言互相大聲喊話,混雜在粗毛竹乒乓滾動的聲音里。陳彥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剪發(fā),頭發(fā)長過耳根,側(cè)面看起來像個清秀的姑娘??爝^年了,陳彥的媽媽催他剪一下。
“我還挺喜歡你頭發(fā)這樣長長的,不過也可以稍微剪一下?!?/p>
“我平時都是在家門口那個理發(fā)店剪的,好多年了。我想你陪我去,可以嗎?”
“好啊?!毕袷堑玫侥撤N肯定一樣,雷夏有些高興。
就這樣來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區(qū),他順便帶她去看了看那棵他小時候種在樓下的柚子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
與所有在小區(qū)里開了十來年的理發(fā)店一樣,門面很小,陳舊的玻璃彈簧門上貼著“理發(fā)燙發(fā)”的大紅色黑體字樣。狹長的店面很深,墻上的鏡子一直向里延伸,各色不一樣的椅子隨意橫在鏡子前。里面幾個女人在燙頭發(fā),染發(fā)膏焦枯的氣味彌漫,一條咖啡色的小貴賓犬在女客腳邊跳來跳去。女老板看見陳彥進門,熱絡(luò)地招呼他,來剪頭發(fā)啦?
“嗯?!?/p>
陳彥在門口的位置坐下,洗發(fā),剪頭。雷夏坐在一旁,偶爾站起來,在他身后繞一圈,手搭在他肩膀上,對著鏡子里沒戴眼鏡的陳彥笑一下。“你這個頭發(fā),剪一個要頂別人剪三個!”理發(fā)師一層一層地絞著發(fā)尾。地上落滿了頭發(fā),踩一下,臟兮兮的。陳彥和雷夏互相看了一眼,抱歉似的笑了一下。
終于剪完了,女理發(fā)師試了試手上的吹風(fēng)機,不響,她換了個插孔,還是沒反應(yīng)。她走到里面去找別的吹風(fēng)機。
“我媽?!标悘┖鋈晦D(zhuǎn)過頭對她說,非常小聲。
“???你媽怎么了?”她問。
“我媽,在這。”
“哪兒?”她看向玻璃門外,外面是一條熱鬧的巷子,人們走來走去。
“最里面,在燙頭發(fā)那個。”
雷夏把頭轉(zhuǎn)回來,看向理發(fā)店深處。店里光線不足,最里面的座位上坐了個中年女人,罩在半圓形的加熱器下燙頭。女人穿著粉紅色睡褲,看不出胖瘦,滿頭卷發(fā)夾,理發(fā)店的條紋毛巾裹著她的脖子。從他們進來的時候起,她就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那了。
“啊,你怎么不早說?那怎么辦?”雷夏緊張起來。
“我也才看到。沒事,你不用管她,假裝沒看到好了?!?/p>
理發(fā)師終于找來了吹風(fēng)機,給陳彥吹起頭發(fā)來。玻璃門外面就是菜市場入口,春節(jié)就快到了,賣年貨的攤位擠滿了整條巷子。最外面鋪子的老板娘將一大塊凍羊肉熟練地刨成肉卷,旁邊高高地堆了十幾袋已經(jīng)刨好的。春聯(lián)攤開在煙花爆竹前頭,炒貨店的機器不停旋轉(zhuǎn),她可以想象瓜子翻滾的浪潮聲。人們穿得鼓鼓囊囊,手上拎滿東西,走幾步又在下一個攤位前停下,彼此擋住對方的去路。她站在陳彥面前的鏡子旁,有點想靠隔壁的椅子把自己藏起來,但也知道這只是徒勞。陳彥的頭發(fā)似乎連吹干都要比別人花費更長的時間,而那道玻璃門像是全世界寂靜與嘈雜的分界線。陳彥從理發(fā)圍布下伸出手來握住她的,像是想要給她一點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