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我參加了一個聚會,是散漫的那種,先是一個人叫了三四個人,三四個人中有人單獨來了,有人帶來別的朋友,別的朋友又帶來若干名朋友,由此發(fā)展出一個目的性弱的中等規(guī)模的活動,內(nèi)容包含吃飯和聊天。
晚飯吃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在長桌子的另一端,有兩個男人疊在一起,我原先以為那是一個比較胖因而占了很大位置的人,沒有意識到是對難分難舍的好朋友。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歪著坐,把上半身貼到另一個背上,一條手臂繞過對方脖子懸掛下來,鎖死了對方做大動作的可能,他騰出另一只自由的手,不時從餐桌上撩取食物,由于頭也擱在對方肩上,食物總像是要喂給對方,不過叉子劃過一條弧線,他還是把吃的放到自己嘴里。另一個男人,也即在親密關(guān)系中受到禁錮的那個,向前埋低肩膀和頭,無怨尤地承受前者的身體。他們且吃且談笑,看起來非常要好。
圍桌而坐的人們,由類似部落之間傳遞信號的原始方式召喚而來,屬于一張交錯的朋友網(wǎng),彼此不是比較親近,就是有點認識,信號從不會失手傳遞給圈外人,可我一時想不出,我認識或知道的人中間誰的舉止會那樣昭彰,不由經(jīng)??纯此麄儭K麄?nèi)栽谟H昵地吃飯、閑談。許久,底下的人動了動,雙肩外展,雙手后伸,把蓋在身上的人提起來,那動作像是把穿著的夾克披到別人肩上去,他把身上的人小心地轉(zhuǎn)移到近旁另一人的背上,于是他自己的身體擺脫重負了,他站起來繞過桌子,朝著大概是洗手間的方向走去,從我的視線中淡出了。
像夾克似的男人,在別人的背上待下來。我繼續(xù)留意他,心里有些責怪他對前任不忠誠,他和新伙伴關(guān)系更好,他們貼得更緊、談話更密。這晚剩下的時間,夾克似的男人輪流掛在人們身上,假如底下的人要去洗手間、去桌子另一頭加入某個話題,或是到餐廳外打電話,下一個人便甘愿接手。他看來和誰都熟,和誰都親密無間,無論男女,沒人拒絕他。當主菜吃完,大家開始吃蘋果金橘味的甜點時,他已經(jīng)沿逆時針方向被傳了大半張桌子,再等一會兒,臟盤子撤下去,餐后酒端上來時,他來到我附近,大約再傳兩三次,就要輪到我了。我和對面的人聊著天,同時分心想,假如等會兒旁邊的人不由分說地把他披到我身上,那感覺會是如何,我該說什么、做什么好呢?情勢緊急,我優(yōu)先擔憂起該如何處理,而非思考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在此時,飯局突然解散,所有人把酒杯一放,移動椅子站起來,全體走到餐廳外面。
我們在路口告別。血液中充入酒精,腹腔里裝進飽滿的胃袋,咀嚼著交換來的軼聞,朋友們接連遁進神秘的夜色。不久,目光所及,路燈下幾乎僅剩一雙影子,其遠去的速度非常之慢,那是夾克似的男人,和散場時湊巧在他底下的一位在我看來十分不幸的朋友。夾克似的男人把一顆頭歪著,擱在底下朋友的背上,屁股高高撅起,他用雙臂熊抱住人家的上半身,雙腿彎曲,盤住人家的下半身,靠著上下箍了兩道,牢牢攀在上面不掉落下來。底下的朋友在掙扎,猶如和一場只襲擊他一個人的暴風雪作戰(zhàn),他貓下腰,雙臂前后搖擺,馱著夾克似的男人艱難地往前挪動。
“你好像不認得他了?”一位朋友驀然出現(xiàn)在身邊,和我一道目送他們。當感覺再看下去也沒什么意思時,我們同時轉(zhuǎn)過身,離開了路口。這時他說出了夾克男的名字。沒有錯,我也認識夾克男,他確實是我的朋友之一。我暗暗吃驚于當晚的他離平素印象太遠。
“他怎么了?”我問。
“類似……生了一種病。”
“這病不常見是嗎?”
“可能是的,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過去這些年,他發(fā)作了好幾次,假如你不是喜歡躲著我們,而是常常接受邀請參加這種聚會,以前就會看到了。不過沒關(guān)系,這不是要緊事,不是惡性疾病,也不會傳染給別人,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我們往這邊走走好嗎?”
我們折向商業(yè)街后面一條毛細血管一樣的小路,一邊是老式住宅,一邊是臨街商店和餐廳的后門。住宅里的燈光在照耀過房子里的生活后,用剩的、廢棄的光被住宅贈送給了外面,光所照到的路之角落,有一個店員正把大袋垃圾拎出來,排列在屋檐下,而后站在旁邊抽煙,當我們路過時,雙方不動聲色地相互審視,都像看著在自己夢里出現(xiàn)的配角?!斑@條路還和以前一樣好?!蔽艺f,“感覺一樣好?!?/p>
我們走著,談了些各自知道的人的近況,稍后,又談到了夾克男。我向他承認,吃飯時曾經(jīng)不住地擔心,因為對這種親密程度,一時還沒做足思想準備?!安贿^,看到大家整個晚上把他挪來挪去,都不嫌麻煩,也無所謂的樣子,我又想,萬一你們真的把他放過來,我也會假裝這是非常正常的事。只要把我們的朋友想象成一條愛撲人的熱騰騰的大狗就好了嘛,接受下來,然后盡快脫手給別人?!?/p>
“你的風格如此?!彼犃?,像以前一樣誠實地、不掩飾地責備我,“你沒有我的這股熱情,我對朋友有非常明顯的愛意,愿大家能常在一起。而你總是這樣的,不想真正地理解誰,也不大驚小怪。看起來很紳士,是正派人。但換句話說,你對大家無動于衷,你是個無情的朋友?!?/p>
這話擊中了我,我只好草草辯解,胡亂打了一些人生即迷宮,我們進入得越深,越不應該對見到的事情大驚小怪之類的比擬。心里卻認為他說得對。他在夜色中親切地“哼”地一笑,接下來,向我講述夾克男的事情。
我們的朋友,夾克似的男人,在某天早上還是一個舉止瀟灑的人,他到達約會地點,去見一個策展團隊,在場的還有一位年輕藝術(shù)家。年輕藝術(shù)家最近獲得一筆商業(yè)資助,要用于舉辦展覽。而夾克男作為經(jīng)驗豐富又知名的藝術(shù)界活動家,愿意給年輕藝術(shù)家以及熟悉的策展人朋友們出出主意,有可能的話,在未來舉辦的展覽中,他還可以擔當某個角色,例如“特別支持”,或是“友情策劃”,對他個人來說也是在圈子中一次不錯的間接露面。這是他們所有人當天聚在一起的原因。這種會議一般不安排在上午,絕大多數(shù)藝術(shù)界人士喜歡在那時睡覺,但由于復雜的協(xié)調(diào)問題,他們在早晨剛過一點的時候見面了。
這天天氣很好,天色湛藍,云白又輕,適合高談闊論。夾克男落落大方地走進餐廳,和每個人握手,和年輕藝術(shù)家握手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一邊吃早午餐,一邊從務虛開始,漸漸談到實際的內(nèi)容,進行著清爽、愉快又有效率的會面。
但有一刻,正和其他人說著話,夾克男突然放下水杯,把身體從餐桌那面扭開,往空的地方彎下腰?!暗纫坏?,”他對關(guān)心地湊過來的人們說,表示有一點兒程度不厲害的不舒服,“不知道,感覺不太對頭?,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好了,沒事了,多數(shù)是早晨起得太早?!闭f罷,他坐直身體,靠到椅背上。那陣古怪的感覺過去了,他從滯重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又能如常說笑。
到了恰當?shù)臅r刻,策展團隊、年輕藝術(shù)家、夾克男,三方都認為談完了。第一次開會嘛,要使彼此感覺在一起做事不討厭,認同大致方向,不需要談得太過具體,時間還長,變數(shù)很多,尤其是,對夾克男來說,他對于此次展覽的責任又不重大。他們離開餐廳來到陽光下,他再次伸手與年輕藝術(shù)家一握,準備告別。此前他就注意到年輕藝術(shù)家的手又瘦又粗糙,代表手的主人過的是一種吃得隨意、不講究保養(yǎng)的生活,這雙手日常一定是在反復實驗奇怪的材料,勤于探索,努力工作。我曾經(jīng)也有這種手,即使現(xiàn)在,它們還在,只是被一層肉裹住了,深藏在身體里層,他不無遺憾地想。他從年輕藝術(shù)家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同時公平地向年輕藝術(shù)家展示其可能的未來。
古怪的感覺就在握手時二度攻擊了他,并找到了具體出口。夾克男維持握手姿勢,瞳孔劇烈收縮,從對方的手一直看到對方的臉,驚訝漸漸升起:糟糕,我的手……它松不開了。年輕藝術(shù)家被緊緊拉著手,試探性地在普通的搖動次數(shù)上又上下多搖了幾次,然后等待前輩松手,但前輩仍拒絕松開。而在我們的朋友那方面,并非沒有接收到年輕藝術(shù)家的請求,他對自己的手無能為力,唯一想到的辦法是困惑地連聲說“再見,再見”,希望通過道別的咒語,解開分泌出膠水的右手。年輕藝術(shù)家也回應道:“……再見?!彼麄冇谜Z言道別了好幾個會合,卻一直握著手,然后又握了更長時間,期間錯愕地往彼此眼睛深處注視。年輕藝術(shù)家的嘴唇蠕動幾番,終于沒能說出什么。策展人全都無奈地立在原地。陽光灑落在大家身上。
以上就是我們的朋友夾克男第一次發(fā)病的狀況。
“我想象不了,”我說,“那天后來應該怎么收場?”
“怎么收場?”從剛才開始,一路上獨自連說帶演的朋友重復我的話。
為了說與聽夾克男的事,我倆已經(jīng)走了好一會兒,來到了我不熟悉的地方。我們勻速穿行在夜間小路上,說不好經(jīng)過哪個標志物后,路變寬了,兩邊建筑物的類型被打亂,商鋪混雜住宅,偶爾有小事務所、小彩票站的門面出現(xiàn),路邊時粗時細的綠化樹顯然栽種于不同時期并從此疏于管理,這里到處呈現(xiàn)多樣化的風格,顯示我們已從原先老派的區(qū)走進了一個新興、熱鬧而又窮的區(qū)。但我們?nèi)匀蛔咴谧顭狒[處的內(nèi)側(cè)。
“那天的策展團隊中,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按我們的看法,是一些像人工智能一樣的很新奇的、思想和行為都難以預測的小孩子,但是帶領(lǐng)他們的、做決定的那個人……”他在這里說了那位女士的名字,“你知道她吧,她也和大家認識了好久,是我們的老熟人。她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機靈地走到我們的朋友身邊,把手放到他肩上,呼喚他……”
說到這里,他停下腳步,我也只好跟著停下,我們正站在某個打烊的小商店門口,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說道,“……他們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靠在一起。此時,我們的朋友突然長呼一口氣,因為他發(fā)覺能夠松開手了,連忙像丟垃圾似的甩脫年輕藝術(shù)家,用力太大,以至于叫年輕藝術(shù)家的手飛到了半空。我們的朋友轉(zhuǎn)而握起那位策展人朋友的手……”
在路燈下,他不容置疑地緊握我的手,他的手心又冷又干燥。他繼續(xù)說,“接著,我們的朋友把頭伸過去,伸到策展人朋友的肩上,用只有他們兩人可以聽到的音量,對策展人朋友耳語……”與此同時,他那還未完全消散香水味道的身體也整個靠近我,嘴巴貼住我耳朵,一股熱氣竄到我的脖子后面,他復述夾克男在恐懼中發(fā)出的懇求,“快帶我離開這兒。”
我們可能靜止了三十秒,也可能靜止的時間稍微再短點,我轉(zhuǎn)動眼珠,聽著從這排建筑物外側(cè)的大街上傳過來的車流聲和人聲。之后,他的手終于放開我的手,臉退回到陰影中,繼而把手收進外衣口袋,朝前走去,我急忙跟上他的腳步,又聽他說下去,“就這樣,策展人朋友牽著他告別大家,為他解了圍。我們的朋友此后時不時地犯病?!w依賴癥,后來有位醫(yī)生這么稱呼這毛病。發(fā)作比較輕微時,就像第一次那樣,他只需要有人握住手。發(fā)作比較厲害時,就像今天晚上那樣,他需要和人進行表面積很大很大的接觸。一般性的發(fā)作,處理辦法介于兩者中間。聽上去是不是很麻煩,但是,在所有發(fā)作中,只有第一次他逃開了,以后他就克服了不便,照常工作和娛樂。關(guān)于我們的朋友,全部事情就是如此?!?/p>
“啊,肢體依賴癥?!蔽蚁脑挘哉Z。
他再次發(fā)出嘲笑我的笑聲,同時輕輕搖著頭,像是大表演家輕視別人,他有點否認我這位唯一的觀眾,否認我的理解力或是同情心。
我們這樣說著,走著,接近一個越來越大的光圈,嘈雜的聲音也從那里涌向我們。原來,我們走光了這條路,來到它的盡頭。
我們一跨進光圈,眼前豁然開朗,我發(fā)現(xiàn)站在了一條寬闊的大街上,人來車往,霓虹閃爍。我的朋友戲劇化地大喊一聲:出租車!一輛車應聲急停,他匆匆鉆進去,道別一聲便拋下我離去。
聚會后一連好幾天,我經(jīng)常想起夾克男,既想他的病又想他的人,心思飄忽不定。
我想起他從前就喜歡幫人忙,他的幫忙不能說是圣潔無私的,因為他要靠著支持別人創(chuàng)作,依附于別人的作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畢竟屬于他個人的作品少之又少,幾乎可以說是沒有的。他討大家喜歡的,不是作品多、才華橫溢,或具有神圣感,而是樂觀愛分享的性情。他對別人幫著幫著,往往覺得這事有意思、值得做,連計劃以外的部分也幫上了忙,最后像宣傳自己的作品那樣賣力宣傳。在作品發(fā)表前后,假如說,創(chuàng)作者本人會向公眾提及作品五十次,那么,他將至少提及作品七十五到八十次,有時教圈外人誤以為他才是創(chuàng)作者。他是如此友善助人,堅持做了很多年后,活動能力與親切合作的面貌都受到了最大的肯定。誰都歡迎他,至少不厭煩他,誰都需要這樣的朋友,連我以前也得到過他的幫助不是嗎?而如今,這樣的人病了,聽說在病中還堅持工作,是有點令人感慨的,那天晚上大家這樣對待他也就不足為奇。他人緣好。
我絕非朋友說的無動于衷,我聽說后心里當然也不快樂。某一晚,我想也許和妻子講一講會好些,剛說了開頭,正翻看低層次畫報做消遣的妻子就打斷道:
“是絕癥嗎?不奇怪,你們其中一個人帶頭生病、去世,只要一開頭,就停不下來,其他人排好隊跟上去,逐漸地,一個一個地患上了絕癥、去世。一開始,你們見面時會花五分鐘討論誰不在了,其余時間還談藝術(shù),后來你們見面的全部時間都花在討論生病和去世上面,不談藝術(shù)了,藝術(shù)生命比真生命更早死去了。你們到了那個年齡。”
“沒有。”我惱火地說。
我盡量耐心地向她解釋夾克男的病,強調(diào)不是馬上會致死的毛病,似乎想通過說明身體不會立即死亡,表示我們大家的藝術(shù)生命也還將長存。
我又向她埋怨在夜里一起散步并把消息告訴我的那位朋友,那位教戲劇表演的大學老師,我說,“我們就算他是個好人吧,不錯,他關(guān)心大家,希望大家能團結(jié)在一起,因為有他這樣的角色,我們才聚得起來。但他實在討嫌。他自己太空,賴在小圈子里從不挪窩,從而感覺像是有資格管理一切事情的常務委員似的,傳播新聞,還喜歡議論別人,他批評我不熱情。”
我問妻子,在你們女性朋友的圈子里也有這種人吧?妻子回答她們總在一起,全是常務委員。她又多余地指出,我確實對朋友不熱情。
“因為我需要時間搞創(chuàng)作呀?!?/p>
“明白了,需要獨立的時間寫書,搞創(chuàng)作?!彼f,“等到創(chuàng)作搞好了,就需要又加入大家,靠大家?guī)妥约焊阈麄?。?/p>
“不是這樣的,你老是把我說得很虛偽似的?!蔽覕嗳环裾J。以前當過文化記者的妻子,在脫離媒體工作后,總以黑化知識分子為樂,我認為不能夠?qū)λ峁└嗨夭牧?,話就到這里為止吧。我再也不和她講這些引火自焚的事了。
就是在被妻子奚落后沒多久,我翻過身背對著她,看到放在臺燈旁的手機正一閃一閃,接起來一聽,不料電話正好是夾克男打來的。
他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在生病,反而朝氣蓬勃,像是成功地辦完某事后傳遞來喜訊。寒暄過后,他邀請我明天去他家一趟,不等他把原因說得很詳細,我就大聲回答他:“好極了,請把住址發(fā)來。我們很久沒有暢談,那天晚上什么都來不及說。我當然應該去看看你!”
我一邊說,一邊轉(zhuǎn)身對妻子打眼色。結(jié)束通話后,我有點生氣地通知她,她的丈夫明天就要去探病了,他是一個既有創(chuàng)作力又富有人情味的人,明天就要任由老朋友趴在自己背上,不許看不起知識分子的友誼。她不屑一顧,繼續(xù)倚在枕頭上翻看那本印滿男明星的破畫報,說,隨便我,但既然去了就代她問聲好。后來她比較溫柔地在另半邊床上說,“我不希望他死?!蔽蚁蛩WC,這一代人誰也不會死的,時候還未到。
第二天,我在百貨公司的食品部轉(zhuǎn)了轉(zhuǎn),流連在五花八門的巧克力、糖果和蛋糕前。為健康,我戒煙了,意外變得很愛吃甜食,這使我想到我在當前的年齡、在當前的處境下并不能真正擺脫什么,只能用一樣東西置換另一樣,而它們很可能是同等價值的東西,使我的人生沒差別。我看甜食的目的,也許是為拖延時間,最后一樣也沒有買。我走到酒品部,拿起一瓶都蘭白葡萄酒結(jié)了賬,帶著它去了夾克男的家。
夾克男的家在一個不錯的地方,你可以從附近停著的車、綠化、人們的衣著和年輕父母推的童車的品牌看出,住在這里的人早就完成了相當程度的財富與名譽的積累,他們既不像真正的富有階層過著高不可攀和花銷離奇的生活,也不像消費水準比較低的人對世界滿腹牢騷,他們追逐的目標基本達到了,他們在自己拼裝好的安樂椅上,正舒適地坐著。
夾克男從自己那把安樂椅上站起來,親自應門。他說歡迎歡迎,接著把門對我敞開。
時隔許久,我再一次好好地正面觀察他。一面墻上掛著男女主人的衣服、帽子、包袋,在它們對面擺著一只寬大的抽屜柜,柜子表面放滿諸如相框、小鐘、鑰匙盤子、花瓶與花等小東西,柜子上方的墻上安裝著一面他剛才定是習慣性地照過了才來開門的鏡子。夾克男站在衣帽架和帶鏡子的門柜之間,他今天穿一件淡色襯衫、薄的羊毛開衫,下面是翻邊的九分西裝褲、淺口鞋,一副眼鏡掛在襯衫領(lǐng)口,表示他之前或許在工作。夾克男的臉比我印象中大了一些,因為如我一樣,他的毛發(fā)也正在逐漸稀疏,暴露出更多的臉部面積,臉上的兩樣東西尤其被放大了:額頭更皺更大,鼻子也在這段歲月中發(fā)生了變化,似乎變得松軟,膨脹開來,在臉部中心的存在感得到加強。與此同時,他本來就有點下垂的眼角更加柔和地下垂,呼應同樣下垂的嘴角,但當他笑起來時,嘴和眼的延伸線卻交匯了。整體而言,他略略地老了,顯得寬容有智慧,時髦又精神,他的樣子,在類似我們這種見面中,是很拿得出手的。好在他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撲過來,他獨立地站在門里,利用我看他的那一秒鐘,他也高效率地打量我,然后他輕拍一下我的手肘,那么愉快地笑著,招呼我進門。
他先走,我跟著他走進去,“真高興你康復了。”我說。
“快好了,接近康復。這種病像少年的愛,來得快也去得快?!?/p>
我們立刻就從擁擠的通道走到了他的大客廳,在這里有了騰挪空間,他回轉(zhuǎn)身體再次面對我,“那天我對他們說,‘快點把我傳過去,快點,我想和他聊聊。但他們動作不夠快,沒等把我傳到你旁邊,大家就散掉了?!彼f起那天晚上的事,我說抱歉沒想到那是你。他把我手里的東西接過去,“你給我?guī)Я诵┦裁??一瓶‘長相思。還有呢,別的呢?”
我猶豫了一下,下決心說“好吧”,把出門后一直拿在手里、直到剛才為止都以酒瓶做掩護的牛皮紙信封也遞了過去。里面裝著我的新書,十分新,再過一兩個星期它才會出現(xiàn)在書店里。我說,“還只有最先出來的幾本樣書。本來想等出版社送過來更多的書,再一本一本地送給大家,請大家指教?,F(xiàn)在帶過來,我太太會認為我太著急,爭分奪秒地挾持朋友吹捧自己……但我還是帶來了?!?/p>
“對的,這才是我在等的!大家都知道這段時間你藏起來了,專心寫它。記得嗎,我從來都是你新書的第一批讀者,我很想立刻開始看?!彼f著,正面反面地看那本書,撫摸封面,“我們馬上來談談它好嗎。但是現(xiàn)在,讓我先把一點點小事情結(jié)束掉?!彼弥鴷瑤覐倪@間四通八達的客廳到了隔壁他的書房。他不是獨自在家,有個小時工等他等得快睡著了。
夾克男架起眼鏡,坐到一張擁擠不堪的大桌子前,招呼小時工過去。我之所以能認出那人是小時工,因為她年紀輕輕,臉頰紅彤彤的,四肢粗壯,坐在哪兒站在哪兒都怪怪的,她既不是夾克男的女兒也不是他的第二任年輕太太。我能認出她,當然更因為她一目了然地穿一件印著家政公司字樣的圍裙。聽到雇主的召喚,小時工胸口鼓漲起來,又迅速恢復原狀,說明她暗中嘆了一口氣。她不情愿地走到我朋友的身邊,在臨時擺好的凳子上坐下,把右手交出去。我的朋友伸出左手,與她十指交握。
他舉起他們糾纏在一起的手給我看。
“瞧,我還沒有完全好。不過病情大為緩和,不像那天那么麻煩了。我雇了個人,每個小時里有一會兒得這樣,非得這樣,現(xiàn)在就得這樣,否則不行。這讓我時不時只好用一只手打字,比較慢,因此沒能在你來之前寫完這篇評論,編輯正在等它。你自便,去找些吃的喝的,在房子里隨便什么地方休息一會兒。我就要寫好了。”
小時工臨時舍棄自己的手似的無奈地任由他牽著,耷拉著兩只肩膀,一語不發(fā),只以倦怠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說,你這朋友有毛病。我心里回答,你說對了。我想起夾克男剛才對病的比喻,囑咐他好好享受“少年之愛”,隨后退回客廳,留他繼續(xù)工作。
夾克男的房子起碼有五間房間,連接在中央廣場般的客廳周圍,客廳是房子整體風格的集中體現(xiàn)。這里到處堆滿書、畫冊、雜志、報紙。一些書完全沒有翻閱過,另一些正相反,從書頁的三面拖出層層疊疊的彩色便利貼。剪貼簿全是大開本,本本里面夾滿剪報和便簽,厚到令封面關(guān)不攏。各種尺寸的筆記本。邀請函和信件散布在若干文件托盤中。墻上只要有容得下一幅畫的面積必然掛著一幅畫,或兩張照片,要么就固定一座立體的藝術(shù)品,擺不下的畫和藝術(shù)品靠墻放在地上,或是立在家具上,它們出自不同畫家、攝影師、雕塑家、裝置藝術(shù)家之手,多數(shù)由創(chuàng)作者本人贈送給夾克男,作為一種文藝圈情誼的體現(xiàn),少數(shù)由他買下收藏。沙發(fā)、扶手椅、邊桌、落地燈、長絨地毯等,能夠提供舒適的東西,則是見縫插針地放在以上所有物品的空當中。
一位訪客在這里或許會感到壓抑,感到不好走路,或感到被畫像和照片上的眾多雙眼睛監(jiān)視以至于渾身刺癢,但絕不會無聊。我為自己調(diào)制了簡單的酒精飲料,而后一邊喝,一邊走來走去地參觀,偶爾聽到電話鈴響起,然后傳來朋友沉悶的應答聲。從書、繪畫、照片和小雕塑上,我認出了很多熟人,他們現(xiàn)在被我分為了三類。第一類創(chuàng)作者永遠停留在第一線,作品好壞不論,產(chǎn)量很高。另一些人每隔一段時間,就從文藝圈深海的底部浮到最表面,同時把新作像濕漉漉的初生嬰兒一般托舉到眾人面前,索要夸獎。最后一些人,他們消失了,旅行作家消失在我們所知道的最后一次旅行中,小說家如今的生活主要依靠以往小說的版稅,畫家正努力經(jīng)營某個藝術(shù)空間,而且,除了以上僅僅是身份上的消失,房間使我頗為吃驚地承認,妻子的擔憂不無道理——確實有些真正去世的朋友,我們之中早已有了幾個人不小心死了,原來我們竟到了這個年紀。最后的這一大類人,他們都已不再寫,不再創(chuàng)作,但以往的作品也好端端地留在夾克男的客廳里,因此走進這兒,恰似走進了專吃文藝圈朋友的一條大鯨的胃里,我見到四面全是文人的遺骸。
在眾多雙注視我的眼睛中,墻上有一雙眼神格外熱辣,無論我移動到哪里,它都直盯著我。我看了回去,原來是那幅有名的肖像照,一幅舊日的照片。即使到了二十年后的現(xiàn)在,每每有人炮制出一篇回顧我們年輕時代文藝盛景的文章時,作者也好,編輯也好,都愛用它做配圖。照片的拍攝者是我們之中最為風流的一位作家,在某次頒獎后的酒會上,他舉起相機拍下了這位民謠歌手兼詩人,后者并不是美艷女子,也沒有特別為照相做準備,她只是向著鏡頭一看,綻放出一束如在歡笑、如在傾訴的目光。況且她不是獨自一人,她身旁還有其他朋友,他們雖在構(gòu)圖上處于次要位置,陪襯女詩人,但均不失色,因為個個年輕著,意氣飛揚著,正像沒有入鏡的我們其他人,我們當時要是被鏡頭捕捉下來,一定也是那樣好看。總之,這張照片使人一看就領(lǐng)會了我們年輕時候的精神,我們的心靈,和我們在創(chuàng)作上的偉大志向。它富有經(jīng)久燃燒的熱情,誰能不喜歡它呢?
我正與肖像照對視,心想如今不論風流作家還是女詩人,都成了第三類人,不知所終了。夾克男完成工作,牽著小時工一前一后地從書房走了出來,走到我身邊,也駐足在照片前。我、夾克男、小時工,三人安靜地面向鏡框中的女詩人,而女詩人攜同她附近的繪畫和照片上的其他人從墻上回望我們。我聽見自己輕輕感慨:“時間過去得多快呀?!币唤z悵惘的情緒自此抓住了我。
“她很漂亮,是不是?”夾克男晃蕩一下他們共握的手,征詢小時工的意見。小時工勉為其難地清了一下嗓子。
后來我們坐了下來,三人沙發(fā)正好裝下我們。我們兩個聊起天,聊過去,從消失的女詩人聊到她旁邊的配角們,聊現(xiàn)在,尤其是那天餐桌上的朋友們——當晚給我演了戲的大學表演系老師以及別的人,也聊沒有出現(xiàn)在餐桌上的朋友們。我們談起人們的最新動向,哪部新作值得看一看,哪部作品正在創(chuàng)作中未來值得看一看,也談誰似乎正在轉(zhuǎn)變風格,誰的作品要不是進行大量注解就無法讀。負面的評論,說得有所保留,幾乎不用語言冷嘲熱諷,那是很低級的行為,但是我們還有眼神、表情和動作,少許使用一點,就能向?qū)Ψ絺鬟_真正的態(tài)度。另外,在許多事上我們似乎看法一致,之后仔細一想,它們多是些空泛的話,也就是說,有時候我們也會沒話找話。他說得多,我說得少。就這樣,又說到了我的新書。
“我們隔一陣總是會說到你,認為這次一定是頗有分量的作品,不說其他,因為我們大家都到了這個年紀嘛,見解和在意的事情與以前不一樣了。你自己怎么看它呢?”夾克男說。
我想,啊來了,要和我談這個了。于是把心里總是想著的一套說辭流利地說了出來。
我們這種人時常在心里自問自答,追問干這活的意義,因此在小說還沒寫完前,就積攢了許許多多的話,這時卻假裝是一邊正在思考一邊說了出來。我談了談為什么要寫這部小說,我現(xiàn)在的趣味,認同什么,懷疑什么。我說的時候,感覺大家都在看我,女詩人、繪畫和照片上的其他人用目光看我,沒有以臉出席的人,則派出他們的書籍、藝術(shù)品,或寄給夾克男的一張活動請柬作代表,以另一種方式也看著我,在客廳中所有人的圍觀下我滔滔不絕地演講了不算短的時間。夾克男凝神細聽,不時點點頭。小時工也……我感覺……就連她偶爾也聽進了幾句,特別是在我講起家庭生活對于寫作的影響時,她以一種不同于知識分子的、孕育自民間的高漲的興趣,從沙發(fā)上抬起半個身體,偏著頭研究我,她嘴巴一動,我看她就快開口和我閑聊了,但顫抖了兩下嘴唇,終于忍住了。
“對的,對的?!痹谖矣靡粋€俏皮的句子做結(jié)尾,緩緩停下演講后,夾克男滿足地說,“我多喜歡聽這些,書后面的事,創(chuàng)作中的事,它們完全不亞于真的讀一本書。這種樂趣,就像去月球背面曬太陽。”
我贊同他,說偶爾談一下對我也很好,我和你繞到作品后面,我像是坐在你隔壁的一張?zhí)梢紊?,也在曬太陽一樣,得到了享受?/p>
夾克男笑了,眼角和嘴角的延伸線交匯了,緊跟著他,首先是女詩人,接著其他觀眾受女詩人帶領(lǐng),從我們四周紛紛發(fā)出若有若無的輕笑,在這間客廳里,出現(xiàn)了所有人齊齊贊同某件事的活躍的社交氛圍。
在笑聲中,夾克男挪近我這邊,和小時工的距離拉遠了,左手別扭地拖在那一邊,他的膨松的鼻子對著我,以一種傾注了過多感情的口吻說,“我特別高興的,也是最羨慕的,是你力能勝任。從你剛才的話中,不是嗎,你還像從前那樣。從前我們做一件事不惜體力,一句話都可能觸犯我們的心靈,由此引發(fā)我們寫大段文章去回應,也可能不是文章,是電影、繪畫,或別的什么,總之一點點事情就叫我們變出很多戲法。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由于我的工作如此,總是要關(guān)注大家,我發(fā)覺我們這批人不再那樣了,受到自然的催促,好像正在變得軟弱、茫然,或是冷漠……”
“你是說,老了?”我試探道。
“是的,”他說,“你明白我,朋友。就拿我剛才在寫的書評來打比方,那位作家這次就令我很難下筆。該不該褒獎他堅持創(chuàng)作同類題材、并深掘其中的意義呢?我猶豫了又猶豫?!?/p>
“就是說,他重復并退步?”
“是的。但是,因為大家都正在經(jīng)歷一些變故嘛,這又是可以諒解的。再比如我自己,我也在經(jīng)歷變故?!彼忠淮握劦阶约旱牟。啊w依賴癥,你聽別人提起過嗎?好的,但他們大概只對你談了病的表現(xiàn)。至于病因,我看過許多醫(yī)學專家,他們各執(zhí)一詞,其中有一位醫(yī)生的觀點比較有趣,他認為,發(fā)病原因來自心理,是心理問題的軀體化。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憂愁。”
“什么?”
“憂愁的意思,苦悶、發(fā)愁、憂慮、惆悵……”
“為老了而憂愁,是吧?”
“恐怕是的。心有憂愁,害怕從現(xiàn)在開始走下坡路了,并且每一天都會繼續(xù)往下走,走到……非常不想去的地方。你呢,平時你會不會想,‘時間過去得多快呀!你會的,你剛才站在那里不就說了出來嗎?也許你偶爾才想一想。這句話如今在我們許多人的心里流淌,不管好它,它就會自動冒出來?!畷r間過去得多快呀,我們還能創(chuàng)作出好作品嗎?‘時間過去得多快呀,別人還會認為我們是多姿多彩的人嗎?‘我們還能站立在正站立的地方,仍然占據(jù)一席之地嗎?‘我們做錯了什么事呢,為什么時間過去得那么快?可能因為我這樣想了,反復想得太多,所以病了,結(jié)果要像小寶寶緊緊抓住伸過來的手指頭似的,緊緊抓住,一直緊緊抓住什么人,從中找到安全感?!?/p>
夾克男的語氣真使我想分擔他的憂愁,我嘆了一口氣。圍繞著我們的觀眾,以女詩人為代表的畫像和照片上的人似乎也全輕輕嘆著氣,混亂的氣流翻動了若干本書,過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安缓靡馑?。”這時候有人說。我和夾克男都往女詩人那兒瞧,又見她使人留戀的年輕面龐,那雙如在歡笑的眼睛跨越光陰注視著我們。“不好意思。”那聲音彷彷徨徨地又說,我們恍然大悟,把頭轉(zhuǎn)到小時工的方向,原來是她在說話,她沖我們亮一亮自由之手上戴的一塊手表,表示收工時間到了,她得走了。
小時工收好裝了兩張鈔票的信封,摘下圍裙大致疊了疊,趁夾克男沒注意時,往上面擦擦手,她再一次看看我們倆,又以善良的目光單獨地看看我,走掉了。
我知道小時工的擔憂,因為不久以后夾克男就開始坐立不安,一會兒把手放在沙發(fā)坐墊上,一會兒放在大腿上,一會兒撫摸開衫袖子。我說,你愿意的話可以握著我。他說,那么握一會兒吧。便伸手與我一握。他問,這樣可以嗎,會讓你不舒服嗎?我說,很舒服。我們繼續(xù)聊東聊西,卻不再把剛才對中年的抒情無節(jié)制地鋪展開來,這樣直到他太太回家,我把我的朋友交還給那位漂亮的藝術(shù)家太太,謝絕留下用晚餐的邀請,隨后結(jié)束探訪也回了自己家。
我吃了一些芝士味的手指形狀的起酥小點心,時間是在晚餐后,臨近睡覺前。邊吃邊和妻子講了講今天在夾克男家的情況。妻子在做臉部保養(yǎng),無止盡地把水啊乳啊倒在臉上,收拾告一段落后,她又在手機上看男明星的臉,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掩飾對年輕男子的興趣了,她的思想經(jīng)常有一半活躍在另一個平行時空,假想與喜歡的男明星保持著十分親密的關(guān)系。
“那么,他是因為心情不好而生病嘍?”妻子總算聽進去了一點我的話,隨便問道。
“也不完全是心情不好?!畱n愁是特別的,是一種可以一邊心情好,一邊產(chǎn)生的情緒。”我說。
“我希望,他直到最后都不要太痛苦?!?/p>
“得的不是絕癥呀,昨天我就說過了?!?/p>
“那他喜歡你的書嗎?”妻子毫不在意,另起話題。
“他馬上就會讀的,讀了以后會喜歡,或者表示喜歡。他答應過的事會做到,不像你?!?/p>
我并非抱怨現(xiàn)在,不過有的時候我會想起從前,想起她曾崇拜過我,作為記者出現(xiàn)在我面前,完成采訪后,還叫我在書的扉頁上簽名。但是,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把那本標記著我們起點的書弄丟了,而且渾不在意,也不找找。我預感,她這次不會把新書看完了,因為距離翻開第一頁已經(jīng)過去了好久?,F(xiàn)在,妻子可能把我當成家庭成員還喜歡我,但不再欣賞我的其他身份,不再關(guān)心我的寫作了,對我不夠好。
“我會讀完的。”妻子聽出了責備之意,再一次保證。她又強詞奪理說,“雖然我在看這個,現(xiàn)在看,告訴你,以后我也要看的,但其實我看這個沒有妨礙讀你的書,看它就和吃飯呼吸一樣,我呼吸好了,才能看書?!?/p>
“哼。”我冷笑一聲。由于終于察覺到自己的話是違背情理的,妻子在手機后面也笑了,卻繼續(xù)沉迷在追星的情趣中。
當天夜里一睡下去,我立刻做了一個短夢。后來,我蹬了一下腿,同時急喘一口氣,醒了過來,看看床頭的鐘,分針相比入睡時只移動了一點點距離。妻子躺在我身后,興許想著英俊但膚淺的某個男青年,正沉入夢中。我看向臥室的盡頭,月之刃在窗簾上割開一道縫隙,有條白光一半照在地板上,一半已經(jīng)爬上了我們的床。剛才那個急切襲來的短夢,我想就是由月光從遙遠的地方遞送到枕頭上來的。
在夢中,我又回到了不久前聚會的夜晚。
滿桌依然是相熟的朋友,女詩人也在座,獨有她是年輕的,餐廳里沒有燈光,靠她持續(xù)不滅帶笑的面容,照亮了正在老去的我們。我坐在長桌子的一角被人頻頻問起近況,我愉悅地回答著,從人們的反應來看,我說得很好,我說幾句就看看女詩人,見她以目光鼓舞我,于是我又說下去。我感到了和同類人永生永世聚在一起一般的快樂,還有無窮盡的心意想傾吐給大家。這時,鄰座的朋友突然把一件重物披到我身上,那重量使我朝著餐桌壓低了身體,更靠近白盤子上的蘋果金橘味甜點了。由于我已經(jīng)真實地經(jīng)歷過那晚,所以在夢中并不吃驚,知道是夾克男來了。夾克男溫熱的胸口緊貼住我的背,頭擱在我肩膀上,這位對過去有著一片癡情的人,開始輕輕感嘆。奇妙的是,當他一開口說話,我的嘴巴受到一種力量的控制,也說了起來,因此我們異口同聲地,溫柔地說道:時間過去得多快呀!我們在夢中融為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