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丟掉你們見到天堂的希望吧:
我來帶你們?nèi)サ綄Π叮?/p>
到永恒的黑暗中,到火和霜中
……
——但丁《神曲》地獄篇?第3章
一
墻上的鐘顯示零點……
秦郁不相信鬼魂附體之類的鬼話,但那一刻,他覺得身上真的有什么東西附體了。秦郁躺在床上,燥熱,翻來覆去的。那個東西在身體里折騰。身體在慢慢失去力氣。那是一個吃他身體力氣的東西。是死神?秦郁搞不清楚。窗外,一片黑暗,混沌沌,宇宙洪荒著,天地一體。墻上的鐘顯示零點。零點是一個陰陽的分界點。鬼魂出沒。百鬼夜行。它們又回到曾經(jīng)生活過的世界上來,東看看,西瞅瞅,觸景生情,掬一捧濁淚。心殤?;腥绺羰懒恕_@個分界點上,秦郁一個人躺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里。秦郁幾次想爬起來,身體就像被什么桎梏了似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響個不停。誰?秦郁就那么躺著,處于死亡的幻覺之中。但秦郁知道,他還活著。肉身的熱。呼吸。黑暗中包裹的肉身,只是覺得體內(nèi)喪失了什么?部分的。宇宙在那一刻,是混沌的。肉身懸浮。猶如宇宙中的鐘擺。只是旋轉(zhuǎn),卻沒有指向。這樣到達永生嗎?秦郁沉浸在病態(tài)的譫妄之中?;谩τ谒劳龅目謶质沁M入中年的一根尖刺。扎疼他。時常有死亡的消息敲醒秦郁的耳朵。他者之死。他者之苦難。又何嘗不是秦郁之死?又何嘗不是秦郁之苦難?也許,下一個就是秦郁。中年,生存之累,情感之惑。這肉身已處于坍塌邊緣。幾天前的一個工人同事,死在了工作崗位上。對于死亡,秦郁極其敏感。為什么?秦郁多么希望自己是麻木的,是一具行尸走肉?。∈腔斐缘人赖哪欠N人。是鋼鐵戰(zhàn)士。但他不是,他是軟的,還有那么一點兒頹。頹中裹挾著一種自我的“廢物”。是廢,他喜歡這樣。粗壯的男兒肉身,濃眉大眼的,左眉梢的眉毛呈一個小的旋渦狀。右眼角太陽穴處有一塊瓶蓋大小的紅色胎記。他一米七五的個頭,一百八十斤的肉皮囊里,卻裹著一副女兒身細小的纏綿悱惻。秦郁躺在那里,從幻中回來,身體多少恢復(fù)了些力氣,但秦郁知道病了。病。秦郁拿起手機看到上面是工廠里打來的電話,他打過去,說,我病了。對方說,哦。那口氣里充滿了懷疑。秦郁說,老胃病。胃。秦郁的胃病是班組里盡人皆知的。幾乎每年冬春之交,換季的時候,都會出一次血。是的,血。潰瘍。從潰瘍面滲出。整個人就沒了力氣。對方說,那好吧。秦郁聽見軋鋼廠那些機器在轟鳴著。隨對方撂了電話,被隔絕在黑暗之外。那空曠的廠房內(nèi),煙塵四起,比前不久新聞報道的霾更兇猛。猛于虎。廠里有很多人因為粉塵太多吸入肺里,沉積在肺泡里,使肺部僵化,成了矽肺病人。紅色的,滾燙的鋼經(jīng)過不同型號的機器碾壓、拉伸、變形、切割、冷卻,成為需要的形狀。從生產(chǎn)線上下來,齊頭、捆綁、打包,然后,從生產(chǎn)線上吊下來,一捆三噸到五噸之間,四到五捆一吊。秦郁就是那個在半空中開吊車的吊車司機。那個懸于半空的人。舌頭上的味覺。喪失。部分的血在胃里面流失。秦郁相信直覺。那一刻,秦郁期待一泡黑便,來證實自己的判斷。秦郁拖著虛弱的身體坐在馬桶上,排泄。然后,觀看馬桶里糞便的顏色。近乎金黃。不是黑。不是。黑。秦郁心存僥幸。難道秦郁的判斷是錯誤的嗎?但那癥狀跟之前的幾次是一模一樣的。秦郁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床上。臺燈亮著。秦郁是孤獨的。在床上。在疾病的控制之中。如果秦郁就這么離開這個百孔千瘡謊言遍地的世界……如果秦郁就這樣僵硬地死在床上……那么是沒人知道的,直到爛掉,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女友去南方過冬,他可謂慘慘兮兮,寂寞洪荒,披發(fā)孤獨,挑燈看劍。這寂寞洪荒中不免會有些波瀾。星沉海底,雨過河源了。三月已經(jīng)第九天,就是候鳥也該遷徙了吧?之前,在電話微信里吵得熱火朝天,唇槍舌劍,針針見血,時刻都可能分手的那種。時刻都可能置對方于死地的那種。秦郁是絕望的,寒了心,徹了骨。在此刻的深夜,即將凌晨。秦郁。一個病人。秦郁。是自己的醫(yī)生。久病成醫(yī)。在秦郁不能確定出血的情況下,沒有吃藥。再說,抽屜里已經(jīng)沒有藥了。這個時候,藥店也不開。秦郁在煎熬著。秦郁企圖殺死到達黎明前的這段時間,直接到達黎明。秦郁知道黎明來臨,也不會去醫(yī)院做那個恐怖的胃鏡。一個細長金屬管子從喉嚨伸到胃里面去……秦郁躺在那個臺子上,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眼淚嘩嘩地從眼睛里涌出來……從嘴里流淌著黏滑的液體……張嘴,張嘴,吞咽,吞咽……醫(yī)生在告訴秦郁。眼淚漫住了臉孔。秦郁閉著眼睛,淚水沖破眼皮濺落出來。秦郁睜開眼睛看到儀器內(nèi)的胃在蠕動著。一個黑暗空間。他的目光是羔羊的,是孩子的。醫(yī)生安慰著說,一小塊潰瘍,在幽門管處,要做個切片。切片嗎?秦郁心想。如果是惡性的,就可能是癌變。是的,癌變。秦郁這么想,身體動了下。醫(yī)生說,再等等,要用儀器從潰瘍處抓一塊肉下來……做切片用。當(dāng)那個金屬管子從喉嚨里抽出來,秦郁的喉嚨仍舊是麻的,木的。沒有知覺。他說不出話,啞者般。偶爾,還用手勢表達一下。麻醉藥還沒有過勁兒。秦郁從臺子上下來,整理衣服,抓過衛(wèi)生紙擦了擦嘴角的黏液。是去年春天的事情。那是一個充滿死亡恐懼的春天。在秦郁第三天去取化驗結(jié)果的時候,在門口看到一個因醫(yī)療事故死亡的人,僵硬地躺在一輛面包車內(nèi),身上還穿著醫(yī)院的病服。旁邊擺了花圈。病人家屬一邊燒紙,一邊號啕大哭……花圈。遺像。擺在那里。是一個俊朗清癯的青年。秦郁從四樓下來,繞道,把化驗單送給醫(yī)生看化驗結(jié)果。不是惡性的。秦郁多少釋然,一種解脫似的。秦郁喃喃著:
“他媽的,看來你這個傻×還可以在這個世界上茍活一些時日……好。真他媽的好?!?/p>
來醫(yī)院取化驗單的時候,還飄著小雨,現(xiàn)在晴了,天也亮堂了。那停在醫(yī)院門口的面包車,還在那里,那個人只剩一具尸體,還在那里,他的魂兒,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院方并沒有人出來解決這件事(這家醫(yī)院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醫(yī)療事故,是一個孩子,在冰柜里冷凍了十五年。家屬各種上訪,后來,被國家電視臺曝光,才打贏了官司。十五年啊,如果……那孩子也從少年變成了青年)。秦郁最后看了一眼那輛白色的面包車,猶如裝了四個輪子的棺槨,窗戶上挑著靈幡。家屬是悲痛的,空氣里都蕩動著悲號。那頭頂舉著斑白頭發(fā)的母親,淚眼蒙蒙,號泣于天。圍觀的人越聚越多。秦郁有些受不了那個場面,還有人躲在人群后面用手機拍照,他轉(zhuǎn)身,迅速離開醫(yī)院。
黎明來臨,一絲光線從窗簾的縫隙野蠻地闖進來,它看到床上是空的,多少失望,嗅覺告訴它,秦郁在衛(wèi)生間。秦郁光著身子坐在馬桶上,兩瓣屁股都坐麻了,木了。光線擁抱了他。親昵帶著淫蕩了。但他還是沒有等到那一泡黑便。其實那不是黑便,而是血和糞便,如果血量過大,就會是紅色的,像革命了……力氣。食欲。性欲……這些是秦郁檢驗是否陷入疾病旋渦之中的標(biāo)準(zhǔn)。他沒力氣,沒食欲,沒性欲。
現(xiàn)在,秦郁確認(rèn)自己病了。他躺在床上,感覺整個臉被淚水浸濕了,從他的嘴里傳出哀號。哀號聲回蕩在房間里,猶如體內(nèi)響起的安魂曲……是的……自我的悼念……
……靈魂出竅,在那里窺看……
二
人在多少顆星星下出生又死去……
秦郁原來住在卡爾里海中的島嶼上,那個島嶼叫般若島。島上有四十幾戶人家。秦郁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沒有考上師范和高中,本打算去城里打工的,沒想到望城的軋鋼廠看上了這個島嶼,要在島嶼上開發(fā)軋鋼廠公墓。公墓占了二十幾戶人家的耕地,秦郁,還有蔣文殊、二孩等人,因為占地,變成了非農(nóng)業(yè)戶口,成了軋鋼廠的工人。秦郁是吊車司機。蔣文殊是電工。二孩是鉗工。上中學(xué)的時候,秦郁和蔣文殊好,沒想到,蔣文殊進城后,變了心,和一個軋鋼廠里的電工班長好上了,當(dāng)了很長時間的地下情人,也沒結(jié)果。還為那個班長流過幾次產(chǎn)。后來,嫁給了二孩。秦郁找了一個建筑部門的女孩,結(jié)婚七年后,離了。蔣文殊和二孩一直沒有孩子,是蔣文殊的身體原因。后來,從醫(yī)院里抱養(yǎng)了一個男孩,是一個豁嘴,做過手術(shù),仍能看出豁嘴的痕跡。小孩很淘氣,不聽話,像一只小獸。島上沒占地的人家還居住在島上,靠種地和打魚為生。像秦郁的舅舅,還有蔣文殊的姨媽,二孩的哥哥。占地是以將軍廟為界限的。將軍廟的左面都占了,右面就沒有。本來說,右面也要占的,后來軋鋼廠換了領(lǐng)導(dǎo)又說,不占了。很多想變成城里人的居民突然絕望了。在軋鋼廠公墓開始施工的時候,很多將軍廟右面的居民去政府鬧過,說這樣一邊是死人的地方,一邊是活人的地方,他們活著不舒服。那時候,軋鋼廠還很強大,全世界鋼鐵行業(yè)也能排到前一百名,財大氣粗,政府也沒辦法。居民鬧了幾次,軋鋼廠公墓已經(jīng)開始出售了,已經(jīng)有城里人的骨灰在這里下葬了。人們沉默下來。一道圍墻把島上的居民和公墓隔開。倒是半山腰的將軍廟還在那里。這幾年開發(fā)旅游,將軍廟和軋鋼廠公墓竟然成了城里人來參觀的風(fēng)景了。軋鋼廠公墓在軋鋼廠的效益日益下滑后,轉(zhuǎn)賣給了一家望城的房地產(chǎn)公司。島上的一些居民在農(nóng)閑的時候,到城里推銷軋鋼廠公墓,從其中謀些小利。當(dāng)初占地的條件就是被占地人家的孩子可以去軋鋼廠當(dāng)工人,沒有勞動能力的發(fā)放生活保障費,而且,每人都會得到一塊兩平米的墓地。不過是在位置偏僻的墓區(qū)。秦郁去看過,那墓區(qū)處于一片荒涼之中。離婚的時候,秦郁把那塊墓地作為個人財產(chǎn),給賣了,把錢給了前妻。直到秦郁遇見了現(xiàn)在的女友,一個南方女人。秦郁除了在軋鋼廠開吊車之外,喜歡寫作和街拍。(關(guān)于他的街拍,有人這樣評價:這些照片強烈的黑與白,仿佛暗夜里晃眼的大車燈直照過來,不容許你躲避,這是他眼中的世界和日常生活,以他自己不容置疑的方式呈現(xiàn)給你。有時,看著這些照片會感到胃部突然痙攣一下,可是還是會再三向其中探尋……比美更令人感動的,是穿過日常的黯淡,冷漠,殘缺,黑暗而活下去的堅忍,執(zhí)著,和細微處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溫柔,人性中的一抹亮色。偶爾在這里停留一會兒,感覺自己在那些片段中,是人群中的某一個,可能有些孤獨,卻又同時感到了那樣的黑與白也是無限,往哪里都可以走下去,沒有盡頭……)他曾多次想從軋鋼廠逃離出來,可是,生存是殘酷的,更多的是秦郁內(nèi)心的抗?fàn)帲@個“軋鋼廠的囚徒”是要把牢底坐穿的,幸好,寫作和街拍給了他另一個世界,是自我解放。二孩已經(jīng)淪落成一個酒鬼。蔣文殊找過秦郁勸勸二孩,讓他少喝點兒,勸過幾次,二孩仍舊嗜酒如命的。秦郁也不再勸了。二孩一米六三的個頭,早早就禿頂了,依稀的幾根頭發(fā)都能數(shù)過來,后來,干脆剃了光頭。他每天醉醺醺的,瞇著眼睛,總像睡不醒似的。廠里的人都叫他“迷糊”。廠里警告過他幾次,也沒記性。二孩中學(xué)的時候,最想當(dāng)?shù)氖撬郑梢栽诖蠛V掀?,但后來都破滅啦。隨著軋鋼廠公墓占地,島上的學(xué)校沒有生源,學(xué)校也黃了。二十幾個孩子背著書包,早上,坐船到岸上的卡爾里海小學(xué)和中學(xué)上課。至于秦郁當(dāng)年有什么理想,沒有。后來,想當(dāng)作家,但這個時代當(dāng)一個真正的作家又是多么艱難,不能糊口的。這個說的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家”,而不是那種在報紙上發(fā)個豆腐塊都說自己是“作家”的那種人。在軋鋼廠像他們這種通過占地抽上來的工人是被人歧視的,不像那些學(xué)校畢業(yè)和退伍分配來的。即使干同樣的活,也是被小看的。再怎么努力都是“島民”。蔣文殊帶著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幾次想和二孩離婚,又覺得二孩可憐,最后作罷。她又和之前的那個班長勾搭到一起,廝混著,來解決精神和肉體上的需求。有一次夜班,秦郁在吊車上看到二孩在修理下面的機器的時候,摔到了下水道里,他從吊車上下來,把二孩拽上來,還好,只是臉上戧破了一點兒皮,從二孩嘴里噴出濃重的酒味。二孩的同事都鄙夷地看著他,不管不問的。秦郁問,沒事吧?動動胳膊腿,看看。二孩搖著頭說,沒事。秦郁看著二孩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少廢話,動動看看。二孩說,沒事。秦郁說,回班組休息一下吧?二孩說,沒事。二孩還堅持在工作崗位上。
秦郁跑去配電房找蔣文殊,他沒有敲門,闖進去,只看見蔣文殊和那個班長在一把長椅子上交媾。那個班長撅著蒼白的屁股壓在蔣文殊身上。蔣文殊呻吟著。秦郁的頭嗡的一聲,他怔了一下,連忙從里面退出來,把門關(guān)上。但他覺得二孩的事情還是要跟蔣文殊說一聲。這次,他敲了敲門,只聽里面那個男人憤怒地問,他媽的,誰?。康纫粫?。過了一會兒,里面喊,進來吧。秦郁才開門進去,看到那個男人已經(jīng)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抽煙,看見秦郁進來,他瞪了秦郁一眼,問,有事嗎?蔣文殊看是秦郁,她有些慌亂,幾縷頭發(fā)還耷拉在臉上,衣襟上的紐扣,只扣了幾個,可以看到里面細嫩白皙的肉。秦郁沒搭理那個男人,直接對蔣文殊說,你家二孩剛才摔了一下,你去看看,我勸他,他不聽。蔣文殊說,還是沒事,我勸有什么用,不還活著嗎?秦郁說,這什么話?蔣文殊目光里仍閃著未盡的淫蕩。蔣文殊說,不用管他,又喝酒了吧?他早晚命喪在酒上。蔣文殊的話讓秦郁心里反感,這還是夫妻說的話嗎?他在心里慶幸當(dāng)初沒有和蔣文殊結(jié)合在一起。沒在一起,也有母親的原因。母親曾勸過他說,蔣文殊的骨子里有水性,后面的話母親沒說。那個班長命令蔣文殊,說,給我倒杯水,口渴死了。蔣文殊乖乖地去倒了杯水,雙手捧著遞給那個班長。秦郁看不下去了,轉(zhuǎn)身從配電房里出來。只聽那個班長氣哼哼地說,把門給我關(guān)好啦。秦郁回了一句,關(guān)你媽×。那個班長說,你說什么?秦郁又重復(fù)了一句。那個班長說,你怎么罵人?秦郁說,罵你,急了,我還打你呢。那個班長說,一個島上占地上來的島民,你牛什么?秦郁說,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關(guān)于秦郁割人舌頭的事,在軋鋼廠里,紛紛揚揚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有一把二寸長的白鋼小匕首,是鉗工二孩給他做的,鋒利無比,就拴在鑰匙鏈上。有一次,他在吊車上干活,不小心晃了下面工人一下,那人急了,對著吊車上的秦郁張嘴就罵,你個島民,你個島民,你怎么不長眼睛呢?差點兒碰到我了。你個島民。那人連續(xù)重復(fù)了十幾次“島民”這個字眼,最后,從“島民”延伸到“島逼”,秦郁按捺不住了,把車停下來,從吊車上跑下來,把那人撲倒在地上,騎在那人身上,先是幾個嘴巴,把那人打懵了,一只手捏住他的腮幫子,手指伸進嘴里摳出他的舌頭,另一只手掏出那把小匕首,就要割他的舌頭。后來,還是被人抱住了腰,把他拉開了。從那以后,誰再在秦郁跟前說“島民”這個字眼,秦郁就說,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很多人聽了都面帶懼色。想必那個班長也聽說過秦郁割人舌頭的事兒,再加上蔣文殊在里面勸著那個班長,才息聲。秦郁的手指在褲兜里摸著那個鑰匙鏈上的小匕首,離開了。那邊打來電話,讓他回去上車干活。秦郁看到二孩坐在一堆油污的機器零件中間,舉著一個鹽汽水的瓶子在喝。他走過去,聞了聞,不是鹽汽水,瓶子里灌的是白酒。秦郁一把奪過來,把鹽汽水瓶子摔碎在地上,酒味一下子彌漫開來。那些同事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秦郁憤憤地說,再喝,你他媽的就喝死啦。二孩瞇著眼睛說,沒事,沒事。秦郁不理他,回車上干活。二孩坐在那些油污的機器零件中間,就像是一個從地下爬出來的幽靈。
有一段時間,秦郁開始逃離。他在吊車上休息的時候,夢見一個人對他說,你半空的駕駛室就是天堂和地獄的接口。他駭然那個夢。他找熟人花錢給醫(yī)生,偽造各種疾病住院,開病假。是偽造,也就是不用去醫(yī)院真的住院。只有住院才可以休息得時間長一些。秦郁北京、上海、深圳跑了半年多。某個寂寞的夜晚,在小旅館里,他回想起卡爾里海的般若島,回想起二孩。他給二孩打電話,更多的時候,二孩都是在喝酒。二孩醉醺醺,語言含混地說,你死哪兒去啦?不回來上班啦?秦郁不知道說什么。之后,就撂了電話,沉浸在異鄉(xiāng)的黑夜之中。是啊,他駭然的那個夢時常被想起,但誰又是他上天堂和下地獄的引領(lǐng)者呢?他茫然,無措。秦郁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想。夢里沒有答案。現(xiàn)實中同樣沒有答案。除了和女性肉身的交媾,他看不到希望。在外漂泊了大半年時間,他偶然想明白了,也許自己可以是那個引領(lǐng)者??梢砸I(lǐng)別人。這么想的時候,秦郁正坐在長途汽車上去一個古代的陵寢景點,他在車上笑出了聲。旁邊的游客看著他,問,怎么了?他說,沒事。從那個古代陵寢的景點出來后,他坐火車回來了,繼續(xù)在軋鋼廠上班。他繼續(xù)寫作、街拍……或者說,他在等待那個被他引領(lǐng)的人出現(xiàn)……
那個人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
三
插入秦郁寫的關(guān)于將軍廟的一篇小說,像一個裝置作品,在這篇小說之中,如果為了繼續(xù)上面的閱讀可以跳過。但我相信,你們的閱讀會讓你們進入到另一個空間。是的,空間。
將軍的頭顱
這只是我的一個夢,一個無比清晰的夢,時刻折磨著我,我只有記錄下來,才可能得到解脫。
是他找到了將軍的頭顱。
他叫秦雨。是將軍的兒子。因為是家里最小的,母親和姐姐們都很疼他,寵他。八歲的時候,還喜歡跟母親睡在一起,喜歡摸著母親的乳房入睡。姐姐們常常給他扮上女裝,讓他模仿女孩的聲音,在花園里玩捉迷藏的游戲。她們總是變著花樣陪他玩。那天,他蒙著眼睛在找姐姐們,撞到了一個柱子般的東西。他意識到那不是柱子。柱子是硬的,而那東西是柔軟的。他揭開蒙在眼睛上的絲巾,看到了將軍。他怯怯地把絲巾藏在身后,低頭不敢看將軍,只盯著將軍的鞋尖。將軍的影子覆蓋在他的影子上。他感到喘不上氣來。姐姐們躲在花叢中,素面如霜,驚慌恐懼地看著將軍和弟弟站在那里。
秦雨低聲叫著,父親……
將軍問,雨兒,你讀書了嗎?
秦雨說,讀了。
將軍問,雨兒,你騎馬射箭了嗎?
秦雨說,我不喜歡騎馬射箭。
將軍臉上一片黯然。
小秦雨不那么害怕了,問,父親,你躲在書房里干什么?
將軍說,寫一部兵書。
兵書嗎?秦雨問。
將軍說,是的。
將軍的眼前浮現(xiàn)出戰(zhàn)場上的廝殺。大地在流血。炮火中的城變成了廢墟??粘恰字缓谏亩d鷲在啄著尸體的腐肉。戰(zhàn)馬的腸子流淌在地上,冒著熱氣。自己的隊伍凱旋,王帶著重臣列隊迎接。黃金。美女。綢緞布匹。
將軍臉上出現(xiàn)一種復(fù)雜的表情。
小秦雨問,兵書是干什么的?
將軍說,排兵布陣。打勝仗。
小秦雨說,我不喜歡殺人。
將軍沉默。
姐姐們在花叢中聽著他們說話,悄悄貓腰溜走了。
將軍蹲下來,坐在青石階上。一只手摟過秦雨說,不殺人就會被殺……你就會沒有父親、母親、還有姐姐們……還有這將軍府,你只能像街上的乞丐,四處討飯……
小秦雨眼淚汪汪地說,我不想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姐姐們……我不想討飯……不想當(dāng)乞丐……
那就要像父親一樣,做一個常勝將軍。
嗯。
雨兒只有練習(xí)武功,熟讀兵書,才可能像父親……
將軍若有所思,眼睛看著墻外遠處的帝國建筑,巍峨,金碧輝煌,在夕光中,染上了悲壯色彩。這片疆土是他帶領(lǐng)著士兵,用鮮血換來的,是累累的白骨堆砌起來的。可以說,沒有將軍就沒有這個帝國。將軍忠于他的王??墒侨缃竦耐?,變了……王已經(jīng)開始在大興土木,在宮殿對面的山上,修建自己的陵寢了。他希望死后同樣能統(tǒng)治這個帝國。
將軍失落的表情浮在臉上。他已經(jīng)告假很多天沒有上朝了?;蛘哒f,他不喜歡那些大臣肉滿腸肥、阿諛奉承的嘴臉。沒有了仗打的將軍,有了幾分落寞和孤獨,只有在深夜里擦拭自己的長槍來安慰自己,然后,在月光下獨自演練起來。白色的長槍在黑暗中猶如一道閃電,上下翻飛,刺、挑、彈、掄……仿佛那些敵人就隱藏在黑暗中……出一身汗,才覺得身體舒服很多,否則,總像病了似的……坐下來,休息,他有些氣喘。他感覺到老之將至,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小秦雨問,父親,你看什么呢?你怎么落淚了。
哦,不知道怎么就落淚了。將軍說。
將軍說,你看那落日多美。
小秦雨說,不好看。像血染的。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
什么秘密?將軍問。
小秦雨故作神秘地貼近將軍的耳朵,悄聲說,我看見太陽里面藏著一只烏鴉。
是嗎?我怎么沒看到。將軍臉色蒼白,喃喃著。
你不許告訴別人。這是我們的秘密。小秦雨說,拉鉤。
將軍伸出手指跟小秦雨的手指勾到一起。他的心里生出一道陰影。心想,也許該找吳山和尚給解解這是什么征兆。
老仆秦奴走進來。
將軍從臺階上站起,一只手撫摸著小秦雨的頭說,去玩吧。
小秦雨做了個鬼臉說,我們的秘密,不要對別人說。
知道了。將軍答道。
小秦雨搖晃著手里的絲巾,像一個小女孩似的,蹦跳著跑出花園。將軍望著兒子的背影,不免有些失望。
其實,將軍的兵書已經(jīng)停了幾天沒有寫了。他囚禁在自己的書房里,不出來。他無法進行下去。老仆秦奴幾天前告訴他,王又殺人了,而且是幾個讀書人。他派老仆秦奴注意這件事情的動態(tài)。
將軍回到書房,秦奴跟進來。
將軍問,怎么樣?
秦奴給將軍倒了杯茶,用衣袖擦著額頭的汗水。
秦奴說,又有十幾個讀書人被抓進了監(jiān)牢。將軍把茶杯打翻在地上,憤怒地說,王這是要干什么啊?
秦奴沒有回答,彎腰蹲在地上撿著摔碎的瓷片。不小心割破手指,滲出一粒血珍珠。他把手指伸進嘴里啯了啯。
將軍在書房里走來走去,說,我要上殿,面見王。
秦奴手里拿著杯子的碎片說,這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王了,將軍。
秦奴的手指上又滲出一粒血珍珠,他再次啯了啯。
將軍的腳步變得慢下來。
老仆秦奴跟隨將軍四十多年,他能理解將軍的心情,但又不無擔(dān)憂地說,如果這個時候您出現(xiàn)在殿上,王也許會說你結(jié)黨的,將軍。那些看將軍虎視眈眈的人,也許會趁機扳倒將軍……釋了您的兵權(quán)……沒有了兵權(quán),將軍,您想想,即使您是老虎,您也會……
將軍停下腳步??粗切[在桌子上的兵書典籍,黯然神傷。
將軍問,吳山和尚還沒回來嗎?
沒有,廟里的和尚說云游去了。秦奴說。
將軍沉默。
老仆秦奴退出書房。
四壁的書靜靜地在那里蒙塵。油燈如豆。將軍在椅子上坐下來,閉目,回想著老仆秦奴的話,身體戰(zhàn)栗一下。這么多年,老仆秦奴跟隨自己南征北戰(zhàn)的,看出很多帝國的真相。有些人來到這世上,枉活一次,而有些人,像老仆秦奴這樣,歷練出很多生命的道理。
“老虎被關(guān)在籠子里也就不是老虎……家貓都不如……”
兩年后的一天,王還是派人來宣將軍一起去參加王的陵寢的完工儀式。這之前,他已經(jīng)讓老仆秦奴放風(fēng)出去,說自己患了惡疾。但王的第二道圣旨到。這也是將軍在等的。老仆秦奴派人抬著將軍來到王的面前。將軍掙扎著要下來跪拜。王驚呼道,愛卿,你病著,就不要講這些禮節(jié),免禮。將軍說,謝王。將軍故作虛弱狀,呻吟著。有人在王的耳邊說著什么。是李丞相。
王的眼睛盯著將軍看。
王道:既然愛卿如此病重還趕來,吾心不忍,再說這陵寢也是陰氣之地,勿讓愛卿的病更重了,吾心不忍??!
將軍仍呻吟著,氣喘著,連聲說,臣謝王,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將軍被抬回府中,一進門就從椅子上跳下來,破口大罵,還沒……就準(zhǔn)備這幾乎跟宮殿一樣大的陵寢……
秦雨近來很用功,在騎馬射箭上。
將軍回來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舞劍。劍花飛舞,掩了身形,滴水不漏。將軍看見,滿意地笑了,肚子里的怒氣消了很多。
吳山和尚看到將軍,連忙走過來說,少爺?shù)奈涔M步很大,很像當(dāng)年的你了。
將軍笑了笑說,像嗎?
吳山和尚說,像。
將軍說,還是弱了,多了些女性的柔美,而不是陽剛之氣……
吳山和尚笑。
將軍說,不過有你調(diào)教,我放心很多。
這時,秦雨舞劍畢,走過來說,父親您回來啦。
將軍愛惜地說,劍舞得不錯。
秦雨看了眼吳山和尚說,都是師父的功勞。
吳山和尚笑。
將軍說,來,比試一下吧。
秦雨看看吳山和尚。
吳山和尚點了點頭。
秦雨說,那就請父親多多指教。
將軍喊老仆秦奴說,拿我的槍來。
老仆秦奴叫兩個仆人把將軍的槍抬出來。將軍接過槍,紅纓亂顫。槍頭銀光刺眼。
父子二人擺開架勢,秦雨說,父親,請。
將軍沒客氣,上來一槍直奔秦雨的面門刺過來。老仆秦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見秦雨輕輕用劍一擋,順勢刺過來,劍尖直抵將軍的咽喉。將軍沒有躲,而是,身子一側(cè),整條槍掄起來掃向秦雨的頭部。秦雨出了一身冷汗。腰部向后一仰,幾乎貼近地面了,才躲過將軍的槍……
就這樣又戰(zhàn)五十多個回合,將軍停下來。有些氣喘。
秦雨站在那里,臉不紅,氣不喘。
吳山和尚說,將軍還是不減當(dāng)年啊。
將軍把槍交給老仆秦奴,說,老了,不服老不行。
將軍和吳山和尚并肩走進書房。
吳山和尚問,將軍的兵書寫得怎么樣了?
將軍說,快了。總是在那些典籍中企圖找到屬于我的……
吳山和尚問,找到了嗎?
將軍說,還在找。
吳山和尚說,這本書寫成后,將是后人的福氣。
將軍說,總是要到土里去的,不想那么多了。只希望,有一個可以傳承的人,能精通我的作戰(zhàn)之術(shù),保家衛(wèi)國。
吳山和尚問,找到那個能傳承你的人了嗎?
將軍說,倒是有一個,時機還沒到。
吳山和尚問,不知道哪個人有這樣的福氣?
將軍說,你也認(rèn)識的?,F(xiàn)在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馬奇。他當(dāng)年是一個孤兒,是我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希望他能不辜負我……
吳山和尚猶豫了一會兒,沒說什么。
將軍問,你兩次云游,都遇到了什么?
吳山和尚說,民間的戾氣很重,尤其是關(guān)于王殺害讀書人的事情,在下面嘩然。我總感覺到那里面隱藏著巨大的火,說不定哪天就會燒起來。我感覺到王權(quán)已經(jīng)開始動搖……我經(jīng)過的鹿城常年干涸無雨,百姓已經(jīng)民不聊生……時刻都有爆發(fā)地方起義的可能……因為腐敗,很多地方的官衙都被打砸和焚燒……我們的王已在失去民心……
將軍嘆息著,問,你有什么良方妙計嗎?
吳山和尚搖了搖頭說,沒有,也許是我們的王,氣數(shù)已盡。
將軍疑惑地問,這么大疆土?xí)幔?/p>
吳山和尚沉默。
你這么說,我倒感覺到了恐懼,也許我的兵書要早日完成。這也許是一部可拯救王的生命之書。
吳山和尚笑了笑說,你骨子里還是那么天真……也許不久的將來……你……
吳山和尚的話還沒說完,老仆秦奴慌慌張張跑進來說,將軍,邊關(guān)馬奇的手下來報,有重要事情……您是否馬上接見……
將軍說,見。
將軍轉(zhuǎn)到桌案后,坐下來。吳山和尚站立一旁。
馬奇的手下沖進來,氣喘吁吁地,口干舌燥,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差點兒摔倒。將軍吩咐秦奴說,給他倒杯水。那人狼狽得像個逃兵。那人咕咚咕咚喝了水,喘了口氣,突然,哭起來。秦奴說,有什么事你說吧,哭什么?那人說,將軍,我家主人突然暴病而亡,夫人讓我來稟報將軍。
將軍問,消息還沒有泄露吧?
夫人說要先稟報將軍,然后再稟報朝廷。
將軍怔在那里,看了看吳山和尚。吳山和尚看著窗外的云。
將軍問,你看什么呢?
吳山和尚說,云。
將軍問,云怎么了?
吳山和尚說,云哭了。
將軍吩咐秦奴讓那人下去,吃飯休息,讓他等消息。
將軍問吳山和尚說,怎么辦?
吳山和尚說,云哭了,誰都沒有辦法,暴雨將至,城傾瓦崩。
將軍說,你是說即將有一場大戰(zhàn)嗎?
吳山和尚點了點頭,說,而且要將軍親自出征。
這時候,秦雨從外面跑進來,他已經(jīng)有了大人樣,但臉上的稚氣還在。他看到父親的臉色嚴(yán)肅,轉(zhuǎn)身要走。
將軍問,雨兒,有事嗎?
秦雨說,我是來告訴父親,太陽里的那只烏鴉不見了。
將軍和秦雨在吳山和尚面前是沒有秘密的。
將軍說,哦。還有事嗎?沒事你出去吧。
秦雨的姿態(tài)仍舊透著女人的嬌柔之氣。將軍一聲嘆息。透過門,將軍看見秦雨融入姐姐們的歡聲笑語之中,連說話的氣息都女氣了。
將軍突然哭了。這嚇了吳山和尚一跳。
吳山和尚問,將軍你怎么了?
將軍說,我沒想到我一心想要把我的兵書完成,交給馬奇,現(xiàn)在馬奇突然暴病而亡,我的兵書沒有了可以繼承的人,你也看到了秦雨那孩子,稀泥扶不上墻的。我垂垂老矣,這疆土也垂垂將息矣。
將軍的哭聲痛徹心扉。
吳山和尚說,定數(shù),任何人都不可能逆轉(zhuǎn)的,將軍,你也不能。
將軍知道吳山和尚說的是實話,但他讓心存一絲希望。
吳山和尚不再說什么。
將軍說,明天我就去面見王。
吳山和尚說,不可。
將軍問,為什么?
吳山和尚說,你要等王召見你。你這樣出現(xiàn)在王的面前,那些大臣會怎么想,你可是一直抱病在身的啊!
將軍說,我想送我義子干兒最后一程。
吳山和尚說,節(jié)哀吧,將軍。
將軍說,我出征后,這雨兒就托付給你了。
吳山和尚說,放心吧,將軍。
臨行的前夜,將軍喝了很多酒,在酒量上,他感覺大不如從前了。他感嘆著真是老了。侍女貞婭服侍著他躺到寢榻之上。燈光中,貞婭的身影模模糊糊,毛毛茸茸的。夜涼,貞婭關(guān)上窗戶,給將軍掖上被角,將軍一把抓住了貞婭細嫩白皙的小手,把貞婭拽到懷里。貞婭像一只慌張的小鹿,怯怯地看著將軍,聞著從將軍鼻孔里噴出來的酒氣,整個人已是微醺。她軟在將軍的懷里。將軍說,脫。貞婭的身子顫抖著,心跳得厲害,隨時都可能暈倒似的。貞婭聲音帶著哭腔說,將軍。將軍說,脫。貞婭的動作很慢,很慢。將軍在那里等。將軍說,進府二十年了吧?還是處子吧?貞婭臉紅地說,是。貞婭的全身有一種燒灼感,似乎隨時都可能化成灰燼。最后一件衣物從貞婭潔白如玉的肌膚上滑落,悄然無聲。她已經(jīng)感覺到將軍身體里遲緩的野獸開始蘇醒。這是一頭從目光開始蘇醒的老獅子。將軍的目光落在貞婭的身上。那宛若櫻桃的兩個乳頭,因為恐懼而變得堅挺。將軍的目光開始變得柔軟,像一個孩子似的,撫摸著貞婭的乳房。貞婭一直是跪著的。將軍身體側(cè)了一下,讓貞婭躺到身邊。貞婭說,不敢。將軍摟過她,慢慢把她的身體放平,動作很慢,很慢,就像是一個儀式。將軍呼吸著貞婭的體香。那體香好像能喚醒他衰老生命里的欲望。他的手指彈琴般在貞婭的身上。貞婭一動不動躺在那里,呼吸急促。以前給將軍洗澡的時候,她憧憬過這具身體,尤其是那根短杵。她在夢中幻想過短杵插進身體里,讓她感覺到自己跟隨著他的短杵一起顫動。
幾天前,她夢見一頭老獅子從天而降,腳踩幾朵祥云,進入到她的夢里。將軍躺在她的胸脯上,含住她粉紅色的乳頭。她不敢動,兩個人的心跳交映著跳動。她的更加強烈。突然,她感覺到黏稠的液體掉落在她的乳房上。是將軍的眼淚。也許是出于女人的本能,貞婭伸出一只手在將軍的頭上愛撫著。她閉著眼睛,不敢看。她的身體感覺到了將軍的恐懼,將軍的肌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在咬她的乳頭,疼。但貞婭忍住不敢叫出聲來。此刻,就是將軍要自己的命,她也會給的。將軍又咬了一口,疼,貞婭還是不叫。那疼顫動在心尖上,電流般遍布全身。將軍說,叫。貞婭不吭聲,牙齒咬著嘴唇。將軍咬第三口的時候,疼在加劇,這疼讓貞婭全身都跟著顫抖起來,她能感覺到身體下面的潮濕。將軍說,叫。貞婭沉浸在疼的快感之中,手摟著將軍老邁的頭顱,牙齒都鑲嵌進嘴唇的肉里,血珠滲出來,咸。她就是不叫。貞婭仍舊在等,等生命儀式的開啟。乳頭在將軍的嘴里變得堅硬起來,簌簌的,周圍泛起細小的顆粒。將軍變得有些沮喪。她仍在等。時間凝固。她的手落在將軍褶皺的皮膚上。之前給將軍洗澡的時候,她曾無數(shù)次撫摸將軍的皮膚,但那只是皮膚而已,跟褶皺的布匹沒什么區(qū)別?,F(xiàn)在,貞婭的手指感覺到那褶皺下面血管里涌動的欲望,是緩慢,是循序漸進的。那里面有一種力裹挾著貞婭的身體,隨時都可能置貞婭于死地。近乎邪惡的力。但貞婭并沒有恐懼,她時刻準(zhǔn)備著迎接那力的襲來,排山倒海的。距離。距離那個力的來臨,還需要時間。她在感受它。她的身體就像是一根火柴,在將軍黑色的磷上,只要一擦,就會被點燃。將軍皮膚下的力像漣漪般蕩漾開來,包裹著她。將軍的手抓住貞婭的手,放到自己的喉嚨上,命令道,掐住我的喉嚨,讓我窒息。貞婭嚇得面如白紙,身體瑟瑟發(fā)抖說,將軍,我不敢。將軍眼睛看著貞婭,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把防身的匕首,說,是你用手掐住我的喉嚨,還是你讓我把這匕首插在我的身體上。來,扼住我的喉嚨。將軍雙手把貞婭抱在身上,騎在他的上面,他的雙手捧著貞婭圓潤的屁股,從屁股開始到脊梁,讓貞婭的身體慢慢貼近自己,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將軍的雙手握著貞婭的雙手,放到自己的脖頸上。貞婭的手是柔軟的。也許因為驚嚇,貞婭竟然感覺不到剛才那股來自將軍皮膚下面血液涌動的力了。貞婭的雙手箍在將軍的脖子上。很輕,很輕。貞婭說,將軍,你要了我的命吧,我不敢。將軍說,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何止你的命?,F(xiàn)在我命令你掐我。貞婭俯坐在將軍的身上,雙手掐在將軍的脖子上。她的眼淚流了出來,低聲說,將軍,你要了我的命吧,我不敢。將軍的手握著貞婭的手,貞婭感覺到將軍的手力大無比。那力量傳遞到貞婭的手上,卡在將軍的脖頸上。將軍咳嗽起來,貞婭雙手掙扎著企圖逃脫將軍的手。將軍按著她的手,使勁,使勁。這時候,貞婭的下面感覺到將軍的短杵堅硬起來,像一個盲人在她的臀部尋找著那個少女的褶皺。將軍更加用力,那短杵也更加堅硬,貞婭慢慢翹起臀部,迎接著短杵進入到自己的身體里。將軍還在用力掐著自己的脖子,臉色青紫。當(dāng)他的短杵完全進入到貞婭的身體里的時候,將軍松開了手。他的手轉(zhuǎn)移到貞婭的臀部,像捧著兩瓣蓮花,身體跟著顛簸起來。一絲的疼撕開貞婭的身體。她終于哦了一聲,只此一聲。但在疼痛的那一刻,她看到身體的光,黑暗中的一絲光。從懵懂到現(xiàn)在,在將軍的恩賜下,成為了女人。她喜極而泣。抽噎著,跟隨將軍的身體起伏著,兩個乳房也跟隨著劇烈的運動而晃蕩起來。它們好像被催熟了似的,充滿了彈性。她忘記了自己卑賤的身份,她只是女人,像一個蕩婦,自覺地配合著將軍的動作。直到將軍翻身來到她上面。她的身體是酥軟的。她挽著的頭發(fā)散開了。將軍的短杵插進她身體里……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的眼淚順著眼角流淌到枕頭上。她身體里被將軍挖掘出的歡愉之河從眼睛流淌出來,從毛孔里流淌出來,從……
將軍癱軟在貞婭的身上,他的臉壓著之前被他咬過的乳頭,她疼。她像一個母親愛撫著孩子似的,擦去將軍額頭上的汗水。那是他們兩個人水乳交融的汗水。喘息的將軍像一頭笨重的熊附在她身上。貞婭閉著眼睛聽著將軍的喘息聲,身體仍沉浸在顫顫地歡愉之中,下面火燒火燎的疼,那疼會使她終生難忘。更加難忘的可能是,在那一刻,沒有男尊女卑,沒有將軍和侍女,他們只是男和女,是平等的肉身。她的手摸到了將軍軟下來的短杵,撫摸著。將軍說,老了,老了,不可能來第二次了。
將軍枕著貞婭的乳房睡著了。這個老男人夢中的哭泣,讓貞婭心疼。
遠處傳來陣陣凄涼的琴聲。
將軍府西北角的禪寺里,吳山和尚一邊彈琴,一邊淚流滿面。
將軍出征半年多,冬天來了,府內(nèi)的樹上落滿了白雪。幾只烏鴉在禪寺的屋頂上鳴叫著。秦雨和幾個姐姐在花園里堆雪人。滾起一個雪球做頭顱,但按上去,就會從上面滾落下來。幾次,他們都失敗了。秦雨沮喪地蹲在地上幾乎要哭了。姐姐們哄著他,逗他笑。秦雨就是不笑。吳山和尚路過這里,看到秦雨蹲在地上,喊了聲,雨兒,跟師傅回去習(xí)武。秦雨看了眼師傅說,師傅你都看到了吧?這是為什么呢?吳山和尚說,你會知道的。自從將軍出征,貞婭日夜思念著將軍,想著將軍對她的好。她已經(jīng)感覺到肚子里懷上了將軍的骨肉。如果將軍再不回來的話,她只有離開將軍府。窗外的雪地上,幾只麻雀嘰嘰喳喳的撿拾她們?nèi)釉谘┑乩锏墓攘?。她打掃將軍的寢榻的時候,竟然下意識地躺了上去,仿佛那上面仍滯留著將軍的體溫和體味。如夢如幻般,將軍又回到她的身上。要不是同伴楚紅喊她,她幾乎要睡著了。楚紅的喊聲嚇了她一跳,連忙從寢榻上起來,慌張地收拾著。楚紅進來說,夫人找你。貞婭問,有什么事嗎?楚紅說,不知道。貞婭說,不會是將軍有消息了吧?只聽人說,關(guān)外的西冷國開始攻打邊關(guān),將軍在奮力迎戰(zhàn)。楚紅眼睛在貞婭的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上下瞄著。貞婭漲紅了臉說,你看什么呢?楚紅說,我總覺得你的身子怪怪的。貞婭說,你眼睛有問題吧?楚紅說,怎么會呢?你的身子就是怪怪的。貞婭說,瞎扯,我要去見夫人了。貞婭輕輕關(guān)上門,好像將軍就在屋子里似的。路過禪寺的門口,只見秦雨在那里練劍。劍尖挑起地上的雪花,在空中飛散。貞婭從秦雨的臉上還是看出了將軍的輪廓。她怔了怔。楚紅尖聲說,快走吧,一會兒夫人怪罪下來,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貞婭感覺肚子里有東西在動了。她腳步緩慢。楚紅說,你快點兒。兩人來到夫人的房間,夫人對楚紅說,你下去吧,我有話跟貞婭說。楚紅嫉妒地看著貞婭,沮喪地走出房間。貞婭低著頭不敢看夫人的眼睛,問,夫人找我嗎?夫人近五十歲,頭發(fā)突然就白了。兩眼仍透著銳利的目光。夫人不說話,端起茶杯喝茶。只是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貞婭的心里開始敲鼓了。一定是夫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定。夫人仍不說話,喝茶。喝茶。貞婭站在那里聽著夫人喝茶的聲音,都有些口干舌燥了。她肚子里的東西在動,在動。夫人不看她,她更加心虛。一刻鐘過去了。一絲冷風(fēng)從門縫吹進來,她瑟縮著有些冷。夫人旁邊的火盆里,炭火灰白,僵熄。一陣強風(fēng)撞開了門。夫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貞婭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繼續(xù)站在那里。風(fēng)帶進來的雪在她的腳下融化成水珠。又過了一刻鐘,貞婭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秦奴來信說,邊關(guān)失守。將軍下落不明。秦奴還在信里補充了一些內(nèi)容說,將軍帶兵趕到邊關(guān)的時候,西冷國的軍隊已經(jīng)攻破了居就城。馬奇的尸體被高高懸掛在城門口。將軍悲傷過度,險些從馬上摔落下來……將軍吩咐下面在城外安營扎寨。休整三天后開始攻城,無果。在與西冷國的大將馬潼交戰(zhàn)的時候,馬潼落敗,將軍緊追,再沒回來。督軍張威投降了西冷國。老奴日夜奔波在尋找將軍的路上,找不到將軍,老奴也就……
夫人把秦奴的書信遞給吳山和尚。吳山和尚借著燈光觀看。沉默。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窗外的天空劃過一顆流星。夫人心急如焚地看著吳山和尚。吳山和尚把書信還給夫人,夫人又遞給旁邊的貞婭。貞婭還沒看完,眼淚唰地一下就流出來了。夫人看了貞婭一眼,她止住了哭,抽噎著。
吳山和尚說,搬家吧。
夫人好像沒聽清,問,你說什么?
吳山和尚說,搬家。邊關(guān)失守后,西冷國的部隊很快就會攻占這里,將軍失蹤了,已無人可以阻擋西冷國的部隊。
夫人說,我不走,我要等將軍回來。
貞婭看了看夫人說,我也不走。
吳山和尚生氣地說,將軍臨走的時候,把你們托付給我,我必須保護你們的安全?,F(xiàn)在將軍生死未卜,如果西冷國的部隊攻打下王的城,那么我們將淪落為奴隸和賤民。我會讓人送你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如果將軍回來了,也會找到我們的。夫人,你是一個明大體懂事理的人,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
夫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聽你的??晌覀?nèi)ツ睦锬??這王的疆土都不容我們了,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安身嗎?
吳山和尚說,有。這么多年四處云游,我都在尋找這樣的地方,去年我終于找到了。
夫人問,在什么地方?
吳山和尚說,到了,你們就知道了。夫人你命令家人開始收拾東西吧。明天晚上,我們要喬裝打扮出城。
夫人怔了一下,吩咐家人開始收拾,除了貴重物品,其他的都舍棄。
第二天夜晚,夫人看著居住了很多年的將軍府,潸然淚下。他們在吳山和尚的侄子吳云的護送下出了城。
吳山和尚陪著他們出城后,跟夫人說,要秦雨留下來。他們要等將軍一到兩天。如果將軍還沒有回來的話,他們會趕上來的。夫人撫摸著秦雨的頭說,雨兒,你要聽師傅的話。秦雨眼淚汪汪地說,母親大人,我會的。
吳山和尚和秦雨騎馬回來,就坐在將軍府的門口。秦雨依偎在吳山和尚的懷里睡著了。
三天后,在他們收拾包裹,即將離開將軍府的時候,他們聽到一陣馬的嘶鳴聲,兩人沖出房間……
是將軍的棗紅馬馱著將軍回來的。
那是一個沒有了頭顱的將軍,盔甲上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看不出紅色。沒有了頭顱的將軍,仍舊昂揚著身體,坐在馬上。吳山和尚和秦雨護送著將軍的尸體,去了般若島。
十八歲的秦雨決定出門尋找將軍的頭顱。在般若島,也就是吳山和尚當(dāng)年找到的世外桃源。在島嶼的中部修了將軍廟,但那是一個無頭的將軍。夫人在那年看到吳山和尚和秦雨運回來的丈夫的尸體后,一口血從嘴里噴出來,從那之后,她就病了,半年后死了,被安葬在將軍墓里。也是在那年春天,貞婭產(chǎn)下一子,取名秦璺。
秦雨去墳上給母親和無頭的父親拜祭,又在將軍廟里跪了很長時間,才上路的。他看上去很決絕,告訴大家誰都不要送。一人騎馬而去。
那時候,西冷國已經(jīng)統(tǒng)治了原來的王的疆土。王在西冷國軍隊攻進城池的時候,懸梁自盡了。傳說,西冷國國王進駐王的城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牢房里的讀書人都赦免無罪。如果他們有愿意留下來輔佐西冷國王的,高官厚祿。不愿意留下的,發(fā)放銀兩回家,著書立說,閑云野鶴,種菊南山。其中一名學(xué)士余曉,不忍亡國之恥,當(dāng)場撞死在墻上。血濺八方。
從般若島出來,遍尋了西冷國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將軍頭顱的任何消息。就這樣,三年過去了。秦雨看上去儼然一個乞丐,蓬頭垢面的。
一天秦雨躺在一個破廟的稻草里睡覺,他夢見貞婭的裸體,在睡夢中,他夢遺了。白色泛濫在山河之上。病山河,枯風(fēng)景。秦雨在夢中跋涉得很累很累,直到貞婭消失在夢境深處。
他突然聽到地下有一個聲音在喊他:“雨兒,雨兒……”
秦雨從睡夢中驚醒,豎起耳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是自己的幻聽。他又躺下,扒開稻草,耳朵貼在地上。那聲音再一次喊著,雨兒,雨兒。秦雨從地上坐起來,四處看著,除了那個掛滿蛛網(wǎng)的泥胎神像,什么都沒有。秦雨坐了很長時間,再一次睡下。他夢見將軍的頭顱就在他躺著的稻草下面的泥土深處。
秦雨在夢里挖著,挖著……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在挖掘的過程中,他隱約看見了什么……
四
透過灰塵的光被囚禁成光柱……
李慧珠是秦郁在小區(qū)診所里打點滴的時候,給秦郁打來電話。秦郁的右手上扎著點滴,用左手接的電話,右手拉扯了一下,有些疼。對面的老護士說,注意點兒,別鼓包了。秦郁點了點頭。診所是一家醫(yī)院退休的醫(yī)生開的,雇傭的護士也是退休的。右手拉扯了一下,有些疼,秦郁沒有好氣地對電話里說,誰?。繉Ψ秸f,我是慧珠。秦郁說我不認(rèn)識,就撂了電話。對方再一次打過來,說,我是般若島的李慧珠。這么說,秦郁才想起來。李慧珠和他是中學(xué)同學(xué),她家沒有占地,她也沒有進城變成軋鋼廠的工人。秦郁說,你不是去南方打工了嗎?李慧珠說,秦郁幫幫忙,借我五千塊錢。秦郁問,咋啦?李慧珠說,我在派出所呢。李慧珠在中學(xué)的時候跟二孩處對象,后來二孩進城了。李慧珠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去南方打工了。李慧珠說,你先拿錢把我保出去,我會很快還給你的。秦郁說,二孩知道嗎?李慧珠說,他有蔣文殊,我沒給他打電話,這城里,我只認(rèn)識你了,才給你打電話的。秦郁說,我在診所打點滴呢,最快也要一個小時后……李慧珠說,我等你。說起李慧珠,秦郁在當(dāng)年一次春游的時候,還親吻過她。那時候,蔣文殊看不上他,跟學(xué)校里的小混混黑頭搞在一起。和蔣文殊好是黑頭在一次打架中被人用刀子刺死后的事情了。秦郁跟蔣文殊好后,拋棄了李慧珠,李慧珠就跟二孩好了。在這件事上,秦郁回想起來,還有些愧疚?,F(xiàn)在,李慧珠打來電話求助,他要幫這個忙。一個小時后,拔了點滴,秦郁打車去了光明路派出所。在派出所旁邊的中國銀行取了五千塊錢。秦郁走進派出所,只見李慧珠一只手被拷在椅子上,站在那里。她穿著黑色絲襪,黑色超短裙,黑色高跟鞋。頭發(fā)染成了黃色。上身是一件紅色皮夾克,敞開著,里面是近乎透明的黑色內(nèi)衣。秦郁一看,多少明白了,交了錢,警察把李慧珠的手銬解開。李慧珠揉了揉手腕,挽著秦郁出了派出所。李慧珠這樣挽著自己,他多少感到不舒服。春天風(fēng)大,秦郁把墨鏡找出來戴上。李慧珠問,你咋了?說在診所打點滴。秦郁說,胃出了點兒毛病。李慧珠問,嚴(yán)重嗎?秦郁說,老毛病了。兩人路過一家飯館的時候,李慧珠說,我餓了。秦郁說,那吃飯吧,也中午了。兩人進了飯館坐下,李慧珠點了兩個菜,紅燒獅子頭、肉末茄子,米飯。她問秦郁,你要什么?秦郁說,來碗面條吧,我這胃,現(xiàn)在只能吃軟食嘍。李慧珠“切”了一聲說,我養(yǎng)你啊?秦郁愣了一下,說,不敢。秦郁還戴著墨鏡,李慧珠說,摘下來吧,怕我給你丟人是不是?秦郁說,不是。李慧珠說,拉倒吧,你就是這個意思。秦郁說,既然你這么說了,那么,就當(dāng)你說得對。李慧珠低頭不吭聲。秦郁問,啥時候回來的?咋的,憋不住啦?李慧珠說,回來去島上住了幾天,不適應(yīng),就到城里來租了個房子,正好遇見一個比我早回來的姐妹,我們在一個賓館里共事過,她說幫我介紹個男人,我就……媽的,沒想到,還沒……就被人舉報了。李慧珠邊說,邊看著自己涂了紅色指甲油的指甲。秦郁看著李慧珠心想,如果她家也占地的話,那么她也許就是另一種人生了。沒有知道什么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李慧珠問,你咋樣?聽說離了?秦郁嗯了一聲。李慧珠問,又找了嗎?秦郁說,找了一個。李慧珠說,哦。秦郁問,以后怎么辦?李慧珠說,不知道。秦郁說,你在南方不是掙了很多錢嗎?可以在城里買個門市房什么的,出租,也可以吃飯。李慧珠說,是掙了很多,也被老板剝削了,剩下的,除了被人騙,還是被人騙,男人都他媽的沒好東西。秦郁哦了一聲。有煙嗎?秦郁翻了翻衣兜,沒找到,說,犯病了,沒有抽煙的欲望,就沒買。李慧珠說,哦。菜飯上來了,李慧珠又要了瓶龍山泉啤酒,看眼秦郁說,你喝嗎?秦郁說,你喝,我不敢。李慧珠說,這點兒,你就不如二孩,那酒量……秦郁疑惑地看了眼李慧珠說,你回來后你們在一起喝過嗎?他都要喝死啦。李慧珠說,喝過一次。秦郁說,不想讓他早死,就別找他喝酒。李慧珠不吭聲,起開瓶蓋,對著瓶嘴喝起來,看上去很情色。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她停下來說,還是咱這地方的啤酒好喝,南方的啤酒就像馬尿似的。秦郁沒接話茬。兩人吃完飯,從飯館出來。李慧珠問,女朋友不在家,要不要我慰安慰安你。免費的。你的錢,我會還你的。秦郁笑了笑說,我這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李慧珠說,我會讓你行的。秦郁說,還是算了吧。李慧珠說,最近,你回島上了嗎?秦郁說,沒,很長時間沒回去了。李慧珠說,九叔死了。就是島上最老的那個老人。他很多親屬都從外地回來送他。秦郁感到驚訝,說,我咋知道信兒呢?要是知道我也會回去的。等哪天回去,給他老人家多燒些紙錢吧。九叔得有一百歲了吧?李慧珠說,走的時候,一百零二歲。秦郁說,哦。李慧珠說,再給我買盒煙吧?秦郁把兜里剩的三百塊錢,拿出來二百遞給李慧珠。李慧珠說,不要這么多。秦郁說,拿著吧。李慧珠說,會還你的。秦郁說,我多嘴說一句,你不要不愿意聽,以后,別穿成這樣好嗎?李慧珠問,咋啦?秦郁說,不咋的。就當(dāng)我沒說。李慧珠說,你瞧不起我。秦郁說,沒。要是瞧不起你,我也不幫你了。李慧珠說,我的錢都買了股票,現(xiàn)在套住了,等解套了,就還你。秦郁說,不著急。李慧珠問,軋鋼廠現(xiàn)在怎么樣?南方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開始滑坡了。秦郁說,不咋樣,不死不活的,一個月的工資僅夠吃飯,餓不死。李慧珠說,哦。你知道當(dāng)年你們幾個被占地,抽上來當(dāng)工人,我是多么羨慕你們嗎?我偷偷哭過很多次。你們可能不覺得咋樣,可是,你們成了有身份的人。島上的人都這么認(rèn)為。其實,剛開始秦郁他們也覺得是一種榮耀,但到了軋鋼廠工作了幾年,他并沒有感覺到榮耀,而是一種被異化,他們只是工廠里機器的一部分而已。這種感覺對于敏感的秦郁來說,越來越強烈。當(dāng)時,很多人都說這些被占地人家的祖墳冒青煙啦。秦郁和李慧珠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秦郁看到路邊的水泥椅子,說,坐一會兒,我有些累。李慧珠說,好的。水泥椅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土,秦郁從旁邊的地上撿了張破報紙墊上,說,坐吧。兩人沉默好久,李慧珠說,真懷念我們那時候在島上的時光。秦郁不想接李慧珠的話,那樣說下去,他會傷感。傷感會刺激胃的。其實,關(guān)于秦郁的胃病,更多是情緒所致,就像網(wǎng)上說,胃病也是精神疾病的一種。秦郁深感認(rèn)同。李慧珠又提起九叔,說那個風(fēng)光的葬禮,還說,聽人說,九叔臨死前還坐在將軍廟前曬太陽呢,他突然說了句,天黑了。坐在那里就走了。對于九叔,秦郁印象深刻,小時候他們都圍著九叔,在將軍廟前的樹下給他們講《三國演義》《隋唐演義》《楊家將》什么的?;貞涀屒赜舾械奖瘋KX得胃里面痙攣了一下,他在控制著自己的悲傷。兩人坐了一會兒,對面的房屋正在拆遷,騰起的灰土像從天空上投下一枚炸彈似的。秦郁說,走吧,我要回去休息一會兒。李慧珠說,好的,好好養(yǎng)病。臨分手的時候,李慧珠說,前些天我看到譙東山了,西裝革履的,給借高利貸的人要賬。秦郁說,哦。譙東山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出來混了。在望城見過幾次,看上去牛逼樣,秦郁懶得搭理。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譙東山逼債,還逼過人。一個老頭從他們跟前路過,對著李慧珠愣怔了一會兒。李慧珠說,看啥?看啥?有什么好看的。老頭搖了搖頭,罵了句,婊子。走開了。李慧珠想追上去,被秦郁攔住。秦郁幫李慧珠攔了輛出租車,看著她上車走了。李慧珠的背影讓秦郁有些難過。秦郁又等了一會兒,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對面拆遷的房屋轟隆一聲,坍塌到地面上。出租車?yán)锓胖舴宓摹侗本??北京》。秦郁在出租車?yán)镩]著眼睛,打過點滴后,他覺得身體有了一些力氣,有了一些欲望,不是性欲,而是吸煙的欲望。但他兜里沒有,也忍住向司機要一支的打算。那一刻,聞著司機抽的煙味都是享受。這也是他判斷身體開始恢復(fù)的一種證明。他掏出手機把李慧珠的電話號碼保存起來。在出租車上,秦郁突然想起身上少了點兒什么東西。是什么呢?他想。他想。近乎絞盡腦汁了,才想起來,是那本小說《鐵皮鼓》,遺落在診所里。他讓出租車到小區(qū)的診所門前停下,給了錢。進了診所,里面的病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老護士和一個老醫(yī)生。兩個老女人。她們在閑聊著晚上吃什么。秦郁說,我有一本書落這兒了,看到?jīng)]?那個老護士從抽屜里把書拿出來給他。秦郁說,謝謝。秦郁出來回家,沒想到到樓下,只見電梯門上貼著因為六樓居民跑水,電梯出現(xiàn)了故障,暫停使用。秦郁罵了句,他媽的。他給物業(yè)打電話問,什么時候能修好,物業(yè)說,大概要明天吧。秦郁說,三十二樓,你讓我走上去嗎?物業(yè)人員沉默。秦郁想發(fā)火,想想還是算啦。如果不是帶病之身,秦郁會爬上去的??墒乾F(xiàn)在他是一個病人,他無法承受三十二樓的高度。房子是女友買的,當(dāng)時覺得這個高度可以俯瞰下面和遠處的景致。尤其天氣好的時候,坐在搖椅上看著下面,陽光暖暖地落在臉上,可謂愜意?,F(xiàn)在,停電了。停電了。秦郁走出來,在小區(qū)的花園里坐了一會兒,感到身體里的力氣順著身體掉落在地上了。他在椅子上倚靠一會兒,想,這樣的身體是爬不上三十二樓的。那么,晚上去哪兒過夜呢?他仰頭看了眼樓房,那些窗戶像一個個匣子。從買房到現(xiàn)在,兩年多了,之前也停過電,但晚上都會來電,電梯會恢復(fù)正常。今天,這個意外,再加上他身體的意外。日光落在樓體上,陰影落在秦郁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竟然感覺到一絲陰冷。他從兜里摸出錢,數(shù)了數(shù),還有七十八塊錢,打車花了十二塊錢。他站起來,去了診所旁邊的一家旅館,服務(wù)員要身份證,他打開錢包,卻發(fā)現(xiàn)身份證不在里面。平時都帶在身上的。他才想起來,可能是生病前一天,去郵局取稿費的時候,放到另一件衣服兜里了。他向服務(wù)員解釋說,就住在前面的樓里,電梯停電,自己生病了,走不上去,來這里對付一夜。服務(wù)員冷冷地說,沒有身份證不行?,F(xiàn)在,查得緊。秦郁說,我又不是逃犯什么的,通融一下,明天電梯來電了,我再給你。服務(wù)員說,不行。秦郁瞅著那二十多歲的服務(wù)員冷冰冰的臉,鼻翼兩側(cè)是密密麻麻的雀斑,他不想哀求了,氣哼哼地從旅館出來。那一刻,他突然感覺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似的。女友發(fā)來微信問他干什么呢?他撒謊說,上班呢。他不想把生病的事情告訴女友。他覺得兩腿發(fā)軟,在路邊坐了一會兒。疾病讓他的身體變得空洞。空。洞。孤。獨。此刻,他多想回到般若島上的將軍廟里,對著那個無頭的將軍泥胎跪拜,祈求護佑。是的,護佑。秦郁是一個無神論者,可是,在疾病的虛弱中的那種無依無靠,讓他開始相信神靈的存在。在頭上三尺。他拿著那本《鐵皮鼓》,不知道在何處度過這個夜晚,明早還要去診所繼續(xù)點滴呢。去二孩家嗎?但想到蔣文殊,他否定了這個想法。沒帶身份證就等于一個沒有身份的人,這樣在街上游蕩也不是辦法,要是被巡警檢查,又多了麻煩。去哪兒呢?一個女人從他身邊走過,他聞到了一股劣質(zhì)的香水味。之前,他聞過這種香水味的,是熟悉的,是李慧珠的。對,給李慧珠打電話看看??墒?,她一定會想自己企圖占有她的性,隨她怎么想吧,現(xiàn)在也只能這樣啦。秦郁給李慧珠打電話,問,你那兒方便嗎?我討個宿,可以嗎?我住的那樓電梯壞了,三十二樓,我這帶病之身實在爬不上去了,本來,我想住旅館的,但我的身份證沒在身上,落家里了。如果不方便的話,就算啦,我再想辦法。李慧珠在電話里尖笑了一聲,說,方便,你過來吧。民主路5號,溪湖醫(yī)院附近。你到了給我電話,我下去接你。秦郁說,謝謝。李慧珠說,跟我還客氣,我還欠你五千二百塊錢呢。秦郁說,你這么說好像我跟你要錢似的。李慧珠咯咯地笑著,笑聲一跳一跳的,進入到秦郁耳朵里,她說,我可以拿身體抵債嗎?秦郁頓了一下,他是一個沒有幽默感的人。李慧珠在電話那邊說,開玩笑的,你還是那么沒有幽默感,過來吧。秦郁說,謝謝。感謝你收留我……李慧珠說,什么話?。縿e磨嘰啦,過來吧。秦郁盡管進城二十多年了,但對于這座城市并不熟悉,倒是近兩年的街拍,讓他開始熟悉起這座城市來。李慧珠說的民主路5號,他在一個月前的街拍中正好拍下了那個街牌,下面是兩棵樹。當(dāng)時,秦郁還想,怎么這座城市還有這條路,他好奇,所以印象深刻。當(dāng)他跟出租車司機說,去民主路5號的時候,司機竟然不知道,說,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條路。秦郁說,那就到溪湖醫(yī)院門口。在一個鐵路道口堵車了,不是火車通過,而是一個浩浩蕩蕩的葬禮隊伍經(jīng)過。白色??蘼暋0咨目蘼?。司機抱怨著不該來這邊的,堵車影響他掙錢了。秦郁沒吭聲。他后悔相機沒帶在身上,以前他都是隨身攜帶那個小相機的。他拿出手機從車?yán)锵聛恚牧藥讖?,又回到車?nèi),放大照片,他看到了幾張哭泣的臉。直到葬禮隊伍過去,出租車才繼續(xù)前行。
五
夜改變了形狀后繼續(xù)延伸……
下車后,秦郁在路邊的小超市里買了盒煙和打火機,點了一支,只吸幾口,就沒欲望了,扔掉。看來,身體恢復(fù)的只是這一小截?zé)煹挠?。他在找那天拍照的地方,找到了,給李慧珠打電話。李慧珠說,你等著,我馬上下樓接你。秦郁盯著那個民主路5號的街牌看,思考是否可以找個更好的角度去拍,這時候,他聽到李慧珠在喊他,秦郁,秦郁。秦郁回過神來,看過去,愣住了,這還是李慧珠嗎?她看上去簡直變了一個人似的。只見李慧珠黑色高跟鞋、黑色絲襪、(在腳踝骨處的絲襪外面還戴了串白色的珠子)黑色短裙、白襯衣只扣了三個紐扣,外面是一件黑色夾克,頭發(fā)的顏色也變成了黑色。整個一副職業(yè)女性的打扮,跟之前判若兩人。走近了,秦郁還看到李慧珠那敞開的領(lǐng)口里面在乳溝之間晃動著一件白色的掛件。盡管只恢復(fù)了一小截?zé)熌敲撮L的一點兒欲望,秦郁還是眼前一亮。他目光粘在李慧珠身上。李慧珠問,看什么,不認(rèn)識了嗎?秦郁有些羞澀了,臉熱了一下(對于一個中年人還害羞是一種品質(zhì)),說,你什么妖精變的?我們才分開多一會兒,你就變成這樣啦?百變嬌娃嗎?李慧珠說,去你的。咋的?不喜歡嗎?秦郁木訥地說,不錯。李慧珠說,走吧,上樓。秦郁問,幾樓?我現(xiàn)在就打怵上樓,沒勁兒。李慧珠說,二樓。不行,我背你。秦郁說,二樓可以。他走得很慢,每一個腳步都是堅實的,他怕急促了,胃里面的某個點又會滲血。幾個臺階后,他有些喘了。李慧珠問,真不行啊,我還以為你裝的呢?那么歇息一會兒。秦郁說,我是裝的人嗎?李慧珠不語。喘了口氣,兩人繼續(xù)上樓,來到門口,李慧珠掏出鑰匙開門。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從屋子里撲出來一股香味,什么香?秦郁判斷不出來。他只覺得被香味包裹住似的,打了個噴嚏。屋子里看上去很整潔,一個棕色的沙發(fā),電視機掛在墻上,再沒什么家具。沙發(fā)前面是鋁合金玻璃的茶幾。上面擺了些女人的物件。李慧珠彎腰脫鞋,黑色絲襪的腳跟近乎透明地呈現(xiàn)著肉色,是性感的。李慧珠說,剛租下來,還沒有男人的拖鞋,你就穿鞋進來吧。李慧珠自己換了拖鞋讓秦郁進來,她關(guān)上門。秦郁看了看是木地板,說,我穿襪子,沒事,你這兒挺干凈的別整埋汰了。李慧珠說,沒事,我再收拾。秦郁說,我是要在你這兒過夜的,你讓我穿鞋過夜嗎?李慧珠笑了笑,說,你看我,都忘了這茬兒了,主要是緊張,在這兒租房子還沒帶男人來過。秦郁說,哦。秦郁穿著襪子踩在地板上,到沙發(fā)上坐下。李慧珠問,喝點兒什么?秦郁說,白開水。李慧珠說,對了,我有從賓館拿回來的那種一次性的拖鞋,你穿嗎?秦郁說,可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腳臭?。扛嬖V你,我這病了,連腳都不臭了。李慧珠說,你就冤枉我吧,小時候,你的腳倒是全班最臭的。秦郁說,你還記得。李慧珠從壁櫥里拿出來一雙一次性的白拖鞋,扔到秦郁腳下。李慧珠轉(zhuǎn)身去廚房燒水,秦郁注意到她的短裙比之前看到的要長兩寸左右。秦郁判斷。而且看上去也比之前的要寬松,因為沒有把屁股包裹得那么緊繃。秦郁在心里想,這個人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黃毛丫頭了。是啊,自己也老了呀。秦郁突然想,這些年都沒聯(lián)系她怎么知道我的電話的呢?一定是二孩給她的。秦郁把茶幾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有口紅、紙巾盒、眉筆,還有一個精致的小包,秦郁往里面瞄了一眼,連忙收回目光。他看到里面有幾個粉色的避孕套。他把這些東西挪到一邊,把雙腳放到茶幾上。這樣可以緩解一下兩腿的沉重。這些年開吊車,秦郁養(yǎng)成了不時把腳翹起來的習(xí)慣。長時間坐在吊車上兩腿都近乎麻木了,血流不暢。李慧珠端杯水過來,秦郁歉意地說,我的腿好沉,這樣會好一些,不介意吧?李慧珠笑著說,沒事兒。她把水放到茶幾上,順手把上面的東西歸置到那個小包內(nèi)。在看到敞開的小包時,她怔了一下,很快把東西放進去,拉上拉鏈,放回到壁櫥里。令秦郁好奇的是李慧珠的頭發(fā),怎么這么快就變色了呢?秦郁問,你的頭發(fā)之前不是這個顏色的???李慧珠說,那個是假發(fā)。秦郁笑著說,哦。李慧珠拿了個小凳子坐在秦郁的對面。秦郁說,坐沙發(fā)上吧,你這樣好像受我氣了似的。李慧珠坐到秦郁身邊問,病嚴(yán)重嗎?去醫(yī)院了嗎?秦郁說,感覺比以前要輕一些,沒去醫(yī)院,我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的。李慧珠說,行啊,你都成醫(yī)生啦??蓜e耽誤了。秦郁說,不會。李慧珠說,看電視嗎?秦郁說,不看。他驚叫起來,完了。李慧珠嚇了一跳問,咋啦?秦郁說,我的書落出租車上了。李慧珠問,什么書?你大驚小怪的。秦郁說,一本叫《鐵皮鼓》的小說。李慧珠說,哦。秦郁有些失落。秦郁說,我想躺一會兒可以嗎?李慧珠說,進屋去床上躺著吧。秦郁說,不了,這沙發(fā)就很好。李慧珠又讓他進屋床上去睡,他拒絕了。李慧珠站起來,把沙發(fā)讓給秦郁,讓他躺著。李慧珠問,晚飯吃什么?下去吃,還是我買回來。秦郁說,隨便。昏沉沉的,秦郁睡著了,噩夢連連。他夢見將軍的頭顱在黑暗的地下嘶喊著……還有無數(shù)的頭顱,像是將軍的士兵,跟隨著將軍的頭顱一起吶喊……他也跟著吶喊起來,這嚇壞了李慧珠,她伏在他身邊問,怎么了?秦郁睜開眼睛說,做噩夢了,你還記得將軍廟里的那個將軍是無頭的嗎?李慧珠說,記得。秦郁說,我常常會夢見那個將軍的頭就深埋在黑暗的地下……我拼命地挖,挖,挖,兩只手都磨破了,出血了,露出骨頭了,可我還是在挖,最后,我的雙手都磨沒了,只剩下腕部,兩個肉柱,我還在挖,但就是挖不到那個隱藏在地下的將軍頭顱……李慧珠說,你不會是中邪了吧?要不要晚上去十字路口燒幾張紙?秦郁搖了搖頭,說,不用。李慧珠還是那身職業(yè)女性的裝束,沒有換掉。秦郁不知道李慧珠什么意思。他躺在沙發(fā)上的身體是疲乏的,沉滯的。病來如山倒,那么他身體里長了一座山了。李慧珠說,你看你臉色白得嚇人啦,這里離醫(yī)院近,去檢查一下吧,你一個人瞎判斷,萬一……秦郁說,沒事兒,以前嚴(yán)重的時候,都黑便了,打一個禮拜點滴,就好了,只是恢復(fù)起來慢一些。李慧珠問,喝水嗎?秦郁問,有紅糖嗎?我想快些恢復(fù)血色,那么身體就會有些力氣。李慧珠說,沒有,我去給你買。秦郁說,不麻煩啦。李慧珠說,麻煩什么。李慧珠下樓去買紅糖,很快回來,還買了些菜。李慧珠沖了一杯紅糖水給秦郁。坐在他身邊說,要我喂你嗎?秦郁說,不用。李慧珠尷尬地說,哦。李慧珠站起來去了里屋,脫了夾克,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出來。她坐在秦郁旁邊說,你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你上將軍廟門前的大樹上掏鳥窩,從上面掉下來,摔得不省人事,后來,還是九叔給你叫的魂兒,你才醒過來。你醒過來,就喊要水喝,還是我給你找的水。秦郁說,你還記得。李慧珠說,嗯。你說,九叔是全島上年齡最大的一個老人,為啥都叫他九叔呢?秦郁說,他是老輩人的九叔吧,到了我們這輩應(yīng)該叫九爺爺,可是九叔說,還是叫九叔顯得年輕一些。李慧珠說,哦。你知道九叔叫啥名字嗎?秦郁說,從來沒聽人說過。李慧珠說,那天九叔的葬禮上,我在人們送的花圈上,看到,九叔叫秦國政。秦郁說,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我只記得傳說他是將軍的后人。也許是因為談?wù)撈鹁攀澹屒赜糇兊么嗳跗饋?。他把頭枕在李慧珠的大腿上。他還強調(diào)說,讓我枕一下,沒別的意思。李慧珠說,就是有別的意思,我還怕你嗎?秦郁沉默。李慧珠撫摸著秦郁的頭部,眼睛里淚盈盈的了。秦郁說,是啊,這些年在軋鋼廠的倒班生活已經(jīng)讓我的性欲大大下降啦,我前妻就是不滿我的性能力才……那時候,只有歇班的時候才可能來一次……你不怕,我怕……秦郁笑了。李慧珠淚珠在臉上滑落下來,她說,你躺著,我去給你做飯,買了肉和蔬菜,你吃什么?秦郁說,素的吧,吃不動肉了。李慧珠說,好。李慧珠換了身粉色的睡衣,開始做飯。她拿了削了皮的蘋果給秦郁吃。秦郁看見她光潔的腳趾頭上還涂了紅色的蔻丹。在李慧珠轉(zhuǎn)身的時候,秦郁伸手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李慧珠回頭問,干嗎?你不是沒欲望嗎?秦郁說,是手有了欲望,而不是身體,真他媽的可悲。李慧珠就笑,她不相信。但秦郁知道自己的身體。秦郁感到這是一個精致的女人,之前的一切都是偽裝出來的。那是一種生存需要。秦郁慢慢地咀嚼著蘋果,嚼得細細的,才吞咽下去。他拿出手機,沒看到女友的消息,他翻看著朋友圈,看到一個人轉(zhuǎ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節(jié)選,其中的一段話觸動了他:
精神上的貧乏比任何肉體上的痛苦都更加使人難以忍受……他必須克制自己的一切需求,改變自己的生活習(xí)慣,進入一個不會使他感到滿意的環(huán)境,學(xué)會呼吸另一種空氣……這就等于把一條魚從水里撈出來放在沙土上……所有的人都依法接受同樣的刑罰,但對某些人來說卻往往痛苦十倍。
吃過飯后,秦郁仍躺在沙發(fā)上,李惠珠坐在他身邊。秦郁撫摸著李慧珠,只是撫摸,他的身體無法投入戰(zhàn)斗。那一刻,秦郁的心里面凍僵了一般。李慧珠安慰著他說,乖乖的養(yǎng)身體吧。秦郁說,嗯。晚上,兩人還是睡在了一起,但只是睡在一起而已。一個被疾病奪走了性欲的人,靜靜地躺在那里,失眠了,后來睡著了,再次落入噩夢之中。在噩夢中,他像一個斗士從后面侵入到李慧珠的身體里,那個女人是李慧珠,又有些像他的女友。在他狹小的吊車駕駛室內(nèi),那個地獄和天堂的界點……秦郁出了一身的虛汗,水洗似的,濕漉漉的濕了床單。身體沒有痛感,沒有,他每次犯病的時候,就是這樣,要是有痛感的話,反倒讓他覺得好受一些,恰恰沒有。是悄無聲息的,這悄無聲息才讓他感到恐懼……仿佛某一刻自己的肉身就會化作一攤水似的,融化掉……
李慧珠說,你發(fā)燒了?秦郁說,沒事,睡吧。李慧珠轉(zhuǎn)過身子,把秦郁摟在懷里,他沒有躲,任她摟著,他腦中多么想給她暴力的一擊,但他的身體在阻礙著他……他親吻著李慧珠的嘴唇,他的嘴唇失去了知覺。他的舌頭在李慧珠的嘴里挖掘著,僅僅是挖掘而已,那些舌頭上的味蕾根本感覺不到什么……他主動放棄了。李慧珠什么也沒說,兩人就那么抱著,很像列儂和小野洋子那張兩人裸體抱在一起的照片。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陣號哭,秦郁動了動身子,問,怎么了?李慧珠說,可能是醫(yī)院里死人了。秦郁說,哦。你咋找這么個地方租房子?李慧珠說,房租便宜,再加上,每次聽到那些哭聲,我就覺得我活著是有意義的。秦郁說,哦。號哭仍舊在震顫著黑夜,他們沉入睡眠的空無之中。是的,睡眠的世界是空無的。偶然上演的噩夢,也不過是一次次意外而已。
六
夕光的海面儼然一個黃金帝國……
第三天的點滴滴完,已經(jīng)是中午。秦郁身體里的欲望已經(jīng)恢復(fù)到可以抽半截?zé)熈恕S里已經(jīng)催他上班,他知道如果這樣去上班的話,那么三天來的點滴白滴了,他說,我再休息一天,就去上班。電話里,班長語氣冷漠。秦郁不去上班,班長就要頂替他。平時,班長是脫產(chǎn)的。媽的,活誰干累誰。從診所出來,他去了李慧珠的出租屋,前一天,李慧珠說,給他燉只雞補一補?;丶乙彩且粋€人隨便對付一口,這樣已經(jīng)對付快三個月了。這也是他犯胃病的一個原因。秦郁進了屋,就聞到雞肉的香味了,李慧珠已經(jīng)把雞燉好,問,餓了嗎?秦郁說,餓了。幾天來都沒有食欲,現(xiàn)在,秦郁突然很想吃東西。這對于他是身體開始恢復(fù)的好兆頭。李慧珠把用瓦罐盛著的燉好的雞端上來,秦郁說,真香。沒有食欲的時候,連香味都感覺不到。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要好了。他心情愉悅。雞是笨雞,不是肉食雞,里面還放了兩根種植的人參和枸杞。李慧珠用心了。秦郁心里感到溫暖。他想表達謝意,卻沒有說出口。李慧珠把一個瓷的湯匙遞給他,說,先喝雞湯吧,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咸了還是淡了,淡了,就再放一點兒鹽。秦郁舀了一口雞湯,吹了吹,試探著喝了一口,鮮,還有人參的土腥味,枸杞的酸。秦郁說,好喝。好喝。他連連說了幾個“好喝”。李慧珠說,那就多喝湯,早上我去市場現(xiàn)買的,回來就燉上了,營養(yǎng)都在湯里面了。主食我買了饅頭,都說胃不好,要吃面食。秦郁說,好。你也過來一起吃啊。李慧珠說,你吃吧,我減肥呢。秦郁看了眼李慧珠說,沒覺得你胖啊。李慧珠說,回來幾個月比在南方胖了十斤呢。秦郁說,哦。喝了有一碗多雞湯,秦郁冒汗了,他知道身體還是有些虛。吃了一個饅頭,又吃了幾口雞肉,已經(jīng)無肉味,肉味都在湯里。他吃完,李慧珠收拾過去。他倚靠在沙發(fā)上,點了支煙。他要看看這次能不能把一支煙抽完,竟然抽完了。他欣喜地對李慧珠說,我抽完一支煙了。李慧珠說,抽完一支,怎么了?秦郁說,這說明我的身體好了,之前,連幾口都不想抽,后來,抽半截,就不想抽了,現(xiàn)在,抽了一支。李慧珠說,能少抽還是少抽,也刺激胃的。秦郁說,你不抽嗎?李慧珠說,我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秦郁說,哦。李慧珠問,你女朋友什么時候回來呀?秦郁說,還不知道,回不回來還兩句話呢。李慧珠說,哦。秦郁又感到有些累,說,我躺一會兒。李慧珠說,好。李慧珠從茶幾上拿了根秦郁的煙,點上。她臉上現(xiàn)出一絲憂傷來。秦郁問,咋了?李慧珠說,沒什么。秦郁說,你不是說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煙嗎?現(xiàn)在,心情不好了嗎?李慧珠說,不,現(xiàn)在是心情好。秦郁說,哦。不會是我讓你情緒不好的吧?李慧珠說,不是。秦郁說,如果我在你這兒不方便的話,那么我躺一會兒,就回去。李慧珠有些急了,說,說了與你無關(guān)啦。
晚上睡覺的時候,秦郁突然很想要李慧珠,但李慧珠以他身體還沒恢復(fù)拒絕了他,不是冷漠地拒絕,而是像哄小孩兒似的,讓他乖乖的。在兩人你推我搡的時候,秦郁還放了一個屁。臭。李慧珠揭開被子忽扇著。他撫摸著李慧珠豐滿的乳房,背過身去的李慧珠,抽搐了一下,他繼續(xù)撫摸著,也算得到了安慰。中年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突然開始喜歡女人的乳房了。
在兩人即將入睡的時候,秦郁的手機響了。他的手從李慧珠的乳房上拿開,抓過手機。是二孩的電話。秦郁問,有事嗎,二孩?對方說,我是蔣文殊。秦郁問,怎么?蔣文殊說,二孩出事了。秦郁從床上坐起來,問,咋了?李慧珠也聽見了,也從床上坐起來。蔣文殊說,二孩跳樓了。秦郁激動地問,啥時候的事情。蔣文殊說,剛剛,現(xiàn)在尸體還在樓下呢,我和孩子都嚇壞了,你過來,幫忙。秦郁說,等著,我馬上就到。到底是為啥子嗎?媽的。李慧珠問,咋啦?秦郁說,二孩跳樓了。李慧珠怔在那里。秦郁穿衣服就要下樓,李慧珠也穿好衣服,說,我也要過去看看。秦郁說,好吧。
兩人打車來到二孩家的樓下。因為是夜晚,只有幾個看熱鬧的人。他們沒有看到蔣文殊的身影。恍惚的路燈光下,可以看到二孩就像喝醉了似的趴在地上。路過的出租車的亮光,照射過來,可以看到黑亮的血從他身體里流淌出來……看到這個情形,秦郁也懵了,問,李慧珠,咋辦?李慧珠說,趕快打120啊,看看還有沒有救。在等120來的時候,秦郁對李慧珠說,你在這里守著,我上樓一趟。李慧珠說,好。秦郁沖上樓去,敲門,敲了幾下,蔣文殊才開門。秦郁問,咋回事?。亢⒆幽??蔣文殊說,我們下班吃飯晚了一些,吃完飯,我在收拾桌子,二孩就從陽臺上……秦郁問,孩子呢?蔣文殊說,在陽臺向下面看呢。秦郁說,還不把孩子弄回來。蔣文殊說,我還要照顧孩子,二孩的事情就麻煩你了。秦郁聽見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他跑下樓。從救護車上下來的人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二孩說,沒救了,直接送殯儀館吧。秦郁做不了主,打電話問蔣文殊,咋辦?蔣文殊說,我不知道咋辦,你看著辦吧。聽聽,這還是人話嗎?秦郁生氣地說。李慧珠看上去倒顯得很冷靜。到了殯儀館,蔣文殊打來電話說,放冰柜里吧,我要照顧孩子,也沒時間給他守靈,明天就火化了吧?秦郁罵著,蔣文殊,你還是人嗎?畢竟你們夫妻一場。李慧珠是一個有心的人,報了案,警察來了,最后,確定是自殺。他們還是給二孩租了個房間,兩人守了三天,出殯。二孩的幾個親屬從般若島上趕來。(他這些年變成了一個酒鬼,連親屬們都瞧不起他,自然也生疏了)蔣文殊領(lǐng)著孩子出現(xiàn)了。秦郁在警察調(diào)查的時候,知道在秦郁生病這幾天二孩因為喝酒被勒令回家,不許上班,按病假開支。
二孩的后事都是由秦郁和李慧珠操辦的。當(dāng)他們捧著二孩的骨灰出來的時候,那個孩子看著蒙著紅布的骨灰盒說了句,爸爸,像一只大鳥一樣飛走了。所有人都愣了。李慧珠眼淚漣漣的。怎么安排二孩的骨灰成了問題,蔣文殊說,軋鋼廠給二孩分的那塊墓地早讓他喝酒給賣了。秦郁問,你那塊呢?蔣文殊說,我那塊在領(lǐng)養(yǎng)這個孩子的時候就賣了,給了孩子的親生父母。秦郁說,我那塊要不是也賣了,我就……李慧珠在旁邊插了一句說,二孩這樣,有個墓地能咋樣呢?還不如讓他回歸大海吧。她看了眼蔣文殊。蔣文殊說,辛苦你了,慧珠。李慧珠說,那么你們就是同意啦。秦郁說,這樣也好。從蔣文殊的臉上看出來一種解脫的表情,令秦郁厭惡。他恨不得吐一口痰在蔣文殊臉上。蔣文殊說,秦郁,你是二孩最好的哥們,你們回島上找條船,把二孩安置了吧,我就不去了。那一刻,秦郁才知道什么叫薄情。他捧著二孩的骨灰對李慧珠說,走吧。人家媳婦都不管,看來,只有我們……
兩人坐船回了般若島,在島上,他們帶著二孩又走了一遍,說,這里是將軍廟,這里是光明街,這里是梯子胡同……兩人走累了,帶著二孩歇息了一會兒,李慧珠去借了條木船。秦郁問,你還會劃船嗎?李慧珠說,會呀。秦郁說,要不雇個漁夫吧?李慧珠說,不用,就這樣我們兩個把二孩靜靜地送走不好嗎?秦郁說,好。秦郁說完,眼淚就控制不住了,說,要不是軋鋼廠占地,二孩就不會到軋鋼廠上班,也就不會……李慧珠說,不說這些啦,這也許就是命……還有蔣文殊,從她眼里,我沒看到一絲的夫妻之情,沒看到一絲悲傷……秦郁本想說說,蔣文殊在廠里的事情,動了動嘴唇,還是沒說,他想,二孩也不希望人家知道他被蔣文殊戴了綠帽子吧,尤其在李慧珠面前。
兩人坐在岸邊,李慧珠說,二孩,沒想到我回來后,第一次經(jīng)歷的是九叔的葬禮,那個隆重就不說啦,現(xiàn)在,竟然是你的,是孤寂的,還好,有我和秦郁送你……到你的極樂世界去吧,我們再坐一會兒,你抽支煙,喝點兒酒,我們就上路啦……李慧珠在借船的路上,買了煙和酒。她點了三支煙,放到旁邊二孩的骨灰旁邊,又倒了些酒在旁邊,說,剩下的酒給你路上喝。秦郁也點了支煙,倚靠在岸邊的礁石上,傷感地看著平靜的海面,他不知道說什么。這樣沉默了一會兒,秦郁說,慧珠,如果將來我有這么一天的話,你能給送我回來嗎?李慧珠說,閉上你的嘴,說這個干什么?秦郁說,我只問你能還是不能?過了一會兒,李慧珠說,如果我沒走在你前面的話,我會的……李慧珠看了看天,說,走吧,我們送二孩上路。李慧珠跳到船上,接過二孩的骨灰,秦郁也跳到船上。秦郁問,我們把二孩送到哪里?李慧珠說,仙人灣啊,之前島上橫死的都送到那里去,你忘了嗎??秦郁說,哦。
夕光的海面儼然一個黃金帝國。
李慧珠劃著船,三個人,是的,三個人慢慢來到仙人灣。船在海水中停下來,李慧珠抓著二孩的骨灰慢慢地傾撒到海水之中。秦郁也抓了把,撒到海水之中……他已控制不住淚水,撲簌簌地從臉上滾落……最后,連那個盒子還有紅布一起扔到海水之中……盒子在下沉,下沉,直到消失在海水深處。那紅布漂浮著,像一道火焰,被海水裹挾而去……
兩人坐在船上,李慧珠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進海水之中。李慧珠說,二孩,你自由了,不再受人間的苦了……秦郁也感嘆著,我們將繼續(xù)在這個世界上承受它的百孔千瘡……秦郁說,慧珠,記住你的承諾。李慧珠問,什么承諾?秦郁說,就是如果我有這么一天……
起風(fēng)了。李慧珠說,回吧。
船只分開海水,向陸地而去……
秦郁又回軋鋼廠上班,他的女友從南方回來。李慧珠出國了。
一天凌晨,下面的工作結(jié)束了,秦郁疲憊地倚靠在椅子上,兩腿放在控制器上,等著接班,黑夜消耗了他太多,太多,他翻看隨身攜帶的一本叫《伊甸之東》的小說,里面說,書名來自《圣經(jīng)》,說的是亞當(dāng)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后,生了該隱和亞伯二子,該隱出于忌妒,殺了胞弟亞伯,上帝懲罰該隱流浪漂泊,該隱便離開上帝,去住在伊甸之東。
陽光透過廠房的玻璃照射進來,灰塵在空氣中彌漫,被囚禁的灰塵成了一個光柱……越聚越大,隨時都可能撐破整座廠房似的……一個光柱落在他身上,像涂了層金色的粉末,他閉著眼睛,懷抱著那本書,幻想著自己長出一對翅膀,飛起來……在鋼鐵叢林之上……他飛……在宇宙之下……大地處于一片動蕩的漂泊之中……
2017/4/1清明前
于遼寧本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