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琴,女,山西文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黃河》《延安文學》等。著有長篇小說《大清鏢師》《天地公心》《帝國的憂傷》。
一開始,安則并不考慮找伴。
因為就男性而言,找伴兒其實是找個侍奉胃口的人。好多男人在老伴過世以后,懶得動手,饑一頓,飽一頓,眼饞肚饑,一邊懷念著女人手下過慣的日子,又一邊荒蕪著自己腳下正走的路,把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安則不一樣,一日三餐自己侍弄,熨貼得很,有時他想,如果真要找伴,他和新來的那個女人,指不定誰侍奉誰呢。要找呢,就找個年輕些的,有活力的,興興頭頭,好好過日子,因為他覺得自己還并不沉悶,幾乎沒有老的感覺,如果真要找到個合適的,令他滿意的,他會把她侍弄得舒舒服服。這樣一想,安則覺得自己好像天生就是侍奉女人的好手。一面為自己得意,又一面罵自己沒出息??上胂胝媸潜В腥诉@輩子都消耗在謀生養(yǎng)家妻兒老小上,臨到老,本來可以享受享受生活,活活自己,卻發(fā)現(xiàn)自己像抽干了力氣的老牛,牙松了,腿腳不利索了,病病痛痛來了,老伴撂下走了,一切都瞭到頭了。站在他這個坎兒上,回首往昔,一切好像都在昨天,歷歷在目,可要細細回味,又甚覺模糊,好像什么都沒干,是一步架空一步跨到今天的,中間都是虛空,都是省略號,都是一些叫日子的模糊概念,都是模糊了面目的日子,零頭碎腦,不成體統(tǒng)。
安則想,日子記不住人是悲哀,人記不住日子則更是悲哀,等于忘了自己,忘了自己走過的那些日子不說,關鍵是忘了走過那些日子的自己。細細回味,記住的日子真沒幾天,大部分一成不變,眉眼相似,卻毫無特征。
一開始,日子走在安則心上,平展展,穩(wěn)沓沓,一點點歪門斜道都沒有。也不能說歪門斜道,怎么能說歪門斜道呢!日子里映的都是人心,晃蕩的都是人心的影子。
有事沒事,安則就琢磨開了,他說男人女人都是人,都是生命,都是肉體,一日三餐也好,床上那點事也好,說到底人生在世活的還是人氣,一句話,家里有個女人就有了暖,有了亮,有了抓挖,有了人氣,日子就像個日子,家就像個家,走出門的男人就像個男人,在外晃蕩的男人也會按時回去,該睡覺睡覺,該吃飯吃飯,他就不是孤魂野鬼,不會討吃流浪,不會跟人打了平伙喝酒喝到無邊無沿,不會絲瓜架下青石板上睡到天亮,反正,家里不能沒個女人,沒女人的家干脆就不叫個家。
這一點,退休又失了老伴的安則算是看得最透徹體會最深切了。
安則剛開始有些不習慣,依然早早起床,但再不是急急火火吃早餐去上班,而是慢悠悠喝兩杯白開水,練練養(yǎng)生功,早晨霧霾大,空氣質(zhì)量不好,就在家里練;然后吃早餐,半斤牛奶,一個饅頭或半個石頭干餅,午飯堅決是一碗面,面條是現(xiàn)成的,菜自己炒,夏天各種時令蔬菜,安則幾乎都會做,冬天白菜土豆胡蘿卜豬肉豆腐燉粉條。有時閨女媳婦帶外孫孫女過來,安則總不忘改善一下,燉鍋排骨,或做條魚,隔三差五涮涮鍋仔,一家人坐在一起,嘮嘮家常,開開玩笑,聊聊新聞,玩玩微信,發(fā)發(fā)紅包,甩甩表情包,不覺一天就打發(fā)過去。午睡起來,磨磨蹭蹭,打掃打掃房間,整理整理書柜,提起毛筆來舞玩兩下。安則不是那種開拓進取創(chuàng)業(yè)打拼型男人,屬于傳統(tǒng)保守循規(guī)蹈矩型,是叫女人感到踏實,安全,而又有點平庸乏味的男人。他不打麻將,不是怕輸,而是多少年生活工作習慣形成的。安則屬于那種愛崗敬業(yè)干一行愛一行的人。所以,他幾乎沒什么空余時間往麻將場上消耗。
安則踱了方步走出家門,下午的太陽總喜歡把人的影子拉得腫長腫長,有些像漫長的晚年生活。每每這時,安則就有一種罪惡感,覺得剩下的生命不是自己的,是偷來的,是以前誰幫他積攢下的。愧疚之余,他不由想起老家觀音廟前夏日蔭涼處冬日暖陽下,坐著一長溜老漢們,他們神情木然,眼神遲鈍,逮著什么新鮮物什,尤其是穿著時鮮的年輕女人,眼睛里似乎能扯出無限長絲線,想縛住纏住,奈何人家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為止,回頭還要和同伴議論半天,感慨多日。村民們戲謔稱這些老人們?yōu)椤暗人狸牎薄@先藗冏约盒睦镆餐噶镣噶?,誰的心里也都裝著一件大事。他們當中的某一個如果三月兩月不露臉,不出來瞎諞亂侃,不出來到這里報到,他們就會下八九不離十地下結(jié)論,說看來疾病把這個人撂倒在床上了,這個人看來是快要睡到村外那涼蔭蔭地里去了,如果是急病,那估計用不了幾天;如果是慢病,則要躺在床上受罪,兒女們跟著遭殃嘍。說著別人的現(xiàn)在,就等于揣測到了自己的未來,所以,這群老人們反倒十分通透豁達,他們大部分揣著明白說明白,經(jīng)常將“去那邊”、“睡村外”、“老百年”等這些字眼掛在嘴邊,他們常說,不必忌諱,人生必然規(guī)律,遲遲早早的事,如此一想開,如此一說開,他們倒活得有些雄闊,話里話外不必藏著掖著,誰對誰都能敞敞亮亮地說話。
退休前,安則?;卮謇?,爹媽雖去世早,但還有哥弟姊妹,叔伯兄弟,姑表姨親,誰家娶媳嫁女,紅白喜事,或者趕會唱戲,都要爭著通知安則,要他請假換班,早點回來,那種血濃于水的親情和熱烈,安則回想起來至今都余溫滿懷。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們看來,他是個有公干的人,如果他能回來,他們臉上何其有光。自打退休后,安則就回老家少了,成了落寞的旗手。這些親戚家,該娶的娶,該嫁的嫁,該老的老,該走的走,新一輩誕生,則遠了,淡了,寡了,疏了,有誰家娃娃生日滿月,十二完鎖,安則大多推給他的兒女們。一則,他心里想讓孩子們之間多接觸,多來回,不要在他閉眼之時就斷了那份熱絡;二則是他多多少少有些心煩。年輕時,總是人尋事,人找事;人老了,歲數(shù)大了,難免事尋人,卻人躲事。如果推脫不過,他就干脆找人捎禮錢回去。這時候,晚輩們辦事,倒不在乎安則他這個人回不回來,在乎的是他的禮錢捎沒捎回來,捎多少回來,姑表叔伯互相悄悄尋問是不是一樣。對于這些雞毛蒜皮的世故人情,安則淡然處之,他有他做人做事的底線,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一視同仁,不結(jié)梁子,不招東家,不惹西家,圖個為兒女積善積福,親戚那里要個好兒,最后圖個自己心安。再到后來,自己腿腳漸漸遲緩,兒女們又催逼著他將普通手機換成智能手機,教他學會上網(wǎng),歡樂斗地主,搶發(fā)紅包,綁個銀行卡,來回轉(zhuǎn)賬。不要說村里的禮錢不再要人往回捎,就是城里人隨禮,也掃掃二維碼,手機上一點,既不必掏現(xiàn)金,又不用來來回回車馬勞頓,既避免了談錢世俗,又完全隨眾人進入一個虛擬空間,大家彼此安守那個距離。
后來安則不怎么回鄉(xiāng)下,有一個最為隱秘的心事,那就是媳婦過世早。孤身一人,老是在鄉(xiāng)下與城里之間游蕩,似乎也沒多少心緒,也不是個事兒。怎么說呢,他和女人翠娥在村里結(jié)婚,在村里生孩子,養(yǎng)孩子,兩地思念,大部分青春年華是在鄉(xiāng)下走完的?,F(xiàn)在,女人先他而去,安則就不免有些睹物傷心,仿佛一回鄉(xiāng)下,過往的生活場景總要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里過來過去。這種失落跟退休那種失落好像還不一樣,這種失落是痛,是凄楚,是內(nèi)傷,無法彌補;退休失落只不過是一聲嘆息,是水到渠成。再一個,安則也不想看到鄉(xiāng)下那些領著微薄養(yǎng)老金的“等死隊”們,他們大多比安則大十幾歲,輩分也高,安則覺得自己離他們還很遠,更不想在他們跟前走來走去滋生優(yōu)越感,他一個月近四千工資,自然比他們的生活條件優(yōu)越得多。安則還合理支配節(jié)余下來的錢,他不等將來,而是要花在眼下,兒女們誰家有個大事小情,比如購房置地,孩子們考上大學,他都會理直氣壯地接濟一下,慷慨地表示一下,把快樂掙到眼下,提前享受。
兒女們稱他為“救火隊隊長”。老伴沒了,生活的重心一下成了兒女,他常常想,夕陽雖近黃昏,可他也要做好養(yǎng)生,保養(yǎng)好身體,多當幾年“救火隊隊長”,多瞅瞅多陪陪兒女,多看幾年世道變化,于是,養(yǎng)生和鍛煉就成為主要內(nèi)容擠進他的生活。人在年輕時,可以遷就,饑一頓飽一頓,那時候火氣旺,抵抗能力強;人老了,說的就是一日三餐,一日三餐侍候好胃,那么,精氣神自然就足,就旺。說到一日三餐,安則雖然都能拿下來,時間久了,那些勃勃起來的興致便漸漸蔫拉。再說,男人畢竟不像女人,做家務是細水長流,終身職業(yè)化的。每逢情緒低落,或病痛光臨,安則自然而然就會想到老伴,想到如果再有個女人是不是比現(xiàn)在孤家寡人要好一些。兒女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正是紅紅火火鬧日月鬧光景的時候,這空蕩蕩的家里,遠不如有個女人溫潤入活,噓寒問暖,知冷知熱,就是出來進去,出雙入對,也讓兒女放心,鄰居安心,自己踏實。
有天晨練,同事老倔頭神神秘秘摸過來,趴在他耳朵上,嘰嘰咕咕說了半天。安則眨巴眨巴眼,回味半天,才弄清楚,老倔頭告訴他的意思是他剛剛找了個女伴,從職業(yè)到長相到結(jié)合具體到一些生活細節(jié),東拉西扯說了一通。反正,看起來老倔頭很滿意。完了,老倔頭笑瞇瞇瞅著他,說,你也趕緊找一個吧,上炕保姆,挺好使。
安則心下一合計,聽著倒也不錯,可臉上又犯了難,說,我女人還沒過三周年,等完了三周年再說吧,總得把這份心這份情意盡到。
你都守了快三年了,老李老伴剛走,還沒過百日祭,就有人給老李介紹對象,老李一開始也甚覺對不起老伴,她尸骨未寒,自己怎么能另覓新歡呢!總之,良知上下不來。那介紹人一番話讓老李茅塞頓開。
那介紹人咋說的?
介紹人說,死者已矣,還是顧活人吧,人一輩子能活幾天,就像電視里小品說的,眼睛一閉一睜,一天過去,眼睛一閉不睜,這輩子完蛋。趕緊抓住歲月的尾巴,該享受則享受,人過七十說的是小時,人過八十說的是分,人過九十以上說的是秒,要是能再活回年輕,把你的錢都押上,也愿意是不?貸銀行的款也樂意,我看擠破腦袋,削尖腦袋者還不知有多少。再說,地下的人如果知道你活得好,她也會放心去往天堂,也會祝福你的,你說是不是?
老倔頭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還說,不僅是老李,誰都會琢磨,誰都會一聽有道理,想都不必多想,當下拍板,定音。當然,媒人錢是少不了的,你不看,老李賽如梅開二度,滋潤得很哩。
看著老倔頭,安則說,我看你和老李差不多,老梅開二度,滋潤得很哩。
老倔頭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說,借老李曬曬幸福感,刺激刺激你,也是為你好。
安則笑笑,走開。
老倔頭沖著他的背影喊道,加點速啊。
安則起先不覺得這是個事兒,因為他的思維一直纏繞在與翠娥的過往幸福里。
怎么說呢,安則跟翠娥算是青梅竹馬,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單調(diào),空曠。那時候,大隊剛在村外打了深水井。安則和翠娥都到井邊擔水,水音融著人的話音,一層一層,在兩個人之間一涌一涌,像兩個人的氣息糾纏著在水上漂,一層一層漂過來,又一層一層漂過去。其實,水與聲音最容易融合,這里面含有怎樣的韻律,安則后來想到了這個問題。那時候到底說了些什么呢?還真想不起來,具體內(nèi)容早就變得模糊,反正是兩個人半張著嘴,口形是那么個口形,內(nèi)容約摸著來,彼此含糊其詞應酬著,有的八九不離十,有的則相距甚遠,卻只怕冷了對方的熱情。最后兩個人的說話都要回到一擔水上,兩桶水里隱藏著他們說話的連接內(nèi)容,也晃著兩張年輕而純凈的臉,眉眼隨著水的晃動移了位,擠眉弄眼,像不住地媚眼拋過來拋過去。
安則擔了一冬天水,就把翠娥擔回了家。
那時候娶媳婦便宜,不比現(xiàn)在一頭豬仔價錢高。安則給翠娥扯了身燈芯絨,暗紅暗紅的,陽光下側(cè)看,像閃閃的天鵝絨。外面光鮮一下,小辮一挽,臉一開,娘包的餃子,翠娥一個都沒吃,低眉順眼,端坐炕頭,專等安則來接。安則心急火燎,借了鄰居的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后座綁塊舊毛毯,繞了一道街,就把翠娥娶回了家。
新婚沒滿九,縣上煤礦下村來招工,安則在翠娥的慫恿下去報名,居然體檢合格,安則稀里糊涂跟人去了礦上,礦叫澤西礦。第一天,礦上并沒有讓安則他們這些新來的生瓜蛋子下井,而是豬肉大蔥餃子管飽,茉莉花茶沖了一大缸又一大缸,吃飽喝足之后不許出去,就是睡大覺;第二天又是豬肉燉粉條,大白蒸饃,敞開肚子,吃;晚上是油茶烙餅,呼呼睡到半夜,被工頭推醒,大呼小叫發(fā)給工作服,安全帽,緊拉慢扯就下了井。三五天下來,安則才知道來了礦上有些上當,活兒重不說,時時都有著生命危險。有幾個膽大的,跑一回被捉回來,跑一回被捉回來,捉回來就扣住不讓上井口,沒黑沒明加班,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色懲罰。安則是個安分守己的人,總覺得逃跑不光彩,猶豫著,被日子一天天碾過,一個月下來,工資被扣著,下月才發(fā),一個月頂一個月,窮家潑戶出身,沒掙過個錢,心疼自己的兩個血汗錢,又盼望著能給家里人月月帶回些依靠和念想。于是,安則就踏滅逃跑的念頭,咬牙留下來。于是,在礦上一留就是三十年,直到退休。
在礦上的三十多年,安則與其說是工作,莫如說是熬,與其說是熬,莫如說是拿他不急不緩的慢性子操練自己,與其說操練自己,莫如說是將自己的心千刀萬剮,總之是個忍,盡量把自己縮成個圓。這樣一來,安則的力是勻開來用的,有絲息之感。所以,幾十年下來,歲月雖然踏踐過,人卻沒走大樣,依然是那個人樣樣,慣熟人見了都驚呼,說安則安則你咋保養(yǎng)的,時光老人對我們可不留情,到處開枝散葉,是不是單單把你給忘了!
忘了誰,都不會忘了繩頭系著的那個人。
安則和翠娥,先是各守一端,安則每月總是如數(shù)寄工資回家,翠娥在家?guī)Ш⒆樱关i打狗,插泥搗炭,里里外外,顛進踮出。雖然清苦,心上卻燃著一盞燈,跳躍著一個盼頭,按捏著一個念想,那就是安則。隨著安則一步一步高升,井下小隊長,隊長,安全小隊長,到安全隊長,慢慢升到井上來,見了天日,翠娥也活了出來。孩子慢慢長大,升了中學,她也能抽得身,離得家,到礦上住段時日。
久別勝新婚,每次相聚,人還沒見,心里甜蜜蜜的感覺先上來了。有一次,兩人吃完晚飯,翠娥說散散步去。安則馬上附和說,你可別說,我來礦上十多年,晚間從沒出去過,有時深更半夜井下回來,累得跟快要死一樣,只想著趕緊回宿舍睡覺,也從沒好好看過礦區(qū)的夜晚是個什么模樣,迷人不?大城市咱去不起,這礦上夜景隨便你怎么逛,只要你有那個興致,走。八九十年代的煤礦工人正吃香,翠娥自然臉上得意,能跳出鄉(xiāng)下那個小村村,隔三差五住礦上,還能像城里人一樣跟愛人在晚上出來散散步,是最上頭上臉的一件事,要是會唱歌曲,唱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該多好。于是,翠娥穿了結(jié)婚時的燈芯絨上衣,特意系塊粉色紗巾。兩人誰都不說話,一前一后,走在礦區(qū)小路上。安則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礦下昏暗,雜亂,憋悶,上面一點都不是這樣,反而是明亮,有序,空氣流暢。他瞬時覺得自己有些偉大,站在妻子身邊,仿佛高大了許多。上面的明亮有序和空氣流暢都是地下的昏暗雜亂和憋悶換來的,若說功勞,其中也有他安則的一份。兩個人站定,仰頭望月,安則似乎依然能聽到地下的隆隆聲,那是機器在挖煤裝煤的聲音。于他而言,這聲音太熟悉了。
翠娥執(zhí)意要看一下井口。安則就把她帶到井口邊。月色朦朧,模糊了井口的深度與黑暗,可是,又因為朦朧,一切便顯得神秘莫測,恐懼直捅人心。翠娥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每月捎回來的家資都是擔著性命,從這黑乎乎地獄般的地下掙回來的。她的心猛然發(fā)緊,深深一個激靈,眼淚不由下來了。兩人本來感情就不錯,感情不錯是因為安則能掙來一份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工資,兩人又常常久別勝新婚,沒有日復一日的鍋碗瓢盆磕碰,也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時時刻刻相守和一覽無余的無情摧損,時空阻隔,兩人每次見面,都帶著久蓄的驚喜,真的像極了新婚,說的都是新感受,既有趣,又連貫。
這時,安則和翠娥正想說什么,一趟救護車嗚嗚過來了,有人在跑動,說井底下有人被炸傷了。安則本想趕緊帶翠娥離開,免得她日后為自己擔心。婦道人家本來就心窄眼尖,再加上常獨守空房,安則可不想讓這些慘景嚇壞妻子。可是,還沒轉(zhuǎn)過身,拐過彎,就見一副擔架抬過來,旁邊一人舉著頭燈,照著擔架上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人在掙扎,在擔架上翻滾,身子扭來扭去,呼天搶地。接著又一副擔架抬過來,這個聲息全無。翠娥不由俯下身,于是看到一張慘白慘白的臉。翠娥幾乎驚傻。在翠娥驚傻的一剎那,一盞汽燈刺眼的光照在安則一側(cè)臉上,一時間,翠娥看到,安則的臉半明半暗,肌肉抽搐,嘴半張著,翕動一下,又翕動一下,什么也說不出來。舉頭燈的人吆喝著往一邊趕翠娥。翠娥猛然覺得睡在擔架上的那個人或許就是安則,而眼前的安則就像這個聲息全無的人站在身邊,驚叫一聲跑走。
就是這個不大不小的事故現(xiàn)場,令翠娥結(jié)束了煤礦上無數(shù)個久別勝新婚之行。她再也不想來住了,如果再來住,她無疑會置身于揮之不去的恐懼之中,因恐懼而神經(jīng)膨脹,血流加速,她說她心臟受不了,整個人受不了??墒牵瑥拇艘院蟮拇涠?,在家待著也不安分,將自己置身于一個更為恐怖的狀態(tài)之中,她時時分分惦念著安則,時間一長,飯吃不好,覺睡不香,神經(jīng)開始有了錯覺,她總覺得安則遲早也會那樣。她知道這樣想不吉利,可又不由她,越不由她,越這樣想。最后,神經(jīng)完全錯亂,四處亂跑,最后溺于水里。沒想到,是她先離開了安則。
安則給他后來找的女伴講這些時,無不充滿遺憾。在他看來,每一次翠娥到礦上來住,他都感到無限浪漫,熱被窩出來,熱被窩進去,自己再不是活光棍一條,而是有人疼有人愛的正常男人,而且疼自己的這個人就在眼前,不必靠回憶去和她相會。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在長期的煎熬中,人往往充滿耐力,一旦條件好些,又顯得一切猝不及防,來不及回味,來不及說我愛你,一切便無聲無息結(jié)束了。
說實話,妻子翠娥剛剛?cè)ナ滥且欢稳兆?,安則一下感到局促,全身肌肉痙攣,無論往哪個方向進取,都會感到受阻,感到不自在。悲,不知從何而悲,痛,不知從何而痛。一切仿佛都停滯了似的。這種感覺一直持續(xù)了半年之久。半年之后,安則才感到從這種感覺里脫胎而出,才感到自己又活回了自己?;罨亓俗约海鸥械教弁匆稽c點彌漫進生活里的點點滴滴中來,才感到疼痛在虛空里連疼痛都感到有些迷離,有些恍惚,是疼痛被延展以后的不真切。他在煤礦工作時,和妻子翠娥基本是離多聚少,退休后的兩年里,身心回到家,兩個人基本形影不離,好像要特意找補回以前所有不在一起而造成的情感損失和人生空白。再加上,此時的翠娥,神智已經(jīng)不太清醒,自理能力相當弱,客觀上需要不離人的陪伴照顧,安則懷著一顆愧疚彌補之心,事無巨細地照顧翠娥,洗衣做飯,擦桌掃地,包括給翠娥洗澡,剪指甲,換衣服,按摩,一切都是安則。安則做起這些來總是耐心加細心,一點點壞脾氣都沒有,一點點糟糕情緒都不會發(fā),惹得街坊鄰居都夸安則是天底下最會照顧老婆的好丈夫,是個最有情有義的好男人。有些街坊鄰居的女人動不動就拿安則跟自己的男人做比較,她們說,你看看人家安則,照顧一個喪失自理能力的病人還那么細心,那么耐心,那么好脾氣,那么好情緒,看看你,我給你們家生兒育女,當牛做馬,一日三餐給你做好,端到手心里,你還一天到晚打麻將,還整天花花腸子,還動不動給我甩臉子,你夠不夠個男人!要我說,天下最夠男人的,我看就安則一個!男人們也不分辨,都回過頭來重新審視這個出來進去不聲不響叫安則的男人,有的居然猜測安則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對不起翠娥的事,良心發(fā)現(xiàn),才這樣心甘情愿侍候他神經(jīng)病老婆!否則,世上真有這樣的傻子!這話雖沒在坊間傳開,但安則卻感受到了來自一些人的猜疑和敵意,他也無所謂,覺得自己攤上了,命該如此,就沒辦法甩手不管,與其每日嘮嘮叨叨抱怨生活,還不如按部就班心平氣和地去改變生活,這樣也不至于給社會造成多大污染,給周遭人帶來多大麻煩。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多大本事,沒有多大出息,就像自己在煤礦上一待就是三十多年,其實就是個習慣問題,認識問題,對,準確地說就是對生活的認識問題,安則認為一切習慣了也就順其自然了。這幾乎可以說是安則這類性格的人處事處世的經(jīng)驗之談,有些萬變不離其宗。
半年以后,安則感到失去妻子的痛苦不是在身體,不是在眾人眼里,不是自己的形影孤單,而是在意念里,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一起守著過煙火日子,幾十年下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相互需要,彼此依賴。安則失去了妻子,也不是說意念和生活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而是兩者之間的落差大到天壤之別。翠娥還活在他的意念里,隨著時光遞進流逝,這個人不是淡去,反而越來越清晰,現(xiàn)實的生活中卻沒有了她,意念里的安則自然還是要圍著她轉(zhuǎn)的,而現(xiàn)實的生活中卻哪兒都是空,都沒有妻子這個人的一絲影子。有段時間,安則空虛孤寂的特別厲害,再加上真的思念愛妻,他就不由自主地跟她說話,想到什么就跟她說什么,好像她還一直在他身邊似的。這種情形,自己倒有些虛幻的安慰,可就是這虛幻的安慰倒把他帶入危險境地,把前來看他的孩子們嚇壞了,以為父親跟母親一樣,也犯了神經(jīng)錯亂癥,說什么都要帶他到醫(yī)院做檢查。如果是真的,那他們就是再忙再累,也得守著他,絕不能讓他重蹈母親覆轍。起初,安則隱瞞真情,不好意思說他想念他們的母親,這話說出來似乎有些丟人。他越不好意思說實情,孩子們越覺得他病得不輕。后來,安則看兒女們實在糾纏不休,便流淚道出實情。
兒女們一聽嚇了一大跳說,爸你趕緊找個老伴兒吧,您這個樣子,再不有人陪著,真會出問題。那時候,安則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個女人跟翠娥的樣子差不多,在街上一個人走,瘋瘋顛顛,獨說獨語,似乎找不著家,卻又執(zhí)著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而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陪著。說這個女人像翠娥并不是長相上怎么像翠娥,而是犯病的那種神態(tài)舉止,那種舉手投足,太像了,應該說是屬于同一類病犯者。安則心里一陣悸痛,他想,如果翠娥還在世,還是這個樣子,他是斷然不會離開她半步。翠娥失足落水,就是因為安則抱著僥幸心理,清明時節(jié),他給父親上墳,留妻子一個人在地壟邊在河邊來回走動,翠娥看著冰花的水面好玩,踏上去玩,不想,河水很深,救上來的翠娥再無生還。對于翠娥的離世,與其說安則的疼痛是愧疚,莫如說,安則的愧疚帶來的疼痛是彌漫余生的??粗矍斑@個瘋跑的女人,安則就想彌補那份愧疚。他突然記起他是要到超市去買菜,想也沒想就放棄了去超市買菜的打算,決定悄悄跟在這個女人后面,悄悄護送她回家,好像如果出什么意外,安則就會增加更多的愧疚。
女人在前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雙手還胡亂揮舞,嘴里不停說道,說什么也聽不清楚,也沒人愿意聽她。路兩邊的行人不停躲著她。他兩年多一直日夜不離地照顧翠娥,他就明白了翠娥的苦處和難處,其實,她有時候心里什么都清楚,可是,就是犯起病來身不由己,而旁邊的人卻一點都走不進她的世界,更不要說理解她了。所以說,安則之所以那么細致溫情地去照顧翠娥,不僅因為翠娥是他一生過往時光與感情的積淀,更多的是他能對她感同深受。
瘋女人最后在一處街門前停下來,似乎走得急了些,呼呼喘氣。離她十幾步遠的安則也停下來,他估計這個院子應該就是瘋女人的家。安則往墻根處挪挪自己,以免來來往往的人發(fā)現(xiàn)他的注意力就在這個瘋女人身上。只見這個瘋女人并不進街門,而是走到街門口的一個小石墩上,兩手扶腿慢慢坐下來。坐下來的她,兩條胳膊搭在膝上,任它們自然垂下來,頭低著,雙肩輕微地顫動,就見鼻涕眼淚絲絲縷縷掛下來,原來,女人哭了。安則回想她一路狂奔的樣子,心想,她一定是急著回家,可是人到家門口卻不直接回去,反倒坐在家門口傷心起來,是不是家里沒人?或者是家里人嫌棄她給她氣受?安則決計進去看看,他似乎不能撇下這個瘋女人撒手不管。安則如此一想,慢慢移動腳步,輕輕走到瘋女人身邊,他故意放重腳步,想看看女人對他的靠近有何反應。令安則不安的是,女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就那么垂頭坐著。安則進到屋里,看到兩個女人在做被褥,棉花攤了一炕。
原來瘋女人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風霞,做被褥的兩個女人,一個是風霞的女兒曼曼,一個是鄰居秀娥。說來說去,圈子真小,安則居然和風霞的丈夫,曼曼的父親古風是同事。說是同事,其實在一塊的時間并不長,而且,不在一個組里。所以,安則腦子里并沒有留下古風這個人的印象。那時候,古風原是一名臨時工,始終轉(zhuǎn)不了正,后來眼紅人家都出來開小煤窯,于是,古風也辭職不干,買來機器,招兵買馬,自己開起了小煤窯。八九十年代,是改革開放初期,國家扶持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只要你敢出頭申請項目,上面就扶持,就開綠燈,扶你上馬,還要再送一程,政策傾斜,資金補貼,銀行貸款,手續(xù)報批,無不占盡優(yōu)先,享受盡優(yōu)惠。古風就是在那時候掙得缽滿瓢滿,就在他想轉(zhuǎn)讓煤窯承包權(quán)和產(chǎn)權(quán),開采最后一批煤時,瓦斯爆炸,死傷十幾人,這個事故一下就把古風由天堂拉到地獄。他不僅把所有掙下的錢都賠給死傷者家屬,這還不夠,再加上銀行貸款,古風只好拿自己去堵這個巨大窟窿,作為妻子的風霞看著家里的錢一沓一沓扔出去,心疼不說,還得跑來跑去給古風擦屁股。安則問風霞的女兒曼曼,那你媽是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曼曼嘆口氣說,可別說了,我爸常年不在,我媽生性膽小細心,一輩子守著這個家,一個女人對男人長久的思念就會把她的神經(jīng)繃得脆而又脆,一有風吹草動,總往壞處想。事故發(fā)生后,我媽上去幫我爸處理事故,看到了那些血肉模糊的現(xiàn)場,再加上我爸頂不住事,他一氣之下喝農(nóng)藥走了,幾方面的刺激就把我媽給毀了。那時候,我們還小,什么事都不懂,等到懂了,卻一切都晚了。說著這些,風霞的女兒曼曼看起來人也挺乖巧,她對安則說,叔,不知怎么回事,我再怎樣細致照顧我媽,就像走不進她的世界似的。安則點點頭,說自己的老伴就是這種病,就是看著病癥相同,才心有所感悄悄一路護送回來的,我不是壞人。安則半開著玩笑。曼曼對安則說,叔,一看你就是個忠厚老實的好人,要是我媽能遇上你這樣的好人,那就有福氣了。
風霞的女兒一聽安則老伴去世,唏噓半天,忽然又對鄰居秀娥說,姑,我看你倆挺般配的。一句話,叫安則和秀娥紅了臉,雖說上了歲數(shù),可畢竟此事非彼事,是叫人臉紅心跳的事,秀娥看一眼安則,低下頭,安則看一眼秀娥,也低了頭。一時三人都無話。棉花在無言的空氣里受到彈壓。秀娥原來在針織廠上班,男人歿于一場車禍。早早守了寡的秀娥好不容易拉扯大一雙兒女,自己也就熬到了退休。一直尋尋覓覓,想找個老伴,安安穩(wěn)穩(wěn)渡余生,無奈,哪里就能碰上個合適的,所以一直單著。看起來,秀娥年紀要比安則小好幾歲。風霞的女兒最后出來打圓場,她噗嗤一聲笑出聲說,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有什么放不開的,看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膽大得很,網(wǎng)聊三天就能結(jié)婚領證,見面就能上床。安則笑著說,我們畢竟是那個年代出來的,是落伍了。風霞女兒又說,你們互相加上微信,自己有感覺就互相聯(lián)系吧,我還要照顧我媽,可沒時間掙你們的媒人錢,要是你們確實有緣,真能走到一塊兒,請我和我媽吃頓大餐,省我一天洗碗做飯照顧她就行。安則說,沒問題,小菜一碟。秀娥笑著罵她,好不要臉的,螞蟻吃谷殼,胃口大哩,還想掙你姑姑的媒人錢!看起來,兩家人相處不錯。風霞女兒笑著說,要是能把我媽找人嫁出去,我愿意多出幾倍媒人錢。
一上午時間就這樣輕輕松松打發(fā)掉了,安則和秀娥互相留了手機號,加了微信。
頭埋得久了,總要抬頭舒口氣。后來,安則一想,他又覺得不平衡,憑什么呀,他和老倔頭條件差多少呀,雖說都有一份工資,可他一米八幾的個子,人長得精干,看老倔頭,一頭一臉疤不說,一笑兩個豁牙上包個假金牙,個頭又矮,人又黑又瘦,看起來比他大五六歲不止。安則越想越氣,他想,老倔頭都能找下那么漂亮女伴,他怎么就不可以。觀念一轉(zhuǎn)變,就和秀娥在微信上聊得火熱,沒幾天兩人就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說是談婚論嫁,其實根本談不上婚,論不上嫁,就是兩人搬到一塊兒,湊和起來過日子。按老倔頭給安則出的主意,也是時下盛行的規(guī)則,不領結(jié)婚證,不涉及家財分割,秀娥搬過來住安則家,一日三餐,做飯洗鍋,洗衣擦地,鋪床疊被,上炕睡覺。所領事務跟妻子差不多,是名義上的妻子,安則每個月付給秀娥一千元保姆錢,如果不能長久地過下去,那就好聚好散,如果感覺還不錯,就一直走下去,臨了,各回各家,各睡村外的地,老百年以后還要各找自己的原配。吃五谷,得百病。大病小痛,誰也免不了。如是小病小痛,女方一切開支,都是男方支付,如遇大病絕癥,那雙方就各自分開,靠各自兒女。至于感情處得好,說得來,男方給女方添置些什么軟硬行頭,那就另當別論。怎么說呢,就是一對行將邁入老年的男女,臨時搭建個家,相扶相攙過日子。就這樣,老倔頭和曼曼保媒,一切談妥,簽字按手印,酒店請了一桌飯,安則請秀娥搬進了他的家。
安則之所以感到自己沒老,是因為在床第之間還有不小的要求,而正好秀娥也多年守寡,久旱未雨,一時還真有新婚新嫁之感。因為秀娥年輕幾歲,安則對她諸事滿意,所以,在保姆工資基礎上,安則總要另外加一些添頭,好讓秀娥滿意。起初,秀娥也挺滿意,可不出一個月,秀娥越琢磨,感覺越不對。秀娥琢磨什么呢?她想,安則行的是丈夫之事,她履行的是妻子之職,而她的身份卻是一介保姆,一介領著微薄薪酬的保姆,妻子,保姆,妓女……秀娥覺得她什么都不是,卻都什么都是。論說,夫妻之間不就那點事兒,哪家兩口子一熄燈不都上演著千古不變的一點人間神話。偏偏秀娥覺得自己不是這種人,不能讓這種感覺日日纏繞著她,也不是秀娥覺得自己清高,關鍵是她越來越找不準感覺,找不到自己是誰,糊涂了自己的身份。時間一久,那點物質(zhì)上的小添頭,安則也不想再加,秀娥也不想再要。再加上,安則好像在床第事兒上興味盎然,說起來也是,安則多少年在煤礦上,等于是單身獨漢過了一生,他和翠娥除了退休兩年在一起日子多些,年輕時候一年加起來在一塊的日子恐怕連一個月都不到。長久的蓄儲,令安則有一種老當益壯之感。正是安則的這種老當益壯令秀娥越來越難以忍受。起初,秀娥好言好語提出要辦結(jié)婚證,她要光明正大成為安則的老婆,如果成了安則的老婆,那么,她既能有權(quán)享受安則的一切財產(chǎn)分割,也可以理當應分掌管他的工資及家中的一切事務,自然也能接受他晚上無休無止的折騰??墒?,安則不同意,他認為能將秀娥接過家來,令自己不再寂寞,不再冷床冷被,已經(jīng)是對翠娥的一種背叛,如果再要提結(jié)婚的事,豈不是更加違背了他對以前婚姻的最后底線。不結(jié)婚就不結(jié)婚,秀娥說,你總得給我一種明確身份吧,你讓我做保姆,那就晚上別睡我。安則說,那事兒你不也愿意不也是享受嗎?秀娥說,可我感覺不對就不是享受,不是享受就不愿意了。安則問她想要哪種身份。秀娥說,你出什么價錢,給我什么身份,我就做哪種身份的事兒。
安則沉默了,他覺得秀娥說得也有道理。其實,上炕保姆就是一種糊涂身份,對女性多少有些不公。安則不知道老倔頭有沒有想過個問題,或者他的新女伴有沒有向他提出過這個問題。反正,他給不了秀娥任何一種明白身份。最后,他和秀娥不歡而散,其實也沒有怎么不歡而散,反正心里多少有些不高興。秀娥搬出他家時,令兩人吃驚的是,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深似海,這種感覺一點都沒有。原來,他們根本就不是夫妻,行的卻是夫妻之事,說不好聽的,就是一對露水鴛鴦,就是嫖客與妓女的做派,安則一時為自己感到羞愧。后來,兩人在街上再也沒碰過面,即使遠遠瞅見,也掉頭避開。安則心想,大概緣分已盡。
安則也想過了,好像他也沒把秀娥當妻子對待,倒像對待妓女,能多用一次就多用一次,不是行夫妻之事,倒像沾便宜似的,好像他自己也變成一個人,像個禽獸,披著人皮的禽獸。秀娥走了,把那種感覺也帶走了,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感覺,好像也不是安則所想要的。
要是不被上炕保姆逗引,或許安則能一個人一直支撐到最后。秀娥一來一走,安則就有些憋不住,撐不穩(wěn)了,這種火燎的日子,安則覺得他對翠娥的思念淡了,輕了,好像自己的體內(nèi)又生出一個自己,令他有些刮目相看的自己。要說沾了便宜的話,他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秀娥,好像沾了她不少便宜。
一天,安則打掃屋子,又拿起翠娥照片,突然,一個主意跳出來。這個跳出來的主意,不僅把他嚇了一跳,還把他的兒女們也嚇了一跳,把他的朋友們驚得都張大了嘴巴。
原來他要把風霞接過來做老伴。
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里,連一桌子飯都不必吃,安則真就將風霞按上炕保姆接進了家。一開始,風霞做什么都躲著他,后來,慢慢的,風霞恐懼消失,害怕的表情漸漸褪去,她敢走到他跟前來了。有一次,說要上街,風霞竟然遠遠走過來,伸出手,手心向上,好像是要什么東西。安則故意打了她一下,起先,風霞撅起嘴,以為安則不喜歡她,后來,她看見安則一直打撈追尋著她的眼神,眼神里面滿是愧疚,失落和期待,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是跟她逗著玩的,于是,她又笑了。笑的時候,頭擺了幾下,是那種偷著樂的神情。安則眼睛濕潤,眼圈發(fā)紅,幾乎要落下淚來,看來,風霞的病情已經(jīng)有所好轉(zhuǎn),起碼不像剛開始那樣沉重了。
自從那次無意中打手心開始,風霞就喜歡上了玩打手心手背的游戲。一有空,茶余飯后,安則就拉過兩個小凳子,二人相對而坐,伸出兩只手,先是手心拍手背,后來只打手背,看對方的應急能力和反應速度。起先,風霞老是被動,挨了打也不往回抽手,而是傻傻地看著安則,好像要從安則臉上找到什么答案。后來,她慢慢學會躲閃,學會逃跑,帶有一點點聲東擊西的狡猾,還學會了帶一點點欺騙的躲藏。每一天,安則都能看到風霞身上的變化,完全可以說是進步。有一次,風霞的女兒曼曼來看母親,發(fā)現(xiàn)她不僅吃胖,渾身上下干凈通香,最主要的是眼神里不再是空洞,不再是漠然和一片死氣,而是藏了些許精氣神和智性的光芒。曼曼高興得直抹眼淚,對安則不知說什么好。安則卻朝她擺擺手,說,什么都不要說,就是因為我能照顧好這類病人,了解這類病人,我才敢接受她,否則的話,就不會有這么好的效果。曼曼激動地點點頭,臉上掛著眼淚,看著她媽笑了。
慢慢地,安則發(fā)現(xiàn),風霞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處于那種半瘋半傻狀態(tài),有時也清醒。清醒的時候還會拉著安則洗澡,上床,并排躺在床上,然后緊緊把他抱在懷里,像他是她的一個孩子。每每這時候,安則的眼淚就會掉下來,他要的就是這種愛與被愛的感覺,要的就是這種找回家常愛情的感覺。他常常想,身體健康的人都一點點丟失自己,被欲望控制,而身體有殘缺的人,他們欲望被迫中止,所以不太懂勢利,只有將生命唯一保持下去的渴望。在所有的渴望中,人,只有這種渴望是純正的,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欲念,是最樸素的欲念,在這種欲念下生存生活,人才不會迷失自己,才不會偷偷摸摸,才會正大光明地去表達愛。一時間,安則覺得自己很偉大,朋友們認為他很有先見之明,就因為找了風霞這么一個老伴。
安則一點點侍弄著風霞,仿佛時光又回到從前,回到他和翠娥的愛情軌道中。安則知道,這一切都是他曾經(jīng)熟悉的,是他一切的過往。
說到底,安則找回風霞就是找回過去,找回愛情,雖說累了點兒,可這世上什么都不會貿(mào)然從天上掉下來,都是靠自己一點點創(chuàng)造出來的。當然,婚姻也是,寧靜的生活也是,可以這樣說,翠娥和風霞在他退休前后換了個班,或者根本就沒換,翠娥就是風霞,風霞就是翠娥,她們無法邂逅,卻相繼在他生命里出現(xiàn),他把自己鑲嵌進原始軌道里,使得生命列車依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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