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本名王震，90后。陜西子洲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作品散見于《延河》《作品》《青島文學(xué)》等。出版長篇小說《咸的人》《米粒》。

1

他近來發(fā)現(xiàn)一條通往二山的捷徑，比走大路能節(jié)省八九分鐘。二山是他給起的名字，本名叫什么，沒有人知道。他問過爺爺，爺爺說就沒個(gè)名字。他反問，人都有名字，它怎么沒有？爺爺笑著說，這個(gè)世間有太多叫不起名字的東西。他坐在石頭上，小手托著下巴，望著山下高速路的盡頭思索著，突然有了喜色，似乎想到什么，就像媽媽去的地方嗎？爺爺面露難色，作難地摸著他的頭，就你古靈精怪?；厝サ穆飞?，他邊走邊想，必須給它起個(gè)名字。他經(jīng)常來這里，一呆就是幾十分。無論如何都能算作朋友，既然是朋友，沒名字怎么說得過去。想到它是眾山頭的第二高，干脆叫作二山。

這天放學(xué)，本說好彈玻璃球，架勢都已擺開，無奈高飛奶奶鬧騰，著急忙慌地拉著寶貝孫子回家吃飯去了。剩下他們兩個(gè)人，玩得沒勁，就各自散去。他不著急回家。去二山上坐會(huì)，順便等爺爺回來。不多時(shí)，爺爺拄著鋤頭，拉只黑山羊，走路一高一低，老遠(yuǎn)就喊他，他看高速路看得出神，在想，什么時(shí)候他也能坐上飛馳而過的汽車，在黑黝黝的路面上走一遭。村里有太多人嘗試過，但很多人是一去不返，久久不見回來，爺爺說他們在外打工。他不這樣想，他覺得是被這樣平展誘人的路面迷住了。爸爸是這樣，媽媽應(yīng)該癡迷的最厲害。他記得，五歲那年媽媽和爸爸離開，再?zèng)]回來過。他問過爸爸，高速路的盡頭是哪里？爸爸說，沒有盡頭。他不明白，悄悄走開。爺爺快走近了，他才聽到，趕忙上去幫扶爺爺?？礌敔斠恢荒_放不平，問怎么了？爺爺指著身邊的黑山羊，追這狗日的崴了。他說，讓我來牽他。剛要靠近，它做出了激烈的反應(yīng)，搖頭晃腦，蹄子前后左右移動(dòng)，蠢蠢欲動(dòng)，像是要攻擊他。爺爺說，你把鋤頭拿上，你牽不住它。他是不服氣，不過想起剛才的情形，還是心有余悸。

看他悶悶不樂，爺爺說，它不是普通的山羊。他說，難不成是金山羊？爺爺說，那倒沒有。他說，那是？爺爺說，是野山羊，好動(dòng)得厲害，你看它尖銳的犄角，正是壯年。他惡狠狠地看眼它，它并不回避，昂首挺胸，似乎在故意挑釁，在說，怎么，不服氣過來啊。他氣得臉通紅。

回到家，爺爺找了根韁繩，把它拴在碾子環(huán)上。它看自己被束縛住，就使勁繃?yán)?，想逃脫。他站在邊上看好戲，路上不是挺厲害么，現(xiàn)在不行了？張揚(yáng)啊？它咩咩咩咩地叫喚。爺爺從坡地割了把草，給它喂，它把頭偏開，好像草上有毒。爺爺腳疼得厲害，把草給他，說，你喂它吃，千萬不要戲逗，逗毛了，你可招架不住。他不信，不就是只羊么，還能翻天？變成孫猴子，也大鬧天宮？他把草伸到它嘴邊，它頭僵直地邁開，傲氣十足的樣子。他說，好，你不吃，有你吃的時(shí)候，餓著吧。它昂著頭，咩咩咩咩叫不停。他說，后悔了？后悔就吃。把草再伸過去，它依然不搭理。

晚上爺爺腳腫得老高，奶奶拿熱水敷。第二天看沒效果，讓他到赤腳醫(yī)生那里買瓶紅花油，專治跌打損傷的。他路過碾子，看它蔫頭耷腦地臥在碾盤下面，大概是餓的，昨晚到現(xiàn)在水草未進(jìn)，他想等紅花油買回來后給它喂些草。出了大門，看到赤腳醫(yī)生過來，他吶喊，讓到他家來。赤腳醫(yī)生到家里給爺爺看了腳，說，崴得不輕，可能傷到了筋骨，好好休養(yǎng)。爺爺嘆氣，這可怎么辦，傷筋動(dòng)骨一百天，再有一個(gè)月就要收秋了，地里的莊稼誰往回拾掇。奶奶常年有病，哼哼著說，走一步看一步，盡瞎操心。他去坡地砍草，給它喂，它還是不吃。他生氣，扔下草，說，你狗日的愛吃不吃，難道要我求你？走到家門口，他轉(zhuǎn)過頭，說，想得美，不吃餓死你。奶奶問他在和誰說話，來誰了？他說，沒來誰，和黑山羊說。

后晌放學(xué)，他再去看，草稀稀拉拉地剩幾根，他問奶奶，你把草拾掇了？奶奶說沒有。他看著站得端直的它，笑瞇瞇地說，你不是不吃嗎？餓了吧，誰會(huì)和肚子過不去，何必呢？它氣得搖著頭，后退幾步，往前走幾步，犄角比劃著不同形狀，黑眼睛看著他，打幾個(gè)噴嚏。他去窯里舀盆水，喂它，怎么能忘記給喝水呢？

2

赤腳醫(yī)生給爺爺弄了副拐，爺爺說，有一根就夠，架兩根沒得用。學(xué)校就有人叫他的爺爺三條腿，他起初沒反應(yīng)過來，逐漸有人在前面加了人稱，他聽著窩火。召集好朋友準(zhǔn)備去雪恥，沒想到朋友聽說要去打架，瞬間樹倒猢猻散，不是怕家里人打就是怕挨老師批評(píng)。他更難受，什么朋友，吃方便面吃糖時(shí)怎么不說這話。他一個(gè)勢單力薄，肯定去不成。朋友說，去告訴老師，讓老師收拾他們。他鄙視這樣的辦法，這是怯懦沒有本事的做法，會(huì)愈發(fā)地讓那些人看不起。他白了眼朋友，走開。

心里憋屈，進(jìn)了院子，看到黑山羊躁動(dòng)不安。他正沒處撒氣，你狗日的玩的倒是歡實(shí)。他拿起邊上立著的棍子，過去直指它，喊道，別動(dòng)，再動(dòng)打死你。爺爺坐在小板凳上，說，航航，不敢那樣，它好像對(duì)咱不滿。他說，給吃給喝，有什么不滿的，我倒要看看。它根本就沒聽他說話，蹦跳得更歡。他上去解它的韁繩，說，好，這里地方小，我們?nèi)テ碌?。爺爺想起來制止他，腳疼得要扶著墻才能站起，哪能追上他。他拉著它出了院子。

下了坡它就由不得他掌控，像是看到了大草原的野馬，跑起來，他難以控制，就去死命地抓韁繩。它力氣大，拉著他四處跑。他用腳抓地面，磨出長長的土道子，過了小河，他以為它是想去河邊的草灘。他欣慰，說，要吃草就說要吃草，這么拼命干嘛。它只是跑，管后面人說什么。一鼓作氣跑過草地，跑到上山的路。不是他當(dāng)機(jī)立斷，抓住路邊的樹干，它不知要跑到哪里。到山上就麻煩了，危機(jī)重重，山大了，他去哪里找。還有，別再把他拉拽到溝壑里。他不敢再大意，累得喘不過氣，暫且把韁繩綁在樹干上，他也好歇緩歇緩。

它大概也疲倦，想臥下，他故意詐唬，你要臥，我偏不讓。三番五次后，它把頭垂下，嘴輕拂地面，氣息吹動(dòng)著塵土。他心軟了，發(fā)了慈悲，說，臥吧，我們歇會(huì)，然后平心靜氣地聊聊?？葱⒌貌畈欢嗔耍D(zhuǎn)過頭仔細(xì)看它，想用手撫摸它的鼻梁，又害怕它像剛才那樣發(fā)瘋癲狂。順著鼻梁上去，從它眼睛里看情不情愿，此刻處于什么狀態(tài)，溫和還是暴躁？它眼睛無神，呆滯地盯著地面。來家都快半個(gè)月了，成天不好好吃喝，不瘦弱才怪。他說，我們好好聊聊。它無動(dòng)于衷，保持著姿態(tài)。他說，你說說，為什么不吃不喝，嫌棄吃的不好？它不動(dòng)彈。他說，你是羊，不吃草吃啥？肉你吃嗎？肯定不吃。自然課上老師說過，羊、兔子是食草動(dòng)物。身上的毛在流動(dòng)，也有可能不是它在動(dòng)，而是風(fēng)在吹。他說，你還是吃面吃饃啊，不早說，你不說我能知道？看到它嘴巴鼻子干巴巴的，他靈機(jī)一動(dòng)，站起來，說，你等會(huì)。跑開了。入秋的地里，村里雖然沒多少人，但平坦的川地山地都種著莊稼。其實(shí)最大的問題不是種，是收割，像他家，爸媽不在，就爺爺奶奶，現(xiàn)在好了，爺爺崴了腳，奶奶有病。誰往回收割？夜里睡下，他聽見爺爺奶奶說這事，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也不知后來商量的如何。整齊劃一的紅薯梁子，蔓子四散，地下埋著的紅薯指定不小，刨幾個(gè)，然后再把蔓子埋上，神不知鬼不覺。邊上還有蘿卜地，拔幾根，蘿卜水靈。衣裳里裝得滿滿的，跑回到樹下。它閉著眼睛，他說，別睡啊，沒勁，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吃的。它眼皮動(dòng)了動(dòng)，沒睜開。他把紅薯蘿卜掰斷，新鮮、甜美，香味爭先恐后地涌入鼻子，它有了動(dòng)靜。試著把頭伸過來，看著他手里的紅薯和蘿卜。估計(jì)是不好意思吃，他讓一步，主動(dòng)給遞過去，它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原來是要吃這啊，早說么，現(xiàn)在正是秋上，地里多的是。村里人沒事誰到山上來，完全是他們孩子們的天下。

晚飯時(shí)，事情就敗露了。主家找上門，要爺爺奶奶賠償。爺爺賠著笑，娃到底刨了多少？主家趾高氣昂地站著，紅薯糟蹋了不少，地里還撂著掰斷的，蘿卜我數(shù)了下坑，十幾個(gè)。他很明白，這是趁火打劫，就說，哪里有那么多，總共加起來才四五個(gè)。主家說，小娃娃可要實(shí)誠。他說，我說的是實(shí)話。爺爺說，誰能給你證明，當(dāng)時(shí)還有誰？他支支吾吾，忽然有了喜悅，說，它在。爺爺說，誰？他說，黑山羊。主家不禁大笑，說，誰，黑山羊？指著外面碾盤邊站著的它，說，它？他說，不可以嗎？爺爺不再問他，開始給人家賠禮道歉，看是想要賠錢還是賠東西。主家說，本來不能要，但我那兒子不爭氣，我掙一個(gè)是一個(gè)。爺爺說，那賠錢？主家說，能行。爺爺掏出二十塊錢，遞過去，說，夠不夠？主家喜上眉梢，夠了夠了。那晚爺爺說他好久，他委屈得掉眼淚，明明是人家胡說，大人說的話就是真的嗎？跑去和院子里的黑山羊依偎著。十一點(diǎn)多，奶奶才把他乖哄到家里，睡下。

3

這件事后，黑山羊的倔脾氣有了改變。他放學(xué)還沒到院子，就聽見它咩咩地叫喚，像是在迎接他。表達(dá)欣喜想念之情。他到院子先不回窯里，書包也不放，就站在它跟前，撫摸著它的脖子鼻梁，像電視上那些英雄，撫摸著自己的寶馬。他給爺爺提出，試著脫去它的韁繩，看它的樣子差不多已經(jīng)被馴服了。爺爺搖搖頭，別那么容易相信，說不準(zhǔn)你看到的是假象。他說，你說黑山羊是裝的？爺爺說，有這個(gè)意思。他說，黑山羊又不是狐貍。爺爺說，畢竟是野的，常年四處跑逛，哪這么容易就被馴服。他不同意爺爺?shù)恼f法。隔了幾天，放學(xué)閑著沒事，他解開韁繩，拉它出去吃草。出了院子，他就解脫韁繩，抱住它的脖子，頭在上面蹭了幾下，說，自由跑會(huì)兒，說好哦，還得回來。它身體靜如止水，絲毫沒有上次的躁動(dòng)。他就放脫手。它先是不動(dòng)，他說，你自由了，走走看。它不動(dòng)，他就推它。它試探地走了幾步，他正得意，它登時(shí)飛跑起來，比上次更快。他傻眼了，邊追邊罵，狗日的，不仗義，我給你自由，不是讓你離開。兩條腿怎么能跑得過四條腿，它是往山上跑了。他上了個(gè)陡坡，就彎腰喘氣，心想，這下完了，不聽爺爺?shù)脑?，讓它逃了。它難道真有狐貍的性子？不可能。打死他他都不相信，難道它是妖怪？狐貍變的？不過是披了層羊皮囊罷了。太陽在逐漸低矮著身子，秋風(fēng)吹動(dòng)著地上的莊稼、野草，他身體里透過一陣凜冽。天邊抹刷出的紅暈，凄涼不已。爺爺說過，村里老人去世了，埋葬時(shí)都經(jīng)過這里。

他直不起身子，熱汗頓時(shí)冰涼掉，凍結(jié)了身子。想站直，走出恐懼，身子咯嘣嘣地響，碎裂，痛楚縈繞心間，久久不去。四周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飛速旋轉(zhuǎn)。他迷了方向，就要倒下。這時(shí)，不知從哪里傳來幾聲熟悉的咩咩聲，他清醒過來，身體有了溫?zé)?。順著聲音跑去，耳邊的風(fēng)呼呼后退，就一個(gè)目標(biāo)，接近聲音。有時(shí)聲音消失匿跡，他憑感覺找尋。來到二山，他看見了黑山羊。在他經(jīng)常站著的地方，端直地站著，看著遠(yuǎn)方。他跑過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黑山羊溫和地臥在他身旁，他摟抱著它軟綿綿暖融融的身子放聲大哭。五歲時(shí)，他就這樣追逐過媽媽，奶奶拉著他的手，他撒野打滾地掙扎?？醋凡簧?，就嘶聲力竭地喊叫。媽媽自始至終沒回頭。奶奶說媽媽去掙錢了，不多久就回來。然而，晃眼七年過去了，他告訴自己，不為空幻的想象哭泣?？芍灰^年看到朋友的爸爸媽媽，他還是忍不住抹眼淚。

哭累了，沒想到竟然趴在它身上睡著了。醒來時(shí)，月亮懸在山上，星星眨巴著眼睛，擠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從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象，靜得可以聽到心跳。溝里傳來爺爺奶奶的喊叫聲，他拍下黑山羊，說，走，回家，爺爺奶奶等著急了。吃飯時(shí)，他蹲在黑山羊跟前，不時(shí)給丟一筷子，說，吃吧，以后，只要有我的就有你的。黑山羊吃得津津有味，吧唧著嘴。

4

地里的莊稼可以收割了。他家沒人收割，爺爺好點(diǎn)的腳那晚為找他又發(fā)炎了。奶奶著急，說，秋后雨水多，而且一下就是五六天，不行她去。他知道奶奶的身體，根本背不動(dòng)。他就自告奮勇，說，我去，我每天往回拿些。爺爺奶奶沒有其它辦法，要是雇人，快倒是快，可收割回來的莊稼最后賣的錢還不夠工錢。他們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

上學(xué)時(shí)，他利用中午下午放學(xué)的時(shí)間，可以背兩回。星期天就背四五回。晚上累得吃了飯，頭挨著枕頭就能睡著。在最后關(guān)頭，天陰沉了，地里的莊稼，還能背兩回。他要趕在下雨之前，全部給拾掇回來。奶奶怕他一個(gè)人孤單，就說，航航，你要不把黑山羊牽上。他說，對(duì)啊，我們兩個(gè)能熱鬧些。

后山的云彩越來越密，不斷壓過來，他得加快步伐，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fèi)。黑山羊在前面歡快地跑，他緊追它的步伐。去莊稼地必須經(jīng)過二山。溝里起了風(fēng)，不住地灌滿，等待傾瀉的那刻。他心里盤算，必須一次拿回去，兩三次肯定來不及。眼看雨就要來了。黑山羊不懂，邁著很是矯健的步子。

山上沒幾個(gè)人，地里的莊稼，應(yīng)拾掇回去的早就拾掇回去了。他看到剪下的谷穗，還能裝兩蛇皮袋。他背一袋可以，兩袋莫說背著走，怕站都站不起來。背動(dòng)背不動(dòng)他都要嘗試。兩包壘一塊，到大腿上來。他艱難地挪移到臺(tái)子上，綁好繩子，站在下面，準(zhǔn)備背起來。嘗試幾次，站不起來。有次倒是站起來了，沒走幾步，就被背負(fù)的重量帶倒。躺在地上，背下墊著兩包谷穗，望著黑云密布的天空，他感到絕望，欲哭無淚。山下傳來吆喝聲，他跑到崖邊看。溝里的窄路上有人趕著驢馱莊稼。他沮喪地回到谷穗跟前，想辦法怎么拿回去，這是當(dāng)務(wù)之急。

黑山羊呢？不會(huì)是跑了吧。他四處尋，谷穗沒拿回去，把它再丟了，那可真是賠大發(fā)了。環(huán)視一圈沒找見，他急得大喊大叫。沒有回應(yīng)，只有他的回聲在山澗飄蕩。他死人般地躺在地里，讓天塌下來吧，正好把他掩埋。咩咩咩咩……他尋聲望去，遠(yuǎn)處的崖畔上站著黑山羊，他吆喝一聲，它飛奔過來?？耧L(fēng)露出了兇狠的面目，天邊響起轟隆隆的雷聲。黑山羊站在旁邊，他渾身有了勁，重新整理谷穗袋子，使出最大力氣。黑山羊用頭拱他，他說，別鬧，等我背起來，咱好早點(diǎn)回家，不然要淋雨。黑山羊不管，不停地拱，他想它是不是想做什么？就停下手里的活，說，你想做什么就做吧。黑山羊臥在谷穗袋子旁，用脊背拱。他不太明白，這是想做什么？雷聲一聲比一聲大，咔嚓，幾乎能把天空炸裂。黑山羊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看，對(duì)視上后，轉(zhuǎn)移到谷穗袋子上，脊背再靠近。他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但還是吞吐地說出來，你是想馱谷穗袋子？黑山羊咩咩咩咩地叫起來。他把少的那袋搬起來，擱在黑山羊身上，用短繩做了簡單的捆綁。他背起剩下的那袋。

回去沒幾分鐘，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傾盆大雨。他和黑山羊站在門口，看著檐上流下的雨水，摔摜在地上，迅速匯聚，流向別處。

5

小學(xué)升初中，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破格錄取到縣中學(xué)。他不想去縣城，愿意去鎮(zhèn)上的中學(xué)。爺爺奶奶勸他到縣上讀，畢竟條件好。他們知道他的心思，就勸說，黑山羊你周末回來看，我們一定照顧好。他沒有當(dāng)即做出決定，一個(gè)人去了二山?？粗旅婺菞l黑黝黝像蛇一樣的高速路，他又愛又恨。沒多時(shí)，黑山羊跑來，站在他身邊。

他說，黑山羊，我就要走了，去縣城讀書。你說我去不去？我舍不得你。黑山羊把頭靠在他臉上，他感到一股熱滾滾的液體滑落，用手一摸，是眼淚。黑山羊流淚了。他緊緊抱住黑山羊，跟著哭。爺爺說得對(duì)，前途重要，將來要走出這里。他揩干眼淚，摸著黑山羊的頭，親近地說，我不在你可不能亂跑啊，乖乖等我回來。每周我都會(huì)回來看你。他帶著鋪蓋卷，背上書包，坐了村里進(jìn)縣城進(jìn)貨的三輪車。在出村子的岔路口，突然蹦出個(gè)黑影，是黑山羊，拼命地追趕著山輪車。三輪車噠噠噠的馬達(dá)聲，越來越激烈，覆蓋了一切。他看著心痛，站起來，向黑山羊揮手，喊道，不要追了，用不了幾天我就回來。最后它大概是追累了，停住腳，呆呆地看著遠(yuǎn)去的三輪車。

周五下午，他著急忙慌地收拾起書包，跑到車站，坐上回村子的車。天擦黑時(shí)，他到的家。黑山羊站在院子里，看他進(jìn)來，想猛撲過來，無奈有韁繩羈絆。他走過去，親熱地?fù)崦?。爺爺聽見?dòng)靜從窯里出來，說，回來了。他說，怎么又把它拴住了。爺爺說，最近村里常來收購野山羊的。他說，收購做什么？奶奶出來倒泔水，說，賣到縣城飯館，聽收購的人說，城里人就愛吃野山羊肉，肉勁道，味道純正。他痛恨地說，咋不去吃屎。

臨走時(shí)，他千安萬頓照顧好黑山羊，不要讓那些毒手伸過來，就是給多少錢也不賣。爺爺奶奶讓他放心，一定會(huì)保護(hù)好黑山羊。他再次回到家時(shí)，看到黑山羊脖子處的毛在太陽光下黑紅黑紅，沒有韁繩的束縛，臥在碾盤下?？此M(jìn)來，只是象征性地站起來，然后又臥下。

他問爺爺，黑山羊怎么了？

爺爺說，不曉得，你走后的第二天，它就瘋了。不顧一切地要掙脫韁繩，我想過去給解開，卻靠近不得。它把韁繩繃得特別緊，直到脖子上的套帶斷掉。

他說，它要來追我？

爺爺說，不是。那天掙脫韁繩后，它下了坡，在村里的大路上飛奔。村里人都驚訝，羊能跑得那么快，快趕上汽車了。晚上它自己回來。見天不怎么吃喝。

爺爺想到了什么，補(bǔ)充說，它每天去二山，望著遠(yuǎn)方。晚上慢悠悠地回來，臥在碾盤下。

他說，那天村里的大路上有什么經(jīng)過？

爺爺說，我問了，有一輛載滿野山羊的車過去。

他從地窖里拿了蘿卜紅薯，蹲在它面前，掰成一截一截地喂，它把頭伸過來聞聞，不吃。看它瘦骨嶙峋的樣子，他央求，吃點(diǎn)，多少吃點(diǎn)，不然會(huì)餓死的。它不吃。夜里，他沒睡著，思考著爺爺說的話，想弄清楚它那天瘋狂舉動(dòng)及現(xiàn)在不吃不喝的緣故。天剛亮，他就穿好衣裳，準(zhǔn)備出門。奶奶問他這么早去哪兒？他說，帶黑山羊去轉(zhuǎn)轉(zhuǎn)。奶奶說，注意安全啊，到吃飯時(shí)可要回來。他嗯了聲，出了門。村莊一片靜寂，偶有幾聲雞叫狗吠，道路成了沒用的線條，扔棄在村莊的山川里。他走在前面，黑山羊跟在后面。

到了二山，他在石頭上坐下，黑山羊站在旁邊，目光隨著飛馳而過的車輛消失在空曠無邊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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