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采
第一眼閱讀劉國欣,一定是因為她對陜北的認真描繪,因而對比書寫呼蘭河記憶的蕭紅。閱讀多了就不愿意這樣比較,其實委屈她,她比蕭紅多了學者的身份。蕭紅對呼蘭河是記憶,劉國欣對陜北是諸神退位以后的精神研究;蕭紅因情感而苦惱或虛無,國欣則拆解虛無而自己永不可能虛無,一句道破則是才智高太多。蕭紅加魯迅,就有一點虎豹形似。所以我就沒有在評論她時提起蕭紅。中國現(xiàn)代文學嶄新的一代,自己就是新的標竿,不必提起誰,提起放諸世界文學的原則就行。陜北我不熟悉,但諸神退位以后的精神研究,這個領(lǐng)域我熟悉。拉高審視她的書寫企圖和雄心,這個不困難。她少作或不擅飄忽之筆,但她沉潛堅實如大片土地,細細飛沙自有清機徐引,女性思考的邏輯性貫穿整個人和日日伏案的文字耕作,一個很適合學校或報館的知性逐漸沉淀的書寫者,應(yīng)該是西北文學一道新的風景線吧!過往我們幾乎沒有聽聞過任何一位西北女性作家。我對陳忠實、賈平凹、莫言之類加起來的興趣無法超過兩天,因之格外對國欣驚喜,這道風景線姑且名之——嶺上開遍呦,映山紅。她敘述陜北的黃土綠禾,然后就是腰鼓上系的娃娃綢,鴛鴦鞋頭紅嫁衣。她剪紙般一剪一剪紙雕民族神學的陜北,緩緩靜流的浩浩湯湯,心情是童貞的明麗,帶著秀女的聰穎,筆調(diào)辣嗆時也紅椒淋漓,和蕭紅非常不同。說這是革命紅色之外千年的本色,陜北的幸福是衣柜的紅色,是永恒的寒冬臘梅與春風映山紅,明日的太陽下將沒有今天的煩惱。她使我想起一首歌:大河那個漲水那個沙呀浪沙呦一對那個鯉魚是一對那個蝦呦只見那個鯉魚是來戲個水呀不見那個小妹是來采那個花啊呦她有那旱地鯉魚一樣戲水的活潑。為什么是旱地呢?西北文風難免干巴巴的,尤其對我這出自四面海水的島嶼,半生又去了美國的作家而言。但我熟悉那戲水鯉魚相同的身姿,仿佛鳴沙山滑沙的滑板,和加州沖浪的浪板造型一致,《劃旱船》這種充滿向往的慶典舞也是陜北的嗎?亞利桑那沒有發(fā)展出類似的旱船舞倒像不應(yīng)該了。她仔細地說領(lǐng)牲、廟戲、黑白羊、貓鬼神、九件衣、舊古塔、紙花鋪、米叫魂,像落了時代的丫頭。她說因為好幾年只靠稿費生活,寫得格外認真勤快,無意識長期連綴文字是書寫者信仰的示現(xiàn)。我在其中找到對于她的領(lǐng)悟。龍樹《中論》之“總無生義”:“諸法不自生,亦不自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總無生?!闭f眾緣和合在一起,宛然共同呈現(xiàn),不可解的生,正是性空時如此接近的共生,無因是不共的,共生乃因為無生。她在寫一個茍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的境界。因此她說她離不開陜北,多少繁華也召喚不了,去去便回,也在說那里的人也一樣。這一段牟宗三曾用來說黃帝在黃河出現(xiàn)的“玄同彼我”,是緣起不是任何理性。我不適合寫白描西北記事文字的評論,冒純粹外行露餡的險,但可以抽象贈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從桃花島嶼掬水一瓢澆澆旱游的鯉魚,情深不似海也跨海了。詩贈一尾旱游的鯉魚:你的家鄉(xiāng)真如詩人描述灞原風雨定,晚見雁行頻嗎?神祇們臥倒空園白露孤墻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順流而下直走到唐詩八百里秦川整部唐詩都是你的故鄉(xiāng)膽怯前往的卻是我不會又是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嗎?不敢告訴妳詩詞讀了太多的我要下決心走進你的家鄉(xiāng)多么艱難你忽然開得如此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我怦然心動的忽然是一首遙遠的“愿隨春風寄燕然”本文作者系臺灣旅美女作家。欄目責編:魏建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