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玉
摘要:卞之琳是中國新詩史上現(xiàn)代派的杰出詩人代表,他融古化歐,在接受了以后期象征主義為主的詩歌的影響,又將這種影響通過接受與變異之后,與中國古典傳統(tǒng)詩歌相融合而巧妙地匯入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取眾家之長,在不斷地探索和發(fā)展過程中形成自己獨具智慧與哲理的詩風,在30年代的中國詩壇上獨樹一幟。
關鍵詞:卞之琳;詩歌傳統(tǒng);象征主義;詩風
卞之琳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史上的一位非常重要的詩人,其詩風融古化歐,他上承新月派,中出現(xiàn)代派,下啟九月詩派,對中國新詩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產(chǎn)生包含了詩人相當復雜的探索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乏將西方的象征主義和中國的詩歌傳統(tǒng)相融合的詩人。那么卞之琳便是這一過程中“中西融合”的體現(xiàn),古典詩歌傳統(tǒng)與西方象征主義在卞之琳的詩歌之中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李廣田也曾指出這一點,他說:“作為一個詩人,卞之琳在其思維方式上,感覺方式上,不但是承受了中國的,而且也承受了外國的,不但是作品內(nèi)容上可以說是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的?!盵1]但不同于同時期(現(xiàn)代派詩歌的代表詩人戴望舒、何其芳等創(chuàng)作的主情派詩歌,卞之琳創(chuàng)作的是主智派詩歌,注重詩歌的理趣和哲思。
首先從卞之琳的詩歌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關系來看,卞之琳在回歸我國詩歌關注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同時也具有宋詩的理趣。
卞之琳早期的詩歌,較多表現(xiàn)當時社會現(xiàn)實,寄情于同歸沒落的社會下層平凡的小人物,以及描寫城鎮(zhèn)“灰色景物”的詩。如《一個閑人》中那個把手中小核桃磨得滑亮的閑人,在詩人看來正是一天天地磨掉自我的生命?!鞍」?你看他的手里,/這兩顆小核桃,/多么滑亮,/軋軋的軋軋的磨著,/磨著,/唉!/不知磨過了多少時光?”卞之琳向世人展示了一個北平市民的空虛、萎縮的精神狀態(tài)。又如《叫賣》中,“小玩藝兒,/好玩藝兒,/唉!/又叫人哭一陣。”早期的卞之琳總是擅長從凡人小事入詩,從平常的生活畫面挖掘深刻的哲理。再如《苦雨》、《過節(jié)》等作品,既有對平凡小人物的空虛可憐的人生的同情,也有對他們無奈的生活態(tài)度的批判和諷刺的態(tài)度,但其實詩人卻是通過這些作品來表達對超越現(xiàn)實的當下社會和人生的冷峻幽深的哲理沉思。其實寫平凡小人物是我國詩歌早有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遠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早已開辟了中國詩歌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
宋代理趣詩的一大特色就是情理合一,但詩歌中情感的表達方式并非直抒胸臆,直接宣泄,而且融情于理,是隱藏的,這與卞之琳的詩歌是相似的。此外,宋詩與卞之琳的詩歌都喜歡運用典故,來闡述道理,并且這些典故大多來自于我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卞之琳對這些典故進行了新的創(chuàng)造,使其具有新的內(nèi)涵。如《距離的組織》中,“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xiàn)在報上?!?這一句運用了“獨上高樓”這一典故,在中國古典詩歌之中,“獨上高樓”最早出現(xiàn)在晏殊《蝶戀花》中:“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撕笠膊粩嗟乇灰茫蔀槲覈诺湓姼鑲鹘y(tǒng)中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典故?!昂雎牭靡磺е亻T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這一句中的“盆舟”又是化用《聊齋志異》里記白蓮教徒的典故,由此傳達出豐富的內(nèi)涵。對于《距離的組織》一詩,詩人自認為“整首詩并非將講哲理,也不是傳達什么玄秘思想,而是沿襲我國詩詞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一種心情或意境?!盵2]由此可以印證卞之琳沿襲我國詩歌傳統(tǒng)的意象的特點。
宋詩由于受到雜劇藝術的影響,出現(xiàn)“以劇入詩”的戲劇化特征,這與卞之琳的戲劇化追求和藝術手法是相通的,當然,雜劇藝術對宋詩的影響是內(nèi)在的,并沒有使宋詩真正雜入戲劇因素,而卞之琳的詩歌卻是有意識的運用戲劇化手法,是詩歌的戲劇化和小說化。[3]如《酸梅湯》,可以說是一首戲劇獨白詩,整首詩都在以“我”的口吻在說話,“我”的所見所聞,行為動作都通過獨白的方式表達出來,用一種戲劇化的獨白來表現(xiàn)人情冷漠的一種沒落情緒,通俗又直白的語言里蘊含著對于社會現(xiàn)實,對于人生的深沉的思考。由此觀之,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聞一多、徐志摩的影響,師承新月派。他說:“我在寫詩‘技巧上,除了從古、外直接學來的一部分,從我國新詩人學來的一部分當中,不是最多的就是從《死水》嗎?例如,我在自己詩創(chuàng)作里傾向于寫戲劇性處境、做戲劇獨白或?qū)υ?、甚至盡量小說化,從西方詩里當然找得到較直接的啟迪,從我國舊詩的‘意境說里也多少可以得到間接的領會,從我的上一輩的新詩作者當中呢?好,我現(xiàn)在翻看到聞先生自己的話了,‘盡量采取小說戲劇的態(tài)度,利用小說戲劇的技巧等等?!盵4]不難看出,卞之琳注重刻畫典型的戲劇化手法,與宋詩的戲劇化藝術有共通之處。
從卞之琳的詩歌與西方象征主義的關系來看,盡管波德萊爾、魏爾倫等詩人也影響過卞之琳初期的創(chuàng)作,但是卞之琳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的詩歌主要還是受到了后期象征主義詩人里爾克、艾略特等人的影響。在追溯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時,卞之琳說:“最初讀到二十年代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還好像一見如故。有所寫作,不無共鳴?!薄皩憽痘脑芬约扒岸套鞯耐小に埂ぐ蕴貙τ谖仪捌谥虚g階段的寫法不無關系。”[5]可見,卞之琳的確是受到了后期象征主義艾略特等現(xiàn)代派詩人的影響,由此走上了主智派的詩歌道路。因此在研究卞之琳的詩歌時,對于艾略特等后期象征主義詩人對其的影響的研究也是必不可少的。
與前期象征主義的自我表現(xiàn)相比,后期象征主義更喜歡的是讓自我消失,主張“詩的非個人化”,這就要求創(chuàng)作時要以一種客觀、冷靜、理性的態(tài)度,這也是卞之琳與同時期的詩人戴望舒、何其芳等人走上不同的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的原因,同樣受到了西方象征主義的影響,戴望舒等人在詩歌之中融入自己的情感,因而走向主情派的道路,而卞之琳卻因為這種“冷的理性”而走上主智派?!袄溲獎游铩笔潜逯諏ψ约簞?chuàng)作態(tài)度的概括,他說“我寫詩,而且一直寫得是抒情詩,也總在不能自已的時候,卻總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動物。[6]”這種客觀、冷靜的心態(tài)決定著卞之琳詩歌的創(chuàng)作風格,而后期象征主義的詩歌具有“哲學化”特點,對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研究者們把卞之琳的這種智慧與辨證的特色與玄學派相提并論。卞之琳在葉公超的指引下接觸了艾略特的作品,卞之琳說:“他(葉公超)特囑我為文學創(chuàng)刊號專譯T·S·艾略特著名論文《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親自為我校訂,為我譯出文前一段拉丁文motto。這些不僅多少影響了我自己在30年代的詩風,而且三四十年代一部分較能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新詩篇的產(chǎn)生起過一定的作用?!盵7]由此觀之,卞之琳的確是受到艾略特的影響并將這種影響融入到詩歌之中,艾略特提出了一種詩的原則:詩人能“像聞到玫瑰花香一樣立刻感受到他們的思想”,從而提出客觀對應物的理論。卞之琳便是以艾略特的這種詩的原則進行創(chuàng)作,從剎那的感覺中提升起哲理與智慧,讓讀者去欣賞,去感受詩人的思想,卻又將趣味融入象征主義的理性之中,如《斷章》中,“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首詩涵蘊的人生哲理相當豐富,為人們的欣賞提供了諸多可能性。短短四句便表明了世間人事的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關系,從而上升到哲學層面的思考,形成了“哲思”,道出了“世間的萬事萬物都不是孤立的,靜止的,都是有聯(lián)系的,變化的,是你中有我,我中存你的”辯證關系。在中國現(xiàn)代新史詩上,卞之琳是第一位真正具有自覺的哲學意識的詩人,西方后期象征主義詩人對這種“哲學意識”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投》討論命運觀,《斷章》表明了主客體的相對性,《水成巖》描述時間的體驗,這些都屬于后期象征主義詩歌的話題,都體現(xiàn)出卞之琳詩歌中所包含的上升到哲學層面的思考的內(nèi)容。
在詩歌的語言上,我們不難從卞之琳的詩歌之中看出艾略特等人對他的影響。艾略特的《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曾在卞之琳的詩歌中多次被化用。如其中的一句“連綿的街道像冗長的爭論,/帶著陰暗的意圖,/引誘你向一個不可抗拒的疑問……”,曾被卞之琳巧妙地化用在《歸》中,“像一個天文家離開了望遠鏡,/從熱鬧中出來聞自己的足音。/莫非在自己圈子外的圈子外?/伸向黃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這兩句中,艾略特將“街道”比作“冗長的爭論”,而卞之琳將“路”比作“一段灰心”,二者同樣都是象征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再如艾略特的《序曲》第四節(jié)中,“他的靈魂被緊張地扯過,/那一排樓房后隱沒的天空,/或者被固執(zhí)的腳步踐踏著,/在四點、五點和六點鐘;/還有裝煙斗的短粗的指頭,/還有晚報和那些眼睛。”而卞之琳似乎是受到了艾略特的啟迪,對于這一節(jié)中的“在四點、五點和六點鐘”頗有偏愛,在其詩歌中也得到體現(xiàn)。如在《距離的組織》中,“友人帶來雪意和五點鐘”,在《墻頭草》中,“五點鐘貼一角夕陽,六點鐘掛半輪燈光”,都將艾略特的“五點和六點鐘”巧妙地融入詩歌之中。
卞之琳將西方后期象征主義的技巧與中國古典傳統(tǒng)詩歌的意境巧妙融合在一起,可謂是“融古化歐”,他在不斷地探索與發(fā)展過程中將中西方詩歌文化交流、融合、碰撞從而產(chǎn)生出獨具個人特色的新的哲理詩,從而為二十世紀30年代中國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對中國新詩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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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37.
[3]王澤龍、王晨晨.卞之琳理性詩歌與宋詩理趣.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4.
[4]卞之琳.完成與開端:紀念聞一多先生八十生辰[M].卞之琳文集(中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55.
[5]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6]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7]卞之琳《赤子心與自我戲劇化:追念葉公超》,引自《地圖在動》第二八六、二八七頁,珠海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四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