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衛(wèi)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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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衛(wèi)東
晚上六點,來澡堂洗澡的人最少。這個時間,下午洗澡的人泡了堂子、搓了身上的泥兒,肚子嘰咕叫,身子乏透了,迫不及待想回家,端起大瓷碗,盛滿稠粥,如一棵春雨后的山筍,吱吱響地汲取汁液。晚上準備來洗澡的人,一般還沒吃完飯,正往肚里塞饅頭預備洗澡抗饑,或者一邊衣柜中翻著換洗的內(nèi)衣褲,一邊高聲喊著婆娘準備肥皂洗頭膏搓澡巾。
老人卷縮在清雅閣門前的黑影里,等著這個時間。冬夜的風冷,順著墻角打旋兒,鉆進脖子,能把人凍透。老人用手按著棉大衣的領(lǐng)子,把脖子緊緊圍住。高高豎起的領(lǐng)子,把臉遮得只留下窄窄的一條,這使得過往的人們只能從老人頭頂?shù)陌装l(fā)判斷大致的年齡。清雅閣門口的電燈賊亮,偶有車輛經(jīng)過,揚起的浮塵,在光影里上下起舞。正門口兩根長長的鋼管斜伸到半空,高高挑起兩個大紅燈籠,光線在門前籠著一團紅云,透著一種曖昧的色彩。
出來的人越來越少。差不多了!
老人慢慢站起來,原本因寒冷團著的身體打開,兩只腳輪番跺著堅硬的地,讓腿上的酸麻一點點退去。老人抬起頭,看“清雅閣”三個字牌匾,一只手努力向上伸著,似乎想摸摸牌匾上的字。但試了幾次,還是差了半胳膊的距離。老人收回手,長出一口氣,雖然沒摸到,但臉上卻有一絲笑意。
清雅閣,一個澡堂子,卻取了一個文氣的名字。老人不認幾個字,但這三個字,卻在心里,一筆一劃描了很久。
售票口,木牌上寫著:洗澡十元。
老人有些猶豫。十元,在橋北澡堂,能洗三次了。老人靠著墻,內(nèi)心來來回回拉鋸。
老人再次抬頭看看牌匾,黑面金字的匾看著很厚重,斜角有一道裂紋。這是一塊歷經(jīng)歲月的匾,也是心里頭翻騰了二十年的匾。
買!老人終于下了決心,一只手,有些抖,遞過去一張錢。
老人費力掀起大門口厚厚的棉門簾,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腳臭、肥皂、洗發(fā)水以及煙味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很特別的味道。
是這個味兒。老人站在門口,不急著進來,深吸兩口,神情癡迷。
哎,老頭,要進來就快進來,掀門簾兒跑風,冷!有個聲音喊。
老人用手揮揮霧氣,看清是一個跑堂的在喊。跑堂赤裸上身,下身穿一只長長的、與褲子差不多的大褲衩,肩上搭一條分不清顏色的毛巾,手指著老人。
說你呢!洗不洗?不洗就出去,洗就趕緊進來,好狗不擋路咧。
跑堂的話,引起一陣哄笑。有個浴客,站在火爐邊倒水,笑得夸張,腰間圍的毛巾滑落,露出兩瓣黑黑的屁股。
老人狠狠瞪了一眼,慢慢走過來,遞過一只二指寬的木牌。跑堂斜了一眼,不接,頭一扭,嘴里喊,15號一位!聲音悠長,穿透力極強,在水霧彌漫的堂子里迅速傳到每一個角落。
15號床鋪在中間位置,鋪的布單雪白雪白。床呈坡形,有一些角度,人躺上去很舒服。床尾一只柜子,剛刷的漆,泛著明亮的光。柜子上甚至還有把鎖,鑰匙上拴著一根紅色橡皮繩圈,讓老人感到很神奇。
不愧是清雅閣,全縣城最好的澡堂子,就是不一樣。老人脫下棉大衣,伸直腿,愜意地躺著,有些不舍得起來。
老頭,要茶不要?跑堂來到床前。盡管他覺得眼前的這個老頭不會有多大油水,但還想試試。
老人不情愿地坐起來:多少錢一壺?
一塊錢一壺。
自帶茶葉多少錢一壺?
跑堂的鼻子里嗤的一聲,對自己的判斷力很是佩服。果然沒錯,面前的老頭就是一個窮光蛋,榨不出什么油水。
自帶茶葉也是一塊錢一壺!跑堂的語氣有些重。其實自帶茶葉五毛一壺,但跑堂就是覺得今天這個老頭不順眼。
老人想說什么,但嘴唇微動,沒說出來。拉過棉大衣,從里面?zhèn)瓤诖锾统鲆粋€小紙盒,打開后拿出一袋精裝壓縮茶,放在床頭小茶桌上。
拿去,來壺茶。老人語氣非常平靜。
跑堂的看著這包茶,有些吃驚。本來他以為,這個貌不驚人、甚至有些諾諾的老頭,最多掏出一包花碎。來這里,喝花碎的多,一小包花碎兩毛錢。不就是給水加個色嗎,碎茶葉加茉莉花末,泡出來也香,一樣喝。
跑堂的拿過茶包,摸索了半天,茶包光光的,卻沒有辦法打開。老人冷冷地看著,伸手拿過,摸到上面暗藏的豁口,輕輕一撕,幾粒墨綠的鐵觀音跳到手上。
這是好茶,你給我全泡壺里,想喝,從壺里倒,別在手心里藏我的茶葉。老人口氣依然平靜。
那是那是。跑堂的點著頭,聲調(diào)低了許多。心里有些吃驚,眼前這個老頭,看起來是個行家。
跑堂的拿過一只茶壺,把茶葉倒進去,甚至把茶包拿起來,用手彈了彈,示意老人,茶葉確實全部倒壺里了。
老人微側(cè)過身子,從棉大衣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拍在床頭桌上。
有火沒有?老人問。
大金渠!跑堂的眼睛有些直。來這里的,大都是抽灰色的小金渠,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大金渠??粗t彤彤的煙盒,跑堂的手指微微顫抖,極想伸手摸摸。
老人打開煙盒,大方地遞給跑堂的一支,又問:有火沒有?
???噢,有有有!跑堂的醒過神,手有些抖,火柴連劃幾根,都沒劃著。
老人手又一翻,遞過一張票子,咳嗽兩聲:過半個小時,約莫我快從里面出來,到門口,叫兩籠劉記包子,記住,要松枝墊底的,不要籠布墊底的,明白嗎?
明白明白!跑堂的徹底服了,頭如搗蒜。劉記包子,最貴的用松枝墊底,蒸出來有清香,比平常的貴一塊錢。跑堂的有些興奮,這老頭干巴瘦,飯量肯定不大,兩籠包子吃不完,自己也可以嘗嘗鮮。想起劉記包子咬一口流出的湯汁,跑堂的有些迫不及待。
洗浴間很大,一排三個池子。一號池最大,水溫不高,里面坐了一圈的人泡著。二號池小一號,水溫略高,只有幾個不怕燙的人在里面。三號池最小,溫度最高,水面冒著微微熱氣,沒有人。
老人直接走到三號池。水面并沒有太多熱氣,但水的顏色略深,泛著細微的水花。老人伸手在水里摸摸,手從水里拿出,立刻變得微紅。老人卻不怕,抬腿坐到池邊,慢慢往身上撩著水,一雙腳一點一點下到水里。
旁邊有人看到,張大了嘴巴,卻忘了驚呼。老人眼光掃到了人們的目光,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加快了撩水的節(jié)奏,身子站到池中,又一點點蹲下身子,水面上只剩下頭。
水溫確實高。皮膚像一根根刺在扎,老人甚至聽到了渾身毛孔炸開的聲音,感覺一種痛一點一點蔓延開來,像澡堂抽水的水泵,趕壓著全身的血液,迅速流遍全身。
過癮!老人閉上眼,享受這一刻。
轟隆隆,一陣聲響,像打雷,從頭頂掠過。這應該是鍋爐聲,每隔一小時,鍋爐要給水池送汽加溫。聲音又像是鏟車聲,對,像極了!鏟車轟隆隆開過,巨大的鏟斗輕輕一提,橋北澡堂的大門就像紙糊似的,轟然倒下。洗澡間墻上的瓷磚,平日里白花花的,但在明亮的陽光下,卻斑駁破舊。木床、木凳,支離破碎,爛了一地。泡澡大池子卻堅硬,水泥澆筑的異常結(jié)實,鏟斗揮了一下,只是在池子上打開了一個豁子。池子里水已經(jīng)放干,但老人看著,卻好像看到水嘩的一下流出,比晚上放水清理池子時候流暢得多。
放水的時間,一般是在半夜。老人會脫得赤條條,拿著大硬刷子和去污粉,跳到池子清理臟污。池子里不是池底最臟,沉到池底的,都是大顆粒,水一沖,順著下水道就流走。最臟的地方是沿水線部位。水熱,臟東西沉不下去,在水面漂浮,隨著小小的水浪聚集在池邊,沿水線一上一下跳躍,粘在瓷磚上,形成黑黑的一道線。老人刷上去污粉,用硬刷子使勁上下摩擦。這時候,不能順著黑線擦,越擦蔓延的臟地方越多,必須上下擦,邊擦邊用水管沖洗,才能洗得干干凈凈。
這時候,搓澡的老黑往往會唱起來:“……喲!洗喲洗!洗喲洗!腿沒站好摔瓜皮,老漢捂著小雞雞……”
最后走的浴客穿著衣服,笑著說老黑,太黃!唱個文雅點的。
老黑哈哈大笑,唱起一位常客教的文雅詞兒:“……阿妹生得白花花,兩條大腿像筍瓜,兩根筍瓜都不要,只要中間芍藥花……”
搓澡床和橋北澡堂一樣,包著一層人造革,但墊的海綿多,更軟乎,也寬大,人躺在上面,不用擔心水滑落地。
落地?老人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那次常來的劉胖子洗澡,喝點酒,一身汗,喊著要搓重一點,去油。輪到老黑搓,老黑直性子,只管下手用勁兒,橫搓的時候用力過猛,劉胖子從床上一下子滑到了地上,濺起滿地水花,疼得嗷嗷叫。
躺在搓澡床上,老人有些不適應。往常都是自己站著,居高臨下看搓澡的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團團的肉隨便堆著??柘乱粓F黑乎乎的玩意兒,因為熱水浸泡,變得松松垮垮。往常隱藏的枝枝叉叉的一團草,被熱水泡得軟塌塌,根本起不到應有的掩護作用?,F(xiàn)在,自己也躺在床上,迎接別人的審視。
搓澡工是個瘦子,有點像老黑。轉(zhuǎn)身拿地上塑料盆的時候,老人看見瘦子左屁股靠近胯骨有塊疤。像!像!老黑屁股這個位置也有塊疤!蒸汽管從水池子外面一角引入池子,晚上清理池子時候雖然關(guān)閉蒸汽管子,但管子余溫仍然很燙。老黑光屁股清理池子的時候,累了,坐在池邊抽煙,沒留神,左屁股挨著管子,燙了銅錢塊疤。老黑糊藥膏的時候,疼得掉了幾滴淚??吹娜诵υ捓虾?,說老黑你個大男人,還怕疼?老人卻知道,老黑疼的不是肉,而是燙傷后幾天上不了班,沒法搓澡,每天少掙一二十塊錢糧。
想起老黑,老人又想起那個夜晚。初冬的時候,感覺更加寒冷。人們剛剛從秋天經(jīng)過,還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天猛一下寒風起,覺得透心兒涼。老人、老黑,還有幾個伙伴,聚在二嫂面館,對面,就是已經(jīng)拆除的橋北澡堂。玻璃上有水氣,往外看不清楚,但能看見橋北澡堂拆剩的幾根柱子。幾個人都不說話,一碗一碗往肚里灌酒。
老黑喝醉了,滿臉通紅,看著老人說:趙哥,澡堂子,沒了?
沒了。老人長嘆一聲。
真沒了?
真沒了!
老黑趴在桌上嚎啕大哭:沒了、沒了!我該咋辦?
老黑抬起頭:我他媽干了十幾年搓澡,還沒正正經(jīng)經(jīng)洗過一回澡呢!
這句話,把幾個人說得愣了。是啊,澡堂干了一二十年,每天忙著給別人搓澡、洗澡、打肥皂,自己何曾正兒八經(jīng)洗過一次澡!晚上清理完池子,忙得一身汗,老板卻急著要關(guān)電關(guān)水,幾個人只能用大桶里剩下的水,相互用塑料盆舀水潑著身子,算是洗澡。要不然,早上來的時候,匆匆在蓬蓬頭下沖一沖。早上的水還不熱,只能去掉身上的汗氣,卻去不了粘黏在身上的油氣。
我要洗澡!我要像劉胖子那樣,泡澡、搓澡、喝茶、吃包子!
老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驚得一屋子人都回頭看。桌上碟子里的花生米被震得亂蹦。老黑從內(nèi)衣兜里摸出一張紅彤彤的鈔票,甩在桌上。
洗!洗!我他媽去清雅閣洗!
搓澡工有些心不在焉,搓澡巾上下胡亂搓著。老人強忍著,沒吭聲,心里卻在說不對不對,這樣搓不對!應該先用小塑料盆舀起大桶里熱水一點一點澆在客人身上,用手輕按皮膚,感覺微微膨脹,指頭肚有凹凸感,才能下手搓。搓的時候,應該橫七豎三,每個部位橫著搓七下,豎著再搓三下,才能搓干凈。腳縫、脖子、胯下都要搓到,身體每個旮旯都要搓干凈。
還是不說吧,今天就是來享受,服務好也罷,不好也罷,由他。
搓澡工拍拍老人的大腿,示意把兩腿張開。老人卻下意識地一下子把腿并攏,一只手搖著說不用不用。以前給客人搓澡,輪到搓胯下,一些客人也如針扎般拒絕。當時老人還笑,有什么神秘的!每天澡堂里幾百個,都滴里當啷,一個逑樣!現(xiàn)在輪到自己,卻也不適應。
熱毛巾打上肥皂,在老人身體上來回涂抹。舒服!老人感覺自己像一條滑溜的魚,在熱氣中暈乎乎、飄飄然。毛巾在身上游走,如一只溫熱的熨斗,把身體的皺褶熨平。這次老人主動張開了雙腿,任由毛巾在胯下肆意涂抹。久不見天日的塵根,被一大團白色泡沫埋著,有一些突破包圍的苗頭。
淋浴頭是超大的蓬蓬頭,水下來后呈雨狀。水流很快,也很密,打在背上,有一些微微的痛感。不像橋北澡堂,為了省水,把蓬蓬頭去掉,只剩一個光禿禿的水管頭,很恐怖地從墻里斜刺刺伸出。水流被關(guān)得很小,浴客為了沖凈身子,只好直挺挺站在水管正下方,費力地洗去身上的肥皂沫。一些身體肥胖的人,不得不夸張地扭著身體,使得一些部位能夠接觸到水流。
水沖洗著泡沫,老人感到身上原有的一層殼,被水浸泡得酥軟,一點一點瓦解。水從頭頂流下,嘩嘩的水聲像是泥垢砸在地面。老人覺得自己像一條蛇,扭動著鉆出原來的殼,有了新的生命。
老趙頭!有人拍老人的肩膀。
正在淋浴的老人一激靈,回頭看,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老趙頭,你轉(zhuǎn)到清雅閣搓背了?太好了!你的搓澡功夫,沒人能比。橋北澡堂拆了,幾個老哥們還想著你搓澡呢!
不、不,不是,我不是!老人手搖擺,嘴里喃喃。
你不是老趙頭?不會吧,我經(jīng)常去橋北澡堂讓你搓背啊。那次你給我搓澡,專門給我按了腰,很舒服!你脖子上有塊紅斑,好認。
我是,洗、洗、洗澡。
你是來這兒洗澡的?
不、不是!老人慌亂后退,不顧身上沒沖洗干凈的肥皂沫,往外跑。老人頭有些蒙,精心的計劃出了岔子。煙、包子、搓背,花幾十塊錢洗次澡,不是一個搓澡工的生活。但老人想這一天想得太久了。正兒八經(jīng)洗次澡的愿望,如一只吱吱叫的耗子,每天在心里四處亂拱。
老人不顧身上濕淋淋,慌亂地穿著衣服,心虛得像做賊。濕身子不好穿衣服,秋衣甚至穿反了,但老人不管不顧,只是快速地穿。一切如同一只吹得大大的欲望泡泡,被突如其來的利刺戳破。自己特地挑這個時間,就是不想碰到熟面孔。
這種生活,離自己很近,卻又離自己很遙遠。
老人像一只被驚嚇的貓,迅速穿過走道。旁邊一排排床上,白白或黝黑的肉團肆意地打開,喝茶、抽煙,甚至有人用黃油紙包了幾片肉,喝起小酒。
包子!跑堂的在后面喊。
老人沖后擺手,疾跑,掀起門簾,不顧一切來到屋外。
圓圓的月亮,把大地照得一片銀白??諝夂芾洌先巳滩蛔〈騻€響亮的噴嚏。門簾放下,身后的世界關(guān)閉,一切都像沒有發(fā)生過。老人來回用力晃晃頭,感覺有些恍惚。
清雅閣?老人回身看看厚門簾,掐了一把大腿,想起幾秒鐘前門簾后的世界。
老人仰頭長出一口氣,氣流長得讓人吃驚,如同一只手緊緊攥住肺,從肺的底部一點一點向上擠壓,把整個肺里積攢的空氣都給擠了出來。老人又一次看看牌匾,抖了抖身子,感覺輕快了許多,包裹自己的殼已經(jīng)留在門簾后。
老黑!老人心里喊:我來過了!
老人臉上慢慢露出笑,彎下身子,揣著襖袖,慢慢前行,月光如水,把身影拉得越來越長。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