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春
午夜下了薄薄的雪
◎李樹春
李樹春,甘肅鎮(zhèn)原人。先后在《飛天》《當代小說》等雜志發(fā)表《一根藤上兩只瓜》《2012.一個村莊的遭遇》等中短篇小說多篇。短篇小說《父親的春天》獲第二屆“飛天文學十年獎”?,F(xiàn)為某鄉(xiāng)村學校教師。
最后的炊煙被風撕碎,一縷縷悲愴地跌落在屋面上。灶臺不喘息,煙囪停止了呼吸。戊戌年的冬月初三,斷糧斷炊了,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蓮從缸底摳出兩條腌白菜,盛給爹。爹把白菜撕開,分給大丫小丫和寶寶,自己則蘸了碗底的鹽水,放在嘴里長久地吮吸。
一家人枯坐著,坐得夜色粘稠如粥。黃昏時,風惡起來,冷著臉,出出進進,肆意地摔打著門板。爹按了按夾襖,十多個袁大頭,被蓮千針萬線釘在夾襖里,每一塊銀圓都緊攥著爹的心跳。銀圓是爺攢下來的。那一年,爺交出了牛羊、田地、房屋,唯獨留下了一罐銀圓。爺因?qū)@罐銀圓守口如瓶,遭致了殘酷的毆打而最終喪了命。一想到銀圓,爹就看到了爺,爺像一只被掐斷筋骨的蟲子,一曲一曲地在地上掙扎、哀號。昨晚,爹夢見爺站在金浪翻滾的麥地邊,慈眉善目地笑著,爹嗅見了麥香,便決意起出銀圓買糧。當一塊塊銀圓在爹熱辣辣的眼里幻化成一粒粒純凈飽滿的糧食時,爹似看見了一碗崗尖崗尖、熱氣騰騰的油潑辣子面,爹笑了,嘴角彈扯著透明的、不知羞恥的口水。
爹走了,一浪一浪的風追逐著爹,推他,搡他,爹像一片葉子在風里翻滾而去。爹記著爺?shù)脑?,不走大道,不上塬,只順著川道走。川道分出的溝岔,橫豎寬窄,密如蛛網(wǎng)。爹走著,兩只禿鷹尾隨著爹,在爹的頭上劃著圈子。冥冥中有爺指引著,爹相信總能找到糧食。
村子心散神走,雞不鳴,狗不叫,人影寥落,間或因死人而起的啼哭在山梁上彈跳,拖曳的尾巴被風凌厲地削去。日頭也像應(yīng)卯,蒼白瘦薄的臉晃一晃,一天又過去了。夜則顯得漫長,一覺醒來是黑魆魆的夜,再一覺醒來仍是黑魆魆的夜。人被嚴嚴實實地裹著,喘不出一絲氣來。
希望像一把濕漉漉的青草,在等待中無奈地風干。
幾天后的傍晚,門剝啄有聲,渾濁的月色里蹚進形銷骨立的爹,蓮失神驚叫,除一顆心撲騰亂跳外,四肢酥軟如泥。爹一步一步地挪進屋來,佝僂著,像一株駝腰塌背的枯樹;兩條手臂后摟,背上妥妥地躺著一條瓷實鼓脹的口袋。翠和蓮幫爹卸下袋子,翠揉著爹的胳膊,搖搖打打、拉拉伸伸,爹的身子才一寸寸地軟和過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眼皮推開厚重的汗水,像一條掙扎出水面的魚,沉重的呼吸能掀翻薄薄的屋頂。
爹讓蓮關(guān)了大門,又緊了屋門,這才將袋子解開。袋口像一朵嬌羞的蓮花緩緩綻放,屋子里彌漫著透入骨髓的米香。整整一袋子金燦燦的小米呀!翠和蓮相擁著,又是哭,又是笑。爹取了半碗米讓蓮去熬粥,蓮倒米下鍋,翠跪在灶口撥拉著火,一口口將火吹旺,鍋里升起了一層層熱氣。爹坐在門口,望著屋頂徐徐吐出的炊煙,捕捉著門外的風吹草動,安逸而警覺。
水滾開了,米粒躁動起來,一顆顆在水中腫脹、碎裂。粥熬好了,翠熄了火,蓮攪著粥,一下一下地,香氣一圈圈地蕩漾開來。蓮給每人盛了一碗粥,爹走到庭院,筷頭蘸了粥,挑向空中,一下是給爺,一下是給娘。爹不急著喝,而是把臉伏在碗上,讓滾燙的香氣游進口里、鼻里,在五臟六腑里舒暢地走一圈,這才端起碗,一口一口美美地嘬起來。
日頭容顏煥發(fā),神采奕奕地跳躍而出,金色的陽光暖融融地灑遍了庭院的角角落落。爹起來了,夜粥的余香仍縈繞在口唇間,他吧嗒著嘴,像一頭反芻的老牛,幸福的咳嗽嘹亮而綿長;翠梳洗裝扮,腰身在淺吟低唱里輕盈如柳;蓮忙著灑掃庭除,大丫小丫逗寶寶玩,日子又變得亮麗美好起來。爹相當?shù)刈院?、滿足,當快樂和幸福如一池春水泛濫而出時,爹突然醒悟過來,為一時的忘形而可能招致的煩惱和災厄憂慮不安起來。爹無近憂,卻有遠慮:伏伏無雨,則九九無雪;冬是干冬,春上未必就有雨,大抵又是一個荒年歉月,播種和收獲成了遙遙無期的一個夢想。爹心沉如鉛:就是米山面海,也架不住大小六張嘴啃,況且只有一袋米。爹叫進蓮和翠,囑咐說,要把尾巴收起夾緊,滿村子的人啃樹皮挖野菜,腸子都吃綠了,千萬別露出富來。
爹取出半碗米,將米袋鎖進柜子里,鑰匙就吊在爹的褲腰帶上。晚上,爹被吱吱的叫聲驚醒,睜眼看時,一群餓鼠正瘋狂地咬著柜子,喳喳有聲。爹大喝一聲,隨手撈起枕頭扔過去,鼠鉆進了墻角,一會兒又探頭探腦地出來。爹不敢再睡,他從柜子里拽出米袋,卻不知藏到哪里,只好摟著米袋眼睜睜坐了一夜。
米袋擱在炕頭,白天用被子苫著,爹守在旁邊瞇眼打盹。到了晚上,爹一手摟著米袋,一手拿著棍子,屋子里一有動靜,爹就揮棍敲打呵斥,徹夜不絕。
每天的幸福時光是在午夜,整個村子鴉雀無聲時,翠和蓮熬好了粥,大人滿碗,小孩半碗。蓮給寶寶只盛了一小勺,翠看見了,很不樂意。下頓盛粥時,翠搶了先,大丫、小丫、寶寶都是滿滿的一大勺。蓮心里不滿:寶寶只兩歲,還有奶吃;而大丫六歲小丫四歲,理應(yīng)比寶寶多些。蓮指望爹主持公道,但爹只埋頭喝粥,喝完了背手而去。
妯娌間有了摩擦,再喝粥時,都冷了臉,一聲不吭地喝,氣卻撒在了鍋碗瓢盆上,叮叮當當響得人心驚肉跳。又該翠熬粥了,翠熬好了粥,先盛了一碗擱在邊上,這才給爹、蓮、大丫小丫依次盛粥。涮完鍋洗完碗,臨睡時,翠又喝起了粥。蓮恰從窗子里看見,心頭火起,質(zhì)問翠為什么吃獨食?翠振振有詞:寶寶吃奶,不多喝粥,哪里有奶水喂他?翠仗著寶寶是根獨苗,底氣足勁,這恰扯了蓮的疼處,兩人便吵了起來,鬧得沸反盈天。
一面手心,一面手背,爹作難呵!大鍋飯是吃不成了,爹給蓮和翠分了灶,不拘大人小孩,每人每天一酒盅米,翠先熬,蓮后熬。爹解開袋子,盛一酒盅米出來,用中指平平地抹過去,翠兩盅,蓮三盅,爹在哪喝,就另加一盅米。蓮將米倒在碗里,出來時,見翠站在院子里,目光如炬。
這天傍晚,爹到翠的屋子里喝粥,翠收拾得利落清爽,爹聞到了若有若無的暗香,極淡極淺,卻極香。這久違的香味使爹一瞬間心旌搖曳,爹一抬頭,看見了翠的眼睛,爹頓時眼花手顫,慌亂地埋頭喝粥。喝完粥,爹逗著寶寶玩,翠洗涮完鍋筷,捧出一對累累墜墜的乳房,向?qū)殞殦芘?,寶寶張著手撲過去。翠說,米真是好東西,寶寶有奶吃了。翠陶醉著,卻忘了爹將她的一對豐乳拾在了眼里。
爹在翠屋里喝粥時,蓮總要借口過來看看。蓮終于發(fā)現(xiàn)翠給爹只盛半碗粥,而翠和寶寶都是滿滿的一碗粥。蓮忿忿不平,恨翠寡情薄義,私心太重,只疼自己的骨肉,要不是爹,一家人早做了餓死鬼。但翠只認一個死理,說寶寶得有奶吃。爹要息事寧人,便圓場:寶寶是棵小樹,正長身子;而自己是棵老樹了,須發(fā)皆枯,白白浪費了糧食。蓮很委屈,覺得爹偏袒翠,心疼寶寶。蓮牽掛爹,怕餓垮了爹,到爹來喝粥時,特意給爹多加一勺。蓮勸爹別再到翠那兒去喝粥,但翠不答應(yīng),爹也無奈。
以后的幾天,翠對爹噓寒問暖,殷勤周到。天氣晴好的日子,翠拆洗爹的被子,洗爹的衣服。晚上,爹躺在潔凈的被褥里,口鼻間滿是纏綿的清香,睡意便遲遲不來。這香使爹醉酒般的迷糊,莫名地興奮。黑暗里,爹的思緒脫韁了,眼里老晃動著翠的一對豐乳,爹忍不住要把玩一番。
這一日給翠分米時,爹從袋子里取出崗尖崗尖的一盅米,剛要拂去那個山頭時,翠一把抓住爹的手。翠的手潤滑如脂,指間香氣縈繞,翠眼巴巴地看著爹,黑眼睛里下起了毛毛雨。爹心軟手顫,愣怔間,翠將米倒進碗里,娉娉婷婷地出去了。
隨后的幾日,天天如此,爹顯得不安了。村子里不斷有死人被拖出去,親人有氣無力的嗚咽被風一聲聲地揉碎在細密厚實的黑暗里。米少了,粥清可鑒人,爹喝著粥,把幾次逼近唇邊的米粒吹開。粥喝完了,幾十粒米躺在碗底,爹把米粒分給大丫小丫和寶寶,爹又喝了碗水,肚子脹得慌,就出去撒尿。撒完了尿,爹腹響如雷,望著血紅的落日,爹緊了緊褲腰帶。
一到晌午,村子才呼出一絲微弱的活氣。三三兩兩的人被吆喝著到飼養(yǎng)場集中,曬太陽、吸收維他命、增加營養(yǎng)。向陽的墻根下,人人懨懨無力,或立、或蹲、或臥,連說笑打鬧的勁頭都沒了。廣播里喜訊頻傳:某廚師創(chuàng)造發(fā)明,淘米水里蒸出了香甜的發(fā)糕;某社員一斤油能炸出六斤油條……人們先是木然地聽著,但味覺在無休止的撫摩和刺激下敏銳起來,酥窩頭、甜油糕、又白又暄的饅頭、油亮膘厚的粉蒸肉……曾經(jīng)品嘗過的美食佳肴,像冬眠的蟲子,從記憶里蘇醒過來,蠢蠢欲動。人人吧嗒著嘴,飛濺著口水,爭先恐后地炫耀著,肚子里卻空空如也,放不出一個屁來。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后,吁聲嘆氣,搖搖晃晃而歸。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堂屋的門響了一下,爹懶得動,荒年災月的,只有鬼來推門了。朦朦朧朧的月光下,爹看見穿著白底紅花棉襖的翠一步步地挪進來。爹是整夜不睡的,爹一手摟著米袋,一手握著棍子,看見鼠眼閃爍,爹就敲著棍子呵斥。翠的身子挨近了,爹便被淡淡的香氣籠罩了,爹僵持著。翠貼了上來,掀起衣襟,撩起汗衫,爹感到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肉肉的、甜甜的,爹看見了翠豐腴的奶子。翠用手托著奶子,幽幽地說,爹,奶袋干了,你摸摸吧。爹的手被翠抓住,按在了溫熱的奶上,爹的身子一顫,縮回了手,但翠的奶子使爹瞬間窒息、眩暈,爹的心亂得沒了譜。翠嚶嚶地哭起來,汗衫欲掩未掩,隆起的胸在晦暗的月色里嬌喘著。爹轉(zhuǎn)過身,解開了米袋,翠撲了上去,抓了幾把米掩在衣襟里轉(zhuǎn)身就走。
爹心亂如麻,躲著翠也防著蓮。原本該到翠的屋子里喝粥,爹卻端著自己的一盅米去了蓮的屋。爹取米時,沒有抹去那個尖,似乎為補償什么。爹去蓮屋時,忐忑不安。喝完粥,爹有點困了,就瞇眼打盹,眼前卻滿是翠晃蕩的奶子。爹驚訝,稀薄的湯水咋就養(yǎng)了這么一雙肥白的奶子?而這般飽漲的奶袋里卻沒奶水?翠優(yōu)美的奶子在爹的心里生了根,悄悄地開起了幾朵讓爹迷醉的花。爹想起自己的女人,女人也有這么肥白的奶子,一動就顫。女人白天勞作不輟,夜里的床上,就用這肥白的奶子蹭爹的臉、眼睛,最后將粉紅的乳頭塞給爹,一邊蹭,一邊閉了眼,呀呀地叫……爹想著,就笑了,爹一笑,就醒過來,看見消瘦憔悴的蓮、脖頸細得一掐就斷的大丫小丫,美麗的心思便如花瓣黯然地凋落。
翠對爹甜甜地笑,像半個太陽,耀眼又燙人,而爹避之不及。爹怕蓮嗅出來,更怕村里的風言風語。爹不敢面對翠,翠像一張透著誘惑的蛛網(wǎng),爹怕粘上去掙扎不脫。夜的黑暗和靜謐卻又讓爹生出一些大膽僥幸的幻想,到了夜里,爹虛掩了門,半是猶豫,半是期待。夜半時,翠果然來了,那一股香氣悄然、調(diào)皮地如約而至。爹不再僵持,拋開米袋,撇下棍子,爹的手在翠的懷里掏摸幾把,像是作賊,匆匆地進去,又匆匆地出來,卻又不舍,如此再三。當翠的身子搖擺如風中的楊柳時,爹感到了冷森森襲來的危險和恐懼,這才硬生生地揮起棍子隔開了翠。翠喘一口氣,捋一把頭發(fā),抓了幾把米就走。
爹像貪嘴的孩子迷戀上了這一口,又是興奮,又是愧疚。爹明知自己走在一條險峻的路上,卻不能懸崖勒馬,迷途知返。當又一個晚上,爹的手在翠的奶包上久久地纏綿、昏頭漲腦地欲罷不能時,大丫和小丫驚天動地哭起來。爹和翠都屏住了呼吸,冷成了兩塊石頭。翠悄然遛走了,大丫和小丫哭得聲嘶力竭,卻聽不見蓮的半點聲息。爹惱怒蓮的懶惰,不得不出去。爹站在蓮的窗下,問,大丫小丫哭啥?蓮說:餓!
爹又分米了。秤砣壓在四十五斤上不翹不墜,爹給翠十二斤,蓮十八斤。爹說,從今天起,你們各自熬粥喝,剩下的米月底再分。蓮問,你咋辦?爹說,我自有辦法。爹掂了掂米袋,又稱出一斤米,倒進壇里,壇就擱在炕頭上。還剩下十四斤米,這是一家人最后的口糧,要一粒一粒數(shù)著喝,一粒米就是一塊黃金??墒牵撞卦谀睦锬??爹想疼了腦子,也不知道把米放在哪里更妥當,更安全。還有一個月,總不能就這么一直揣在懷里,要是翠半夜再來,爹不能不給她,爹不是硬心腸的人。
爹抱著半袋米,屋外屋內(nèi)走遍了,想出了一個個可靠的地方,卻又一一地否決了。直到爹看見了那件夾襖,爹的腦袋才開了道縫,一下亮堂起來。爹掩上門,閂上窗,拆開棉夾,抖摟出棉花。將米勻成一層,像絮棉襖一樣,用針線橫一道、豎一道、密密地縫起來。爹怕邊子上漏米,又細細地用線走了二道。確信沒有一粒米能掉出來了,爹長吁一口氣,將夾襖穿在身上,外面罩上了棉襖?,F(xiàn)在,每一粒米都溫順乖巧地貼著爹的心窩。米藏在身上,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地方。爹不脫衣服,每晚倒頭就睡,香甜的鼾聲一直響到天明。
起初,蓮擔心爹不會燒粥,但想到爹偏向著翠,心里就起火,關(guān)顧爹的心思就淡了,一心一意地照料起大丫小丫來。爹顯得匆忙了,每天早出晚歸,一走就走到溝里,搜尋著可以裹腹的東西。溝里有鳥啄落的秋果、有枯葉、有溪水。餓極了,爹就嚼幾片樹葉,就著冰凌喀嚓喀嚓地吃;運氣好時,爹會在草叢里揀到幾顆秋風吹落的酸棗。爹不敢走得太遠,太遠了,爹就回不了家。有時候,爹彳亍在街巷里,哪家有人死了,爹自告奮勇地去挖墓坑、抬棺材,好混一頓飯吃。但大多時間,爹立在寒風里,聽眾人精神會餐,涎水一口口地往肚里咽。
爹常在掌燈時回家。臨睡時,爹從壇里取出一撮米,聞著、看著,用舌頭一下下地舔著,讓米的香氣馥郁了五臟六肺,才將米一粒一粒地嚼碎,咽到肚里去。一天就這樣結(jié)束了,沒有瞌睡,爹也安安靜靜地躺著,省體力就等于省糧食。
分了米,每日喝一頓不稀不稠的粥,抗住了饑荒,蓮和翠也忘卻了不快。晴天朗日里,妯娌倆坐在屋階上納鞋底、補衣服,長長短短地說不盡一個吃字,交流切磋著怎樣用最少的米熬出最稠的粥。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如果能下場雪,到了春天,就有盼頭了。
翠日日夜夜地惦記著爹的米,惟恐蓮搶了先。還剩一碗米時,翠向爹要米,爹說要到月底。翠說,一粒米也沒了,寶寶鬧得厲害。翠向爹笑,搖爹的手,爹不為所動,像塊冰涼的石頭。
終于熬到月底了,天空潔凈碧藍,晴好得令人沮喪氣餒。翠和蓮一塊兒進了爹的屋,爹也知道該到分米的時候了。爹提起秤,去找米袋時,卻怎么也找不見了。米藏到哪去了?爹的腦子里一片混沌,思緒在萋萋荒草里迷了路。爹找了床上、柜里、房梁上,一無所有。爹坐了下來,掐著腦袋想。藏米的事,確曾有過,藏米的地點卻被漫長的日子一點點擦拭得了無痕跡。日頭懶懶地在天邊探了探頭,就迫不及待地往下遛。天已全黑了,爹還是沒有找到米,米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和爹捉迷藏,爹在明處愁眉苦臉,它在暗處擠眉弄眼。
爹找不見米了,十多斤米,粒粒似金,一粒米就能救活一條人命,爹卻找不見了米!當?shù)j然坐在地上,臉上的冷汗溪水一樣奔躥而下時,翠和蓮頓覺天塌地陷了,揚著臉,絕望地嚎啕大哭。
爹找不見米,翠和蓮難以置信。半袋米系著一家六口人的性命,爹一向謹小慎微,怎么就把米給弄丟掉了?蓮想幫爹回憶起藏米的細節(jié)、過程,希冀米能失而復得,但爹渾渾噩噩,啟而不發(fā)。蓮遂起了疑心,是不是爹和翠分吃了剩下的米?翠狐媚子一樣纏著爹,爹就將米給了她。蓮恨翠和爹吃了獨食,這哪是吃米,這是把蓮一家子往死路上推,是殺人??!蓮于是怒氣沖天,指桑罵槐,翠聽話辨音,妯娌間又吵得天昏地暗。蓮說翠和爹偷吃了米,翠說蓮和爹偷吃了米,兩人都去找爹質(zhì)問,爹百口莫辯,哭喪著一張灰撲撲的臉,鼻涕眼淚齊下。
找米找得爹喪魂落魄,爹捅遍了屋子里的老鼠洞,也沒見著一粒米。爹整日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喚一群走散了的孩子,恨不得劈開腦袋,把米從懵懂的記憶里揪出來。爹不相信米會不翼而飛,難道它們長了翅膀不成?
爹也懷疑是翠和蓮偷了米,夜深人靜時,爹狗一樣臥在窗下,聽翠和蓮屋里的動靜。一連幾個晚上,爹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跡象。望著滿天稠密的星斗,爹想,要是星星能變成米粒落到地上,就是祖祖輩輩也享用不盡了。
爹想起了爺常講的一樁往事:有一年鬧土匪,家里挖坑藏糧。土匪走了,找糧食時,缺了幾袋麥子,怎么找也找不見。來年的冬至前后,接連下起幾場大雪,惟獨門前的一塊地上,雪邊落邊化,人人覺得蹊蹺。挖開看時,是幾袋已發(fā)酵的麥子,冒著裊裊熱氣。爹想,要是有場雪就好了,下了雪,說不定就能找見米。
斷炊的第三天,翠出了大門,著意收拾過的身子仍窈窕可人。翠在向陽的墻根下看見了三貴,三貴愛吃女人的豆腐,鬧新房時,三貴摸了翠的奶子,從此就對翠神魂顛倒。翠站到三貴面前,軟軟地笑著,三貴,有吃的嗎?姐給你摸奶子。翠雙手搭在衣扣上,三貴捧著一條腫脹的腿,專注地在上面按著,一按一個深深的坑,他抬頭看著翠,傻傻地笑。
死亡在門外窺伺著,霍霍的磨牙聲清晰可聞。大丫小丫哭過了,鬧過了,軟塌塌地躺著。蓮是絕望了,給孩子洗凈身子,換了衣服,一把一把捋著孩子的頭發(fā),安詳鎮(zhèn)靜;翠則頓腳大哭,罵爹是老殺賊,把米給了不知哪個小騷貨,卻忍心餓死親骨肉。翠掀開衣襟,抖動著一雙松弛干癟的奶子說,爹,有米嗎?只要喝兩頓粥,又會挺起來,翹起來,讓你玩?zhèn)€夠!爹為摸她的奶子,能舍出一撮米,就必定為摸別的女人,舍出半袋米,這就是爹!
這天傍晚,爹出去了,快半夜時,爹才回來,喘著氣,從懷里掏出一團團紙來。就著油燈,爹將紙團小心地展開,一點點地剝下糊在標語上的糨子,足足剝了一個時辰,剝出了一大碗糨子殼。爹喊蓮起來,讓她燒一鍋糊糊。糊糊五味雜陳,但畢竟是真正的糧食,看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喝得山響,爹的心稍安了些。
黎明時變天了,風暴烈起來,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爹傍晚就出去了,到清早還沒有回來,蓮也懶得找,人人的命都像一盞油干捻盡的燈,隨時都會熄滅。又一個黎明到來時,翠做了一個夢:那袋讓一家人魂牽夢縈的米好端端地躺在炕上!翠驚喜至極,迫不及待地去搶,米袋極沉,紋絲不動。翠三扯兩拽,米袋破了,米流水樣漫溢開來,翠怎么捂也捂不住,雙手去捧時,米卻生出了翅膀,撲棱棱飛走了。翠急得大叫,爹,米找見了,爹!但爹卻站在邊上,漠然地看著……
翠是哭醒的。屋子里一片刺眼的亮白,翠聽見屋外鳥的啁啾,呆了一陣,才醒透。翠推開門,看見地上薄薄的一層雪。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翠心里涌起了又甜又澀的喜悅,這惱人的雪呀!下雪好呵,下三尺厚的雪,工地就放假了,寶寶的爹就該回家了;下雪好呵,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下雪好呵,爹看見下雪,就該回家,開始思謀春天的播種……有奔頭了!有救了!翠熱辣辣的希望像一張鼓漲著的帆,心里甜著,喜著,臉上的淚水卻恣肆地流著。
院中的棗樹上,成百上千的鳥兒歡快地飛舞跳躍,樹上的雪簌簌地落著。翠正奇怪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鳥兒,卻看見棗樹的枝椏上掛著枯瘦干癟的爹,是失蹤了的爹!鳥兒瘋狂地啄著爹的棉襖,一片片棉絮雪花般飛舞。翠瞅見一線細流從爹的身子里流出,像一條不絕的河流……
嘿,那是金燦燦的米呀!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