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琪
六 爺
六爺是遠近聞名的精干人。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六爺中等個子,留著八字胡,夏天穿一件白洋布衫,而且那件白衫子總是潔白如雪,一塵不染。這樣干凈的衣服,別說在農(nóng)村,就是在城市,也寥寥無幾。
六爺不光穿戴講究,吃喝上也與眾不同。那年月,我們一般人家能夠填飽肚子就算不錯了,可六爺家是酒壺壺,肉銚銚,油滋辣味。倒不是他比別人家富多少,腰纏萬貫,而是一種派頭。即使喝個拌湯,也要熗個蔥花或者香椿。那香氣,即使香不了半個村子,起碼隔壁鄰居都能聞見。
六爺之所以能有此雅興,其實與他人口少又有外來的收入有關(guān)。六爺自己沒有子女,就收養(yǎng)了一兒一女。女兒嫁到外村,兒子跟他的關(guān)系不太融洽,十五六歲就離開六爺家找親爹親娘去了。六爺?shù)呐鲈诓筷犐?,隔三岔五就給六爺匯點錢,買些點心之類的細吃法。六爺老倆口能吃多少,能花多少?因此,那光景自然就好過多了,舒坦多了。由不得讓村里人羨慕,讓村里人眼紅。為此,免不了就要說三道四。
六爺有個愛好,下棋。一到天氣暖和了,六爺就在街上擺了棋攤兒,大家就圍在跟前,看他們下棋。那棋子是用楸木做的,呈赭色,上面刻的字分別是黑色和紅色。棋盤是兩塊淺黃色榆木做的,里邊畫著橫的豎的格子,下完棋后把木板一合就成了盒子。
六爺?shù)钠逑碌貌诲e,在村里屬于一流水平。不過,我覺得六爺?shù)钠屣L(fēng)不是太好。他走到得意時,不管是蹲著還是站著,喜歡把手里的棋子弄得嘩啦嘩啦響。如果六爺是站著,他有一只腳肯定在輕輕敲打地面。我說六爺?shù)钠屣L(fēng)不怎么好,不是指這個,是指六爺常?;谄?。還有,他這個悔是只許自己悔,而不許別人悔,說白了就是不講理,倚老賣老。
那天,我和本家侄子申卯閑聊起來,聊到了六爺。按照輩分,他應(yīng)該管六爺叫六老爺。申卯從小也喜歡下棋,他走的是奇招,讓人猝不及防。到了十幾二十來歲,申卯的棋在我們村已經(jīng)可以與大人們較量了,并且旗鼓相當(dāng)。有一回,我看他跟六爺下,也是一個奇招,竟然把六爺給將死了。六爺當(dāng)時就要悔棋,申卯自然不讓。好不容易贏了一盤,怎么能讓對方悔了重走,因為一旦給了六爺機會,他一定會起死回生,把自己置于死地。但他又不能跟老人搶棋子兒,于是,申卯把棋子擱在自己手背上讓六老爺來取,這種做法就叫“挖手背”,是最讓人難堪的做法。這樣做,其實比罵對方幾句也刻毒。這時周圍站著不少圍觀的人,大家都默不作聲,看六爺如何應(yīng)對這個局面。六爺?shù)哪樝仁羌t,然后是白,嘴上的兩撮胡子簌簌跳動著。六爺什么也沒有說,而是用顫抖的手一掃,申卯手背上那枚棋子便急急跳到了地下,骨碌碌向遠方滾去,要不是有墻擋住,不知道會滾多遠才停下來。
二 叔
二叔其實是我父親的堂弟,我應(yīng)該叫他堂叔才對。但多少年習(xí)慣了,還是叫他二叔吧,這樣聽起來順口。
二叔是我們村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文化人之一,他早年就讀于太原國民師范,后來當(dāng)過幾年教書先生,再后來就去了陜西的一家兵工廠。至于在那里干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見到他的時候,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那時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二叔從漢中領(lǐng)著女人和孩子回到了我們村,并且在村里落戶,成為和我們一樣的農(nóng)民。二叔的女人比他小十來歲,姓胡,他們的女兒叫冬蘭,也只有三四歲,叫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在冬天出生的吧。而那個蘭字卻是我們那地方許多女孩都有的。這個叫×蘭,那個叫×蘭,僅本家姐妹中,帶蘭字的就有七八個。
二叔從漢中回來之后就住在三叔家院東邊的土窯洞里。那個窯洞就一間,人從過道進去的時候得彎著腰,因為沒有燈,過道又矮,不小心就會碰了頭。
那時候人們都屬于集體,全生產(chǎn)隊的人在一起干活。二叔因為有點文化,又是從外面回來的,在村人眼中是見過世面的,因此隊里就讓他當(dāng)了會計。實踐證明,有文化的不一定就能當(dāng)會計,那是一門專業(yè)知識。而且農(nóng)村的會計更難當(dāng),不像企業(yè)和政府部門的會計分得那么細,而是等到了年底,隊長才把一年的條子丟給你,讓你把它規(guī)整,然后分門別類下賬。二叔面對那一摞白條子,頭轟地一下就大了,一個月下來也沒有理出個頭緒。最后隊里還是請大隊的會計過來幫忙才把賬平了。從此,二叔在村里的聲譽一落千丈。二叔還給大隊寫過語錄牌,就是當(dāng)年常見的那種,往墻上抹個水泥塊,刷上煤煙灰,然后寫上毛主席的話。當(dāng)然是揀短的,好記的那些。像“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等等。
印象中的二叔高且瘦,雨天戴一頂斗笠,披一件蓑衣,上身穿白洋布做的中式襯衫,灰色褲子,褲腿肥不說,還短了點,再加上二叔走路有點外八字,看上去像明清畫里的漁翁。我記得二叔在院子西邊的那間房子里放一臺彈花機,是用腳蹬的那種,樣子好像扇糧食的扇車,給人們彈棉花,彈一斤兩毛錢。每次彈完棉花,二叔的頭上身上臉上像長了一層白毛。其實,我們那地方以前沒有種過棉花,人們彈的都是被褥里絮了多年的舊棉花。后來,村里人聽了二叔的話,在村后的坡地里還種過幾年棉花,從下種、施肥、打掐,包括摘棉花,都由二叔親自指導(dǎo)。
二嬸是個很能吃苦的女人,干活實在,話也少,屬于那種埋頭苦干的人。她一個人到離村子十幾里的山上去撿羊糞。那羊走的地方大都是羊腸小道,因此那糞也就拉在那些地方,撿羊糞的人們就蹲在那里,撅著屁股用手把撒下的羊糞一顆一顆捏起來,放進口袋里,然后背回生產(chǎn)隊過秤,再按照重量轉(zhuǎn)換成工分。
幾年之后,二嬸終于無法忍受家里少吃沒穿的光景,要二叔跟她再回漢中。二叔沒有答應(yīng)。多年流落在外,現(xiàn)在終于葉落歸根,回到了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如果再出去,就意味著一把老骨頭也要丟在外邊。雖然他是讀過書的人,雖然在外面生活了多年,但對自己腳下土地的感情不減。最終女人離他而去。那時候,二叔的年齡已經(jīng)在五十開外。
至此,二叔家里沒有了女人的叨叨聲,沒有了孩子的笑聲,成了孤家寡人。沒有了家的二叔明顯地老了許多。盡管他給人的印象樂觀開朗,但我清楚,二叔是強顏歡笑,把痛苦深深地埋在自己心底。當(dāng)他晚上回到那個清清冷冷的窯洞里,躺在土炕上望著黑乎乎的窯頂時,他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流血啊。
我至今記得,二叔常常給我們講的一個故事,說有個教書先生每每在飯點喜歡去別人家里串門子。去了誰家,人家就會客氣地說,先生吃了飯沒有?他總是說沒有。人家就說,那先生就在我們家吃吧。先生謙讓一句,就坐下吃了。一次兩次人們覺得無所謂,但次數(shù)多了,人們就有點受不了了。后來,先生在吃飯的飯點再到了別人家里,人家就不像以往那么熱情,主動讓他吃飯了。這時的先生就會面帶微笑,對這家的主人說,你們猜我今天吃不吃你家的飯?主人自然也不能板著面孔攆他走,只好裝出笑臉說,不吃。這時先生馬上就說,你猜得不對,我偏偏會吃。如果主人回答的是吃,先生就說,你猜對了。不管如何,先生去了誰家,一定得吃了這家的飯才罷休。
二叔講的這個笑話,最終成了他自己的真實寫照。
證 據(jù)
三叔是二叔的弟弟,也是我的堂叔。
三叔個子沒有二叔高,說話時老是嗯嗯的,像喉嚨里堵了什么東西,不痛快,別人以為他說話不利索,其實三叔是用嗯嗯那個短暫的時間,為下一句話說什么、怎么說打底稿。
三叔還有個特點,看人時很少用正眼看,大都是用余光,非瞟即瞅。
與二叔不同,我記憶中的三叔是冬天的打扮,頭戴一頂黃色的兔皮帽子,帽子下面是一張不太寬的臉,白茬皮襖、皮褲,皮褲的褲管用紅色的自行車內(nèi)胎做的箍勒著。所謂白茬,就是沒有吊面子。
三叔一直在公社的林業(yè)上上班,每天早上走了,晚上回來,屬于有工作的人。因此,三叔家里要比我們富裕一些。印象最深的是三叔家過大年時必吃火鍋。三叔家的火鍋是銅的,金黃金黃,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三兩戶人家之一。但我關(guān)心的不是那火鍋的顏色,而是里邊的吃食。其實,那時候三叔家火鍋的內(nèi)容也不是特別豐富,里邊沒有幾塊肉,多是豆腐、山藥、秋天曬的干豆角、金針、蘑菇等等。除了肉,其余的都是自己家里有的。這些我是從窗戶的玻璃上瞅見的,也不是故意瞅的,是無意中看到。我把看到的這些回去告訴父親,父親說,那個東西叫火鍋。你爺爺在的時候咱們家也有,那時候咱們家三不六九吃那東西。父親說的沒錯,那時候我們家是全村的首富,怎么個富法?我們家的院子是兩進的,中間有抱廈,東西兩側(cè)有配房,門口豎著下馬石,大門能走大車。還有一條,我爺爺從歸化城回家,一路上坐的是轎。從歸化城到我們家,少說也有一千來里。那時我二十來歲的爺爺,就已經(jīng)是歸化城一家金貨鋪的掌柜了。
不說了。父親多次教導(dǎo)我們,窮了不要說有時候,餓了不要說飽時候,這些都是過去多少年的往事了。
二叔剛從漢中回來時,和三叔的關(guān)系挺好。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弟兄兩個搞得像仇人似的。因為分家,弟兄倆還打過一場官司。
其實,二叔他們家弟兄三個,老大比我父親還大,我叫伯伯。他們的老院在村東面。后來,三叔和伯伯分了家后,就買了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當(dāng)時二叔還在漢中,也不知道當(dāng)時參與來沒有。這兄弟倆打官司的時候,二叔提出,三叔現(xiàn)在的院子是賣了以前的財產(chǎn)后買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有他的一份。二叔還特別向法庭提出,他(指三叔)其實沒有權(quán)利分他們家的財產(chǎn)。理由是,他當(dāng)年已經(jīng)過繼給了無后的三爺。如果二叔說的是真的,三叔只能享受三爺名下的財產(chǎn)。因為他不屬于人家的后代,與原來的家無關(guān),自然無權(quán)繼承人家的財產(chǎn)。
三叔自然不答應(yīng)了,他極力否認(rèn)二叔說的話。于是,法庭就要求二叔出示相關(guān)證據(jù)。
二叔說行,明天我就拿來。當(dāng)時的二叔胸有成竹,志在必得。因為他不止一次看到過那通碑。那碑在老墳里立了多少年,三叔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刻在上面,想賴也賴不掉。
從法庭回來后,二叔打了一壺酒,炒了兩個菜,自斟自酌,酒足飯飽之后,和衣而眠,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
二叔是文化人,念過不少書,毛筆字寫得不錯,從小臨過不少名家的帖。醒來之后,他手里提了墨,胳膊彎里夾了一沓麻紙,頂著夏日的艷陽,向老墳里走去。
老墳距村里有五六里路。二叔走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終于來到那通碑前,他坐在那里,準(zhǔn)備喘口氣,再開始拓字。沒想到,等他喘勻了氣,三叔的名字像長了翅膀從碑上不翼而飛。再仔細看,似有刀砍斧鑿的痕跡。
二叔的那場官司自然是輸了。
但從那以后,每逢過年全族人相跟著去老墳里祭祖時,就少了三叔的身影……
五叔的幽默
五叔年輕時是個很帥氣的男人,我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照片上的五叔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雙眼皮,眼睛里充滿睿智和精明。五叔還是個幽默的人,村里人至今還流傳著他的幾個經(jīng)典名段。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當(dāng)時縣里要修七干渠,抽上陽武河的水澆灌我們村后乃至更遠的村里的坡地。那時候是“一大二公”,不講成本,上面要搞什么工程,說句話,想抽誰家的人就抽誰家的人,要挖誰家的地就挖誰家的,用不著商量。
我們村修七干渠的人都住在離我們村十幾里地的那個村里。晚上,大家吃過飯后,擠在一條土炕上,天南地北地胡諞海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葷的素的一起來,家里時不時響起哈哈的笑聲。就在人們安靜下來之后,五叔咳嗽了幾聲,說現(xiàn)在咱們這兒是屁股堆成山。五叔說了半句就再不往下說了,有人就問,屁股堆成山怎么啦?五叔長嘆一聲,屁股堆成山,連個×邊邊也摸不上。人們轟地一下又笑了。
那條渠當(dāng)然挖成了,好幾米深,好幾米寬,就在我們村背后。幾十年過去了,渠還是那條渠,只是從來沒有流過一滴水。
五叔時常給人們說笑話,而且說的時候一本正經(jīng),根本不像要說笑的樣子。那天,他說他家現(xiàn)在是有站有坐。人們就問,什么叫有站有坐?五叔說,他動彈回去了,一進門,正在拉風(fēng)匣的女人就站起來了。人們又問,女人站起來干啥?五叔說,站起來干啥,騰地方讓我坐呀。人們這才清楚了,他一回家,女人就站起來,讓他坐下拉風(fēng)匣,是這么個“有站有坐?!?/p>
五叔還有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去了鄰村的女兒家,中午飯熟了,眼巴巴看女兒揭開鍋蓋后,五叔長長地唉了一聲,對著鍋里的箅子說,想不到我走到哪里你也跟得緊緊的。原來,女兒家的箅子上蒸的也是紅面魚魚,讓他想改善一下伙食的愿望落空了。
那年頭,各村地里種什么莊禾,都由上級來規(guī)定,讓種什么就種什么,村里沒有自由。為了產(chǎn)量高一點,村里種的絕大部分是高粱。因為要“達綱要”(畝產(chǎn)400斤),“過黃河”(畝產(chǎn)500斤),“跨長江”(畝產(chǎn)700斤),什么高產(chǎn)種什么。女兒何嘗不知道父親的心思,但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五叔其實還有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那年頭,吃不飽飯的人們談?wù)摰淖疃嗟脑掝}就是吃飯,過嘴癮。有一次,大家談?wù)摮赃@吃那,只見五叔輕輕嘆了口氣,說咱是沒有白面和肉,要不借點素油和蔥就能吃扁食。五叔說這話的時候,不溫不火,不急不躁,不露聲色,和平素沒有多少區(qū)別。人們開始還沒什么反應(yīng),等明白過來才“啊”了一聲,異口同聲地說,鬧了半天,你是甚也沒有呀?
根龍哥
本家哥哥叫根龍。根龍如果還活著的話,今年應(yīng)該七十有六。在他們弟兄里,根龍排行老三。也正因為如此,他有個不怎么好聽的外號——“三討吃”。在我的記憶中,根龍哥好像沒有討過吃。人們這么叫他,是對他不滿,認(rèn)為他這個人不怎么樣,貶損他。
根龍長得不算俊,但也不丑,細皮嫩肉,一看就不是那種受出來的莊戶人。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牙的周圍多了些白色,細看,才知道那是為了彌補牙齒縫隙鑲了些銀子。并不是那種純粹為了時髦而鑲的能晃瞎眼的金牙。
那天在打谷場里,根龍說他在簸箕里也能睡覺。人們不信,當(dāng)即從旁邊拿來個簸箕,只見根龍往簸箕當(dāng)中一坐,頭一縮,腰一弓,腿一彎,便如一只貓兒將全身團在了簸箕里。不多不少,不長不短,正合適,好像那簸箕是為他定做的睡床。
根龍不喜歡勞動,用老人們的話講,就是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饞吃懶做,討吃爛鬼。因此,就給他起了那個外號。其實,有誰喜歡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在地里死受呢?大家都是沒有辦法,尤其是家庭的拖累。而他是個光棍漢,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自然少了許多束縛。
在我們十幾個本家弟兄中,根龍是個有才的人,能說會道,能寫會畫。那年,村里一個叫有增的歿了,根龍給寫了副挽聯(lián):生死路上無老小,撂下老母無人照。人們看了都說寫得好。有增打了一輩子光棍,也無兄弟姐妹,他走了,就剩下他娘一個人,孤零零的,該怎么活?
根龍有一句“名言”,說男人一輩子睡不夠多少多少女人,死了閻王爺也不收留。其實,根龍本人一輩子沒有結(jié)過婚,老得不能動了,村里把他“五?!逼饋怼Km然沒有娶過媳婦,但不等于沒和女人睡過。在我們村,恐怕沒有幾個男人睡過的女人數(shù)量超過根龍,而且根龍睡過的女人大都漂亮。要說根龍,人才一般,個頭一般,無權(quán)無勢,可女人們就愿意找他,你說怪不怪?不過,他也為此付出過代價。有一回,被人用鐮刀鉤出了腸子,好在他命大,閻王爺沒收留他。
也許,根龍有別的男人沒有的長處。
那一年臘月,我們到馬頭崖背山柴。從我們村到馬頭崖,至少也有二十幾里。要砍一背柴,從天微微亮起身,差不多得到太陽落山才能回來。大家上山,懷里揣的都是窩窩,有谷面的,有摻了糠的,全玉米面的很少。等把柴砍好,捆好,就用幾塊石頭壘個簡易灶,把窩窩烤烤,就著呼呼的寒風(fēng)慢慢咽進各自的腹中,然后再背起捆好的柴禾,一步步往回走。有一次,我們走到離村子還有五六里的張家口山梁上,饑餓疲憊得一個個躺在那兒歇息、抽煙。這時,根龍哥把背上的柴一撂,四腳八叉躺在地下說,狗日的,看你們以后再敢不敢沒錢了!
人們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哈笑起來。那聲音,從山梁一直竄到溝底,又從溝底返回山梁,經(jīng)久不息。這句話,后來成了“名言”,讓人們時不時引用。
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根龍是生不逢時。要是他出生在七十年代以后,以他的才華,憑他的腦筋,或許是個有所作為的人??伤錾谀菢右粋€年代,農(nóng)民只能也必須一年四季和土坷垃打交道,用農(nóng)村人的話說,那個緊箍咒把你箍得死繃繃的,你就是有日天的能耐也施展不出來。
孫麗姐
那天,我見到孫麗姐是在她家的廁所。我們那兒廁所不叫廁所,叫“茅兒”。那天,陪我見她的不是別人,是她的男人金珠。金珠是文化大革命時改的名,原來的那個珠不是珍珠的珠,而是被人殺了吃的那個豬。我見到孫麗姐的時候,大約是上午十點,夏天的上午十點,艷陽高照,氣溫有三十多度。但是,我站在茅兒的門口,感覺到寒氣逼人,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后來我想,當(dāng)時的那種感覺不是因為天氣的原因,而是孫麗姐那雙驚恐的眼睛。當(dāng)時,她露著半個白花花的屁股,坐在茅兒里邊自制的木頭框子上。城市里的人稱那是“坐便”。
我那天要找的人其實不是孫麗姐,是她男人金珠,向他了解一些“文革”的事。金珠今年整七十,比孫麗姐大兩歲。金珠那時當(dāng)過村里的支書、革命委員會主任。那時候的金珠留著有棱有角的背頭,腰桿筆直,皮膚白皙,濃眉大眼,完全不像是個驢屁眼欺負(fù)土坷垃的農(nóng)民。金珠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可威風(fēng)了幾年,今天斗這個,明天批那個,村里成分不好或者歷史上有問題的人一看見他就索索發(fā)抖。
孫麗姐是后來嫁給金珠的,因為金珠原來有媳婦。孫麗姐那年從學(xué)校畢業(yè)回到村里成為返鄉(xiāng)知識青年后,金珠就開始死纏猛追,直到孫麗姐繳槍投降。孫麗姐最初并不想嫁給金珠,她在學(xué)校有朋友,那個朋友還來過我們村一次,結(jié)果剛剛進了村,就讓金珠的狗腿子給盯上了,并且匯報了金珠。金珠就派兩個基干民兵去了孫麗姐家,對那個人進行審問,義正詞嚴(yán)地勒令那人立即離開,警告他以后不要再來,如果再來的話,就要對他進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
孫麗姐同意嫁給金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母親。她的父親前幾年去世,她是他們家唯一的根苗。當(dāng)她還沒有畢業(yè)的時候,她家里所有營生就由金珠包了下來,當(dāng)然不一定是金珠親自動手。因此,她母親為此在她耳邊給金珠添了不少好話。
接下來,金珠就和原來的女人離了婚,娶了孫麗姐。臨娶親的前一天晚上,孫麗姐哭得眼睛都腫了??煽吹侥赣H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咬了咬牙,沒有尋短見。洞房花燭夜,金珠不管孫麗姐受了受不了,三番五次地發(fā)泄。第二天早上,見孫麗姐身下鋪的白布干干凈凈,就不由分說地給了孫麗姐兩個耳光。從此,孫麗姐天天做噩夢,過著心驚膽戰(zhàn)的日子。原本不喜歡多說話的她變得更加少言寡語,別人不主動問她,她一天也不會說一句話。婚后的第二年,孫麗姐生了個姑娘,而且一生下來就不健康,病懨懨的。用金珠的話說,是頭大脖子細,越看越動氣。三歲了還說不完整一句話,金珠恨得連正眼也不看一下。在他看來,這個孩子十有八九不是他的種。孩子剛剛活到五歲就歿了,孫麗姐哭得死去活來,而金珠連淚也沒掉一滴。自從孩子歿了時間不長,孫麗姐的母親也病故。兩個親人接連離去,讓孫麗姐悲痛欲絕,天天以淚洗面,人也變得瘦骨嶙嶙,不成樣子。金珠越看越煩,開始三天五天不回家,后來一月兩月也不回家,和村里的另一個女人由偷偷摸摸發(fā)展成明鋪夜蓋。那家的男人敢怒不敢言。
幾年之后,文化革命結(jié)束了,金珠下臺了。下了臺的金珠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而這時的孫麗姐不知何故,一到晚上就不敢在家里待了,對人說家里吵得不行,還說有人要害她。有一天,人們在廁所里找到了她。久而久之,那個用紅磚壘就的僅僅幾平米的廁所就成了她的家,開始是一星期住一天,后來是一星期住六天,再后來是一個月回家住一天,我見到她時,金珠說她現(xiàn)在是半年回家住一天。
老侄兒
老侄兒的年齡其實比我大,他叫我叔是因為我的輩數(shù)比他大。老侄兒個頭不小,但因為身子瘦,站在那里像根打棗棍子,又細又長。因為他的腦袋長得小,走起路來一晃一晃,極像一只蝦米。
老侄兒的脾氣極好,我沒見他和誰紅過臉,更不用說吵嘴打架了,他在街上見了人不管老少,都要點點頭。走路喜歡彎著腰,久而久之,年輕輕的便有點駝背了。
老侄兒家的成分不好,土改時,他家是村里唯一的“富農(nóng)”。
老侄兒說話低聲慢氣,不喜張揚。他還有個嗜好,喜歡唱戲,尤其是北路梆子。他常常模仿北路梆子里的“九歲紅”,唱的時候瞇縫起眼睛,得意時搖頭晃腦。即便這個時候,他的聲音也不是那種穿云裂霧,響亮如鐘,總是讓人感覺到他拿捏著嗓子,像在假唱。
說實話,老侄兒的長相確實不怎么樣,加上家里成分高。因此,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仍然沒有媒人光顧他家。這讓他父母很是著急,可著急不管用,急也急不來媳婦。
老侄兒不喜歡說話,除非別人問他,他很少主動同你嘮叨。即使開會,也喜歡坐在會議室的犄角旮旯。那時候開會,除了念報紙就是學(xué)毛選,讓大家討論發(fā)言時,老侄兒也是能不說就不說,實在催得不行,就敷衍上幾句。往往第一句是咱嘴笨,第二句是咱沒文化,最后一句就是咱不會說。
不知怎么,聽說老侄兒信了耶穌,后來還聽說那家人家有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老侄兒。但后來又聽說,那只是大人們的意思,人家姑娘不愿意,一是年齡小他十來歲,二是人家早有了意中人。
老侄兒快三十了,婚姻還沒有動。盡管他比誰也勤謹(jǐn),干活比誰也賣力,掙的工分比誰也多,可就是說不下對象。人家一聽他家的成分,就搖頭。
后來,老侄兒終于娶了個媳婦。媳婦家的成分也不好,還有一點,媳婦有點毛病。我后來見過他那媳婦,論身材,論眉眼都是人上人,就是下巴少了一塊,有個明顯的坑,是得了一種病留下的后遺癥。
老侄兒后來有了三個孩子,兩個姑娘,一個兒子。只是,那個用不了幾年就有可能讓他抱上孫子,在省城一家飯店打工的兒子猝死了。這個對老侄兒打擊很大,原本不怎么喜歡說話的他更不說話了,只知道死受,一年四季,一個人在空曠的河槽里壘壩、淤地。當(dāng)然,這個時候農(nóng)村已經(jīng)分田到戶了。
老侄兒的兩個女兒都已嫁人,嫁到了外村外地,輕易也不回來。幾年前,女人也離他而去。現(xiàn)在老侄兒的一處大院里,只有他一個人。白天空蕩蕩,晚上黑乎乎。直到今天,七十六歲的老侄兒還種著幾十畝地,正常年景,一年能打幾萬斤玉茭。去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去了他家,八點多了,他正在吃飯。晚飯是中午剩下的一碗掛面,沒有菜,泡了個餅子。不知道是懶得做,還是舍不得?
想當(dāng)年,老侄兒的飯量在鄰村上下可是享有盛譽,尤其吃油糕,一頓能吃“大小今”(大月小月),“大今”三十一,“小今”三十。我們那地方的油糕不包餡兒,形狀如牛舌,都是實打?qū)嵉?。有人試過,三十個油糕能堆滿滿一盆子。
還 斗
還斗是我們村的,一輩子沒成過家。他有一條腿常年腫得跟廟門前邊露明柱子一樣,紅紅的,還流膿水。因為腿有問題,還斗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鞋老磨著地,發(fā)出“忒兒忒兒”的聲音。
還斗脾氣特別好,一天到晚總是咧著個嘴,我從沒有看到過他愁怒的樣子,盡管那個年代沒什么值得高興的。正因為如此,村里不管大人孩子都喜歡逗他,包括那些成年婦女。那是集體年代,人們干活在一塊,幾十號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休息的時候,就有人問還斗昨天黑夜夢見誰了?這時候的還斗咧著嘴,帶點羞澀地說夢見誰誰了。又問,還夢見誰了?還斗就回答,夢見誰誰了。凡是還斗夢見的女人,都是漂亮女人,沒一個歪眉斜眼的。還斗一般夢的都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從來不夢年輕女娃娃們。其實還斗心里清楚,人們是在和他開玩笑,成年婦女夢一夢也無所謂,要是年輕女娃娃就不一樣,萬一人家惱了怎么辦?哭了怎么辦?和還斗開玩笑的不光是男人們,女人們也跟他開玩笑,要是他夢了人家,人家就裝作惱了,說誰讓你夢我來?以后不許你夢。還斗嘴里答應(yīng)得很爽快,可該夢的時候照夢不誤。還有的時候,人們把他的褲子褪下來,把頭塞到褲襠里,叫“看瓜”。就這,還斗也不惱,依然咧著嘴笑。
還斗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問他,他就說,我和誰誰同歲。你告訴他一百次,他也記不住。再問,還是那句話,我和誰誰同歲,你問他去哇。
還斗的牙一年四季黃黃的,從來沒有刷過。因為他總愛笑,那黃黃的牙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時候家家都不富裕,還斗家更窮。我們?nèi)グげ偶彝鏁r總路過他家,他家的墻塌了一半,站在外邊,就能把他家看得一清二楚。三間破房,里邊可以說是一貧如洗,除了水缸就是幾個瓦甕,炕上的席子也是破的,有好幾個大窟窿。還斗還有個習(xí)慣,喜歡串門子,不愿意待在家里,一有時間就圪溜了出來。尤其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娘就破開嗓門喊叫:還斗,還斗,天每吃飯?zhí)烀拷?,家里莫非鉆猛虎的嗎?叫得全村人都能聽見。還斗的娘是天鎮(zhèn)人,經(jīng)常赤裸著胳膊,花白的頭發(fā)綰成一個髻,坐在圪臺上。我們常常學(xué)她說話:還斗還斗,天每吃飯?zhí)烀拷?,家里莫非鉆猛虎的嗎?“天每”是土話,就是“每天”。
有一年夏天雨水多,把還斗家房子的后墻給洇塌了,露出個窟窿。等天晴之后,村里人就主動過來幫忙,和泥的和泥,壘墻的壘墻,用了幾天時間,把房子翻修好了。大家每天干完活之后洗洗手,各自回家吃飯,吃過飯再來干活。還斗家能招待人們的只有兩種東西:一是開水,二是小蘭花。
還斗家的小蘭花煙很好,是自己在院里種的,葉子肥厚,等煙苗長成后,在陰涼處晾干,用碓臼搗碎,綠茵茵的,味兒相當(dāng)純正,勁頭也大。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記起還斗娘叫他的聲音,還斗,還斗……
鶯 鶯
那年我回老家,見路邊一家街門口掛著白色“刀頭紙”,靠墻立著幾個花圈。一問,才知是鶯鶯走了。
鶯鶯的年齡并不大,死時還不到六十歲。
鶯鶯是個非常樂觀的人,年輕時嘴里閑不住,走的站的老是哼曲子。記得她做姑娘時,梳著兩條粗粗的短辮,圓圓的臉,胖乎乎的身材,長著一對虎牙,說話的聲音脆脆的,笑起來銀鈴一般。給人的印象是無憂無慮,天天都是好心情。
可自從結(jié)了婚,快樂便離她越來越遠。
鶯鶯結(jié)婚的那天,天下著雪。其實下雪不要緊,要緊的是那天有人在放炮時,崩傷了鶯鶯男人的外甥的眼睛,讓人家落下了一輩子的毛病。
這其實是個不祥之兆。
鶯鶯的婚姻注定不會幸福,因為她嫁給一個自己并不喜歡的人。造成這種悲劇的原因很多,但與她心地善良沒有主見有很大關(guān)系。她出嫁時剛剛十八歲,是被幾個村干部促成的,他們答應(yīng)她一有機會就讓她男人出去當(dāng)工人。因為她男人同村干部的關(guān)系好,經(jīng)常鞍前馬后地圍著他們轉(zhuǎn),讓他干啥就干啥,深得他們的信任。事實上,大隊干部們也沒有食言,也確實給她男人找了工作,去修飛機場。怨就怨她男人命不好,人家別人的合同可以續(xù)簽,并且有轉(zhuǎn)正的機會,可他的合同一到期就黃了,讓他卷起鋪蓋回家。
鶯鶯結(jié)了婚之后常常以淚洗面。年輕人一瞭見她,有人就說,用不了五分鐘我就能讓她哭了。真的,只要一提她男人,說不上幾句,鶯鶯眼中的淚就嘩嘩地流下來,比演員們的淚還方便。鶯鶯天生近視眼,有人常常拿手比劃著說,鶯鶯,你看這根馬尾。鶯鶯看不清,也知道人們在逗她,但她總是上當(dāng),一邊問在哪兒,一邊舉起手來打一下,試試到底有沒有。
鶯鶯后來有了兩個兒子,兒子大了后,誰知男人卻得了半身不遂,坐上了輪椅。幾年后,鶯鶯又找了個男人,并且給那個男人撫養(yǎng)了個姑娘。他男人當(dāng)時肯定不愿意,可也沒有辦法,自己成了這樣子,無法盡一個男人的責(zé)任,而家人要吃要喝要錢花,兒子大了要娶媳婦。無奈之下,只得忍氣吞聲,讓那個男人住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女人同枕共眠。那個時候,不知道鶯鶯痛苦不痛苦,但我想他的男人肯定夜夜難眠,痛不欲生。
善良的鶯鶯走了,走在她坐輪椅的男人之前,走在了那個后來與他同枕共眠的男人之前。作為女人,是她的善良和沒有主見讓她付出了沉重代價,她的運氣遠不如《西廂記》里那個叫鶯鶯的女人。
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命吧。
禿 爪
前些時候,我回老家參加朋友女兒的婚禮。朋友的女婿和我是同村人,于是我主動請纓當(dāng)了一回送親的。其實是“假公濟私”,想借機回一下我們村。在那天的婚禮場上,我見到了韓旭。
韓旭還是那么精神,還是那么精干,還是那么利索,雖然已經(jīng)是七十歲的老人了。
在鄰村上下,韓旭是個有名的能人。那年,好像是切草呢,負(fù)責(zé)入草的韓旭一不小心讓切草刀把左手的手指切掉了四個,就剩下大拇指。從那以后,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禿爪”。對一般人來講,這種情況基本上就成了半殘廢,可這家伙什么事情也沒有耽誤,在大隊當(dāng)電工,爬高就低,修喇叭,擰螺絲,一點事也不誤。還能用鐵皮搗炒瓢,做水桶,比不缺指頭的人干兩下還利索。
這一天,韓旭的任務(wù)是收拜禮,就是在結(jié)婚典禮上,拿著盤子向來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收禮錢。主持人在那里念一個,他就端著盤子問被念到的人去收錢。這個活倒是沒苦,不用費什么力氣,但要求能說會道,既收了錢,又逗大伙兒樂一樂。想不到,韓旭竟然是妙語連珠,時不時逗得人們捧腹大笑。
韓旭很有音樂天賦,一天也沒學(xué)過,也不懂得簡譜,竟然能把口琴吹得嗡嗡的。吹到了興頭上,搖頭晃腦的,看的人越多他吹得越上勁。
別看韓旭瘦,渾身都是腱子肉,背上二百來斤東西,走十里八里不用歇。秋天,我們在打谷場比手勁,搬磅子。這家伙往磅子上一圪蹴,雙手一使勁,嘴里哼一聲,掛著二百公斤秤砣的秤桿,就像年輕人的陽物噔地一下撅起來了,讓我們這些五大三粗的后生既羨慕又嫉妒。
我和韓旭開始交往還是在我十六七歲上。那時候,我們家搬到村西頭住,離他家不遠。晚上,我們經(jīng)常去一個婦女家串門,在那里聊天打撲克。那家的男人在縣城上班,一個月回不了幾天家。我記得一個夏天,離我們村五里地的一個村唱戲,吃過午飯,我就去他家叫他。那天的戲散了之后,我又看了摔跤,天快亮?xí)r才回到家。正迷糊著,他爹來了,喊著我的名字問,你把俺韓旭引哪兒去了?我睡眼朦朧地說,他沒看摔跤,早就回來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去了那個女人家。直到有一天,人家的男人晚上回來,差點兒把他逮住。他赤身裸體地跑出來,連鞋也沒來得及穿。在外頭溜達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回到自己家,因為他害怕人家在他家門口等他。后來,那女人和他男人離婚了,再后來,那個女人成了他的妻子。
關(guān)于那天晚上他光著身子跑回家的故事,村里的人還編了個連續(xù)劇:韓旭回家敲門時,驚醒了同院的本家嫂嫂。嫂嫂家里也有個相好的,那人一聽有人急急地敲門,一個魚躍,夾著衣褲,從家里溜出來,藏在街門后面,等韓旭推開街門,如魚兒一般溜了出去,往自己家飛奔而去。那天,這個男人回到他家敲門的聲音,同樣驚醒了他嫂嫂屋里的一個男人,于是那天晚上,我們村上演了三場精彩的夜奔。
據(jù)說,那天晚上的月光如水……
鄭 大
鄭大的大名叫甚,我想不起來了??扇藗兘兴嵈笠埠翢o來由,因為在三個兄弟中,他排行老二。打我記事起,人們就鄭大鄭大叫著,而他也叫一聲應(yīng)一聲,除非沒聽見。
鄭大中等個子,皮膚較黑,因為多年打光棍,個人衛(wèi)生也不怎么樣。我至今記得他的模樣,黑紅的臉膛,絡(luò)腮胡子,頭發(fā)天生的自來卷。應(yīng)該說,他是那種具有文人氣息的莊稼人。有一次,我在他家借書時看到過他寫的字,標(biāo)準(zhǔn)的歐體,非常漂亮,但內(nèi)容記不清了。我還記得,他家的街門上的那副對子:遵守勞動紀(jì)律,發(fā)揚民主作風(fēng)。這種內(nèi)容不變的對子一直貼了幾十年,鄰村上下的人都知道,他們家的歷史上有問題。
不知為什么,一段時間鄭大有點瘋瘋癲癲,不修邊幅,胡子長了尺數(shù)長,見人就說他現(xiàn)在的名字叫“劉小平三鄭”。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恐怕除了他自己,誰也不得而知。
鄭大早年結(jié)過婚,并且有一個女兒,嫁到了外村??珊髞磬嵈筮€有了一個兒子和女兒,他的兒子是和村里的一個腦筋有點問題的女人生的,我們那地方管這個叫“伴喂”,實際上就是“拉邊套”,說得再文雅一點就是“借雞下蛋”。大概在兒子五六歲那年,鄭大又抱回一個女孩來。說到那個女孩,還有一段故事。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我當(dāng)時還在老家務(wù)農(nóng),一天我們幾個人在地里鋤糜子,聽到地頭有孩子在哭,過去一看,是個剛剛出生不久便被遺棄的女嬰。我本家的妹妹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鄭大,鄭大就把這個女嬰抱回去,花錢雇人給奶大。鄭大原來的意思是給兒子抱個媳婦,后來等那女孩長大了,卻不愿意嫁給自己沒有血緣的哥哥。無奈,鄭大就把她嫁了出去,用彩禮給兒子娶了個媳婦,蓋了新房。當(dāng)時嫁了八千塊錢,那是八十年代后期。根據(jù)這件事,我還寫過一篇紀(jì)實,叫《聰明人》。我覺得,鄭大確實是個有頭腦的人。
幾年前,我和一個朋友閑談中,得知那個女孩就嫁到了他們村。湊巧的是,鄭大的大女兒早年也嫁到那里,如今姐妹二人都在那個風(fēng)景秀麗的村莊。在寫這篇文章時,我忘了鄭大的大女兒的名字,打電話問朋友。朋友說,這姐妹倆大的叫存蓮,小的叫耐蓮,耐是忍耐的耐,言外之意,就是指她的命“耐”。我們老家說耐,就是結(jié)實、堅韌之意。
姐妹倆都是一兒一女,不同的是存蓮的姑娘大,兒子小,耐蓮是兒子大,姑娘小。存蓮的男人過去在原平鼓風(fēng)機廠上班,現(xiàn)已退休,耐蓮的男人當(dāng)過兵,養(yǎng)過豬,現(xiàn)在是村里的村委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