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本來要去壺口。她在電視上看到過壺口瀑布飛流激蕩的畫面,想近距離體會那種山崩地裂般的落差。她搭乘的是一輛普通快車,硬座。進(jìn)入高鐵時代,普快也就是慢車嘛,好在她不急的。她請了年休假,這是行程的第五天,緊隨其后的是七天的國慶長假。
車廂內(nèi)設(shè)施陳舊,氣味不好聞。她周圍坐著的多是些小商販,拎著大包小包,頭頂?shù)膬ξ锛苋脻M滿當(dāng)當(dāng)。她坐在三人座椅的最里邊,另外兩人是一對中年夫妻,上車后一直在相互埋怨。好像是,他們進(jìn)貨的時候被一個叫馬大胖的男人忽悠了。她望著窗外,沒興趣聽他們吵。只是有一次,男人突然間彎下腰,從座位底下拽出來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哧啦一聲拉開了。她吃了一驚,小腹部位緊繃繃的,好像也裝著一條拉鏈。她還以為男人會從袋子里拽出一把刀,男人拽出來的只是一瓶礦泉水。男人發(fā)著狠擰開蓋子,揚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來,沒等喝完就把瓶子捏扁了。旁邊的女人壓住了她的衣角,她直起身子,女人把肥大的屁股欠了起來,瞥了她一眼。
她的對面坐著一個身材粗壯的小伙子。他剃著光頭,濃眉大眼,神情呆滯,眉頭好像一直就沒有舒展過。兩個人離得太近了,她甚至看清了小伙子鼻翼上一顆米粒大的濃胞。小伙子也看著窗外,或許是假象,有一次她把目光收回來,發(fā)現(xiàn)他在偷窺她。小伙子慌亂地垂下頭,撓了撓腦門,臉紅了。她想笑,這副樣子應(yīng)該就叫沒見過世面吧。又想,夾雜在這樣一群人中間,無論如何她也算鶴立雞群。她拿出手機(jī)上了一會兒網(wǎng),摁下電源鍵后順便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容顏。她真想提醒小伙子,他完全可以把抱著的旅行包放到座位底下,一直僵著身子抱著,難道不覺得累嗎?
小伙子旁邊坐著一個老太太,帶著她的孫女。這孩子也就五六歲,實在是調(diào)皮,隔一會兒就會尖叫一聲。小女孩先是吃糖,后來又吃餅干,她聽到了嚼餅干的聲音,身上竟有點癢。小女孩把一包小熊餅干吃完了,老太太拿出了一包瓜子,嗑著瓜子喂她。奶奶,你快點呀!小女孩齜牙咧嘴地催促老太太,老太太腮幫抖起來,咬到了纏著膠布的指甲。小女孩說,你快點呀,你還說我磨蹭呢!突然間,她從老太太手里奪下袋子扔到了地上。唰啦一聲,瓜子灑得到處都是。老太太拽過小女孩那只不安分的手,虛張聲勢地拍了一巴掌。再不聽話我把你賣給人販子,她瞪著眼說,小女孩哇的一聲哭了。
她閉上眼睛,車廂內(nèi)的氣味讓她昏昏欲睡,但又睡不著。等她把眼睛睜開時,小伙子又在偷窺她。他的目光抖了一下,這一次居然沒有躲閃?;蛘咚W了一下,又吃力地把目光舉起來。他搖頭晃腦地問,同志,下一站是不是鳳城?她愣住了,聽出了鄉(xiāng)音。她想,都什么年月了,這個老鄉(xiāng)還這么稱呼她這個大齡女青年同志呢。她點了點頭,剛才她聽到喇叭里說下一站是鳳城。她真想和老鄉(xiāng)開個玩笑,你長著耳朵是為了出氣嗎?她想象用家鄉(xiāng)話講完這話后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忍不住笑了。
也就過了兩三分鐘,老鄉(xiāng)站了起來,他準(zhǔn)備下車了。他抱著旅行包往過道里走,旅行包蹭到了小女孩的頭,小女孩在他腿上蹬了一腳。他沖小女孩笑了笑,算是道歉。她想,臨走的時候他會和她道別嗎?卻沒有。他放下旅行包,從儲物架上拽下一只編織袋,夾著袋子,拎起包向車門走去。真是個呆子,她心里說,這么早跑到車門前有必要嗎?呆子踮著腳往下拽編織袋的時候把迷彩服上衣揪扯起來,她看到他系著紅腰帶,背心也是紅的。真是個呆子,她又在心里罵。呆子站到了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她等著他回頭再看她一眼,他還是沒有。她等得有點累了,不想再搭理他。
他一離開,老太太便把空出來的座位占領(lǐng)了。小女孩不哭了,老太太讓她枕著自己的腿躺下。你就消停消停吧,老太太說,我還有棒棒糖。她奇怪小女孩變得這么聽話,乖乖地躺下了。小女孩說,奶奶,我警告你,你要再敢打我一次,等你死了后我不給你上墳。老太太摸著小女孩的頭笑了笑,小女孩抽泣起來。
她身旁的那對夫妻也不再爭吵。男人仰著脖子閉上了眼睛,女人也閉上眼睛,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她打量著夫妻倆邋遢的睡姿,打了一個哈欠。她看了看手機(jī),已經(jīng)六點多,窗外飄灑著傍晚時分的金色陽光。周遭安靜下來,她聽到了過道另一側(cè)一對老夫妻的對話。老兩口頭發(fā)都白了,都穿著鮮紅的運動衣,那是旅行的節(jié)奏。兩個人在談?wù)撝熊噷⒁虝和2吹倪@座小城。老頭說,鳳城我二十多年前就來過,很普通的一座北方小城,聽說前幾年開發(fā)了一座大戶人家的莊園,還重修了一座古城。老太太說,到處都在開發(fā),也太假了吧。老頭說,發(fā)展旅游嘛,不過古城里的社火表演肯定是真的,扭秧歌呀,跑旱船呀,踩高蹺呀,背棍呀——背棍就是讓一個小女孩化了戲妝,綁到棍子上,再把棍子架起來,小孩甩著長袖在上邊表演。老太太說,那也太危險了,誰家的孩子樂意這么干?
她本來不關(guān)心老兩口的對話,不小心聽進(jìn)去了。老頭解釋什么是背棍的時候,她的腦海中竟呈現(xiàn)出對應(yīng)的畫面來。她突然想起來,讀大學(xué)的時候一個叫梁愛艷的姐妹就給她們講過社火,講過背棍。梁愛艷說她小時候就上過背棍,她喜歡那種在半空中甩著長袖,飄飄欲仙的感覺。她記不起來梁愛艷是不是鳳城人,總之離這邊不太遠(yuǎn)。她掏出手機(jī)找了找,并沒有存著梁愛艷的電話。微信也沒有,這兩年她對微信已經(jīng)厭倦了。去年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她找借口沒有參加。她放棄了聯(lián)系梁愛艷的念頭,就算留著她的電話恐怕也不會去打。但她的腦海中一直呈現(xiàn)著一個小姑娘甩著長袖的樣子,甩得她心癢。小姑娘漸漸變成了她的模樣,她小時候的模樣,她回到了童年,甩著袖子似要飛起來了。
列車放慢了速度,喇叭里說,鳳城站馬上就要到了。瞬間內(nèi)她決定下車。她想去看一下社火,看一下背棍表演。她站了起來,看到那個呆子還原封不動地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剛才,她已經(jīng)把他忘記了。
2
這個車門下車的就她和呆子兩個人。呆子夾著編織袋,拎著旅行包,笨拙地擠下車門,皺著眉頭左顧右盼。呆子擋了她的路,她還沒有從車上下來。她說,你倒是讓開點路呀,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她講的是普通話,講完又吃了一驚,這還不是罵人嗎?她有什么道理罵他,還是老鄉(xiāng)呢。
呆子慌亂地閃開,她又笑了。下車后她還想和呆子說句話,甚至想暴露老鄉(xiāng)的身份,但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呆子搖頭晃腦的,想看她,又不敢看。她在原地停頓了一小會兒,從一數(shù)到五,然后向出站口走去。她沒有聽到跟上來的腳步聲,走出去十幾步,扭頭時證實了她的判斷,呆子又慌亂地把頭垂下了。她想,她有這么可怕嗎,難道是青面獠牙的母夜叉?難道真是那種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光輝形象?她生氣了,甩了下長發(fā),不想再搭理他,不想繼續(xù)這種無聊的,甚至有點自欺欺人的游戲。
站臺上零零落落走著十幾個人。下了臺階,走進(jìn)地下通道后,呆子慌慌張張地追了上來。她聽到了雜沓的腳步聲,然后是粗壯的喘息聲,扭頭時呆子已經(jīng)站在身后。呆子出汗了,瞪著眼望著她,那樣子也算是可愛吧。她笑著問,你跑什么,有事嗎?呆子用袖口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天哪,他居然不知道把旅行包放下來,居然拎著那么大一只包擦汗呢。他又躲閃她的目光。他說,同志,你知道鳳城北關(guān)的東三角怎么走嗎?她愣住了,搖了搖頭,突然間不覺得他好笑了。她說,我不是本地人,你問其他人吧。他嗯了一聲,看得出來很失望。她說,你可以到出站口問一下檢票員,要不打一輛出租車過去。他沒有再說什么,磨蹭著往前走,然后加快了步伐。
她還沒有出站就看到他被幾個出租車司機(jī)圍上了,頓時后悔剛才說過的話。如果他搭乘黑車讓人家宰了,那豈不是她的罪過?畢竟是老鄉(xiāng)嘛。好在他并沒有搭理那幾個嬉皮笑臉的的哥。他逃一樣大步離去,她又想笑。她從柵欄門里出來,同樣被那幾個的哥圍住。等她擺脫了他們,他已經(jīng)走到了行車道上。他把編織袋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路邊的建筑鱗次櫛比,商鋪門口的音箱里播放著雜亂的叫賣聲。她望著他的背影想,但愿這位老鄉(xiāng)一路順風(fēng)吧。
她走了一截,看到路邊有賣脆棗的,紅彤彤實在誘人,頓時間不想走了。她餓了,也累,剛好前面有一家如家酒店,便住了下來。
來到房間,洗了幾顆大棗,吃起來卻寡淡。寡淡到再沒有食欲,飯都不想吃了。賣棗的那個老太太說的多好,她應(yīng)該先嘗一顆。洗漱之后躺下來,想看看手機(jī),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一覺睡到了天色大亮。醒來后她想,所謂失眠,難道也是自欺欺人嗎?如果身體總這么勞頓,恐怕也就不存在失眠了。不過也未必。吃過早餐,她決定先去看那座莊園。酒店門口就有通往莊園的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其實她對莊園大院什么的沒多大興趣。她到過十幾個類似的景點,無非是有錢人留下的深宅大院。這些有錢人把房子蓋起來的時候,恐怕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供蜂擁而來的游客觀瞻,更不會想到當(dāng)他們的宅院墻倒屋塌,幾近銷聲匿跡時還會有人迫不及待地幫他們修復(fù),甚至不惜造假,甚至把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和光輝形象無邊無際地放大。如果真的是陰魂不散,他們也許后悔了,忐忑了,這些宅院已經(jīng)和他們沒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
她來到景區(qū)的時候人還不算多,這是國慶長假的第一天,景區(qū)門口插著鮮亮的國旗。她跟隨著一幫來自江蘇的游客在一個個宅院里穿梭,景區(qū)的導(dǎo)游在給他們講解。他們不停地拍照,院門前拍,古樹前拍,窗欞前拍,連供奉祖先牌位的屋子也不肯放過。一個女游客一驚一乍的,她喊,想不到我們祖上這么有錢呀,我真是太幸福了!這個女游客五十來歲,面色蒼白,聲音嘶啞,她瞥了她一眼,再不想跟著這幫人轉(zhuǎn)下去。
她來到了后花園,眼前豁然開朗。這花園也太壯闊了,綠樹成蔭,流水潺潺,回廊、假山、涼亭,看起來真不錯。她踩著碎石路來到一座木橋上,兩邊的蘆葦已經(jīng)泛黃,成群的魚兒在水里游弋。她給自己拍了一張照,也算不虛此行。身后,一對情侶說笑著,勾肩搭背地走過來,她趕緊往前走。她清楚,這幾年她越來越孤僻了,越來越不想和人來往。有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熟人,她會躲起來,或者繞行,無非是避免說一句客套話。她最擔(dān)心在電梯里遇到熟人,面對面站在一起,實在是尷尬。
后花園西北角有一處叫“觀稼閣”的木質(zhì)建筑,據(jù)說是供莊園的子弟們讀書累了以后爬上去看農(nóng)人耕作,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她爬上去,爬到頂層后聽到了呼呼的風(fēng)聲。眼界果然開闊,但她并沒有看到農(nóng)作物,視線里都是散亂的建筑。她想象那些莊園子弟的生活,如果當(dāng)時確有這么一個閣子,在他們憑欄遠(yuǎn)眺的時候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她想起來剛才導(dǎo)游講解過,莊園主人家規(guī)甚嚴(yán),子弟勤勉好學(xué)。如果當(dāng)時的學(xué)制和現(xiàn)在一樣,他們都會和她擁有同樣的學(xué)歷。
景區(qū)的人越來越多,一從莊園出來,她就后悔跑過來了。廣場上到處是商販,兜售的東西和其他景點大同小異。她又看到了賣棗的,還是個老太太,棗裝在尼龍袋里,尼龍袋上印著“尿素”兩個字,頓時間沒有了食欲。她想,就算裝棗的袋子裝過化肥,吃一顆難道會死嗎?往前走,又有個老頭賣棗,棗裝在籃子里,但身邊臥著一條黃狗。她從小就怕狗,狗抬起頭來望著她,神情呆滯,她居然想起了那個呆頭呆腦的老鄉(xiāng)。巴掌大的城市,他的老鄉(xiāng)該不會迷路吧。
回到酒店她才吃的飯。她又感到了累,想躺一會兒,然后去老城。但她睡著了,一覺睡到了暮色四合。她奇怪這兩天如此貪睡,是身體出現(xiàn)了某種病灶,還是過往的日月缺失了太多的睡眠?她做夢了,夢到一片郁郁蔥蔥的棗林,紅彤彤的脆棗掛滿了樹枝。她好像還夢到了狗,夢到了奔騰不息的黃河,那是她將要造訪的壺口嗎?她還夢到了母親,母親哭哭啼啼的,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眼睛濕潤了。
她給母親回了個電話。母親說,上午你怎么不接我的電話?她說,我忙著呢。母親說,今天是國慶節(jié),你比國務(wù)院總理還忙。她不吭聲,母親又說,別騙我,你肯定沒有加班,你還是回家吧,我發(fā)誓再也不嘮叨了。她不吭聲,母親又說,姑奶奶,你就回一趟家吧,你可真讓人操心!
母親后來說什么她沒有記住,總之又嘮叨起來。她發(fā)起了呆,突然間想,如果她現(xiàn)在在壺口,如果她的腳下就是奔騰不息的黃河,她會不會產(chǎn)生跳下去的沖動,會不會真的跳下去?這個想法把她嚇壞了。掛斷電話后她縮起身子,仿佛面臨著巨大的危險。
3
第二天上午,她去了老城。老城入口處不收門票,一進(jìn)去就看到亂糟糟的人流。她隨著人流往前走,兩邊都是仿古建筑,據(jù)說前面的城隍廟是正兒八經(jīng)的古建筑,門樓看起來確實破舊,但她并沒有買票進(jìn)去。她打問了一下,社火表演十一點才有,就在街道上。走著走著,聽到了鑼聲,原來是縣太爺從縣衙出來巡游了。架勢倒不小,吆五喝六的,但裝扮縣太爺?shù)难輪T實在是丑,怎么看都不像個清官。好多人調(diào)頭跟著巡游的隊伍往回返,她前面的人流倒是疏朗起來。又走了一截,他看到一個賣藝的老人。老人剃著光頭,光著上身,瘦得皮包骨頭,猴子般靈活。他將盛滿水的瓷碗突然間扣到了肚子上,挺身運氣,滴水不漏。掌聲響起,老人蹲著馬步停頓了一會兒,突然間把碗拽下來,叭一聲摔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和誰生氣了。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他就撿起一塊碗片,三根指頭將它捏得粉碎。
她也跟著眾人鼓掌。身邊一個女人給同伴介紹說,這老頭已經(jīng)83歲了,20歲就開始練功習(xí)武,現(xiàn)在他家里根本就不缺錢,他兒子是大款。老人沖大家抱拳,有人把零錢沖他遞過去,她慌忙從包里掏出來十塊錢,老人接過錢后笑著說,姑娘你長得美麗大方,我年輕時候就想找個你這樣的,想不到找了個黃臉婆,還是個二百五。眾人都笑,想不到老人這么幽默。她的臉燙起來。她可不想被這么多人關(guān)注。
一抬頭她就愣住了。她居然看到了那個呆子,她的老鄉(xiāng)。他還是穿著迷彩服,站在縣衙門口的石獅子旁,啃著一根冰糖葫蘆,頭也不抬。她想笑,下意識地向他走過去,卻停下了。她覺得沒有必要再去搭理他。這時候街上亂起來,縣太爺巡游回來了。她慌忙退到路邊,再看時他已經(jīng)不在石獅子旁。她從人流中搜尋他的身影,突然間,兩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跪在了縣衙門口,扯著嗓子喊,青天大老爺,替小民做主呀!她以為又是在表演,卻覺得不對勁,那兩個男人說的居然是她的家鄉(xiāng)話。愣神間,那個呆子擠過去,撲通一聲也跪下了。他的腮幫還在蠕動,嘴里恐怕還嚼著冰糖葫蘆。她越發(fā)蹊蹺了,難道呆子大老遠(yuǎn)跑過來是參加老城的文藝表演?
一群人在圍觀,縣大爺和衙役們卻沒有搭理他們。搞什么鬼,一邊去,一個衙役喊,他已經(jīng)脫去了帽子,但還拎著刀。跪在地上的一個男人又喊,青天大老爺,我們是外地的農(nóng)民工,幫我們討一下血汗錢吧!圍觀的人紛紛拍照,這時從縣衙里跑出來兩個穿著制服的保安,三下兩下把他們揪扯到一邊。神經(jīng)病,一個保安說,告狀告到縣衙了,穿越了是不是?有人笑起來,好多人都笑,縣太爺和衙役們進(jìn)了縣衙大院,他們馬上要進(jìn)行升堂表演。
一伙人還圍著那三個迷彩服,她也湊了過去。胡子拉碴的那個迷彩服告訴大家,他們是在北關(guān)東三角蓋房子的農(nóng)民工,工程出了質(zhì)量問題,工頭跑了,欠著他們大半年工錢呢!有人問,你們怎么不去政府上訪?他說去過了,也登記了,現(xiàn)在不是國慶節(jié)放假嗎?有人說,你們到縣衙告狀也是個好辦法,這是誰出的主意呢,網(wǎng)上一傳開,政府肯定幫你們解決。
她又去看那個呆子,呆子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也就湊個數(shù)。她又往前擠了擠,想和迷彩服們搭話,畢竟是老鄉(xiāng)嘛,單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就親切。但她收住了步子,她又能幫他們什么呢?入口那邊喧鬧起來,社火表演開始了,她猶豫了一會兒,跟著一幫人向那邊走去。
社火表演卻讓她失望。無非是些老頭子老太太自娛自樂,扭秧歌,舞扇子,大頭娃娃,豬八戒背媳婦,連高蹺都沒有,別說背棍了。她看著這些披紅掛綠的老人興味盎然地扭著身子,心想,他們真的像看起來這么開心嗎?活到一大把年紀(jì),好多事情也許就看開了。這樣想,倒是希望迫不及待地奔赴晚年。一個裝扮成劉媒婆的老太太舉著長長的煙鍋,在表演的隊伍里奪人眼球。她一直在和游客互動。扭到誰跟前,就用煙鍋敲敲人家的腦袋,敲了幾次腦袋又敲屁股,偏偏是個姑娘,游客們笑得前仰后合。她雖然不在前排,但還是擔(dān)心大煙鍋過來騷擾她。往后退兩步,扭身想走,差點撞到一個人懷里。一抬頭她又愣住了,那個呆子居然站在她身后。
她說,怎么會是你,想不到又把你遇到了。
他說,剛才在縣衙門口我就看到你了。
她說,你是在跟蹤我?
他又耷拉下腦袋,她又想笑。她發(fā)現(xiàn)他居然光腳穿著一雙涼拖鞋,剛才那兩個穿迷彩的男人好像也是。
你們在縣衙門口干什么?她問,更像是明知故問。
工頭跑了,我二叔和三叔想把工錢討回來,他說。
那你二叔和三叔呢?她又問。
我二叔和三叔進(jìn)縣衙告狀去了,他們說再告一次才能引起人們注意。
那你為什么不去,就為了跟蹤我?
進(jìn)縣衙還得買票,他們罵我不中用,沒必要浪費錢,要回錢來也沒我的份,他們剛把我叫過來工地就出事了。
沒你的錢你也應(yīng)該幫他們討債呀,你這人可真自私。
她想不到會再次出言不遜,而且這么自然,好像看到他就應(yīng)該挖苦幾句似的。
不,我不自私,你才自私,呆子果然不高興了,紅著臉狠巴巴地反駁她。她發(fā)現(xiàn)他的門牙上掛著一片紅,是吃糖葫蘆留下來的印記。
關(guān)我什么事呀,我怎么自私了?她反問道,居然興味盎然。
你就是自私,你長得像我對象,他說。
她又笑了出來,這是什么邏輯呢?
你對象在哪里?她問。
她在老家的城里當(dāng)保姆,我等了她七年,我每天給她家挑水,她嫁給了城里收破爛的。
她有點氣惱,和她長得像的那個女人原來嫁給了收破爛的。
窩囊廢,那你不會把她奪回來?她又挖苦他。
我媽不讓,我媽上個月死了,二叔和三叔叫我來鳳城蓋房子,掙了錢我就回去把她奪回來。他居然跺了一下腳,那雙塑料拖鞋快被他撐破了。
到時候就晚了,她說,你想想看,人家要生個孩子,還有可能再回頭嫁給你?
所以我恨她,我真想殺了她。
他這樣說,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瞪著眼看著遠(yuǎn)處,半敞著嘴,下嘴唇抖得厲害。表演社火的隊伍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兩個人的周圍空蕩蕩的。
她想勸勸他,甚至想用家鄉(xiāng)話勸勸他。她想起來忘記從哪兒看到的一句話,剩男多在農(nóng)村,剩女多在城市,她和他也算同病相憐吧。還是在三年前的時候,她跟著導(dǎo)師到山區(qū)做過一次關(guān)于農(nóng)村光棍的調(diào)查,有一個二百來口人的村子,三十五歲以上的光棍居然有二十六個。他們大多懶散,靦腆,問話的時候只是紅著臉笑。過了找對象的年齡,他們早就不想找了,就算發(fā)糧食直補(bǔ)一樣給每個人發(fā)一個媳婦,也懶得去養(yǎng)活。面前這個呆子和他們何其相似,如果他一直待在村里,過幾年還會有找對象的心勁嗎?更別提野心勃勃地把別人的妻子奪過來了。
她正要開口,那兩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拖鞋的鞋底拍在石板路上十分響亮。呆子顧不上和她閑扯了,喊了聲二叔又喊了聲三叔。那個胡子拉碴的迷彩服氣喘吁吁地沖他喊,快跑,警察一會兒就來了!他便撇下她跑了起來,三個奔跑的迷彩服揪扯著游客的目光,很快便消失在老城的入口處。
附近一些人剛才看到她在和呆子聊天。他們跑了,那些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我靠,她居然跺了一下腳,居然想罵娘了。
4
晚上,母親又給她打來電話。母親叫她姑奶奶。母親說,姑奶奶,如果你不肯回家,我們?nèi)タ茨愫貌缓茫孔x了二十年書,你怎么越來越不懂事了?
掛斷電話后她躺在床上苦笑,她真的是越來越不懂事了。她沒道理責(zé)怪母親,母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她不接母親的電話怕她操心,怕她憋出病來。母親的嘮叨她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她不想去壺口了,哪兒也不想去,只想一個人躲在賓館安靜幾天。問題是她不可能安靜的,她不知道干什么好。她果然又失眠了,第二天上午補(bǔ)了一覺。午飯后她沒有回賓館,想在這個陌生的小城隨便走一走。小城的空氣還不錯,藍(lán)天白云,陽光慵懶。她沿著酒店所在的這條街一直往前走,路過了醫(yī)院,學(xué)校,新聞大樓,碧桂園正在開發(fā)的工地。過了四個十字路口,她還在走,她想看一看這條路究竟有多長,起初還數(shù)著步點,數(shù)著數(shù)著就忘記了。
她就這樣走到了路的盡頭。一條坑坑洼洼,飛奔著大車的路橫在面前,塵煙迷漫,這恐怕是小城的外環(huán)路了??邕^這條路,就是連綿起伏的小山包,一根根電線桿向遠(yuǎn)方延伸向去。
她準(zhǔn)備返回去,卻看到她所走的這條路對面有一條岔路,路口還立著個藍(lán)底白字的牌子。默念出“金三角”幾個字,她又把那個呆子想起來了。呆子曾打問過她“金三角”在哪里,她無意中記住了這個地名。她想笑,難道她是來投奔他的?
她穿過馬路往岔路深處走,這是一條土路,右邊靠著外環(huán)路的路基,左邊低矮的圍墻圈著好大一塊地,從一個豁口望進(jìn)去,荒草叢生,石棉瓦搭著幾間簡易的房子,還拴著一條大狗。狗汪汪地叫,她加快了步子。她看到了一片棗林,目光頓時間亮了。棗樹上還掛著紅棗,她大老遠(yuǎn)跑過來,原來是要摘棗的。路邊棗樹上的棗不太多,樹葉上掛滿了塵土。她往林子里瞅,想找到棗樹的主人。她試著喊,有人嗎,有人嗎?回應(yīng)她的還是剛才那只狗。她想,就算到林子里摘幾顆棗,也不算是偷吧。就算是偷,那又怎么樣?十幾歲的時候,她在書店里偷過一本安徒生童話,到現(xiàn)在她還能把《海的女兒》的結(jié)尾背下來,美人魚化成了泡沫,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棗林的地基比路面高,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走到一棵歪脖子棗樹下,探身摘了一顆棗,袖口上擦了擦,塞到嘴里。棗也就小拇指那么大,甜而且脆,她好像連棗核也吃下去了,或者根本就沒有棗核。她又去摘,真有那種做賊般的興奮。突然間,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抬起的胳膊僵硬了,咚的一聲,她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尖叫。她的頭皮擰在一起,脖子上麻酥酥的,似在等待著手起刀落,等待著人頭落地。身后安靜下來,她聽到了鳥叫聲,吃力地扭回身去。她又愣住了,居然又看到了那個呆子,呆子瞪著眼望著她,似笑非笑。
怎么會是你?她說,她努力鎮(zhèn)靜下來。
你在偷棗?呆子咧了咧嘴說。
也不是你家的棗,你在跟蹤我?她漸次放松下來,面前這家伙畢竟是她的老鄉(xiāng)。
我沒有跟蹤你,工地上的人說這里的棗可以隨便吃,只要不帶走就可以。
呆子有點急了,她又想笑。她從隨身的小包里取出塊濕巾在額頭上擦了擦,剛才她出汗了,冷汗。呆子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她把濕巾扔出去,他垂下了頭,好像砸中了他的目光。
你們的工地就在附近?她問。
不遠(yuǎn),呆子說,朝身后指了指。
還沒有開工?她又問,更像是明知故問。
我二叔和三叔帶著人去找工頭了,我沒事干,過來吃棗,他說。
你快把肚子撐破了吧,她說。呆子的迷彩服上衣敞開著,露著紅背心。呆子摸了摸肚子。
我們那邊沒有這種棗,呆子說,好吃。
她點了點頭,確實沒有。
呆子使勁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棗,沖她遞過來。他的胳膊在顫,她聽到了他粗壯的鼻息。她想,就這副樣子還想把對象奪回來呢,簡直是癡心妄想。
她把手抬起來,突然又收回來。她說,我不吃你的棗,我自己會摘。她不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干,呆子僵在那里,眉頭又?jǐn)Q緊了。你和她可真像,呆子說。呆子突然間把手里棗摔在地上,地面板結(jié)著,有一顆蹦到了她的旅游鞋上。
呆子看來生氣了,她笑了笑,探身又摘了一顆棗。她說,看你這副樣子,開個玩笑怎么就生氣了?
呆子跺了一下腳。呆子說,我沒有生氣,我到城里找過她,給她東西她也不要。
既然這樣就別找她了,好好掙錢,將來重找一個。她安慰他。
可我喜歡她,我恨他,呆子說,我恨那個收破爛的。
恨有什么用?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就這么耗著,每天來摘棗吃?
過幾天棗就被人打光了。
她嘆了口氣,還能和他說什么呢?
她又探身摘棗。過了一會兒,他往林子深處指了指,說,里邊的棗好吃。
她猶豫了一下,往林子深處走。他跟在她的后邊,感覺像個警衛(wèi)員似的。
你可別騙我呀,她說,哪棵棗樹結(jié)的棗好吃?
那一棵,他指了指說。他走過去把一根樹枝拽下來,一嘟嚕一嘟嚕的棗懸在她的頭頂上。
謝謝啊,她說。她又聽到了他的鼻息聲,更像是喘。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汗酸味。
還是我自己來吧,她說,她一只手拽住了樹枝。
不,他說,他的聲音硬邦邦的。她瞥了他一眼,突然就害怕了。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他從后邊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扭動著,掙扎著。你要干什么?她喊,或者根本就沒有喊出來。
我恨你!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幾乎把她拎起來,她掰住他兩根手指,使勁掰。她抬起腳往后踩,有一腳踩到了他的腳尖。這一次他穿著綠球鞋,就像在火車上一樣。我恨你!他又喊了一聲,松開她的脖子,一下子將她摁到了地上。他騎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兩條腿撲騰著,她喊救命,他的雙手又把她的脖子掐住了。再喊我掐死你,他瞪著眼說。他的眼睛紅了。
她沒有再喊。她的腰快被他壓斷了。你想干什么?她說,她比剛才鎮(zhèn)定了。
我恨你,他又說,我要強(qiáng)奸你!
他瘋狂地撕扯她的衣服。她沒有再反抗。她知道反抗的結(jié)果。她甚至主動把上衣撩起來,裸露出她的胸。他啃她,就像豬啃一截玉米。她閉上了眼睛,眼淚卻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他發(fā)出了嗷嗷的叫聲,頓了頓,突然間撐著地面站起來,提起褲子跌跌撞撞地跑,就像在老城一樣。撲通一聲,他被他的褲子絆倒了。她睜開眼睛,望著那個半遮半掩的丑陋的軀體。她突然間使盡渾身力氣喊,我饒不了你,我要報案!
她是用家鄉(xiāng)話喊出來的。他趴在地上愣住了,瞪著眼狗一樣望著她。
她的包扔在一邊,裝在包里的手機(jī)突然間響了起來。
她在想,這是誰的電話呀,是母親嗎?她的淚又開始嘩啦嘩啦地流。
他突然間站起來,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了過來。
她又喊,也許一切都晚了,來不及了。
楊鳳喜,1972年生,山西晉中人。小說散見于《新華文摘》 《小說選刊》 《中篇小說選刊》 《花城》《青年文學(xué)》等雜志。出版有《銀谷戀》《憤怒的新娘》。曾獲上海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