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靜
書聲瑯瑯,想起這個詞,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一幅鮮活的畫面,一群漢服稚子搖頭晃腦朗聲而讀,先生則雙目輕闔,不知是沉醉在這平平仄仄的韻語里,還是沉醉在這清清瑯瑯的聲律中,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遠古先民唱出的歌謠成就了古代詩歌的開端之篇《詩經(jīng)》,楚地的民歌經(jīng)由屈原的生花妙筆成就了楚辭,也就是說最初的詩和楚辭都是可以囀喉高唱的詩歌,那么什么時候人們開始將歌聲轉(zhuǎn)為朗讀了呢?
“誦讀,吟詠,不歌而誦謂之賦”,這是《藝文志》里對賦的定義。就在公元前二百多年前,繼楚辭之后賦也應時而生。第一個以賦為名稱,并采用問答體撰寫賦的人就是荀子,他也因此與屈原一起被稱為“辭賦之祖”。
雖然漢代已將楚辭劃入了賦,其實楚辭與賦是兩種不同的文體。楚辭能歌更近于詩,賦則鋪敘朗誦,更近于散文,只因當時的許多文學家都同時精通楚辭與賦,才有了辭賦的并稱。
賦形成之初,荀子采用了以四言為主,半詩半文的方式。他的賦篇《禮》是這樣寫的: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與?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與?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與?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與?匹夫隆之則為圣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與?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
像是一道謎題一樣,荀子說這里有個重要的東西,它既不是絲也不是帛,卻像絲帛一樣文理井然,自成章法,它既不是太陽也不是月亮,卻像日月一樣帶給天下光明,他說我愚昧不知其詳,然后假大王之口,說出尊崇禮法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作為一名集大成的教育家,他并不一味的說教,而是循循善誘地一點點鋪敘,描寫著禮的美好與光明、知禮守禮的益處引人去思索。
荀子是思想家更是教育家,他一生大半的時光都在稷下學宮中度過,游學于此的他在這里見證過,參與過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兵家、縱橫家等各種學派的討論與碰撞。并在這些交流中不斷的拓展思路,完善自己的思想體系。
那時的稷下學宮是第一所官辦的高等學府,由于齊國國君的支持和重視,來這里的學者待遇從優(yōu),入住有高門大屋,出行是康莊之衢,凡有真才實學者皆有俸祿和政治地位,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就是在這樣一個天下名士匯集之所,荀子曾三任祭酒。戰(zhàn)國時的祭酒是官名,部門之長,換言之就稷下學宮的大學校長。
讀荀子《賦》篇時我常常會想,兩千多年前那個通常嚴肅,偶爾還有點幽默的大學校長,大約是不善引吭高歌的人,那些當年還有韻有調(diào)的詩歌他也只是記住了歌詞。
某個月華如水的夜晚,他念起那些詩句,想到或許有許多如自己一樣不善歌的人,也是這樣在念詩,不如寫出一些韻散間出,既有詩的韻腳,又不用拘于曲調(diào),隨意斷句長短的文體吧,于是賦就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當?shù)谝黄x被荀子一筆一畫寫在竹簡上時,這個最初的朗讀者,一定會大聲的朗讀出自己的文章,然后粲然一笑,在心里說一句,這才是賦正確的打開方式。
自荀子的《賦》篇之后,這種介于詩與文之間的文體一直備受文士喜愛,到了漢朝經(jīng)由武帝、昭帝、宣帝的大力提倡,更是達到頂峰時期,期間還發(fā)展出來騷體賦、大賦、小賦多種類別,所有賦也被稱作漢賦。
沒有考證過何時起朗讀成為了古代私塾對學子教習的最基礎方式,但那應該是在“不歌而誦”的賦出現(xiàn)之后。朱熹就曾說過:“凡讀書,須讀得字字響亮……只要多誦遍數(shù),自然上口,久遠不忘?!毕襁@樣不加注個人的偏好,不執(zhí)著世人的好惡,只是平和自然的熟記于胸,待到日后隨著年紀和閱歷的增長漸漸感悟的學習方式,日本人稱之為素讀。
最近央視推出了一檔情感文化類節(jié)目的《朗讀者》,這是繼《中國詩詞大會》之后,又一檔以語言文字之美,引領國人閱讀的欄目。朗聲而讀,讀出的或許是過往某段深刻的記憶,或許是一直以來的期許,更多的則是恰好被某段文字寫出的心聲。隨著節(jié)目的持續(xù)熱播,朗讀之風已席卷全國,許多的學校也展開了素讀教育,讓曾經(jīng)中斷了多年的教學方式又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了校園。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睍暚槵?,千載之下從不曾斷絕。一篇《禮》賦開啟了無數(shù)人對道德規(guī)范的認知,也成就了華夏的禮儀之邦。
無論是誦讀,朗讀或是素讀,只是名稱和形式有了細節(jié)的變化,而根本卻始終不變,都是放聲讀出所有關于文字的美好。讀過荀子的賦,方知他留給世人的不止是他的思想主張,還有無意中開啟的誦讀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