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身處貴州大山腹地的草王壩村,迎來命運的轉折——絕壁之上,一條天河般的水渠傾瀉而下,生命之水終于流入草王壩。
這條天河般的水渠,歷經36年的波折,憑借人力,硬生生地繞過三重大山,接通草王壩與水源地,村民叫它“大發(fā)渠”。大發(fā),取自村中老人黃大發(fā)的名字。
村民說,如果沒有他的堅持,如果沒有修好水渠,草王壩村或許已消失在近年易地搬遷扶貧的進程中——不可否認的是,黃大發(fā)與草王壩村,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閃耀著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光彩的中國式奇跡。
失敗
草王壩村,深處貴州省遵義市大山腹地。
沒有什么詞比“山高水遠”更適合描述它。最高的山海拔1400米,最低的600米。西面的螺螄水河,距村子不過6公里,但一層層屏障,將水源生生隔開。面對巍巍群山,人們窮得無可奈何。
直到1992年,村民仍然不知道白米飯的滋味。因為缺水,他們只能在干裂的土地上種下玉米,年復一年喝帶著黃泥的“望天井”水,一日三餐吃著“包谷沙”——玉米粒磨碎蒸的“飯”。
黃大發(fā),土生土長的草王壩村人?!白尨謇锿ㄋ?,讓大伙能吃上大米飯”,多年的窮困凝結成這個簡單樸素的想法。
1958年,黃大發(fā)23歲,出任草王壩村大隊長。當了“官”,夢想迎來實現(xiàn)契機。20世紀60年代初,他第一次帶領村民興建水渠。
這一修就是10年。
沒有技術人員指導,村民們用的是土辦法:沒有測量儀,全靠眼睛瞄;沒有水泥,溝壁直接糊上黃泥。水一來,直接沖垮。屢戰(zhàn)屢敗,士氣也就漸漸泄了。跟著黃大發(fā)上山干活的人越來越少,直到不了了之。
山間的那道廢渠,像黃大發(fā)心頭的疤。
草王壩的日子繼續(xù)窮著過。村民們依然去山下的“望天井”排隊取水,一來一回兩個小時。1990年遵義大旱,整整4個月幾乎沒有雨水,水井自然也無法“望天”。全村的包谷盡數(shù)枯死,地里一片焦黃。
“要是當年水渠修通了多好!”勒緊褲腰帶的時候,有村民會這樣想。一轉念又覺得自己是說夢話,“試過了,就是修不通嘛?!?/p>
“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要想吃大米,三十晚兮(晚兮,方言,即晚上,編者注)才有米湯喝。”修渠的事,漸漸被拋到腦后。
堅持
黃大發(fā)不愿接受貧窮的“宿命”。
1989年,時年54歲的黃大發(fā)被調到楓香區(qū)水利站學習。他大字不識幾個,學著別人看工程圖紙,費很大勁才搞明白啥是分洪溝。工程圖一般用“+”代表增高,“-”代表降低,他追著同學問才學會。
“他當時特別著急,搞明白了之后還說‘直接說高高低低不就行了嘛,我們都笑?!倍嗄暌院?,同班同學雷關剛還記得,黃大發(fā)年紀大,卻最愛提問。
區(qū)里伙食好,有米飯吃。學習期間的一次聚餐,有人跟黃大發(fā)開玩笑:“是大米飯好吃,還是你們草王壩的包谷沙好吃?”
一句話,說得黃大發(fā)如鯁在喉。他訕笑著沒有說話,心里卻堵滿了氣。他氣自己堂堂七尺男兒,遭到這樣的當眾嘲笑;他更氣草王壩窮,窮得遠近聞名,過不好日子還要被人看不起。
“還是要把水引到村里來。只有通了水,村里才能脫貧。”時任村支書的黃大發(fā),有了水利方面的知識儲備,再次把修建水渠提上村委會的議事日程。
修渠,最大障礙不是高山絕壁,是錢。為了爭取資金,黃大發(fā)一次次往縣里跑。50多公里的路程,他拿不出錢坐車,一路靠雙腳跋涉。但當年的南白縣(今遵義市播州區(qū)),同樣面臨著財政困難的窘境,這使得政府對草王壩的支持“有心無力”。黃大發(fā)到處找領導,一點點磨。有年冬天,他到縣水利局沒找到人,干脆一路打聽到副局長家等著。副局長回到家時,見到的是臉色發(fā)青的黃大發(fā)——在門口站了幾個小時,凍壞了。
1991年,黃大發(fā)終于給村里帶回來好消息:縣政府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撥付6萬元現(xiàn)金。因為無法拿出更多的錢,另外撥付38萬斤玉米折抵為工程款。水利局也會派技術人員過去,不過,水利局要村里留1萬元的押金。
1萬元錢,全村900多人,人均10多元,有的一家就得出80多元。那時候,草王壩村的人均年產值才80元?!?0%支持,20%猶豫,10%反對”,村民徐國太清楚記得,村里的人心并不齊,“第一次修渠失敗了嘛,有些人沒信心”。
黃大發(fā)家家戶戶地勸。家里有雞有豬的,賣了換錢。實在拿不出來的,借錢也要交上。錢終于湊齊了,但難免有人交得不情不愿。
“黃支書受的委屈多了?!毙靽f,那之后,黃大發(fā)的家里就屢次遭到破壞。杜仲樹的樹皮被刮掉,過冬草被燒,豬被偷。但徐國太沒見過黃大發(fā)生氣。他抓到偷豬的人送去派出所,黃大發(fā)對他說:“我知道是誰就行了,你們別打他?!?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08/gqcs201705gqcs20170512-1-l.jpg" style="">
開山
1992年春,水渠正式動工。
所有人都要投工投勞,領了鋼釬、鐵錘等各種工具,每天去工地上班。300多噸水泥,黃大發(fā)親自從160多里遠的龍坑一車一車運回草王壩,村民們再一袋一袋地背到山上的工地去。
“累,肯定比干農活累。自家地里干活,我隨時能休息,工地上不行?!贝迕顸S兵凱說。
困難四面八方地來。修渠要經過鄰村土地,放炮的山石掉下去,砸到別人家的房子或田地,又免不了起紛爭。被砸的鄉(xiāng)親找上門來要賠償,都是黃大發(fā)出面頂住。
其中一些人難纏,腰間別著刀上山阻撓,說要跟黃大發(fā)拼命?!皼]怕過。就給他們做工作嘛?!被叵肫饋?,黃大發(fā)不怒反笑。最后,鄉(xiāng)黨委書記出來為草王壩“撐腰”:砸到鄰村房屋的石頭,草王壩村賠;砸到地里的,就自行解決。
從水源地螺螄水河至草王壩,經過大小七個懸?guī)r,十多條峻嶺,其中以大土灣巖、擦耳巖和灰洞巖最為險要。想開鑿水渠通道,需從百丈懸崖峭壁上先打出半隧洞。
沒有任何專業(yè)設施,村民們就用籮篼把人吊下去,半靠著絕壁打炮眼,兩天、三天打成一個。放炮,鑿巖,砌溝,和水泥灰漿,一丁點一丁點地炸開巖石,水渠一尺一尺、一米一米地延伸。
懸崖上修渠道,黃大發(fā)擔心出事,便把一些施工段包給了村外的專業(yè)工程隊。在轉拐巖,山體像刀削般直立,工程隊也怕了,沒人愿意下去打炮眼。徐國太急了,被黃大發(fā)攔住:“我來。”
“你們不要怕。我下去安全得很,沒問題,沒問題。”黃大發(fā)把繩子系在腰上,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懸崖邊。繩子另一頭系在樹上,幾個年輕人拖著慢慢下放。
四丈長的繩子合13米,大約半個小時才放到頭。只聽黃大發(fā)在底下喊:“繩子放下來,還沒到!”徐國太探頭下去看:黃大發(fā)把繩子系在另一棵樹上,又放了四丈,才到標記的位置。
安全確認了。工程隊也先后跟著下去。
通水
在黃大發(fā)二兒子黃彬權印象中,父親始終為村里的事情忙碌,極少過問家里?!八鲩T從來不打招呼的,說走就走了。”
要是到了晚飯時黃大發(fā)還沒回來,黃彬權就得去家門口地勢高的地方,對著群山大喊“爸爸”。山間傳來回應,遠方有手電筒的光點一動一動,家人就知道,黃大發(fā)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黃彬權理解父親的夢想:“集體的事情太多了,他無法考慮家里面。”
1995年春,第二次修渠開工僅三年,7200米主干渠、2200米支渠全線通水。
“縣委、縣人民政府、縣各單位都來支持我們,應該表示一下?!笔诸^沒什么能拿出來的物件,心懷感激的黃大發(fā)帶領村民,湊了幾十斤黃豆做謝禮。他說,這次的成功,離不開縣里的支持,尤其是水利局的技術支持。
據(jù)統(tǒng)計,村民們共挖掘、搬運土石8200多立方米,在百丈懸崖上打通半隧洞渠道500多米。放了多少炮,炸了多少石,打爛了多少瓦,已經無法計算。
通水當天,村民們聚在一起開慶功會??h里的領導也來了。山崖上、田地邊,人山人海。從水源地到村里,水渠的沿線擠滿了人。村里變得比過年還熱鬧,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跟人們的笑聲混雜在一起。
黃大發(fā)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皣W啦嘩啦的,晚上睡覺也能聽見?!彼曌屗麣g喜。
村里隨即開始搞“坡改梯”,把山崖開墾成梯田。到1997年春天,全村坡改田約300畝,人均糧食增至千斤,人均產值則從80元翻至300元。
“田太多了。”村民黃兵凱發(fā)出了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嘆。
辦學
通水后,黃大發(fā)帶領村民蓋起了小學。
黃彬權從1997年起在村里當代課教師,待遇不高。2003年,他到縣里去打工,兩天的工資就抵得上當老師一個月的工資。
哪知道沒過多久,黃大發(fā)來縣里找他了。因為從來沒到鄉(xiāng)里坐過長途汽車,已經68歲的老人還坐反了方向,聽到售票員報站才急忙喊停下車,再摸索著抵達縣里兒子的住處。
“說村里面缺老師,讓我回去?!秉S彬權不想回,但更不愿為難父親,最終還是跟黃大發(fā)回了家。2006年,因為待遇問題,他再次進城打工,又被黃大發(fā)勸回。自此,黃彬權沒有再離開草王壩村。
通了水,多了田,村里的經濟狀況漸漸好轉。有編制的正式老師也逐漸進駐。
黃彬權下崗了。年紀已大的他沒有再動打工的念頭,轉而務農。生活自給自足,蓋起了二層樓房,但也僅此而已,家里并沒有更多的積蓄。他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堅決不回村里,生活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
不過,黃彬權從未對父親說起過這些?!爱敃r已經做出選擇的事情,就不能怪罪別人了?!?/p>
20世紀90年代至今,村里考出了20多個大學生?!皼]錢,哪里供得起大學生?”有村民說得直白,“水通人發(fā)?!?/p>
牽掛
2004年,黃大發(fā)離任村支書,不再擔任村干部職務。他心里始終牽掛著護渠修渠,時不時就到渠上看看。
“讓村里通水、通電、通路,這就是我的夢想,我一直沒有放棄。”今年,黃大發(fā)82歲了。村里的水、電、路都已修通,村民們到縣城區(qū)可以坐車,不用再像他當年一樣純靠走路。
他還住在多年前蓋好的木板房里。家里沒什么擺設,墻紙?zhí)幪庝Τ鳇S漬。多年來的工程圖紙和獲獎證書,包得好好地放在靠墻的麻袋里。有臺彩電,是五六年前女兒出嫁后給買的。
看新聞是黃大發(fā)唯一的休閑活動?!傲曋飨冒。锤瘮?,想吃便宜的都整下去了?!彼车贸鰜睃h章,逢人就講共產黨員的使命。
綿延30多年的修渠往事,在他眼里反而不值一提:“想吃大米飯,我們就要大家干。我是黨員,我?guī)ь^,全力以赴,敢于擔當?!?/p>
去年底,鄉(xiāng)里開始搞新農村建設,幫助村民們重新修繕房屋,政府出大頭,村民自己承擔一部分資金。
“一說要出錢,又有人不干了,都不愿意出錢怎么辦嘛。我來出。”集體會議上,黃大發(fā)第一個舉手同意。
他有更多的想法待實現(xiàn)。水渠讓塌方砸壞了多處,得重新翻修。村里的路通了,但還有好些地方是黃泥路面、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的“毛路”,能都改成水泥路就好了。村民還未全部脫貧,要重視起來,幫大家增收。
草王壩村現(xiàn)有205戶1148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99戶341人。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出“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的號召后,貴州省已作出多方部署,定下目標。
“猛抓發(fā)展,以優(yōu)異成績迎接黨的十九大勝利召開?!闭f到這里,黃大發(fā)揮揮拳頭,挺直了胸膛,“到2020年,全國人民一定能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
本刊整理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