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俊生
這里是連綿的山巒,其中一座叫霧山。霧山腳下有一所“小不點”小學,學生加老師才一百多人。
不知從哪天起,這里出現(xiàn)一件奇事。每當放晚學的鐘聲一響,就有近一半的學生一股勁兒地往山上沖。他們到了巔峰,就踮起腳,伸長脖子,拼盡吃奶的力氣,高聲呼喊:
“阿媽——阿媽——阿媽——”
…………
那稚嫩的、清脆的、嘶啞的聲音,就從一個個不同的小小的喉嚨里呼出,然后穿越莽莽森林,撞擊著懸崖峭壁,久久地回響在溝壑、山巒之中……
最初,每當放晚學的時候,只是一個學生沖上山峰去。他叫山崽,名字涂抹著濃濃的山鄉(xiāng)色彩。山崽雖然八歲了,卻仍然是學校里最低那個年級的學生。山崽還沒滿兩歲,爸爸上山打柴時,慘死在毒蛇的襲擊之下。為了奶奶和山崽的生活,媽媽含著辛酸的淚水,把山崽塞進奶奶的懷里,就登上南下的火車,到遙遠的城市打工去了。
此后,媽媽只是每月給家里匯款——那只是一丁點兒錢,僅夠山崽和奶奶糊口。而媽媽就一直沒回過家。媽媽也多次回信,說要回來看看山崽和奶奶,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始終不見媽媽的身影。也許童稚時的山崽只管撫摸媽媽的乳房,只管一味地吮吸著媽媽那來得艱難、斷斷續(xù)續(xù)的奶水,卻沒注意到媽媽的面容?,F(xiàn)在,在山崽的腦子里,連媽媽的外貌輪廓都沒個影兒,更不要說媽媽的談吐、性情是怎么樣的,有個什么樣的印象。
在班里,同學們常常眉飛色舞地描繪著自己媽媽的臉蛋、眼睛、鼻子長得怎么樣,淌著口水說起媽媽帶他們到小鎮(zhèn)去買那些可口的“雞仔糖”“鯉魚餅”,還瞇著眼睛描述媽媽怎樣摟著他們甜甜地入夢鄉(xiāng)……每當這樣的時刻,山崽就抑制不住對媽媽的思念,心里涌起那撞擊著心扉的浪潮,眼里填滿了辛酸的淚水……
有什么法子能讓媽媽回來?讓山崽能見上一面,能叫上一聲“阿媽”。那天,山崽情不自禁地問了奶奶。奶奶正在忙著喂養(yǎng)雞,就隨口說:“那你就站在霧山上大聲呼喊唄。媽媽聽到你的聲音,也許就會回來……”
“阿媽——”這一聲呼喊,不知壓抑在山崽的心里已多久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環(huán)境,找不到機會,所以始終沒有釋放出來。奶奶這么一說,也不管奶奶說的話是真是假,山崽都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這天放晚學的鐘聲一響,山崽就飛出教室,往學校背后那霧山的山頂沖上去。過去,他登上霧山,總要歇好幾次??山裉焖淮我膊煌?,一秒也不歇,就一股勁兒地沖到了高聳的峰頂。于是,那心中積壓已久的呼喚,就像火山爆發(fā)的巖漿那樣,猛地噴發(fā)了出來:
“阿媽——阿媽——阿媽——”
…………
稚嫩的呼喊聲向莽莽的森林沖去,向高山峻嶺沖去,向懸崖峭壁沖去……
可是,山崽沒有聽到媽媽的應(yīng)答聲,而只聽到他自己呼喊的回音“阿媽——”“阿媽——”。那音調(diào)中蘊含著幾分凄愴,有時還伴隨著絲絲的抽泣。
山崽的呼喊聲,不知媽媽是否聽到,卻被一些同學聽到了,引起了他們的共鳴。第二天,山崽班上的石頭也加入了呼喊的行列。石頭四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就雙雙到老遠老遠的城市打工去了。因為他的祖父母去世得早,他便被爸媽送到姥姥家里。開始那年,郵遞員叔叔經(jīng)常送來匯款單,笑瞇瞇地對他說:“你爸媽給你寄錢回來了?!蹦菚r的石頭,總是在心里自豪地說:“阿爸阿媽真了不起!”那年春節(jié),爸媽還回來過年,給他帶回了時髦的衣服、新奇的玩具。石頭呀,臉蛋兒蕩起淺淺的笑靨,拍著手嚷:“阿爸阿媽好,阿爸阿媽真好!”
可是好景不長。過了不久,風云突變,石頭的爸爸變壞了,總是往賭場那兒蹲,后來就干起偷竊搶劫的事兒,再后來就進了那石墻高筑、鐵絲網(wǎng)封閉的屋子。媽媽一氣之下跟爸爸離婚了。從此,媽媽雖然還是給石頭和姥姥寄來些錢,但再也沒有回過家,連電話也不打。石頭想著媽媽,有時坐在門前的那塊大石上,托著腮幫想媽媽;有時跑到村口,伸長脖子向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眺望??蓩寢尩纳碛笆冀K沒有出現(xiàn)。當他七歲入學時,以為媽媽會回來一趟,可是牽著他的手走進校園的只是步履蹣跚的姥姥。
別說希望媽媽給他多少擁抱,給他多少親吻,現(xiàn)在他期待的就是能夠叫上一聲“阿媽”。當他發(fā)現(xiàn)山崽的“壯舉”時,再也難以抑制自己的情感,迫不及待地登上那座高山,與山崽并肩而立,齊聲呼喊:
“阿媽——阿媽——阿媽——”
…………
兩個稚嫩的童聲向莽莽的森林沖去,向懸崖峭壁沖去……仍然得不到阿媽的應(yīng)答??墒莾蓚€孩子并沒有死心,盼望見到媽媽的渴望反而與日俱增,就像又大又高的柴堆越燒越旺……
每當放晚學的鐘聲響過,兩個孩子依然沖上霧山的巔峰,放聲呼喊著“阿媽”“阿媽”……
不知流逝了多少個黃昏。終于,在那一個夕陽染紅霧山的時刻,兩個孩子在拼盡全力的呼喊中,突然聽到了悠長、親切的應(yīng)答聲:
“哎——”
“孩子——好孩子——”
…………
兩個孩子都感到無比的驚奇,耳朵不禁豎了起來。山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問石頭:“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石頭忽閃著晶瑩的眼睛回答。
“清清楚楚的,不是做夢吧?”山崽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問。
“清清楚楚的,不會是做夢!”石頭忽閃著晶瑩的眼睛回答。
于是,兩個孩子就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聽到阿媽的應(yīng)答了,聽到阿媽的應(yīng)答了!”
當即,兩個孩子你緊摟我,我緊摟你,狂喜得抱成一團;兩雙眼眶里,涌起了滾燙的淚水,飄灑在蒼穹中,灑落在山峰上……
當晚,兩個孩子凡遇到熟悉的小伙伴,都以激動的聲調(diào)報告這一驚奇的喜訊:
“我聽到阿媽的聲音了!”
“我聽到阿媽的聲音了!”
小伙伴也以驚奇的眼光審視著他們兩個:
“你這是想媽想瘋了吧!”
“你這是做夢吧!”
兩個孩子以毋庸置疑的語調(diào)回答:“半點兒也不假,我倆都聽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不信,你去聽聽,去聽聽!”
神話般的消息在學校傳播。于是,不僅僅是一年級、二年級,甚至三、四年級的部分留守兒童,都紛紛加入他倆的行列……
于是,每當放晚學的時候,就有四十多個學生站在霧山頂上,高聲呼喊:
“阿媽——阿媽——阿媽——”
…………
嘿,真的,真的!山巒溝壑中,傳來一聲聲悠長、親切的應(yīng)答聲:
“哎——”
“孩子——好孩子——”
…………
孩子們高興得簡直瘋起來了,把自己的手帕、帽子、鞋子都拋向天空……
然而,當他們平靜下來的時候,卻感到不可思議:怎么會有這么令人歡心的事出現(xiàn)呢?怎么會有這么神奇的事出現(xiàn)呢?于是,他們帶著驚奇去詢問老師……
老師們有點吞吞吐吐:“這個嘛……這個嘛……相信遲些時候,會得到解答,會得到解答……”
孩子們哪里知道,這其中的奧秘就出在老師們的身上。
山崽和石頭登上高山呼喊的事,被他們的班主任楊老師知道了。這位剛踏上教壇的年輕女老師,這位出生在這個貧困山區(qū)、從小就失去母親的楊老師,竟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對學生的無比同情,驅(qū)使著她做出這樣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決策:她充當了山崽的媽媽,也充當了石頭的媽媽,把自己那充滿情感的回應(yīng)之聲,錄進了那個教學用的錄音機里……
于是,每當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鐘聲一響,山崽和石頭向山峰沖刺的時候,楊老師就抱著那臺錄音機向山崖溝壑飛奔……
于是,在山崽和石頭撕心裂肺地呼喊后,有了這充滿情感的悠長的回應(yīng):
“哎——”
“孩子——好孩子——”
…………
當楊老師的這種行為被兩位男老師發(fā)現(xiàn)時,他們從楊老師的手里接過了那臺錄音機。每當下課鐘響起,孩子們沖向山峰時,兩位男老師就抱著錄音機向山崖溝壑飛奔……
消息傳到校長的耳里,校長用力地撓著自己那花白的頭發(fā),自我叩問:“這可怎么辦,怎么辦啊……”
他想到了辦法,他讓老師們?nèi)ゼ以L,知道了媽媽們打工的地址,然后一封封地給遠方的媽媽們寫信。媽媽們知道了自己的孩子在霧山上的呼喊,不禁淚流滿面:她們約定一起回老家,給孩子們一個特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