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

1

剛搭十一月的邊兒，老天就像遭遇了極端的悲愁，纏綿的淚水夾雜著米糝子似的雪粒。向藤書乘坐的航班落地時，恰好一場零星了數(shù)日的雨雪抽身離去。他剛走出機艙，冷冽的風(fēng)宛若一條小狗撲進(jìn)懷里，他抖地一激靈，病故的母親和前妻婁曉敏朝他奔過來。頃刻間，他耳畔就響起瀑布的嘶吼和咆哮聲，仿佛還聽到來自水底深處，母親的呼喚——他自以為把母親和婁曉敏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扎曲寺了。他吁了一口氣，仰頭望著黝黯的夜空，午夜的星星，就如放逐水面的一盞盞河燈，閃著晶瑩的亮兒。

向藤書踩著嘎吱嘎吱的冰碴，回到了闊別一年的家。房間烏漆麻黑地沒有一絲亮光，撲打起的灰塵鉆進(jìn)鼻子眼兒，他踮著腳掀開鑲嵌在櫥柜里的分流器，所有的開關(guān)都忠于職守。打火機微弱的光亮像滾動的豆粒，他皺著眉頭點燃一支煙，忽明忽暗的煙火頭，如一只螢火蟲在他眼前飛，耳朵里嗡嗡的叫聲黏稠低沉，似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又像僧人的誦經(jīng)聲。他知道，只有躺到床上沉沉地睡上一覺，漂浮的眩暈感才能盡快退去。母親去世時，曾買過一包蠟燭，他順手拉開了抽屜。蠟燭的光亮讓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轉(zhuǎn)身時撞在冰箱上。向藤書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臨走時，冰箱里的食物都送給樓上的林生了，插座卻忘拔下來?？磥?，電都被冰箱吞噬了。

向藤書簡單洗漱后，噗的吹滅了孱弱跳動的燭火。在扎曲寺住了大半年，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油燈。覺得黝黯的光亮，正好可以掩飾臉上的哀傷。人真是一個怪物，雙腳一落到城市里，孤獨就像一道冰冷的巨浪席卷了他。他翻個身，前妻婁曉敏的氣味早就被灰塵埋葬了。與這個世界相比，女人的分量連一?；覊m都不及。突然涌出來的想法，讓他心頭有一絲快感?？墒?，一想起那個叫于成利的男人，他心頭又有一種被碎玻璃劃過的疼痛。婁曉敏強勢地給于成利包裹上一層堅硬的外殼，令他沒有還手的縫隙。向藤書心里憋屈得比吃了一只蒼蠅還難受。黑暗中，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強行把這對男女從心頭驅(qū)逐，剛合上眼睛，稀奇古怪的夢也隨之而來。

扎曲寺的陽光十分惹眼，只要一露頭，就帶著某種神秘的微笑。向藤書把抓出來的寄生蟲，放在一只藍(lán)花的瓷碗里。硌硌殃殃的蟲子，趣味盎然地咬著架。很快就有蟲子戰(zhàn)死，蟲尸散發(fā)出難聞的腥臭味，熏得他頭暈?zāi)X脹。他憋著氣，端著瓷碗要把腥臭的蟲尸埋到雞血藤的樹根下。蟲尸卻在他眼前長出一叢綠草，還繚繞出裊裊的香氣。他抓住門巴仁波切的手臂，“活佛，您腸道里的寄生蟲長成蟲草了，以后肚子就不會疼了?！彼脑捯暨€懸在稀薄的空氣里，門巴就佝僂著身子蹲坐到地上。一陣嘁喳聲，藍(lán)花瓷碗里的蟲子復(fù)活，不僅吃掉了草，還張著嘴朝他撲過來——他倏地坐起來，噠噠的敲門聲，如鼓槌敲擊他的后腦勺。

“以為你不再回涼薄的人間了，怎么樣，回到凡俗有沒有醉氧？”林生熱切地看著他。肚子一陣絞痛，向藤書捂著肚子沖進(jìn)衛(wèi)生間。隔著門，林生說半個月前他們就忙活往東區(qū)醫(yī)院搬。還說他命好，拎包去就行了。馬桶的沖水聲，淹沒了林生上樓時腳步的踢踏聲。

初冬的陽光，蹺著腳從窗口爬進(jìn)來。斑駁的光影，向藤書的臉上忽明忽暗。5號診室在六樓，掛在門楣上的電子牌寫著：“主任醫(yī)師：向藤書，中西醫(yī)綜合科”。掛1號的，是個大眼睛，大鼻頭，大嘴巴，兩道濃密的眉毛也又長又粗的大塊頭男人。向藤書瞥一眼電腦，患者叫孫悅?cè)弧?/p>

“向主任，聽說你擅長治療各種疼痛，我腦袋都疼五年了，疼得沒著沒落的，恨不能揪下來扔了。”孫悅?cè)蛔现X瓜頂稀疏的板寸，“這些年活得都不如廟里的和尚，就連跟老婆干那事兒，都嗷嗷地叫?！睂O悅?cè)汇读艘幌拢拔?，是腦袋疼?！?/p>

孫悅?cè)唬校?9歲，11月12日初診。自訴頭疼無端發(fā)作五年，不堪其苦。中西藥幾乎遍用，唯能止其發(fā)作之痛，而難以息其病。診斷此癥為風(fēng)寒阻絡(luò)，陽虛兼有陽郁，病在太陽、少陽及少陰、太陰。擬先治其陽，小柴胡湯、桂枝加龍骨牡蠣湯，視癥狀加減……寫完病歷，向藤書揉了揉刺癢的鼻子，說喝湯藥吧，先護(hù)住胃，再調(diào)理臟腑。孫悅?cè)贿肿煨α?，“就是奔喝湯藥來的，西藥把胃都吃壞了。前天，沒管住嘴，吃了一碟腌蘿卜條，胃就抽筋，差點疼死……”

“大夫，看一個病人要這么半天？為掛你的號，我坐早班公交車，晃蕩了四十多分鐘才到?！币粋€白發(fā)患者，急赤白臉地站在診室門口吵嚷?！澳銊e磨嘰了。就你難受啊？不難受誰上這地兒來，烏泱烏泱的人比家雀還多，喳喳的叫聲煩死人?！睂O悅?cè)晃匦α?，說老爺子，你說話聲比老鴰叫聲還粗呢?？禳c活，活到七十歲，就沒人跟你爭了。老頭氣得下巴頦直抖，他指著孫悅?cè)?，“小逼崽子，你再敢叫我黑老鴰，信不信我扇你耳刮子？”護(hù)士進(jìn)來，把老者推出去，說診室里只能一醫(yī)一患。

孫悅?cè)贿t疑地拿起藥方，嘀咕著說中藥不是五服七服為一療程嗎？怎么只開一服？向藤書看著他，說這樣方便我隨時調(diào)方，還省得你花冤枉錢。孫悅?cè)恍χ笆郑叱鲈\室。他走到老頭身邊時，怪笑一聲。老頭白了他一眼，倏地躥進(jìn)來。向藤書沉浸在剛開出的藥方里，有五年頭疼病史的孫悅?cè)唬芊駡猿殖运?？他虛無地瞟了一眼，白剌剌的光束呈口袋狀打在門口。“大夫，晴天大日頭，我冷得直打寒戰(zhàn)，胳膊腿酸疼得沒有一點筋骨囊。月亮地兒一上來，我就熱，咕嘟咕嘟喝下去的涼水，一會兒就翻花。攪得我心浮氣躁。大半夜的，也把老伴揪起來干仗……”一上午，看了二十八個患者，向藤書腰酸背疼?！跋蛑魅危燥埩?。去晚了，紅燒排骨香酥帶魚這樣的硬菜就沒了?！备舯陲L(fēng)濕科的醫(yī)生叫趙青，語速快且尖，說話時還愛乜斜著眼睛。她說完就急慌慌地走了，向藤書只覺得眼前閃過一個人影。他哧地笑了，從抽屜里拿出手機，五個未接電話。其中兩個是婁曉敏，三個是林生。向藤書仰靠在椅子上，回了林生的電話?！办o音了，電話響會分心?！绷稚匦?，“都說你各色，可你對患者卻是一根筋。不怪婁曉敏……”

“啥事兒，我要去食堂吃飯了?！毕蛱贂驍嗔稚?。林生嘻哈地打著圓場，“高海拔的寺院里療傷，療得不怎么樣嘛，一提婁曉敏還急眼。今晚我有事兒，明晚給你洗塵?！毕蛱贂帕艘宦?，剛跟林生通完話，婁曉敏的電話進(jìn)來。“你都回來這么多天了，也不看看昕蕊？她不是我從娘家?guī)怼毕蛱贂l(fā)呆。最近半年，婁曉敏責(zé)怪他的口氣粗暴，好像他成了拋妻棄女出軌的男人。endprint

天色剛暗下來，走廊里的人流就像雪地里聞到谷米香氣的麻雀，聳身忒兒忒兒地飛走了。向藤書沒走，他和昕蕊約好晚上吃壇肉。距離昕蕊放學(xué)還要兩個多小時，他拿起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一看就進(jìn)去了。虛掩的門輕輕地被推開，向藤書疑惑地抬起頭。一個身材高挑，綢緞似的長發(fā)垂在肩膀下，額前還剪一抹俏皮靈動的斜劉海的女人走進(jìn)來?！跋蛑魅?，窗口只掛急診。胃疼得不行了，看診室的門沒關(guān)……”他合上書，問了姓名，還問她做過哪些檢查？張嵐雯無奈地點頭又搖頭，早些年做過鋇餐檢查，說是糜爛性胃炎，后來又說是萎縮性胃炎，去年胃鏡檢查又說是潰瘍——她說她從小就胃疼，吃辣，特別能喝酒，還愛生氣，生起悶氣來幾天都不吃飯。一陣痙攣襲來，張嵐雯雙手摳著腹部，熒光燈下的臉色蒼白如紙。向藤書抽出一張?zhí)幏郊?，唰唰地寫了幾味藥，“先吃一服，有什么情況打電話。”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到外面大藥房抓藥?！?/p>

張嵐雯弓著腰站起來，“不給西藥??？以往犯病，吃西藥都得好幾天才能緩過勁?！彼龖岩傻难凵駜?，如同昭然掛在作坊門前的幌兒。向藤書揮了揮手，“抓藥去吧。”看著羸弱得像風(fēng)中搖曳的蒿草的女人，他皺起眉頭。直覺告訴他，這是個有故事的女人。

向藤書寫完病歷，一路飛車趕到學(xué)校。下課的鈴聲，像患了喉疾的怪物，嘶啞地喘息著。一群男孩宛若奔向水塘的鴨子，噼里噗嚕地從教室里跑出來。兩個勾肩搭背的男孩，從向藤書身邊走過，胖墩墩的男孩說，“剛給我媽發(fā)了微信，嚇唬她我要跳樓，要不她就在我爸那加鋼兒添碴兒?！闭f完，胖墩墩的男孩得意地笑?！澳愦?1分，還沒心沒肺地吃烤串。我媽要是知道我打85分，準(zhǔn)暈過去。”瘦削的少年凄苦地咧著嘴?！安?，我不吃飽，怎么扛住我爸揍……”昕蕊像一只長頸鹿跑過來，一年沒見女兒了，向藤書眼前浮現(xiàn)出一片水霧，奶奶要是看到孫女出落成大姑娘，準(zhǔn)樂得合不攏嘴?！耙簧硭幬?，你都成嘗遍草藥的神農(nóng)了。我媽說了，不定哪天，你就給自己藥著?！标咳锝钪亲颖г?。向藤書呵呵地笑，說草藥味多好聞啊。女兒皺起眉頭，哼了一聲，拉開車門，坐了進(jìn)去。父女倆驅(qū)車直奔轉(zhuǎn)盤路拐彎處的壇肉館。

“你媽希望我快點藥死哈?！秉c了大份的壇肉和青菜，向藤書盯著昕蕊。

“老爸，還嫉恨我媽？說真的，那個男人對我媽是挺好，不像你，看張仲景比我媽親?！标咳镟狡鸬淖煜窕ü嵌??！鞍?，你不是喜歡長頭發(fā)的女生嗎，干脆找個長發(fā)女人得了。反正你跟我媽星座不合，湊合也沒意思。”昕蕊給他夾一塊軟顫顫的肉，“等以后不用學(xué)習(xí)了，我啥也不干就談戀愛，啥時候談惡心了，再找個男人嫁了……”

“誰說我喜歡長頭發(fā)？”向藤書突然想起胃痙攣的張嵐雯。

昕蕊燙得嗍嘞著舌頭吸氣，“我從小到大，你連胎毛都不讓剃，還說不喜歡長頭發(fā)，虛偽了吧，老向?！?/p>

2

飄舞的雪花，給眼睛帶來意想不到的美感。走在街燈下，向藤書的心頭卻涌上悲涼，能走在這樣寧靜優(yōu)美的雪夜里的時候不多，很多時候，生活會拖著你到渾濁的泥潭里，而它還會站在你的頭頂上，露出壞笑。就像剛剛，他眼看著女兒跑進(jìn)單元門，自己卻要轉(zhuǎn)身離去。

母親死了，家也散了。

冬日晝短夜長，光禿的樹干在月影下更具詩意。向藤書覺得蕭瑟是一種美，而這種憂傷的美，正好和他的心境吻合。去年春天，他拿到母親的檢驗報告時，像拿到死亡判決書。他踟躕在門診樓的后院，狠命地吸煙。他眼神里的悲傷，恨不能把春天殺死。迎春和野桃搶春似的競相開放，花瓣在料峭著寒意的春風(fēng)里抖動。他盯著鵝黃的迎春花、透粉的野桃花，眼眶蓄滿淚水。春天來了，母親的生命卻要畫上休止符。他把燃著的半截?zé)煆椷^去，遭遇偷襲的花瓣簌簌地落下來。他盯著一地的花瓣淚流滿面，那以后，他不僅與春天生了隔閡，還與花草結(jié)了仇。母親一生不容易，年長她十二歲的父親，是野戰(zhàn)部隊的連長。母親帶著他和三個姐姐，寄居在舅舅家的屋檐下，日子過得艱難。當(dāng)年他考大學(xué)時，父親支持他學(xué)中文，而母親卻淚水長流地哀求他，說文學(xué)不當(dāng)飯吃，學(xué)醫(yī)能一輩子吃飽穿暖，等明個媽生病了，你在家就能給媽治病?？赡赣H沒給他機會，一得病就入膏肓。別說自己不是張仲景不是華佗，就算是他們轉(zhuǎn)世，也救不了母親的命。

林生來看望母親，陪他抽了一包煙。向藤書在煙霧繚繞中嘆氣，說不能趕走癌細(xì)胞，也要把母親的日子拉長。林生點頭，塞給他五千塊錢。向藤書請了長假，跟婁曉敏要了兩萬塊錢，帶著母親，在小興安嶺一個叫五營的山根下，租了一間民房。房東是一對五十出頭，性格迥異的夫妻。李哥瘦得像猴，背微駝，赤紅的臉頰上，褶皺像冬天落葉的樹杈，支棱巴翹的。李哥說話的語速卻像崩豆，還愛帶啷當(dāng)。李嫂是一個悶葫蘆，也精瘦，再加上溜肩弓腰，像垂掛在樹枝上的一片枯葉。只要不干活兒，李哥就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煙，嘴里話也嘰里咕嚕地跑出來。無論李哥說啥，李嫂都齜牙笑。李哥不讓向藤書母子倆單獨開伙，說人多吃飯香。象征性地給兩個雞巴子兒，讓你嫂子掙件風(fēng)衣錢。再說，小園里的生菜香菜臭菜有的是，米面油也都是自家地里產(chǎn)的。再過個把月，辣椒茄子豆角都下來了。小園里的菜，雞巴城里人有錢也買不到。院子養(yǎng)的雞鴨豬，不停地造有機肥料，連他和娘們兒的屎尿，也從來不流外人田……李哥說了一大通話，才發(fā)現(xiàn)向藤書母子倆還站著。他抽出屁股下的小板凳給母親，又到倉房給向藤書拎個馬扎，而他自己則把雞食盆子倒扣地上，一屁股坐上去。李哥捏著一撮碎煙葉，卷了一支煙遞給向藤書。他叼著煙，笑瞇瞇地盯著拎著豬食桶的李嫂，呵呵地笑，“別看雞巴娘們兒說話聲還不及后院那頭驢叫聲大?？伤润H能干，地里的活兒干得好，炕上的活兒也細(xì)致，被窩里的活兒更不在話下，給我生了一兒一女……”李哥一笑，臉上的褶子就聚堆。向藤書說伙食費算到房租里，只是得有個單獨的鍋灶，給母親煎藥。李哥說那是自然，西屋的灶臺就歸你了，不燒把火，雞巴涼炕也睡不了人。

從李哥家院子走出不到二里地，有一大片原始紅松林。每天早上，向藤書都帶著母親，到紅松林邊上打太極拳。他說只要氣血運行得好，病魔就會餓著癟肚子躲到旮旯里哭鼻子。母親被他的話逗樂了。累了，母親就坐在石頭上發(fā)呆。夏日火爆的陽光，從茂密的樹葉縫隙中透過來，蒸騰出溽熱。溪水，宛若一條閃著白光的綢緞，從石砬的縫里撒歡地跑出來。在溪流叮咚的伴奏下，蟲子風(fēng)情的鳴叫聲如歌聲的余韻。一只飛鳥帶起來的石子，落在溪流里，靜謐下的回響，讓所有的語言都死去。一只蝴蝶，翩然地落到盛開的馬蘭花上，藕紫色的花瓣宛若穿了一件錦衣，歡天喜地在風(fēng)中扭動著腰肢。endprint

“山里的蝴蝶穿得可真鮮亮，我孫女要是穿上這樣的花裙子，一點兒也不照你差。只可惜，我孫女連個伴兒都沒有?！毕蛱贂樕系男┳×?，父親在世時，極不贊成一個孩子。他說雖然是和平年代，現(xiàn)代戰(zhàn)爭也不打人海戰(zhàn)術(shù)，但有一天國家要是需要人，錢可以印，人現(xiàn)生趕趟嗎……向藤書哀求婁曉敏，說咱家是錫伯族，有理由生二胎。婁曉敏像赴刑場的江姐，大義凜然地指著他的鼻子，“你想要二胎，跟別人生去?！备赣H死后，向藤書心口仿佛壓了一塊石頭，沉得喘不過氣。從紅松林回來的路上，他摘了幾顆野榛子，放在母親的掌心里。母親把玩著，“呵呵，沒成的榛子，像縮著脖子的小毛猴?！毕蛱贂荒赣H逗得撲哧地笑了。李哥站在院門口，招手叫娘倆吃飯。向藤書緊走幾步，歉意地笑，說紅松林里風(fēng)涼，母親又貪戀景色，就多坐了一會兒。

“那是，這片紅松林，稀罕得像個雛。要不是政府盯得緊，早就被那些紅眼的老爺們兒睡禿了。”李哥舔嘴抹舌地吧嗒嘴。向藤書笑了，說李哥你就紅眼了。母親也笑了。拎著空豬食桶的李嫂，齜了一下牙，閃身把豬食桶放到灶臺后面。

母親用的每一味藥，向藤書都親自采購。李嫂采的甘草、防風(fēng)、連翹、五味子、黃芪等藥，他都堅持按照市場價付錢。李嫂紅了臉，向藤書說，他喜歡土生土長的草藥。市場上的草藥，良莠不齊，中醫(yī)這面大旗若是倒了，草藥就是劊子手。李嫂齜了一下牙，繼續(xù)翻騰笸籮里晾曬的黃芪。向藤書老是擔(dān)心，李嫂的力氣一旦用完，會一頭栽倒。這幾日，他給母親煎黃芪水時，也順便給李嫂盛一碗。李嫂喝黃芪水的吱吱聲，讓他想起麥地里蟈蟈的叫聲。李嫂是過日子的能手，她腌的咸菜，口感脆生色澤光鮮。下的黃豆醬干稀適中，還有一股黃豆發(fā)酵后純正的香氣。李嫂燉菜從不用醬油，都是舀半勺黃豆醬熗鍋。香味裊裊地從灶臺上升起，后院的驢就吱哇吱哇地叫起來。

“雞巴娘們兒，又把牲口饞叫喚了?！崩罡缋事暤匦Α！澳銈兂抢锶?，根本吃不到柴禾鍋燉菜。你們吃的肉，下鍋炒都嘎巴鍋，吃飼料的雞巴豬肉，都讓城里人吃了。俺們吃的豬肉油汪汪的，香氣都能飄出二里地?！崩罡绲脑捯魟偮?，兩只喜鵲一前一后，喳喳叫著落到房后的核桃樹上。

向藤書沉吟著點頭，飛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已然追不上病魔的腳步，食品和環(huán)境都是幫兇。人類這種自掘墳?zāi)沟男袕剑烤挂叩侥奶?？他親眼見證了大白菜的一生，白菜和蟲子，就像一對失和的結(jié)發(fā)夫妻。從幼苗開始，李嫂就不停地撒草灰，否則，還沒來得及享受日月雨露的白菜苗，就夭折于搖籃。不噴農(nóng)藥的菜，口感肉頭兒還有一股甜香。李哥說菜農(nóng)哪有工夫給大片的地撒草灰啊，再說他們賊雞巴壞，噴農(nóng)藥的菜都拉到城里賣了，長得好看，能賣上好價。聽說，噴甲醛的大白菜，擱多少天都不爛。

夜晚一來，溽熱就像一個淘氣的小童，被涼爽的山風(fēng)送回了老家。黝黑的夜空，宛若看不到邊的海面，一彎上弦月懸掛在窗口。聽著母親哧呼哧呼的喘息聲，向藤書心里有一絲酥癢。臨睡前，他給母親吃了一粒安眠藥。遠(yuǎn)處，家狗的吠叫劃破寂靜。只可惜，家狗的吠叫聲如雨后的彩虹，很快就如嬰兒的呢喃。估計家狗看走了眼，把家人當(dāng)作外鄉(xiāng)人了。“哼唷、哼唷”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傳過來，向藤書倏地支起胳膊肘，豎起耳朵。是東屋的響聲，而且一聲高過一聲。聽了一會兒，向藤書釋然地笑了。想不到整日悶聲不響的李嫂，炕上的男女歡愛卻如此激烈。一對生活了三十幾年的老夫妻，把男女的歡愉做得如此跌宕起伏，酣暢淋漓，令人羨慕。向藤書盯著恬淡的夜色，耳畔恍覺蛙聲一片。大概有兩年了，婁曉敏厭煩了與他交歡，每次，都推三阻四的。向藤書說你這是逼良為嫖嗎？婁曉敏冷笑一聲，說你最好去找個小姐，我也好名正言順地叫只鴨，實在不行，找只鵝，把身子焐熱就行。向藤書笑，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粗俗？一說話，還咬牙切齒的，我怎么成了你的仇人。

早上，看到向藤書母子倆從院外回來，李嫂垂著頭，拎著一籃子鮮嫩的草喂驢去了。李哥哈哈地笑，“兄弟，俺們習(xí)慣了，干那雞巴事兒也不背人。昨晚，沒吵著你們吧?！毕蛱贂f昨晚睡得早，沒聽見動靜。他瞥了一眼母親，母親正乞求地看著他，“你今天下山，買些軟和的棉布和棉花吧？”一團紅暈躍上母親的顴骨，她說要給昕蕊做棉褲，還急慌慌地保證，每天只做一個小時的棉活兒。

“嬸子，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哪會買，讓娘們兒去?！睆暮笤夯貋淼睦钌b一下牙，靦腆地點頭。收拾完，李嫂腋下夾著布包走了，母親追到大門口，讓她再買臺電子秤?？粗钌┑谋秤?，向藤書再也不擔(dān)心她的氣脈不夠了。一個五十出頭的女人，還能把被窩里的事兒當(dāng)樂呵做，可見她的生命還充滿活力。果然，快到晌午時，李嫂把棉布和棉花背回來，放到西屋的炕上時，撲嘍撲嘍手，轉(zhuǎn)身就去引火做飯了。

陽光從敞開的窗戶跳到炕上，母親坐在光影里，二兩棉花的四條，四兩棉花的四條，六兩棉花的四條……向藤書這才知道，母親要電子秤的緣由。母親說，昕蕊只穿她做的棉褲，顯身型還軟和。她要把孫女十幾年的棉褲都做好。母親把新棉花打成巴掌大的棉片，她說這樣絮棉花，禁穿還不滾包。“女孩子著涼準(zhǔn)坐病，只可惜，我看不到我孫女出嫁了——”母親的聲音宛若一盞枯燈，漸漸地弱下去。

向藤書走出去，站在窗戶下挑甘草里的草屑。炙熱的陽光，把他后背曬得生疼，可他的心卻像在冰窖里，淚珠落到晾曬草藥的木板上，他自己都聽到了啪嗒啪嗒的響聲。十二條棉褲做完了，母親把寫著二兩、四兩、六兩的布條，逐一地縫在棉褲腰上。做完了棉褲，母親的氣再也提不起來了，精氣神兒越來越差，還叨咕著腿疼。向藤書為母親按摩時，發(fā)現(xiàn)大腿根雞蛋黃大小的包塊，他心頭滾過一連串沉悶的雷聲。

李哥不舍地挽留母子倆。說再有十天八天，第一茬苞米棒就能掰了。向藤書想了想，趁疼痛還沒蔓延全身，多待十天八天的也無妨。他給母親的藥里，加了相當(dāng)劑量的乳香和沒藥。李嫂扒出來小孩拳頭大的土豆，掰下甜糯的苞米棒，摘下頂花帶刺的綠瓤黃瓜，水靈靈的小蔥和噴香的黃豆醬——母親飯量出奇地好，可她卻瘦得像一截干枯的木棒。

山里的樹葉剛變了顏色，向藤書辭別李哥李嫂。臨上火車之前，他給林生打了電話，請他接站。endprint

3

進(jìn)家門時，向藤書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可能是自己心情焦慮的緣故。

母親在醫(yī)院住半個月，執(zhí)意要回家。在家里住了三個晚上，就永久地閉上了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氣的母親，表情痛苦且凝重。向藤書親自為母親整理遺容，他想讓母親安詳?shù)厣下??？墒?，母親的表情，在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定格。向藤書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任誰叫門都不開。母親燒頭七，三個姐姐把母親的遺物放在床上，也包括一本存折。姐姐讓向藤書和婁曉敏先挑，婁曉敏瞥了一眼，說她奶的東西我啥也不要。大姐拿起存折塞到弟弟手里，說向家就昕蕊這么一根獨苗，她又是奶奶帶大的，奶奶的房子和存款留給昕蕊。姐姐們挑了幾件母親日常穿的衣物，留作紀(jì)念。向藤書心口躥出火苗，他盼著婁曉敏表態(tài)，至少把存款給孩子們平分。房子留給昕蕊，已經(jīng)是姐姐們大度。婁曉敏一句啥也不要，這個態(tài)度讓姐姐們無所適從，也讓他琢磨不透。十六萬存款是父母一生的心血，房子是分給父親的，只象征性地交了一部分錢，這筆錢還是三個姐姐和他一起分擔(dān)的。向藤書瞥了一眼婁曉敏，廚房仿佛成了她的圣地，她手腳不識閑地擦這兒擦那兒。碗櫥里的盤子和碗都刷三遍了。向藤書氣得直想罵人，當(dāng)著姐姐的面，他不好發(fā)作。他把存折塞給大姐，“這錢平分給孩子們，昕蕊要房子就不能再要錢。按說，這房子都該分……”大姐哭了，說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啥。大姐負(fù)擔(dān)最重，前年，大外甥結(jié)婚，大姐傾盡所有。眼下，二外甥也到結(jié)婚的年齡。二姐和三姐說，這錢既然藤書不用，就可著大姐先用。二外甥的房子要緊……大姐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她說，用這錢先給老二交首付。好地段的房子都是香餑餑，這年頭，搶房子就像虎口奪食。向藤書心里難過，母親在世時，三個姐姐都把這兒當(dāng)成家。女兒從小就住奶奶家，他和婁曉敏也常年賴著不走。他們的家就像偷養(yǎng)的小妾，只有偶爾的夜晚才臨幸一回。那晚，向藤書把姐姐們送到樓下，告訴她們，這里永遠(yuǎn)都是她們的娘家。

向藤書怎么也沒想到，他再上樓時，這個家頃刻間就散花了。他疲憊得快要癱倒了，強挺著推開女兒的房門，哭了幾天的昕蕊已經(jīng)睡了。她和奶奶出去游玩的相片，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板上。向藤書悄悄地走過去，逐一撿起相片。他回到客廳，從廚房走出來的婁曉敏，看著他的眼神兒冷颼颼的。向藤書的后脊梁，生出一股寒氣。

“收拾完了？”他口氣蒼白生硬。

婁曉敏說我有話跟你說。向藤書猜想，是母親存款的事兒?！八套吡耍滥阈睦镫y受。不該在這個時候跟你說——”婁曉敏沉默地垂下眼皮。向藤書冷笑，婁曉敏嘴里說啥都不要，可她心里不痛快。盡管大姐說這錢是借用，她也不放心。向藤書盯著婁曉敏，心里有一百句話，等著回?fù)羲?/p>

“咱們分開吧，我有人了。我不想過溫吞水的日子?！?/p>

屋子里所有的物件都飛起來了，向藤書趔趄地跌坐在沙發(fā)上，癔怔著問，“不是錢？是人——是誰？多久了？”

“你見過，我們單位審計科的于成利。在一起一年多了。”婁曉敏是一家企業(yè)的主管會計。向藤書擰著眉頭，塌陷的腮頰急促地抽搐?！八饝?yīng)娶你？”婁曉敏從容地把一縷短發(fā)掖到耳后，“他離婚了。我也不想做鬼……”向藤書真想抽婁曉敏的耳光，但他身子除了一攤沒有筋骨的皮肉，骨架也如燒落架的劈柴。向藤書想起來，去年，婁曉敏不顧他反對，說啥剪掉了留了快二十年的長發(fā)。

婁曉敏囁嚅地說，“除了女兒，我可以光著身子走?！?/p>

“外面的野男人給你點滴雨露，你就找不到北了，家都不要了？”向藤書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嘶吼著抖成一團。婁曉敏抬起頭，咄咄地盯著他，“他不是野男人，他很快就是我的男人了，你就成了前夫——”婁曉敏氣呼呼地喘，“你只有見到患者，眼里才放光?？瘁t(yī)書比看我還專注，整日研究病因?qū)W，你就沒想過女人的需要。男人的溫情就像高檔首飾，能裝點門面，也能暖心。整夜對著冷冰冰的后背，哪個女人不心涼……”

“啪”的一聲脆響，婁曉敏腮頰上一片紫紅。

向藤書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這雙手還能打女人。婁曉敏直視著向藤書，“好，好，我可以安心地走了?！毕蛱贂俅蔚缴嘲l(fā)上，水樣的霧氣在眼前聚攏，喉結(jié)不停地蠕動，仿佛噎著一塊石子。婁曉敏眼眶里流露出堅毅的光，刺得他心頭不停地淌血。向藤書知道，婁曉敏的心走了。他不想吵了，對于一個心死的女人，吵架沒有任何意義。向藤書冷冷地說不放棄女兒。婁曉敏眼淚迸出來，她說，無論你怎么侮辱我，我都得要她，沒有她我不能活，也活不好。向藤書癱軟得魂兒都出竅了，他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躲到陽臺上的角落里掩面慟哭。

砰的一聲，臥室的房門開了。昕蕊滿臉淚痕地站在他們面前，“你們倆吵成這樣，不怕我奶傷心嗎？她人都成灰了，還非得再踩上幾腳。告訴你們，我誰也不跟。就在這屋里陪我奶奶?！狈块T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向藤書的心嘩啦一下碎了。沉默了許久，他才慢慢地站起來，“你和昕蕊留在這兒，明早我走?！毕蛱贂橎堑刈哌M(jìn)母親的臥室，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

一夜之間，向藤書滿頭白發(fā)。臘月二十八，是母親百天的忌日。向藤書從墓地回來，打報告跟院里請了長假。春節(jié)假期一過，向藤書鎖上房門。他拉著行李箱下樓，腳步緩慢得如一個老者。小區(qū)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個頑童把炮仗插到雪堆里，炮仗炸起來時，雪粒也飛起來。孩子們樂此不疲。炮仗的碎屑，像心頭滴下的血。他伸手叫了輛出租車，到北京才給大姐報平安。三個月后，他與自己的博士生導(dǎo)師起了分歧。他堅持病因分前因和今因，而且前因是疾病發(fā)生的根本，也是疾病發(fā)生的根本因素。導(dǎo)師卻認(rèn)為，今因才是疾病的主因。向藤書把母親生病期間做的筆記拿出來，還寫了一篇論文與導(dǎo)師爭辯。最終，師生倆觀點相悖。向藤書悵然地去了西藏。

扎曲寺坐落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上，向藤書像一條躍上岸的魚，張著嘴喘。他嘴唇烏紫，每挪動一下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坐在冷冽的風(fēng)中，招展的經(jīng)幡噗嗒噗嗒的響聲，宛若鼓槌敲擊著腦仁。長得烏煙瘴氣的雞血藤，細(xì)碎的花骨朵像極了丁香。母親家的小區(qū)，房前屋后都是成片的丁香。盡管迎春和野桃總是最先感知春風(fēng)，但它們?nèi)鄙僖环N氣質(zhì)，只有丁香芬芳的香氣彌漫街巷，春天才真正地來了。母親沒生病之前，丁香花一開，他就拉著女兒樓前樓后地轉(zhuǎn)悠。婁曉敏說父女倆嗅著的鼻子一模一樣，就是一對聞到腥味的饞貓。母親死了，不僅帶走他對丁香花的愛，還讓他和春天成了冤家對頭。幾只飛鳥啁啾著從頭上飛過去，他仰起頭，鳥都能在稀薄的空氣中振翅飛翔，自己活得還不如一只鳥。只要一想到母親的遺容，他的心就揪著疼。他就恨婁曉敏，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子，竟然沒看透睡在枕邊十幾年的女人。他又一次體會到，靈魂出殼兒的疼痛。他惆悵地望著遠(yuǎn)處，朔風(fēng)把他腦瓜頂?shù)囊豢|頭發(fā)，吹得挓挲起來，他的頭頂仿佛有一只振翅的“雪鳥”。endprint

藏傳的僧人，大多是從七八歲開始修行。在他們能驅(qū)趕走烏鴉時，父母就為他們剃光了頭，只留下頭頂上的一綹毛發(fā)，然后把他們送進(jìn)寺院。堪布親自刮掉他們腦瓜頂上僅剩的一綹毛發(fā)，僧人的腦袋上就寸草不生了。不久，向藤書適應(yīng)了空氣稀薄的藏地。在扎倉里，他和僧人一起早禱。僧人們邊誦經(jīng)，邊喝酥油茶吃糌粑。他無論如何都吃不下糌粑，更喝不下酥油茶。他就著白水吃布施的饅頭或者餅干，偶爾也會得到一小袋榨菜。他還不敢走太多的路，沒事兒時，就坐在石頭上望天。西藏的神秘在于純粹，就比如說云吧，它能在瓦藍(lán)的天空上生出來，也能在你的眼皮底下消失。萬千姿態(tài)的云，還能悠然自得地行走。走著走著就變成一只羊，一匹馬，或者一頭牦牛。向藤書盯著天上雪白的牦牛，他想，牦牛一定是餓了，急著去尋肥美的嫩草。

向藤書終于見到門巴仁波切，他毫無顧忌地道出心中的苦悶……門巴慈祥地剝開一個橘子，遞給他。向藤書拿著橘子等著活佛開金口，活佛笑瞇瞇地又為自己剝了橘子，一瓣一瓣地扔進(jìn)嘴里咀嚼，“好好生活吧”。活佛的話沒有一絲溫度，他的心涼透了?？磥?，活佛不能拉他走出母親病故，走出婁曉敏出軌的陰影。向藤書又陷入到無望的孤獨里。頭疼得徹夜難眠，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此后，他可能不再與煙花絢爛有關(guān)，但為了死去的母親，為了女兒也要活下去。向藤書把重心放在為僧侶治病上，閑暇時，他還走訪藏區(qū)，藏民的生活和習(xí)俗深深地吸引著他。

藏地就如姿色妖嬈的女人，一條純凈的面紗，掩蓋了她的猙獰。貪婪美色和朝拜的腳步禁不住誘惑，不顧一切地紛至沓來。當(dāng)撩開神秘的面紗時，高原瞬間就能化身邪惡，不露聲色地吞噬了無辜的生命，還能綻放出燦爛的笑靨。土著的藏人迷戀家園，也習(xí)慣了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他們不肯走出去。環(huán)境和飲食的習(xí)慣，使僧人們大多都患有風(fēng)濕、腸胃病和寄生蟲病。向藤書買來三口不銹鋼大鍋，并在鍋體標(biāo)上數(shù)字。他把布施來的藥材，擇干凈后浸泡煎煮。1號鍋里藥汁治療腸胃病，2號鍋里的藥汁治療風(fēng)濕病，3號鍋里的藥汁治療寄生蟲病。每天早晚兩次分發(fā)給僧人，病情嚴(yán)重的僧人，一天服三次。早禱后，他拿著本子走訪僧人，把他們服藥后的癥狀詳細(xì)地記錄下來。然后，再根據(jù)僧人的主訴增減藥量，或換方子。

他不甘心只待在寺院里，就和僧人結(jié)伴出行。在山南一戶藏民家里，一個穿著艷麗的女人，貪婪地抱著出生不久的嬰兒。同行的僧人告訴他，去年，女人不滿周歲的兒子夭折了，夫妻倆在兒子的脖頸上烙了記號。鄰居家剛出生的小孩，脖子上的胎記讓她欣喜若狂，他們的兒子投胎轉(zhuǎn)世了。藏人的修行，不為今生，只為來世。即便轉(zhuǎn)世投胎一只鳥，一棵樹，他們也欣然地接受……不久，向藤書與門巴活佛成了至交，盡管他們交流不順暢，有時也只是凝視著對方，他仍能感到有一股氣流，在身邊緩緩地流淌。這股氣流像舒緩的音樂，也像寺廟里的梵音。那一刻，他頓悟，婁曉敏為愛情赴湯蹈火有什么錯呢。母親的死亡又何嘗不是重生，母親或許已經(jīng)轉(zhuǎn)世為一只鳥，一棵樹，或許去了天堂，那里沒有病痛，沒有紛爭……向藤書也更加堅信，現(xiàn)因與前因相貫時空。前因以現(xiàn)因之疾而顯，現(xiàn)因緣前因之隱而病。就如有些藏人不找到前世，今生就活不安穩(wěn)一樣。

4

雪花在午夜飄下來時，還羞澀得像要出嫁的新娘。午夜一過，雪片就宛若發(fā)怒的婦人，披頭散發(fā)地沖下來。雪后的清晨，一群落在枝頭上的麻雀，喳喳地叫。一對老夫妻，抓一把小米撒到硬實的雪地上。老頭兒招呼嬉戲枝頭上的麻雀下來吃谷米，嘴里發(fā)出的哨音，宛若母親引誘夾尿小童嘶嘶的聲響。向藤書快步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雪在他腳下嘎吱嘎吱地歌唱，仿佛在訴說被踩壓時的快感。

雪大路滑，通勤車比平時晚了二十多分鐘。剛拐到門診樓的停車場，向藤書就覺得有些異樣。果然，一群自稱是患者的家屬，扯著橫幅圍在門診樓前，喊叫著讓郭永花償命。他皺著眉頭想了一下，郭永花是耳鼻喉科的醫(yī)生，前不久還吃過他的藥。向藤書前腳剛進(jìn)診室，趙青后腳就跟進(jìn)來。“院里出大事兒了，聽說郭大夫處方開藥有誤，把患者吃死了。哼，還不是為了多掙提成……”向藤書輕描淡寫地點了下頭，趙青乜斜他一眼，無趣地走了。

郭永花原是社區(qū)醫(yī)院的內(nèi)科大夫，兒子還不滿周歲，丈夫?qū)λ那椋拖”〉孟窀吆０蔚目諝?。郭永花宛若一匹駕車走累的老馬，不停地嘆氣?！斑B笑都不會，還能過好日子。”丈夫使勁地拍打兩下腿間的私物，憤然離家。郭永花愣怔地盯著摔上的房門，她不明白丈夫為什么拍打下體，難道他憎恨自己圖一時歡愉，把種子撒錯了地方？果然，離家的男人別說給兒子生活費，就連穿戴都沒拿一件。郭永花恨得牙根癢，離婚后，除了打幾次電話要兒子的撫養(yǎng)費，倆人沒有交集。前不久，她聽說，在女人堆里摸爬滾打的前夫，正兒八經(jīng)地娶了一個經(jīng)營鋼材的女人，還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郭永花咒罵老天爺瞎眼，助紂為虐偏袒壞人。她琢磨找個律師，起訴前夫支付兒子十幾年的生活費。盡管當(dāng)年他凈身出戶，把房子和積蓄都留給她和兒子?？赡屈c錢，早就流進(jìn)補課老師的腰包。房子又不能換現(xiàn)錢，她和兒子總不能住露天地兒吧。在社區(qū)醫(yī)院時，靠一個月三千多的死工資，她和兒子的日子，雖然過得不至于捉襟見肘，但也要算計著花。從小學(xué)到初中，兒子的成績在上游或中游晃蕩。初中一年級，一次月考，兒子三門主科進(jìn)了班級前十。郭永花布滿陰霾的心，終于迸出一縷光。她覺得兒子聰明，而且很有天賦，情商也高。比方，兒子喜歡音樂。無論多難唱的歌，聽一遍就會。郭永花常在兒子低沉哀婉的歌聲中，淚流滿面。兒子想學(xué)鋼琴，郭永花牙疼似的抽一口氣，鋼琴老師按小時收費，再者她也沒有能力為兒子買一架鋼琴。初二時，課程又增加了物理和化學(xué)，再加上中考的壓力，兒子顧不上鋼琴了。她的心，才不那么揪著疼。今年，兒子考進(jìn)市重點高中，她相信半大小子，越到高中越有沖勁。郭永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兒子培養(yǎng)出去。兒子要是能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就等于當(dāng)眾扇了前夫的臉。可兒子卻打她的臉，自從上高中，成績就在中游晃蕩，稍一松勁，就下滑到中游偏下。郭永花哀嘆命運不濟，唯一的兒子，還不讓她喘一口勻乎氣。

昨天，兒子月考滑到倒數(shù)。開完家長會，郭永花頹喪地飄回了家，進(jìn)門就窩在沙發(fā)里。剛搭四十五歲的邊兒，月經(jīng)就半年沒來了。沒了月經(jīng)的女人，身子就如干涸的河床，七裂八瓣的無水潤可言。一到夜晚，汗水就成溜地從后脖頸往下淌，心口像有無數(shù)匹馬在奔跑。踢踏的馬蹄聲，讓她驚恐地盯著屋頂和房門。仿佛，尖牙利嘴的鬼，會突然沖下來撕她的皮肉，啃她的骨頭。她想即使是房蓋塌了，她都沒有力氣往出跑。她發(fā)覺內(nèi)心的潛意識里，早已厭煩了活著。這一發(fā)現(xiàn)，讓她生出徹骨的寒意。要是自己死了，兒子會不會學(xué)壞？會不會進(jìn)監(jiān)獄？郭永花眼角的皺褶更深了。半個月前，她吃了向藤書的中藥。手心腳心發(fā)熱的癥狀有了改善，睡眠也有改善。向藤書說起碼要調(diào)理一個月……endprint

“咋不開燈，烏漆麻黑地好受啊?！眱鹤舆M(jìn)門就把書包扔到沙發(fā)上。兒子和燈光，把郭永花從傷感里拉回來?！拔覜]考好，你又慪氣了唄。以后，你要適應(yīng)我這個成績。你出去打聽打聽，哪個同學(xué)不在校外補課。”兒子說完，拖著包進(jìn)了里屋。咣當(dāng)合上的門，如一道厚重的墻，把她的心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眼淚宛若脫落的葡萄粒，噼里噗嚕地骨碌下來。那一夜，郭永花幾乎沒睡。第二天晚上，她跑去聽了兒子數(shù)學(xué)老師的課。為了對付教育局，老師們都到校外個人開辦的補課班任課。還有的老師，論小時在外租教室。聽課時，郭永花把每一個知識點都記下來?；丶腋鷥鹤佑懻?，她受到的震動不啻于一場地震。以前只是聽家長們議論，說老師在課堂上盡講些稀湯寡水的東西，而把干貨都拿到課外講。郭永花覺得對不起兒子，她跑到超市買兩塊牛排，她告訴兒子以后隔三岔五就有煎牛排吃。她決定不再吃藥，中藥價格瘋漲，砂仁漲了十幾塊錢，就連甘草都打著質(zhì)量的幌子，變相長價。她要把吃藥的錢省下來，給兒子補課。

郭永花只能從自己的身上和嘴里，摳兒子的補課費。饅頭永遠(yuǎn)是食堂的主位，再打一個火爆大頭菜，省錢還實惠。吃食堂的兒子，午飯和晚餐不能對付，她規(guī)定，每頓都得有肉菜，高度運轉(zhuǎn)的大腦需要蛋白質(zhì)和脂肪。郭永花掐著指頭算細(xì)賬，數(shù)學(xué)、理綜各二百，英語一百五，再加上伙食費和雜七雜八的費用，她一個月的工資所剩無幾。再去掉婚禮和喪葬的份子，一到月末，她就像遭遇打劫的財主，也像一只褪毛的雞。在科里，郭永花穿戴是最水的，一件玫紅色半截羽絨服，都穿三冬了，襯里薄得像蒜皮，直往外鉆毛。每次脫衣服，都得用滾刷把羊毛衫上的毛粘下去。她幾乎不參加同事和同學(xué)的聚會，不能紅口白牙地吃人家的，回請一頓，至少得五六百。要好的同學(xué)，說她白白浪費了資源，過清苦的日子是活該。郭永花苦笑，現(xiàn)在的男人比猴都精，誰肯在一個四十五歲，還帶著兒子的半老徐娘身上投資呢。娘胎就沒帶來資本，剛搭中年的邊，月經(jīng)又如沉迷到美色里的男人，絕情地拋棄了她。她知道，雌激素是女人的守護(hù)神，女人的激情和氣色，都是它催生的。提起患者，郭永花也一肚子苦水?，F(xiàn)在的患者，不差幾十塊專家號錢，能到郭永花這兒看病的，多數(shù)是城市周邊的患者。城里的患者滑頭，拿著醫(yī)生開的處方跑到外面買藥。小藥房，價格相對便宜。醫(yī)院的藥，就像從邊陲嫁過來的小媳婦。送親的人，都在小媳婦身上撈油水，等到了婆家，小媳婦身上的綾羅綢緞早就被扒了一層又一層。婆家就把一路上的花銷，都算在小媳婦的身上。由此，小媳婦的身價倍增。郭永花心里不平衡，主任醫(yī)師和上臺手術(shù)的醫(yī)生，不但有紅包可收，績效工資也高。思來想去，郭永花又痛恨起前夫。兒子剛頂生日，有一個到白求恩醫(yī)科大學(xué)進(jìn)修的機會。丈夫說進(jìn)修個屁，還不是打著進(jìn)修的幌子，心安理得去搞破鞋。郭永花剛欠起來的屁股，只好又坐回凳子上，拉著臉給頭疼腦熱的患者，開掛水和口服的藥。在靠醫(yī)術(shù)吃飯的醫(yī)院里，自己混得都不如護(hù)士，護(hù)士還能透出藥換幾個零花錢。兒子就像一個吞錢的怪獸，不給郭永花自哀自憐的時間。

上周三，一位扁桃體發(fā)炎數(shù)月的女患者，一進(jìn)門就絮叨，說只為這個爛嗓子，花了兩萬來塊，偏方也吃了海了去了。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偏方，說把黑木耳用鐵鍋焙干，搗碎拌上蜂蜜，兩天痊愈，四天除根。吃到第三天，扁桃體化膿，半夜掛了急診。除了爛嗓子，還失眠厭食，全身骨頭酸疼……郭永花說你以前吃的藥都不對癥，這是典型的更年期綜合癥。更年期首先要睡好覺，我給你開幾種藥，管保你服上就好。銀黃顆粒，抗病毒口服液給三天的量。提成高的慈菇?jīng)_劑，給兩周的劑量?；颊卟恍嫉仄沉艘谎厶幏?，神秘兮兮地問，聽說你們醫(yī)院有個大夫，在西藏出家，耐不住苦寒又還俗了，還帶回一身本事。這藥我先不吃，我這病賴著不走，興許是啥臟病……郭永花怔了一下，她猜想患者說的是向藤書。她沉吟了一下說：“別道聽途說，我們生病都不在本院吃藥。安生地吃我給你開的藥，堅持吃一個月……”郭永花盯著處方，想起兒子的花銷，她的心嗵嗵地跳了兩下。

患者剛服藥時，只是眼皮浮腫。第二天臉腫了，開始拉肚子?；颊哒f這下好了，火都拉出去，爛嗓子就好了。拉了三天，家屬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送到醫(yī)院患者已經(jīng)昏迷了。搶救了一天一宿，人就死了。家屬把吃剩下的藥和收費單拿到院辦，叫囂著說郭永花是殺人魔頭，要送她去公安局法辦。院辦安撫家屬，說具體原因，要等著尸檢報告出來。家屬聲淚俱下地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帖子，說東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郭永花，沒有職業(yè)道德，把活生生的人治死了。家屬還發(fā)動身邊的親戚朋友，聚集到醫(yī)院門口，打著“還我親人”的橫幅。各路記者，蒼蠅似的盯上來，把新組建的東區(qū)醫(yī)院，推到風(fēng)口浪尖。郭永花被停職，身體宛若日下的河水，汗成溜地從她脖頸淌下來，心臟像一匹狂奔的烈馬。

5

郭永花事件還在發(fā)酵，林生又出事兒了。林生拿到七十六歲邱光明頭部的核磁片子時，心就咚咚地打鼓。周四上臺前，林生和向藤書通了電話，他說患者術(shù)后，吃草藥對他恢復(fù)會很有幫助。向藤書說他扯淡，別說患者的歲數(shù)大，就這個病情你又何必染指。再說，郭永花的事兒還沒完，人人自危，能推出去的病患堅決不看……林生說我心里本來就沒底，你還打破頭楔。向藤書的話，林生不是沒往心里去。他是另有打算，若是能讓邱光明“起死回生”，再以這個病例為題，寫一篇論文。醫(yī)術(shù)上拔頭籌，主管業(yè)務(wù)副院長的頭銜，興許就是他的。年歲一天比一天大，在手術(shù)臺上，精力集中地站五六個小時，會越來越吃力。再說，腦外科還有那么多學(xué)歷高的年輕醫(yī)生，他們都眼巴眼望地等著上臺歷練。小劉都跟他三年了，也該是時候讓他顯身手了。

四十二歲的邱平，是邱光明的大女兒。她所在的企業(yè)不景氣，為了節(jié)約采暖費用，一到冬天就停產(chǎn)放假。所以，伺候邱光明的重任就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她身上。上臺之前，邱平塞給林生一個千元紅包，林生百般拒絕。他不指望從邱光明身上撈幾個小錢，他想用他賺來更大的資本。為了讓邱平放心，林生只得收下紅包。邱平看他的眼神兒熱辣辣的，說：“林主任，辛苦了，我爸的命就交給你了——”林生鎖上辦公室的門，點燃一支煙。他在心里罵自己，“真他媽的沒出息，又不是第一次開顱。”上臺時，林生看了一下時間，正好是九點半。他吁了一口氣，把浮在胸口的氣沉下去。一條五厘米的切口，宛若一條平滑的拋物線。血溫暖地流出來，眼前仿佛有無數(shù)個血燈泡閃爍，他眨了幾下眼睛，閃爍的血紅色光影才隱遁。眼前亮堂了，顱內(nèi)的腫瘤如一顆藏在雜草里的草莓果，喜滋滋地探出頭來。林生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腫瘤不大，卻像拽著樹杈蕩秋千的頑皮小童，根須發(fā)達(dá)得無法下刀。而且中樞末梢的腦血管也畸形，林生意識到，手術(shù)和介入都不是最佳上策，只有在患者身體允許的情況下，試著用伽馬刀。腫瘤要是摳下來，邱光明毫無疑問地下不來手術(shù)臺。他站起來，下意識地摸煙，墨綠色的手術(shù)服像一汪長滿綠苔的湖水，他一口氣喝了兩杯涼水，焦躁的情緒才壓下去。再重新坐回手術(shù)臺前，他果斷地切下一塊米粒大小的組織，放在托盤里。原定四五個小時的手術(shù)，只用兩個半小時。endprint

邱平像只鳥，扇動著翅膀迎上來。林生盯著邱光明青黃的臉，說開顱之后，瘤子的大小和位置，比片子上的樂觀。邱平擔(dān)憂地問，我爸咋不醒？我叫他，他一點知會兒都沒有。林生扒開邱光明的眼皮，說沒事兒，多睡一會兒，對刀口恢復(fù)有好處。一連三天，邱光明都在或深或淺的昏迷里。只要沒有手術(shù)，林生就去看他。邱平憂戚地問林生，“我爸是不是植物人啦？”林生嘴上說沒事兒，心里卻七上八下的。又過了兩天，邱平執(zhí)意要給父親做核磁，林生很惱火，可邱平倔得像頭騾子。他讓小劉開單子，還讓他與心內(nèi)和呼吸科聯(lián)系，請他們會診。

林生從護(hù)士長那里知道，邱光明預(yù)約核磁的時間。他抽空去了一趟核磁室。兩天后，核磁片子出來了，小劉拿著片子，跟邱平說沒事兒。還說別看他好像是睡著了，他醒你不知道罷了。邱平眼光凌亂，說爸沒醒過。每天晚上，我都蜷縮在他腳底下。別說他動一下，就是眨巴幾下眼睛我都知道。小劉撲哧笑了，說你說話可真邪乎。邱平使勁地白了他一眼，小劉耷拉著腦袋走出病房。主任辦公室擠滿了患者家屬，小劉只好悻悻地走了。上周，總院集團設(shè)備處處長的父親，住進(jìn)特護(hù)病房。八十五歲高齡了，林生不建議手術(shù)?？商庨L執(zhí)意要把父親腦袋里的魔鬼驅(qū)逐，就從北京請了腦外專家。林生對這位腦外科專家，崇拜得五體投地。他早就跟姜巖說過，要能在他手下讀博，別說兒子出國留學(xué)，她的奢侈包名牌表，都不在話下。姜巖撇嘴，說她昨天看一個限量版的包，要好幾萬呢。

處長父親的手術(shù)，從早上九點做到下午一點，林生跟臺。

住院患者的家屬聽說北京來了大專家，都想請專家會診。處長也不想讓專家白跑一趟，就主動做了聯(lián)絡(luò)人。他一說，專家欣然地應(yīng)允了。事后，林生后悔得差點扇自己的臉，他怎么就沒攔著呢。林生硬著頭皮陪著專家往十二病區(qū)走，剛進(jìn)門口，患者家屬就把專家圍上了。邱平不想出會診費，她在走廊里攔住專家，請他幫忙看片子。還沒等林生攔住她，片子就到了專家手里。專家拿起兩張片子，疑惑地問，你確定這個是術(shù)后的片子嗎？邱平說你看日期呀。前一張是入院第三天做，這張是術(shù)后一周的片子。

“這個手術(shù)，根本就沒做嘛?！?/p>

林生的臉被火烤了似的疼。邱平半天才醒過腔兒，她哭號著罵起來。小劉掐著邱平的腋窩，把她扭扯進(jìn)病房。邱平回手抽了他一巴掌，小劉沒躲，還順手關(guān)上病房的門。林生卻恨不能抓把土，把自己埋了。

向藤書打了幾個電話，都無人接聽。向藤書剛要到十二病區(qū)去看林生，孫悅?cè)积b牙咧嘴地進(jìn)來，他說頭疼得厲害，昨晚都疼吐了。向藤書皺著眉頭，問他是不是喝酒了？孫悅?cè)黄鹗?，說我要是沾一滴酒，就是王八犢子。孫悅?cè)坏哪樕徊缓?，向藤書只好坐下來，查看病案。上個方子服2劑，頭痛大減。其方不變，又繼服3劑，頭痛和睡眠顯著改善，情緒精神轉(zhuǎn)佳。為何又反復(fù)呢？向藤書思忖了許久，把方子做了調(diào)整，有幾味藥也加了量。孫悅?cè)荒弥幏阶叱鲩T時，向藤書又把他叫回來，說有事兒打電話。

“向主任，我就是吃中毒了，也不怪你，我知道你為我用心?！?/p>

向藤書趕到十二病區(qū)時，小劉說林主任早走了，好像他爸家有事兒。林生不可能沒看見他的電話，沒回就是不想面對這件事，或許不打算說。電梯口人多，向藤書轉(zhuǎn)身從樓梯下去了。他剛進(jìn)診室，張嵐雯來了。說胃疼了一宿，不是疼，是痙攣。吐得天昏地暗，吃兩次止疼藥，都沒頂事兒。

向藤書看了一眼門口，“你家人呢？”

“我沒有家人。”張嵐雯的聲音軟得像一團棉花糖，但口氣卻堅硬得硌人。向藤書仿佛被一塊硬東西噎住了，“嗯”了一聲。他盯著電腦屏幕，“我得了解你，才好下藥。比如飲食，精神狀態(tài)，日常行為等。胃病很復(fù)雜，有時候根本就沒有病灶，疼痛的原因跟情緒有直接關(guān)系。臨床上還發(fā)現(xiàn)，胃是有記憶的，并且記憶力驚人。比如，胃突然疼痛，并不是因為吃了生冷或刺激的食物，有時候還因為遇到一件事，或者曾經(jīng)一個讓你傷心的什么人，都會使胃的記憶復(fù)蘇……”張嵐雯的情緒慢慢緩和下來，眼眶里有水珠盈動。

今年冬天，雪比往年都大。張嵐雯打算買雙雪地靴，昨天下午，她跟辦公室的同事打聲招呼，就直奔商場。在柜臺挑好了鞋，一抬頭，看見前夫領(lǐng)著十三歲的女兒，從滾梯上來。女兒長高了，個頭都過前夫的肩膀了。她盯著女兒，差點叫出聲。顯然，前夫也看見了她，扯著女兒直接上了四樓的滾梯?！鞍?，四樓賣衣服，雪地靴在三樓。”女兒的聲音令張嵐雯心跳加速，她扭身從另一側(cè)的滾梯下樓。跑出大門時，正好趕上一趟公交車。剛清過雪的步道板滑，她跌坐在地上。消停了多日的胃，尖銳地刺疼起來。

張嵐雯離婚時，前夫堅決要女兒，理由是，她不能母乳喂養(yǎng)。女兒出生的第六天，張嵐雯患了乳腺炎。前夫果斷地把女兒抱給奶奶，說不能讓女兒吃她既有藥物、又有膿血的奶水。瘀阻的奶水，把乳房漲得像兩只皮口袋。疼得張嵐雯臉色發(fā)青，一周后，鼓脹的奶水才如鉆進(jìn)洞里的老鼠。滿月，張嵐雯見了女兒最后一面，婆婆以北方冷為由，把孩子抱回上海養(yǎng)。離婚后，每次她提出見女兒，前夫都推三阻四。可下熬到女兒上小學(xué)，張嵐雯跑到學(xué)校。女兒瞪著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問她，你是誰？張嵐雯淚流滿面，說我是你媽啊。女兒咯咯地笑，你才不是我媽。張嵐雯把鼻涕眼淚蹭了女兒一身，說我是你媽，你在我肚子里待了九個月呢。女兒掙脫著跑走了，跑到教室門口，還驚恐地回頭張望。第二天，前夫氣急敗壞地到辦公室找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請不要打擾我女兒，她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睆垗滚┳テ疝k公桌上的臺歷，砸到前夫的臉上，“她也是我女兒——”

前夫被她歇斯底里的叫聲嚇住了，慌張地走了。

張嵐雯從沒有過地痛快，第二天，她拎著兩大包吃的和穿的，到學(xué)?？磁畠?。女兒說啥都不要她的東西，警覺地說：“阿姨，你再來學(xué)?？次遥野志徒o我轉(zhuǎn)學(xué)了?！睆垗滚┗舻劂蹲×?，她在心里詛咒前夫，嘴上卻對女兒說，我不再來了，不要轉(zhuǎn)學(xué)。張嵐雯希望女兒能在外國語附小讀完小學(xué) ，再順理成章地升入初中。只要女兒不去上海，她心里的念想就有著落。她給女兒的班主任買了一件高檔羽絨大衣，系著女兒這只小風(fēng)箏的線，就攥在她手里了。女兒小升初，她又聯(lián)系上了初中的班主任，班主任體諒她，經(jīng)常給她發(fā)女兒參加活動的相片。女兒的歌聲和舞姿，慰藉了她內(nèi)心的孤獨和冰冷。再有兩年，女兒就中考了。張嵐雯心里有期待也有惶恐，她怕女兒有一天考上大學(xué)，她手里的線就斷了。這些年，她拼命地攢錢，就是為有朝一日，能在女兒讀大學(xué)的城市買房，女兒也好有個落腳的地兒。endprint

“我單身。女兒不在我身邊?！睆垗滚┳齑轿⑽⒌爻榇ぃ白蛱煸谏虉隹匆娝?，胃就痙攣……”張嵐雯的遭遇，讓向藤書的心疼。他摸出煙盒，捏了兩下又放回去。從張嵐雯的脈象、舌苔以及面容來看，她飲食極其不規(guī)律，再加上抑郁的情緒，還有娘胎帶來的寒癥，十幾服藥很難治愈。一個女人承受骨肉分離，是活著最痛苦的事兒。他慶幸，自己沒讓婁曉敏受這樣的磨難。向藤書再三斟酌，把附子加了量，還叮囑她把肉桂研末口服。

臨睡前，向藤書給張嵐雯打電話，詢問了服藥情況。

6

林生沒有勇氣在母親的腦袋上動刀，他請研究生時的導(dǎo)師，給母親做手術(shù)。術(shù)后，母親并沒有像導(dǎo)師預(yù)言的那樣，活個三年五載。母親植物似的活了三個月，就再也不肯看這個嘈雜的世界。大哥和二哥，對生性風(fēng)流的父親下了一道禁令，說母親百天后，父親才能再續(xù)，或者找個保姆搭伙過日子。父親沉默不語，那一刻，快七十歲的父親盡顯老態(tài)，腫起的下眼袋像擠出的魚泡，干澀緊繃。林生覺得哥哥們太過于咄咄逼人，他不相信哥哥在他們的婚姻之外，就沒有心旌搖動過。母親百天祭日剛過，父親急慌慌地叫他回家。林生出門診，他說只能等晚上下班。他進(jìn)門時，哥姐先他之前就回來了?！叭齼海阏Σ呕貋?，咱爸都等不及了?！苯憬愠爸S地撇著嘴。林生說車多路滑，不敢快開。父親身邊坐著一個燙著滿腦袋爆米花的女人，要不是她腰身富態(tài)，面容還真不顯老?？匆娝?，女人惶恐地站起來。父親拉著她的衣襟，讓她坐下，說小兒子是東區(qū)醫(yī)院腦外科主任。林生有點蒙，他看著大哥和二哥，他們都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腳出神兒。他明白了，沙發(fā)上的女人是來頂替母親的。一只蚊子不知好歹地從棚頂燈罩里飛出來，二哥一把摟住蚊子，捻碎它干癟的肚子，“你不消停地瞇著，還敢飛出來——”林生看著二哥，心說，這可真是只自尋死路的蚊子啊。它一定是想在臨死之前，再吸一口新鮮的血填飽肚子，做一只飽死的蚊子。沒成想，一只大手?jǐn)嗨土怂馁碓?，還要了它的命。

父親干咳了一聲，指著身旁的女人說，你們的蘆花姨說，后半生她照顧我。你們的媽狠心啊，扔下我這個孤苦的老頭子，要不是蘆花姨，我真想跟你媽去……“行了，別兔死狐悲了，我媽活著你也沒消停?！倍绮荒蜔┑睾浅飧赣H。父親的臉唰的紅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蘆花，又眼淚汪汪地看著二哥。林生瞪一眼二哥，他覺得二哥忤逆，不管父親跟母親的愛剩下多少，他們都是結(jié)發(fā)夫妻。“爸，今后的日子還得你自己過。別說你找蘆花就是找根蘆葦，只要是你滿意，我們做兒女的不干涉?！贝蟾绮惶鄄话W地和稀泥。二哥怨懟的眼神兒，令大哥極其不自在地垂下腦袋。

“你一個月工資多少錢？幾個孩子？孩子們都成家了？”大姐的話，令蘆花的腦袋垂下去。她囁嚅地說她沒有工資，大女兒成家了，小兒子半個月前剛談個對象。大姐輕蔑地哼了一聲，“那可就不怎么樣了，我爸退休工資還不到四千，他血壓高，一個月藥錢就得千八的。再加上水電費、電話費、吃喝拉撒，你們倆的日子能過好嗎？我媽活著時，工資比我爸少不了多少，老兩口吃香的喝辣的。”大姐吁了一口氣，“你比我爸年輕十來歲，是奔我爸錢來的吧，聽說你們鄉(xiāng)下娶媳婦要彩禮，你是想在我爸身上撈一把……”姐姐的語氣溫柔，但句句剜心。父親和蘆花顯然被剜疼了。蘆花砸在手背上的淚珠，七零八落地碎了。

父親瞪起眼睛，“她就覺得我這個人好，都三年了，我還不了解她……”父親的話宛若炸響的二踢腳，把他自己都炸蒙了。他吧嗒著嘴，還沒等他找出補救的話，大哥二哥倏地起身，咣當(dāng)合上的防盜門像一發(fā)子彈，擊穿了姐姐的淚腺。她跪到母親的遺像前，號啕地哭起來……林生半天才緩過神兒，他拉起姐，說回家吧，一會兒雨涵下晚自習(xí)，吃不上飯了。雨涵是姐的女兒。姐姐出門時，故意把門摔得咣咣響。林生想，興許蘆花經(jīng)不起羞辱，一氣之下離開父親。林生心里難過，父親的身邊沒了蘆花，也得有杏花梨花，說不定還有黃花菜呢。男人禁不起寂寞，無關(guān)年齡。

這一夜，林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清早，姜巖氣呼呼地盯著他，“這覺讓你睡得稀碎，攪和得我也沒睡好，我臉上都掛相了吧?！苯獛r在西區(qū)醫(yī)院眼科當(dāng)護(hù)士長，她除了愛惜自己那張臉，得意貴東西，再就是看著林生兜里的錢 。姜巖說，男人兜里的錢就是魔鬼，魔鬼能讓他們的下身不安分。姜巖把冰袋放在右眼上?！昂?，他爺要是沒有幾千塊錢的工資，就鼠瞇了。想當(dāng)情種都沒人跟，這年頭，老太太可比小女孩現(xiàn)實?！绷稚啃彼谎郏f你還是關(guān)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前程斷了，魔鬼上身的男人，也不敢自尋死路地娶你。

姜巖筋著鼻子，把手里的冰袋扔出去。

林生剛進(jìn)住院部的走廊，姐的電話就進(jìn)來了。她說，蘆花可真不要臉。我起早回去，想把咱媽的東西收到陰面的臥室里，想不到她沒走。林生說，姐你可真有閑心，雨涵明年就中考了，你膽囊又不好，照顧好自己得了。咱爸身子骨沒毛病，就是咱們做兒女的福分……邱平氣囊囊地在辦公室門前等他，林生只好掛斷大姐的電話。林生不得不放下家事，他要面對邱平。他懊惱的不僅是手術(shù)失敗，而是他這個主刀醫(yī)生撒了彌天大謊。

查完房，林生拿著寫好的手術(shù)經(jīng)過，直奔院辦公樓。剛要上樓梯，迎面碰上下樓的莊麗華。莊麗華抿著嘴樂，說林主任，臺階上有金元寶?。苛稚呛堑匦?，說就算有金元寶，也不如看美女養(yǎng)眼。林生怕莊麗華問他手術(shù)的事兒，緊忙打聽她父親的身體。去年秋天，她爸腦袋里的膠質(zhì)瘤，是他做的。莊麗華咯咯地笑，說我爸的身子骨好得不得了，哪天得請林主任喝一杯。對了，千萬得帶上嫂子，要不她該罵我是狐貍精了——莊麗華的笑靨格外嫵媚，除了一對酒窩，還有一雙顧盼生情的眼睛。林生有些慌神，他說你出文件??？“哪那么多文件，是領(lǐng)導(dǎo)班子聯(lián)席會議記錄?！鼻f麗華突然打住話頭，盯著林生悄聲地說，兩個職務(wù)，一個是主管業(yè)務(wù)副院長，一個是黨委副書記兼紀(jì)委書記，都公開競聘。競聘很重要，首先要過老百姓的關(guān)……林生盯著莊麗華翕動的嘴唇，眼前浮現(xiàn)出一團縹緲的水霧，她漂亮的臉蛋遠(yuǎn)得一片模糊。林生轉(zhuǎn)身回住院部，沒有機會讀博，再錯過副院長，恐怕這輩子都不能翻身了?；氐睫k公室，林生給向藤書打電話，求他去給邱光明診脈，他說不怕背負(fù)罵名，是受不了內(nèi)心的煎熬……向藤書說患者都在候診椅子上等著叫號，走不開。林生說你中午不吃飯，都得過來。我虎落平陽，你不能看笑話。endprint

冬至一披掛上陣，寒冬就拉開帷幕。一出車門，風(fēng)就如鋒利的刀子，刮得臉生疼。

向藤書到廚房和陽臺踅摸一圈，泡了一盒牛肉面。他端著泡面坐到沙發(fā)上，順手打開電視，在一檔健康節(jié)目里，林生正侃侃而談顱腦術(shù)后的康復(fù)和護(hù)理。他語氣張弛有度，時不時地還迸出一兩句幽默，烘托氣氛。向藤書沉思著關(guān)掉電視，無論是醫(yī)術(shù)，還是談吐，林生都首屈一指。不能因為一個邱光明，就抹殺他腦外一把刀的地位。電話嗡嗡地響，張嵐雯說，吃完這服藥，肚子熱乎乎的，特別舒服。“大便呢，是不是黏得像鼻涕？”向藤書急切地問。張嵐雯嗯了一聲，說便秘很多年了，吃了你的藥，左下腹部那條硬東西都不見了……當(dāng)當(dāng)?shù)那瞄T聲，把沉浸在興奮中的向藤書嚇一跳。林生進(jìn)門就問，看電視了，我沒丟人吧？向藤書說報紙稱你是青年才俊，電視上也有身影，真為你高興。

“都是你那二十幾服藥，救了我，邱光明喝到第六天就醒了。哎，他醒來時說的話，興許對你研究病因有用。”林生詭秘地笑。

邱光明仿佛從一場酣然的夢里醒來，他拉著邱平的手，“閨女呀，累死我了。走了十幾天的路，路上除了高崗下坡，還有水泡子和大山。路過一個村子，我從一戶住家偷了一匹騾子，沒黑沒白地騎，把騾子都累趴下了，才追上毛主席。我一進(jìn)門，毛主席就遞給我一支煙，他說第五次打敗了蔣介石。我抽了一袋煙，就問毛主席，能給我一碗水喝不？這一路，都渴死我了。喝了水，毛主席笑了，說你既然來了，就別走了，我這正缺人手，你留下來幫我打老蔣吧。我說好，結(jié)果，我扛著槍剛到前線，就被蔣介石攆回來了。他說毛主席玩賴，不應(yīng)該把我這號人，派去跟他打仗。他還說這地兒不是誰都能來的。我哭著回去找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看到我，就笑了，說那你就回吧。這對老蔣也公平，毛主席說完，再也不看我，一個勁地抽煙喝茶。我出門找了半天騾子，也沒找到。我就哭了，求毛主席收留我，說回去的路太長，來時都把騾子累趴下了，再回去，我興許死在半道上。那我還回去有啥意思，連累兒女啊。毛主席說回去沒那么累，我?guī)湍?。毛主席一揮手，我就醒了?！鼻窆饷魍锵У剡谱欤耙膊恢阑貋頃r是咋走的，騾子是死是活……”

邱平淚流滿面，一個勁地喊“爸、爸——”邱光明不耐煩地扒拉開她手，說你晃啥晃，整得我胳膊疼。邱平又哭又笑地跑到林生的辦公室。小劉也跑過來了。林生抓住邱光明的手，“老人家，你哪不舒服？”邱光明白了林生一眼，“你咋這么不會說話，我哪都舒服?！鼻窆饷飨肓讼?，“哦，你是給我做手術(shù)的小林主任吧，手術(shù)做了嗎？做得咋樣??？”

“老爺子啊，手術(shù)很成功?！绷稚呃⒌仄沉艘谎矍衿?。邱平噙著眼淚，“嗯啊嗯啊”地點頭。老爺子呵呵地笑了，握著林生的手使勁地?fù)u晃。

向藤書盯著林生，“你是咋安撫邱平的？”

林生抽出一支煙點著，盯著茶桌角上的綠蘿出神兒。夾在他手指間的煙，宛若被皇上睡了一回就晾在宮里的嬪妃，香煙哀怨地暗淡出一截灰白色的煙灰，仿佛要自盡似的垂下腦袋?！八宋摇！绷稚氖种竸恿艘幌拢瑹熁胰缭敢詢?shù)氐涞厣?。林生說你這屋燈光太暗，干嗎不開亮堂點，省電錢??？快開，我好跟你說點光明的事兒?！霸豪镆_競聘，我想競聘副院長，能占我上風(fēng)的只有你。你大學(xué)學(xué)西醫(yī)，研究生學(xué)中醫(yī)，博士又學(xué)中西醫(yī)管理。這兩年又接連出了三本書，還發(fā)了好幾篇重量級的論文。尤其，那篇《疾病的緣起和意義》，反響強烈得像著了場大火。論資歷論醫(yī)術(shù)，都在我之上?！绷稚褵煹俨暹M(jìn)煙灰缸，他盯著煙灰缸里野草似的煙頭，嘀咕著說他煙癮見長。向藤書被突兀而至的燈光，晃得瞇起眼睛，他說有這機會，我為什么放棄。林生咽了口唾沫，他說真沒想到，還以為你一門心思研究病因呢。林生落寞地站起來，“我可就你這么一個好哥們兒，不能影響感情吧。”

向藤書笑了，“咱倆憑的是真本事，你好好準(zhǔn)備吧?！?/p>

7

張嵐雯把一個鑲嵌斑駁花瓣的小本子，拿給向藤書時，臉倏地紅了?！斑@里記著服藥前的癥狀，服藥后的感受，寫論文寫書或許能用得上?！睆垗滚┱f完，匆忙地走了。拿著只有巴掌大，但又十分精致的小本子，向藤書掌心有一種燒灼感。午飯后，向藤書詳細(xì)地看了張嵐雯的日記，又查看了病案。她下腹部間斷疼痛數(shù)年，服藥前呈隱痛、悶痛、拘痛不等。受涼、勞累、憂怒時癥著。證屬三陰寒結(jié)，濕滯絡(luò)阻。乃多年之寒積，非數(shù)劑陽藥所能盡克也，況癥雖除而寒猶在。在不斷的更進(jìn)中，腹痛始終不得溫通。張嵐雯的日記里也寫道：疼痛時發(fā)，夜晚尤重……向藤書舒了口長氣：這是典型的陽虛寒凝，必須用大劑量附子，以溫陽散寒治其本。所幸自己曾一次性試服附子達(dá)1000克，對附子治療的安全性還是有把握的。周一早上，張嵐雯踩著上班的點，走進(jìn)診室。向藤書把藥方遞給張嵐雯。她看著方子里增加了附子、桂枝、干姜的劑量；小茴香、烏藥、吳茱萸、赤芍、木香、茯苓等也做了調(diào)整。

“你拿自己試驗方劑了？”

向藤書淡淡一笑：“這是平常事，中醫(yī)必須親自試藥，才能更好地知藥用藥。以前我曾試服過大劑量附子，給你的這個劑量還是安全的，別擔(dān)心。”張嵐雯眼眶潮濕了，走出門診樓時，冷風(fēng)就如打家劫舍的胡匪，瞬間就把她溢出的淚珠凍住。

雪片從天上落下來時，像斷了翅膀的蝴蝶，張跟頭打把式地失去了平衡。向藤書把窗戶掀開一條縫兒，晃動著僵硬的脖子。樹木在冷風(fēng)中鳴叫出凄厲的哨音，他心一驚，轉(zhuǎn)身回臥室拿起電話。婁曉敏急赤白臉地數(shù)落，等你送昕蕊，黃瓜菜都涼了。你忘了她去新東方學(xué)習(xí)了——向藤書突兀地笑了，是啊，女兒走一個星期了。再說，他手里也沒車。前兩天，大姐夫把車借去了，說是去看冬捕。昨晚還發(fā)回幾張圖片，說冬捕可真壯觀啊，一網(wǎng)就捕上十幾萬斤魚。他買了草根和胖頭魚，說過年吃水煮魚，燉魚頭，一家人好好喝兩盅。

向藤書剛下通勤車，院辦副主任截住他，他暈頭蒙腦地被拉扯進(jìn)辦公樓。一個陌生女人迎上來跟他握手，女人說向醫(yī)生不僅救了我兒子的命，還拯救了我們這個岌岌可危的家庭。在這個利益沒有底線，道德都淪為娼妓的時代，向醫(yī)生心系普通患者，不出專家診。我兒子的病，沒少到有名望的大醫(yī)院看，都沒找到病根。我和丈夫的感情也走到崩潰的邊緣，是向大夫人格的魅力，讓我們懂得，無論生活中遇到多大困難，在愛面前都低頭……這對夫妻把一面繡著“妙手醫(yī)德”的錦旗，鄭重地舉起來。endprint

向藤書仿佛遭遇了綁架，解救他走出辦公樓的，是科里的電話。護(hù)士說有個急診病人，請他去會診。下樓時，向藤書搖頭，他不知道自己這個被婁曉敏厭倦的男人，怎么就拯救了別人的家庭？會診耽擱了一個多小時，他回到診室才想起來，那個有手淫毛病，生活中又以桶裝純凈水為主的高中生。早在兩個月前，這對夫妻帶著十七歲的兒子找到他。說兒子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滑，記憶力減退。北京上海的大醫(yī)院都去了，兒子的病不但沒好，又添了嗜睡的毛病。維生素和補腦藥吃了不老少，毛病卻像天上的烏云，打著滾地壓上來。開始，他們以為兒子早戀了，可兒子不屑地說，在性取向沒明晰之前，不打算談戀愛。他們被兒子的話嚇得六神無主……向藤書把所有的化驗單看了一遍，還詳細(xì)地詢問了飲食、大小便、睡眠，就連他夜里醒幾次，上幾次廁所，有沒有手淫，一周幾次都問了一遍。當(dāng)高中生聽到手淫的字眼兒時，他挑釁地盯著向藤書，“手淫算病嗎？我不跟女生出去開房，自己擺弄兩下咋的？”高中生的母親驚愕地盯著兒子。父親歉意地說，“這孩子一說話就下道?！?/p>

男孩回頭狠狠地盯著父親，“你背著我媽跟別的女人吃飯，算不算手淫？”

父親尷尬地低下頭。

“手淫不是病，但是一周要是兩次就多了。你正在長身體，如果不及時戒掉，等有一天，讓你真刀真槍地實干，你恐怕就成了空殼。到時候，女生會瞧不起你。”

“嘻嘻，真刀真槍地實干……”

向藤書說：“你不用一下子戒掉手淫，從一周一次開始慢慢戒?！彼麌?yán)厲地告誡這對夫妻，不能再讓他喝桶裝水了。高中生母親疑惑地盯著向藤書，“不用吃藥嗎？”他搖頭。后來，這家人好像又來過兩次，說了一大通感謝的話。午飯時，林生端著盤子坐到他身邊，“你可以呀，這面錦旗簡直就是一場及時雨。送錦旗的女人，是你的相好吧。聽說女人有姿色，很能說還很會說?！毕蛱贂沉怂谎郏吧稌r候?qū)W會無聊了？我沒閑心跟你扯淡?！?/p>

每天晚上下班，向藤書進(jìn)家門時天就黑透了。爐灶上的鐵勺多日不見油星兒，鍋底開了一朵猩紅色的鐵銹花。他拿起鋼絲刷，三五下就讓鐵銹花四分五裂，蹤跡皆無。他切了瘦肉絲，洗了油菜，又往鐵勺里添了水，一碗香氣撲鼻的青菜肉絲面，就端上了桌。下午，孫悅?cè)淮螂娫?，說晚上要來醫(yī)院開藥。向藤書讓他明天來，他想不通，沒有器質(zhì)性病變的頭疼病，吃了一個多月的藥，怎么就一點不見好。向藤書推開碗，就進(jìn)了書房，從書柜里抽出一摞參考書。他把臺燈調(diào)到柔和的光，邊翻閱邊記——肩胛酸疼，他晃動著脖子，瞥了一眼時鐘，都十點半了。他起身泡了一杯濃茶，他端著茶杯，站在窗前凝視著濃重的夜色。裸著身子的樹，在瑟瑟的寒風(fēng)中，搖晃出一地暗影。一片枯葉貼著地皮滾動起來，一只流浪貓從灌木叢里躥出來，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是一片枯葉時，流浪貓氣急敗壞地用爪子把枯葉撕碎了。向藤書笑了，他想這一定是只眼神兒不濟的老貓，或許患了白內(nèi)障，竟把一片枯葉當(dāng)成了老鼠。沮喪的流浪貓又轉(zhuǎn)回身，大概是想再回到灌木叢里避風(fēng)吧。暗黃的燈影下，它弓起的腰像一張彎弓。突然，流浪貓倏地躥出他的視線，他差點把茶水噴出來，他猜想流浪貓一定是看到了同類，兩只命運相同的貓，搭伙取暖去了。喝了茶，又意外地看見一只有趣的流浪貓，混沌的腦袋清明了不少。他一味藥一味藥地琢磨，細(xì)辛的劑量改了三次，才把方子定下來。他放好方子，腦袋一挨枕頭就睡了，枕邊的《山海經(jīng)》掉在地板上，噗嗒的聲響都沒驚醒他。

坐在空氣稀薄的山頂，他盯著沖向瓦藍(lán)天空的裊裊炊煙出神，圍坐著吃糌粑的僧人，嘰里咕嚕地誦經(jīng)。一個僧人拿一坨牛糞填進(jìn)灶膛下，又抓起糌粑塞進(jìn)嘴里。他急得跺了一下腳。門巴披著黃色袈裟，從天上飄過來，他雙腳一點，從云朵上落到地上。一只五彩斑斕的大公雞，從他袈裟里蹦出來，旁若無人地朝向藤書走來。大公雞嘴里咕咕地叫，蓄積在眼睛里的淚珠，也奪眶而出。他驚愕地張開雙臂，把大公雞抱在懷里。所有的僧人都停止了吞咽，盯著他們。孫悅?cè)恍辈暹^來，搶過大公雞，一把擰斷它的脖子，鮮紅的血噴濺出來。向藤書一陣眩暈，等他從地上爬起來時，大公雞五彩的羽毛如飄零的落葉，凌亂地在空中起舞。孫悅?cè)粷M嘴是血，還得意地笑?！皼]人性的東西?！边€沒等他抬起手，孫悅?cè)坏男δ樑で米兞诵?，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熬任?，救我——”向藤書醒來時，心口撲通撲通地跳。他抓起床頭的手機，正好是凌晨兩點。

雪花就如懷著宿命的使者，它一來，喧囂的城市就安靜下來。雪花還是一個巧手的女人，給皴裂不堪的樹，穿上了綴著瑩白流蘇的紗衣。在寒風(fēng)料峭的冬日里，粗陋的樹宛若待嫁的新娘，癡情地等著心儀的男人來牽手。在門診樓前，向藤書掏出手機拍了幾張霧凇，發(fā)給門巴仁波切。并留言：請看北方的精靈！向藤書剛下電梯，被等候的孫悅?cè)粩r住，“向主任，腦袋疼得都快炸開了?！彼噘赓獾卣f，“給我下點猛藥吧，我活不下去了——”進(jìn)了診室，向藤書坐下，他盯著孫悅?cè)?。“你除了抽煙喝酒，還有啥嗜好？”孫悅?cè)贿种欤坝梦依掀诺脑捳f，我過去胡吃海喝，無惡不作?？勺詮念^疼，特別是喝藥湯后，我天天按時按點回家吃飯睡覺。我老婆說頭疼真好，頭疼讓家更像家了……”

“愛吃雞嗎？”向藤書打斷他。

孫悅?cè)徽艘幌?，“你咋知道？我就得意這口，還愛啃雞爪子那股筋道勁?！?/p>

“吃過一只大公雞吧，左邊雞爪子的一個指甲劈了……”

孫悅?cè)话櫰鹈碱^，“差不多是五年前，基層單位的一個副科長，提正科，非得請我們?nèi)コ赞r(nóng)家菜。我對那只大公雞印象很深，它實在是太好看了。嗯，有一只雞爪子是出血了?！睂O悅?cè)槐葎澲伴L這么大，從沒見過這么有靈性的雞。抓它時，它可能知道壽路到了，就拼命地往高處飛，把它從鐵絲網(wǎng)上拽下來時，雞爪子刮出血了。飯館老板很不情愿，說你們吃哪只都行，這只舍不得賣。我來氣了，堅持要吃這只大公雞，還多加一倍的錢……”

飯館老板不忍心殺這只養(yǎng)了五年的大公雞，孫悅?cè)坏皆钆_上拎起菜刀，一刀砍斷雞脖子。砍斷脖子的大公雞，像沒頭蒼蠅似的撲騰到雞籠子前，沖一只漂亮的母雞扭屁股。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以為大公雞會就此倒下，可它側(cè)棱著又跑到孫悅?cè)坏哪_下，呼嚕兩聲才氣絕身亡。孫悅?cè)涣嗥鸫蠊u嘿嘿地笑，“想不到你還是一個情種哈，舍不得母雞是吧，成全你們，讓你倆一起走?！憋堭^老板一聽，幾步躥過去，掐著母雞的膀子拎出來。孫悅?cè)皇制鸬堵?，漂亮的母雞都沒撲騰一下，殉情地匍匐在大公雞的身旁。孫悅?cè)蛔岋堭^老板用高壓鍋壓，說這只公雞一定糟蹋了不少母雞，肉肯定腥臊。飯館老板嘿嘿地笑，說咱家用的野生蔥小根蒜，都是草甸里土生土長的，特別去腥除膻。endprint

“哦，你是說我的頭疼病，與那只大公雞有關(guān)？”孫悅?cè)惑@愕地瞪著大眼睛。向藤書叫了號，等候的患者進(jìn)來。

雪后的陽光從窗戶射進(jìn)來，孫悅?cè)徊[縫起眼睛，“不對，一定有說道，你就告訴我吧?！?/p>

向藤書搖頭，說你不用吃藥了，回去忙吧。一個星期后，孫悅?cè)淮騺黼娫挘f折磨他五年的頭疼病好了。這場頭疼病，讓他認(rèn)識到，一棵小草也是有生命的。孫悅?cè)挥稚衩刭赓獾貑枺跋蛑魅?，聽說你在研究病因?qū)W，哪天有空，給我講講?！?/p>

8

林生顯然用了心思，八分鐘的發(fā)言，從業(yè)務(wù)到管理，句句都叨著骨頭。院長帶頭給林生鼓掌。向藤書淡定地走到話筒前，“我想當(dāng)副院長，因為副院長似乎清閑一些，至少不用每天都與患者打交道。但我更樂意鉆研醫(yī)術(shù)。因為醫(yī)術(shù)能讓我從中找到快樂，找到內(nèi)心寧靜……”全場一片嘩然，組織部長打了個手勢，會場才安靜下來。投票環(huán)節(jié)，向藤書意外地獲得百分之五十九的票數(shù)?？墒切冀Y(jié)果時，林生卻當(dāng)上了副院長。組織部長莊嚴(yán)地咳了一聲，他說林生主任之所以當(dāng)選，是院長和書記，把百分之十的權(quán)重票投給了他。

向藤書又給張嵐雯開了方子，并說這個方劑抓四服吃七天。張嵐雯沉吟了一下，說胃不疼了，請你吃飯吧。

向藤書怎么也沒想到，她竟然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張嵐雯像賢良的女主人，接過向藤書脫下的羽絨服。說素菜是你愛吃的，羊排和醬牛肉也是你愛吃的。紅酒醒上了，快去洗手，掛著的新毛巾是給你準(zhǔn)備的。向藤書有些恍惚，眼前的女人，好像是他的妻子。他們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這不過是一頓家常晚飯罷了。橘紅色的燈光，浪漫的情調(diào)，可口的飯菜，可心的人，爽口的葡萄酒，讓向藤書周身泛出暖意。張嵐雯確實有酒量，兩杯酒下肚，還能面若桃花地說笑。喝干了一瓶紅酒，張嵐雯又拿了一瓶。向藤書攔住她，“別再胃疼啊——”張嵐雯執(zhí)拗地開了酒，她嬌嗔地咯咯笑，“你再給我治唄?！睆垗滚┭鄄ɡ镉指‖F(xiàn)出絕望的美。正是這種絕望的神情，吸引了向藤書。直覺告訴他，絕望的女人，一旦看見了希望就會飛蛾撲火。向藤書需要一個女人的燃燒，最好把他燒成灰燼。張嵐雯的確是一個能燃燒的女人，她像一?；鸱N，埋進(jìn)土里都能躥出火苗。向藤書盯著水晶杯里琥珀色的液體，心里罵自己齷齪。他揉了揉酸癢的鼻子，他不想淋濕這個被苦澀浸泡的女人。他抬起頭時，張嵐雯正癡癡地盯著他，四目相望，張嵐雯恬淡地一笑，“我喜歡草藥的名，像豆蔻、梔子、白花蛇舌草、連翹，多有詩意的名啊?！睆垗滚┖攘艘豢诰疲敖o我講講病因?qū)W吧。我喜歡神秘感。為了打發(fā)孤獨的長夜，我?？匆恍╈`異的書，而且充滿敬畏。比如百米峭壁上的懸棺，有多少能人，不厭其煩地尋找其中的玄機。有時候，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有探索……”張嵐雯雙手拄著下頦。

“你愛聽，婁——”向藤書歉意地低下頭，“草藥不光名兒好聽，它還有魂兒。不把它的魂兒抓住，就不能為病所用?！彼蛄艘豢诰?，“病因是有依據(jù)的，醫(yī)者本分，上醫(yī)必知病之因，杜其微，治其本。我將病因分為前因和現(xiàn)因?，F(xiàn)因包括內(nèi)因、外因，內(nèi)因又分本因、主因和次因…… 人始生而即濁，心濁、氣濁、血濁、體濁，又生于此濁境。所以，人是生來就帶著他本有的生命信息，而且生來就有病的。所謂健康，只是相對而言，并不是無病，而應(yīng)該理解為病之癥。征，就是中醫(yī)所謂的證，尚未表現(xiàn)出來。所以，個人的體質(zhì)從坐胎時就決定了……”

“聽你說話，心靜。小時候就喜歡醫(yī)生這個職業(yè)，長大后，雖然和這個職業(yè)失之交臂，但骨子里的東西，改不了了。恐怕我前生，是跟在你身后的采藥小童吧?！睆垗滚┬邼匦α?，眸光里閃動出一湖秋水。柔和的燈光正好打在她臉上，挺直的鼻梁讓臉上有一道陰影。若隱若現(xiàn)的陰影，恰到好處地映襯了她棱角分明的臉龐，也給她的臉龐添了幾分神秘感。向藤書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就下意識地咳嗽了一聲。張嵐雯起身給他端了一杯水，“嗆著了吧？”

向藤書說，人體內(nèi)的激素一旦失衡，或者長期壓抑，身體就會發(fā)生饑餓性退化。只有清濁除痹才能打通血脈，身體里淤積的結(jié)兒才會散開。你再吃幾服清濁氣的湯藥吧，湯里加上大棗。平時的飲食也要注意，多吃一些散結(jié)化瘀的食物，比如海帶……向藤書有些微醉，他站起來時腿腳稍有趔趄。張嵐雯雙手扶著椅背，目送他走出房門。當(dāng)房門合上時，她抖地一哆嗦。張嵐雯快步地走到窗口，盯著走進(jìn)夜色的背影，滿臉淚水。

這夜，張嵐雯失眠了。

單身的十幾年，她交往過三個男人。兩個離異，其中一個有家室。濃情蜜意時，男人饞貓似的要到家里坐坐，說張嵐雯是個有品位有情懷的女人，香閨一定溫馨得像宮殿。第一個男人來時，直奔臥室的床。男人迫不及待地解開褲子，還沒等爬上床，就萎靡得像蔫茄子。他筋著鼻子，說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的張嵐雯，像一只打回原形的狐貍，把他嚇著了。第二個男人，聲稱自己是制服剛烈女人的能手，他撲向床上的張嵐雯時，還沒等實施制服，就癱軟成一團爛泥。他走出房門時，惡毒地說張嵐雯是個喪門星，多強的男人都陽痿不舉。張嵐雯站在門口冷笑，男人若是不能在床上征服女人，就無法彌合爆裂的自尊。但男人不會承認(rèn)自己無能，他一定把污水扣到女人的頭上。留下深刻記憶的，是第三個男人。他是四川人，他們不溫不火地交往了半年。四川男人沉郁寡言，只有喝上兩口時，才能打開說話的開關(guān)。張嵐雯豪邁地陪他喝酒，男人的話就宛若一條溪流，只是這條溪流是一潭不流動的死水，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男人說老婆是個矮個子的北方女人，脾氣大得像炮仗，經(jīng)常對他實施家暴。老婆有很重的婦科病，所以性冷淡。男人聲稱，他和老婆十幾年都分床睡，要不是為了孩子，早就離婚了。最后是他媽看不下去眼了，千里迢迢地從四川趕來，主張他們離了婚。男人說，離婚快十年了，他都熬得性無能了?？匆娦∧腹范枷腧T上去，試試身手。他看過一本外國的書，書上說治療男人不舉的不是藥物，而是女人的身子……男人說著，就跪在張嵐雯的腳下，求她可憐可憐他。張嵐雯打定主意，讓那張邪性的床，把這個漚得發(fā)綠的男人趕走。果然，他與前兩個男人一樣，在床前敗下陣來。張嵐雯走出臥室時，男人不但沒走，還坐在沙發(fā)上津津有味地吃橘子?？匆姀呐P室里走出來的張嵐雯，他厭惡地皺起眉頭，說橘子的口感發(fā)柴，跟他們老家的橘子差遠(yuǎn)了。她驚愣地看著他，男人起身把她抱起來，放到沙發(fā)上。想不到這個瘦小的男人，在沙發(fā)上不但威風(fēng)凜凜，還極盡溫柔。要不是他老婆找上門，張嵐雯還不知道他有家室。小個子女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不要臉，臉上的傷剛好，又跑出來偷腥。小個子女人問張嵐雯，“他是不是說我家暴，說我有婦科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