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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煙河岸

2017-08-04 02:57楊明
北方文學·上旬 2017年16期
關鍵詞:民兵戰(zhàn)役

楊明

煤煙河是小曲鎮(zhèn)的母親河。它卻并不是一條真正的河。這是一個沒有乳汁的母親,它的水不能解渴,只能燃燒。

煤煙河的河源不是雪峰也不是峽谷,是遠處的礦山。采礦和洗煤產生的廢水排放量日均數百立方。小曲鎮(zhèn)原來是有一條小河溝的,多少輩子的事了,小河溝無名,寬不過數尺,深不過沒膝,雨季時靠天滋潤,旱季時流著流著就流干了。

不知何年何月,遠處開了礦,有了洗煤廠,傾泄廢水如過剩的精力,挾著急欲排解的肥沃躁動而出,不由分說地將久已未承雨露恩澤的無名小溝揉進懷里覆壓下去,奪了它的河道,拓了它的河床,改了它的縱深,在陣痛中讓它變得豐腴,賦予它新的內涵和意義。

有流域的地方就有生命的故事。

煤煙河正是如此,蜿蜒流到了1971年里的某天。

雞叫過頭遍,炕上的四個人醒來了一半。馬珍兒乳房一挺便把奶頭遞進伸胳膊伸腿的小鎖伸過來的嘴里,撫著他的后腦勺輕輕拍著他的屁股蛋兒,小鎖便忘了跟著雞叫一起啼哭在吸吮和吞咽中重新睡回去。馬珍兒伸長胳膊越過小鎖去推呂公社,十歲的小姑娘睡覺沉,仰面朝天喉嚨里■■作響。馬珍兒狠狠搡了她兩把,呂公社爬起來打哈欠揉眼睛,穿衣下炕去生火做飯。馬珍兒回過手來摸進呂戰(zhàn)役的被窩里,把最后一個人給摸醒了,嘴在呂戰(zhàn)役耳邊呵著隔夜的熱氣用氣嗓子說,今天不用下河了,沒事兒吧?

呂戰(zhàn)役閉著眼睛想,這老娘們怎么沒夠呢,昨天晚上臨睡前她已經就不用下河的問題強調過一次了。他很想哼著鼻子嗤一句,有個卵事兒?又一想說也白說,就迷迷糊糊懶得吭聲。

實際,呂戰(zhàn)役啥時下河啥時不下河都是由馬珍兒來安排的,之所以明知故問,是在走一個程序,發(fā)出一個信號,也是為了遵守一個不成文卻成俗的規(guī)矩。

下河之前是不能碰女人的,都說碰了女人之后從河里淘上來的煤泥不好燒,像燒尿布一樣滿屋邪氣。河岸的漢子們都知道煤煙河雖然是一條年輕的河,但同樣有河神,據說還是個女的,年輕的女河神比年老的河神說道更多,愛嫉妒,難伺候,脾氣非常不好。

呂戰(zhàn)役今天沒有下河的理由了,他連著下河淘了一個禮拜的上好煤泥,在院外后園的空地上已經堆成了小山,把鎮(zhèn)革委會的白主任都給驚動了,白主任身后跟著黃民兵。黃民兵板著臉要呂戰(zhàn)役跟白主任走一趟。馬珍兒忙讓呂公社去買盒好煙來,偷偷把白主任拉到一旁硬塞到白主任衣兜里,暖著笑臉請主任寬大寬大,明兒一早我們就去自首。白主任隔著衣兜捏捏煙盒,氣哼哼地帶著黃民兵走了。

馬珍兒說,來呀,看你憋的。

呂戰(zhàn)役猶豫了一下,雖說今天不用下河,但今兒要干的活兒可一點都不比下河輕松,昨天白主任黃民兵要他跟他們走時指著煤泥堆說話的樣子歷歷在目,今天天亮之前必須得讓煤泥堆消失,不然惹白主任生氣沒準會讓他把煤泥吃下去,吃不了也得讓他兜著走。白主任的厲害誰個不曉,前些日子后街的胡寡婦帶著幾個孩子在山里采了十來斤山里紅偷偷地賣,讓白主任抓到了,白主任命令胡寡婦把山里紅都吃下去,命令胡寡婦把裝山里紅的書包掛在脖子上,邊吃邊走游了三趟街。黃民兵就更牛逼了,腰里別著一捆小牛筋繩滿街走,誰不服氣就把誰綁起來。還有看到了哪家女的長得好看,人家男人本來服氣也照綁不誤。早些年呂公社媽生呂公社的時候難產大出血,孩子活了大人沒保住。家里辦喪事時黃民兵闖進來要把呂戰(zhàn)役綁走,大伙慌忙邊勸邊問才知道供銷社的紅糖剛剛失竊了,只有大出血的人才會喝紅糖,不綁你綁誰。呂戰(zhàn)役一聽松了口氣,既然是剛剛就好辦了,我屋里那倒霉的苦命人已經死了兩天了,不需要再喝紅糖了。黃民兵一聽呂戰(zhàn)役說的似乎也有道理,這才抬抬貴手去綁別人了。

馬珍兒一牽他,咋了?呂戰(zhàn)役忙翻身上馬振奮起來。

馬珍兒剛要撒歡,后窗欞被人輕輕敲了兩記,呂戰(zhàn)役忙伏下身軀屏住呼吸。

外邊有人輕叫,呂哥、呂哥……

馬珍兒轉著眼清清嗓子答道,老五呀,那個啥,你呂哥感冒了,發(fā)燒呢,今天不能下河了。

外邊靜了。

馬珍兒閉上眼睛用腳跟扣扣呂戰(zhàn)役的腿肚子說,好了,接著來吧,干吧畜生,別停下。呂戰(zhàn)役卻猛一挺身向外面灶間憤怒地罵道:敗家貨,你就不能多搗幾下?干啥都懶,干這個也懶!

灶眼兒里的柴禾已經被呂公社點著了,噼噼啪啪爆裂著燃燒。呂公社從院子煤棚里搬來一塊煤坯,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拿著榔頭把煤坯搗開邊往灶眼兒里添邊歪頭打瞌睡。聽到父親的怒罵慌忙用手背揩揩嘴角拖出來的口水,把腮幫上揩出一道煤黑,雙手抓住榔頭用力掄,剛開始時煤坯塊兒被她搗成拳頭大,現在細致地搗成了核桃以至指肚大,搗得碎些燒起來才能燒透,不浪費。

呂戰(zhàn)役收回上半身,正要繼續(xù),小鎖哇的一聲哭起來,馬珍兒把呂戰(zhàn)役放一邊,腰肢一扭,蛇一樣盤回自己被窩攬過小鎖。

雞沒叫二遍的時候,全班人馬都起了炕。呂戰(zhàn)役和馬珍兒扔下粥碗,一個扛起鐵鍬,鐵鍬把兒掛著個坯模子,一手拎著泥抹子,另一個推著板車走出院兒。呂公社背著小鎖收拾碗筷刷鍋洗碗。

呂戰(zhàn)役和馬珍兒剛出胡同口,迎面一個早起倒垃圾的街坊,熱情地打招呼說,煤煙河,他呂哥呂嫂,這么早就起來發(fā)家啦。馬珍兒在還沒全亮透的天光里偷偷笑了。

兩年前,當馬珍兒跟在呂戰(zhàn)役身后來到煤煙河岸邊時,正值夏日的傍晚,馬珍兒看到幾個挑著煤泥筐的漢子,夕陽從礦山頂那邊映照過來,給漢子和他們的黑煤泥抹上了金色的余暉。一個漢子抬頭看見了馬珍兒,贊道:煤煙河,呂哥的新媳婦???

馬珍兒奇怪地問呂戰(zhàn)役,他們是誰?

都是一起吃煤泥飯的伙計。呂戰(zhàn)役指著漢子們的背影,那個是張老三,那個是姚老五。

他們?yōu)槭裁唇形颐簾熀樱?/p>

呂戰(zhàn)役笑著告訴她,他們沒叫你,他們是在夸你,小曲鎮(zhèn)地方小,小地方人沒見過什么世面,愛大驚小怪,動不動就說“喂呀喝”,年深日久以訛傳訛,就成了“煤煙河”。endprint

多年以后,從煤煙河岸走出去一個叫呂公社的女學生,成了大城市高等學府里的民俗學者。呂公社在一篇學術文章里寫道:人們發(fā)出驚嘆時往往隱含著某種著重的關注、強調,有時是敬畏,代表著自己強烈的情感。當“煤煙河”無意中深化成了河岸居民們情感用詞時,這里面是不是同樣也隱含著某種文字的圖騰或心靈的膜拜呢?

呂戰(zhàn)役和馬珍兒來到后園空地上,近處是圓如丘冢的煤泥堆,稍遠處是干透后摞好了的煤坯垛。煤坯垛上邊苫了頂,四周用板障子圍著,中間還安了個門,門上掛著鎖,鎖鑰匙拴在馬珍兒的褲腰帶上。

呂戰(zhàn)役用鍬尖插了插煤泥堆,邊插邊側耳傾聽,飽含水分的沙沙聲音讓他滿意地點著頭。呂戰(zhàn)役從河里淘上來的煤泥本來就是濕的,但卻不能馬上脫成坯,因為他淘的煤泥質量實在是太好了,全是沙質的,基本上就是煤的微粒。這樣的煤泥是脫不成坯塊的,會散。呂戰(zhàn)役把煤泥堆中間扒出一個大窩,按一定比例往煤泥里邊兌黃土,增加煤泥的黏度。呂戰(zhàn)役每撒一層黃土就壓一層煤泥,再灑一些水,把煤泥堆壘成了一個五花三層的大發(fā)糕,最后用鐵鍬拍實。和煤泥有技巧,像瓦匠和沙灰一樣,不能現和現用,得悶一悶。鍬尖插煤泥的聲音告訴呂戰(zhàn)役,悶了一宿,煤泥悶透了。呂戰(zhàn)役眉開眼笑,吸起鼻子聞煤泥堆散發(fā)出的潮腥味,說,嘿嘿,熟了、熟了。馬珍兒每次要做發(fā)面玉米餅子時,先用盆和好面用蓋簾和屜布苫好在火炕頭兒上放一宿,早晨揭開蓋簾時也是這么聞這么笑這么說的:嘿嘿,熟了、熟了。把小毛丫頭呂公社聽得一頭霧水,怎么還沒蒸就熟了?

呂戰(zhàn)役回身從馬珍兒的板車上拎下來一條麻袋,便向馬珍兒揮揮手。麻袋輕飄飄的,里邊裝的是鋸末子。呂戰(zhàn)役在平好的場地上均勻地撒好鋸末子,這樣可以使脫好的煤坯翻起來晾曬時不粘地皮,不傷煤坯。呂戰(zhàn)役用一種不慌不忙的熟練和精準指法卷了一支葉子煙,邊抽邊活動下筋骨。活兒很緊,但這支煙是必須要抽的,和舒展筋骨具備一樣的熱身性質,而且呂戰(zhàn)役抽的不僅是煙,還有地氣,他和他的煤泥堆一樣也需要一種通透。呂戰(zhàn)役管這叫磨刀不誤砍柴工。

呂戰(zhàn)役擺好坯模子吐掉煙蒂狠狠撮了一鍬煤泥啪的一聲摔進模子里,呂戰(zhàn)役基本上就是一鍬煤泥一塊坯,多年的工作實踐練就了他的手感。呂戰(zhàn)役干活兒時根本不蹲下,一貓腰用泥抹子的尖頭把模子四角處壓實,然后手一帶而過,坯面就被他抹平了,雙手一拔,模子脫了坯身,一塊坯成了。別人拔模子時要用鋸條或鐵片貼著模子木框的內側劃上四下,不然煤坯會粘住模子,一拔就散花了。呂戰(zhàn)役不會,他的坯模子是他自己專制的,四框內側鑲嵌著玻璃條,光滑得很。呂戰(zhàn)役說,人巧不如家什妙,干啥就得吆喝啥,靠啥混營生就得琢磨啥。

馬珍兒剛過門時在呂戰(zhàn)役身邊看他干活兒??撮L了覺得看出了兩個竅門,對呂戰(zhàn)役說,一來黃土可以多摻些,能脫出更多的坯來。二來四個坯角不用那么挨個使勁兒壓,壓那四下沒啥用處最累手腕子,多不合適。呂戰(zhàn)役說你說的這兩條都使不得,要是咱自己家的坯倒可以多摻點黃土,節(jié)省煤泥。這個坯是賣的,黃土摻多了,坯的成色就減了,不那么黑了,但咱的心就黑了,買咱家坯的人就會不信咱了。四個角要是不壓實,煤坯的形狀就不周正,同樣也缺分量,等于是咱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人哪,可不能啥事都想著合適啊,吃虧才能吃上飯。

馬珍兒覺得呂戰(zhàn)役的見解在理兒,就沒再堅持什么。

馬珍兒心眼兒里是欣賞呂戰(zhàn)役的,不然她一個黃花閨女,雖然生長在農村的窮山溝里,也不會心甘情愿給一個喪了妻拉扯著一個小丫頭的中年男人當填房的,馬珍兒不是慈善家,是個女漢子。呂戰(zhàn)役讓媒人領著來到她家里求親時,還挑來了兩大籮筐滴著黑水的煤泥。他把煤泥倒在馬珍兒家院子里,很不見外地找了把鐵鍬給煤泥攏攏堆拍拍整齊。收好籮筐和擔子,進屋來恭恭敬敬地回答馬珍兒爹娘的問話。馬珍兒覺得這個男人挺靠譜,像個男人。

事實證明馬珍兒的眼光足以和呂戰(zhàn)役的煤坯相匹敵,都是很有質量的。呂戰(zhàn)役做人實誠但并不僵化,隨手就做出個別人設計不出來的坯模子只能算小兒科。在所有脫過煤坯的人里,只有呂戰(zhàn)役才會在干活兒時在衣兜里裝上一些硬幣。

呂戰(zhàn)役的煤坯二分錢一塊,在那個年代,一般人家一兩塊錢能燒出一個溫暖的冬天。呂戰(zhàn)役發(fā)現,很多人家都是一次性地買三十或五十塊坯。呂戰(zhàn)役脫坯時就每三十塊里埋一枚一分硬幣,當然了給自家用的坯里他是不會埋的,只有“商業(yè)煤坯”里才會有這種小甜頭。埋硬幣是隨機性的,坯晾干了摞成垛后呂戰(zhàn)役也不知道哪塊里有,但他會把自己這種行為透露給買主們知道。

呂戰(zhàn)役不貪,做到了以回饋來賺取源源不盡的回頭客,在沒有廣告的年月里打出了自己的促銷廣告,廣告費用低廉,每播出三十條才一分錢。

黑色幽默的是,呂戰(zhàn)役的創(chuàng)意卻只是無心插柳,呂戰(zhàn)役畢竟是呂戰(zhàn)役,他不是呂總,是不會基于商務角度來進行工作策劃的,他根本沒想太多,還是心疼他的煤坯,他怕用戶們燒坯時也燒出呂公社那樣的敗家燒法,那本身就是對他呂戰(zhàn)役的不尊重。煤坯里藏硬幣就好辦了,由于不知道哪塊里有,用戶得把每一塊煤坯都認真細致地搗碎才能搗出獎勵來。給了他們希望,他們才會珍惜他的勞動成果,呂戰(zhàn)役需要這個,他需要人們握著榔頭或斧頭給他的煤坯無數次地點贊。

雞叫過三遍已經好一會兒了,呂戰(zhàn)役一氣不停地摔了五百來鍬煤泥,透過麻麻亮起來的天光,可見到空地場上整整齊齊烏黑一片,白主任眼里的煤泥堆不翼而飛,地皮被呂戰(zhàn)役的鍬刃刮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帶著濕印兒的碩大圓圈。呂戰(zhàn)役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想給白主任留,又在圓圈的位置上向下挖了挖,一來備些下次可用的黃土,二來就算白主任黃民兵再來了,跳到坑里也休想再找到任何線索。狗日的白主任,以及黃民兵。

呂戰(zhàn)役摔下第一鍬煤泥的時候,馬珍兒打開障子門搬起了第一塊煤坯放進板車里。

未娶來馬珍兒之前,呂戰(zhàn)役為了生存下去,為了養(yǎng)大沒娘的苦命丫頭,呂戰(zhàn)役晝夜拼命地向煤煙河里索取,那時他常常從河里上來就趁著黎明前或黃昏后的黑暗,一路滴著黑水直接把煤泥挑到買主家里,把煤泥給人家倒在院子里,有時候買家主婦摸出手絹包給他摳摳搜搜地找,呂戰(zhàn)役耐心地等著;有時候買家人不出院來,在屋里忙自己的,呂戰(zhàn)役倒完煤泥就在窗臺上或門檻下摸,摸到兩枚硬幣或一張紙票揣在懷里,悄悄走人。有時候,屋里悄悄叫,呂哥,進屋暖和暖和,喝碗熱米湯吧,呂戰(zhàn)役說不麻煩了,照例道聲謝謝。有時候,屋里的人有些為難地用茶缸端出幾兩白面說,老呂兄弟,錢沒湊夠,還差四分,你看能不能拿這點糧食……呂戰(zhàn)役站在院里清冷的星光下,屋里昏黃的燈光透過了結了微霜的窗玻璃,讓呂戰(zhàn)役依稀看到了屋里土炕上的情景,生病的老人蜷縮在炕頭兒的被窩里,老人身后,六個孩子按年齡從小到大的順序從前向后一字躺開睡著,六寶子、五成子、四墩子、三幫子、二輪子、大華子,孩子們像爺爺一樣把身子縮得小得不能再小,一律側身面向炕頭兒,一只只小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梯田式插進前一個弟弟的褥子底下,感覺著炕溫。大華子后邊的空被窩是男主人的,最后面的炕梢兒是女主人的。endprint

北方的火炕從炕頭兒熱起,溫度向后遞減,炕梢兒冰涼。

沒燒炕么?呂戰(zhàn)役問。

沒有燒的了,昨黑夜燒了兩把柴禾,那東西哪經得住煉啊,一點鋼火都沒有,早沒熱乎氣兒了。男主人答。

呂戰(zhàn)役把煤泥倒下說,先燒著吧,你就別拿白的換黑的了。細糧端回去,留著給老爺子做點好的吃吧。

哎哎,老呂兄弟你放心,錢一掂對齊馬上就還你。

我放心,信你。

馬珍兒沒進呂家門便發(fā)現了問題,明確指出呂戰(zhàn)役賣煤泥的方式非常不策略,賣賠了,屬于沒有進一步進行精密加工的粗放式經營,像、像……馬珍兒像棉褲里的皮膚下邊某根脈線在一絲絲地犯癢而引起了大面積反應一樣,癢得深入骨髓撩心撥肺卻抓撓不著具體位置,抓著頭皮想不出一個具體而形象的比喻,隨手抓起一本缺頭少尾的殘書向呂公社砸過去,大人說重要事你聽什么墻根兒,呆頭笨腦的,還不快生火做飯去。呂公社摘下掛在耳邊和肩頭上的破書一溜煙地跑出去,一邊摟柴禾準備撕書頁點火一邊繼續(xù)聽墻根兒。殘書是馬珍兒從廢品站撿來的過期地理課本,呂公社聽到屋里的人繼續(xù)深入討論,沒人注意她,她忙貪婪地低頭翻看,殘書上的內容說,非洲的贊比亞是世界上銅礦含量最豐富的國家,但以萬惡的美帝國主義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冶煉技術和資金等一切領域上對偉大的贊比亞人民進行無恥的封鎖,迫使我們的贊比亞兄弟廉價賣礦石,像賣血一樣。

呂戰(zhàn)役心里完全同意馬珍兒的看法,但從前他一個人拖累著個小丫頭,又當爹又當媽的,實在是沒精力面面俱到,只好省略環(huán)節(jié)。呂戰(zhàn)役還告訴馬珍兒,同樣是起早貪黑做見不得光的勾當,直接賣煤泥不僅少賺錢,風險更大。馬珍兒問為啥。

為啥,呂戰(zhàn)役也抓起了頭皮,跟馬珍兒大眼兒瞪小眼兒。

為啥?煤煙河水雖然黑但流到小曲鎮(zhèn)的地面上,時下就姓白。煤泥是從人家的統轄范圍內偷來的,再偷著賣給同樣歸人家治理的子民們,那就和在派出所門口銷贓無異。換句話說,不勞而獲尚情有可原,但拿著分一杯羹的錢玩麻將還去贏莊家,那就屬于十惡不赦了。要是把煤泥脫成坯就好說些了,雖然不能直接把黑的洗白,起碼能在解釋上多些周旋的余地,可以說是留著自己燒的,也可以說是沒事脫著玩的。有沒事脫煤坯玩的嗎?有呀,反正脫衣服也是個脫,脫煤坯也是個脫,不都為舒筋活骨出身汗么,閑著也是閑著,脫啥不是個脫呢。這么解釋聽上去似乎有點阿里巴巴了,不像是在解釋而像是律師在辯訴或外交家在發(fā)言,但歷朝歷代的任何解釋不都是在狡辯嗎,人活在世道上,想一輩子出淤泥而不染,那就只能守著煤煙河活活凍死。解釋也是一種鋪墊,鋪墊的下一步就是要擺平,和兩口子上炕睡覺一個步驟一個道理。革委會主任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血有肉有賤骨頭,就要穿衣吃飯燒火炕。那就得用人之常情去擺平他,煤坯曬干了需要擺平,人也是需要擺平的嘛??删褪恰?/p>

可就是這些話都是呂戰(zhàn)役茶壺里的餃子,肚子里開鍋了也倒不出來,馬珍兒尚且隔靴搔癢,無論屋里屋外炕上炕下,只擅長實際操作的呂戰(zhàn)役就更指望不上他有深入淺出的理論水平了。憋得他團團轉,突然想起了什么,側耳聽了聽,怒吼道:讓你生火做飯你干啥呢?外邊灶間響起慌慌張張的撕書頁劃火柴聲。唉,呂戰(zhàn)役沉重地嘆了口氣,指著外頭要說什么,馬珍兒手一擺說,你啥也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以后我給你當家,咱脫坯賣坯,你只管脫,脫完我賣,咱把以前的損失找回來。

馬珍兒在呂戰(zhàn)役不絕于耳的摔泥聲中裝好了第一車煤坯,一口氣裝了一百塊,弓腰蹬地推起車走了。

這一百塊里邊沒有埋硬幣,但有別的內容。前幾天呂戰(zhàn)役按正常程序正一邊數著數脫坯一邊把一枚硬幣按進坯模子里時,馬珍兒說了句,別埋。馬珍兒用手比劃了一下,這一百塊,都不要埋錢。呂戰(zhàn)役抬頭看看馬珍兒,點點頭,隨手把硬幣摳出來,向模子里呸了一口唾沫,又揀了一根干樹枝,掰了兩小段摁進煤泥里。你這是干啥?馬珍兒問。給狗日的埋倆雷管。呂戰(zhàn)役不緊不慢地把坯面抹平。

馬珍兒一路推到白主任家門口,小心地敲門,白主任的女人問了聲誰呀,這么早來串門子。馬珍兒說老呂家的,來自首的。白主任女人披著褂子來開門,沒看馬珍兒用手背拍嘴打著哈欠扭身回去了。后面的白主任探出頭來向街上左右望望,把門開大些,馬珍兒忙把車推進院來。白主任家門洞闊,連生產隊送白菜的毛驢車都趕得進來。

白主任問,這一車得多少錢呀?白主任的女人叫道,咋的?還要錢?馬珍兒說,要啥錢吶白主任,您肯燒我們幾塊煤坯是給我們面子,提錢不是打我們的臉嗎。白主任女人說就是,礦山上用大汽車給我們家送又黑又亮的大煤塊子我們都沒稀罕要呢。白主任狠狠瞪了他女人一眼。馬珍兒低頭笑笑,階級斗爭的年代里,計劃經濟決定一切,無論從政策還是從購買力上,國營礦山又黑又亮的煤塊子即便是白主任也是輕易染指不到幾塊的,白主任以下的河岸子民更是癡心妄想了,所以才衍生出了呂戰(zhàn)役那樣的渾水摸泥分子。但馬珍兒知道白主任女人說話一貫拼實力,非常有風格,曾經在大三伏天里對廣大聽眾播講,他們家剛買了一頭豬,殺了以后上頓下頓地吃大肥肉,連吃了四五天。

馬珍兒卸煤坯,白主任女人用手向屋門一指,屋門虛掩著,爐子在門口里邊,已經生著火了。白主任家的爐子也大,連燒火炕帶燒土暖氣,臥式的爐子像趴著一只老虎似的,火苗在里邊被風抽得嗚嗚響。馬珍兒趕忙搬起兩塊煤坯給送到爐子嘴邊,白主任女人當當砸兩下,煤坯裂成四五塊,每塊足有飯碗大小,都塞到了老虎的血盆大口里。馬珍兒的下體頓時回到了呂戰(zhàn)役的被窩,條件反射一般飛快地撕裂了一下,疼痛地想,這煤坯燒得,真叫一個任性。幸虧及時阻止了呂戰(zhàn)役在里邊埋錢,埋金條也得讓這比不懂事的呂公社還敗家的老娘們兒直接火化了。

白主任不悅地咳嗽了好幾聲,馬珍兒這才發(fā)覺白主任正在對她談話,忙一邊繼續(xù)卸坯一邊認真地聽。

白主任說,小馬啊,我也不用跟你藏著掖著地說話,你家戰(zhàn)役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原本根正苗紅,由一個抗日英雄的兒子墮落成一個膽敢損公肥私而且屢教不改的投機倒把分子,我痛心吶。endprint

馬珍兒心里一動,呂戰(zhàn)役很少跟她提公公的事,她只知道公公生前打過日本,很早就犧牲了。

你公公不得了,白主任接著說,當過小曲鎮(zhèn)敵后武工隊的隊長吶。他化裝成大大的良民,去給皇軍送給養(yǎng),拎了幾只白條雞,每只雞都從屁眼兒塞進一支雷管,把鬼子們樂壞了,雞搗米地咪西咪西,架起火來烤,烤著烤著轟一聲半個炮樓就飛上了天……

馬珍兒雙手一哆嗦,一塊煤坯就扔在了地上,摔得比呂公社搗得還碎。捂著心口蹲下去劇烈地咳嗽,咳得奶汁都從脹痛的乳房里迸了出來。

你又咋了嘛,白主任非常不滿馬珍兒這種對待談話不嚴肅不認真的態(tài)度??跉庾兊眉贝俣鴩绤柫耍憧纯船F在,你們倆淘泥賣坯,合起伙來賺人民群眾的血汗錢,這是什么性質?這是與政策為敵,與人民為敵,是自取滅亡的節(jié)奏,懂嗎?

馬珍兒抬起臉來看白主任,白主任吶,那個什么我們,我們是從河里淘出來的泥,自己下力氣脫成的坯,并沒有本錢啊,不算做生意,不算投機倒把吧?

怎么不算,你們的性質更嚴重,你們這是在做無本的生意,無本萬利你懂嗎?你們不但投機倒把,而且還當成長期的產業(yè)了,這是剝削,這是犯罪。你們僅僅是在挖點河里的泥嗎?你們這是在盜挖社會主義的墻角。

馬珍兒想,我們剝削誰了?我們連只飯碗都沒有,不剝削剝削沒娘沒主的煤煙河我們吃什么喝什么?馬珍兒不知道該怎么答對白主任,愁得原地轉磨磨,抱起兩塊煤坯又去往老虎嘴邊上送,

你回來,白主任點點手,放下放下聽我和你慢慢講。白主任緩了緩口氣說,其實我知道你們倆日子過得不容易,可我比你們更不容易,知道嗎?現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多厲害啊,你說要不是我給你們瞞著擋著,上邊早把你們當成反面典型給抓走了。就說今天吧,縣里又要在咱們鎮(zhèn)召開現場會,批斗地富反壞右,縣里革委會軍管會的頭頭腦腦都要來參加。上邊點明了給咱定下了硬性指標,批斗對象絕不能少于十個名額,我到現在還沒湊齊呢,到時候上邊拿我是問,我不上火???你看我嘴角這大泡。

馬珍兒松了口氣,白主任別上火,指標好辦,我算一個。

你當然算一個,我的工作能少得了你們這些落后分子的支持么?我是說呀,你們倆也該悠著點,別死乞白賴地只顧賣錢不看風向?;厝ソo戰(zhàn)役敲敲邊鼓,我老白對你們夠意思,指標這么緊張我都沒給你們家全派上,還有,白主任又點點手,白主任的女人拿出一個物件來,比煤坯大不了多少,塞給馬珍兒,喏,拿著吧,你就別客氣啦,這是照俺家主任特地吩咐,連夜專門給你糊的,你看你多招主任稀罕,身上長著疼人肉兒哩,俺都得點燈熬油地親自為你服務哩。白主任又狠狠瞪了他女人一眼,滾回屋去,虎了巴唧的。馬珍兒低頭一看,是個白紙牌子,上邊有黑字,拴著個布條。白主任說,戴上試試看合適不,你看,這上邊是六個字吧,投機倒把分子,老萬頭的牌子上只三個字,壞分子??杀饶氵@個牌子重一倍不止哩,足有四五十斤,這么大個——白主任像要擁抱似的雙臂擴開用力一比劃,馬珍兒下意識地一躲。知道為啥吧,他那牌子是木頭釘的,有棺材板子那么厚,雙股線的粗鐵絲給他掛脖子上,他們那幫人全這待遇,只有你的牌子才是紙糊的啊。

馬珍兒心里滾過一陣暖流,幾乎哽咽,白主任,您對我們好,我們知道,您一直照顧我們,您的大恩大德我們懂,我們真不知該怎么……

白主任說懂就好,用不著的就別說了,我仁至義盡你們別讓我為難就行了。你先回去吧,記著批斗會是早八點準時開,你提前十分鐘來報到就行了。別人想這么舒坦行么,有的昨天晚上就抓來,關了一宿了。真是,仁至義盡了。白主任有點冷了,站起身搖著頭回屋去。

馬珍兒抓緊時間一鼓作氣送完了早晨該賣出去的煤坯,天已經大亮了。她放下空車伸手從呂戰(zhàn)役嘴角拿過旱煙咂了兩口,長出口氣吐掉煙屁股說你回家歇著吧,哪也別去了,今天沒事了。呂戰(zhàn)役說你又要開會去???馬珍兒說還來得及,我先去撒泡尿。呂戰(zhàn)役說不是,我是說凈叫你去開會了,要不今天我去開吧。馬珍兒笑笑說,讓你去開會,我的臉往哪擱。呂戰(zhàn)役說不是,我是說……馬珍兒說啥是不是,咱不早就定好了嗎,我當一家之主,你主內我主外,丟人現眼的事我來干。你啥也別說了,我快憋不住了。

女公廁外邊排起了長隊,馬珍兒觀望一下,一個小伙子一揚手,嫂子,這兒來。馬珍兒過去插到小伙子的前邊,一邊問,球子,上個月給你姐介紹那個對象處得咋樣啦,又黃啦?你姐干啥呀沒完沒了挑來挑去的。一邊半步半步地往前挪。

快到女廁門口了,小伙子回頭喊一聲,媽,快到咱了啊。一個老太太從一堵矮院墻后邊撩起圍裙擦著手邊顛兒著碎步跑出來。馬珍兒說,三嬸,這兒來。老太太插到馬珍兒前面,小伙撤出隊伍。

馬珍兒在廁所里聽到了遠處礦山隱隱的炮聲,隨即近處小學校里上課前敲擊鐵軌的清脆聲音也當當地傳了過來。馬珍兒知道,少說也有七點半了,一天已經真正地開始了。馬珍兒端起褲腰向外小跑,沒跑幾步呂公社又來添亂,抱著小鎖來找奶,馬珍兒扎牢褲帶撩衣襟,讓埋頭亂拱的小鎖著三不著兩地吸了幾口就揪下來還給呂公社,又跑。小鎖吸著吸著吸了滿滿一嘴小涼風,憋起眉眼號哭起來。

馬珍兒趕到會場時各類與會人員基本就緒就位了,還好總算沒遲到。一排待批分子正面對操場群眾背對主席臺的領導各自確定著自己的位置。馬珍兒用眼一掃,共六個,再加上自己,看來白主任的名額還是沒完成。馬珍兒看到了姚老五,心里生出了幾分愧疚,本來昨天白主任帶黃民兵特地想請呂戰(zhàn)役的時候,馬珍兒就已經揣度出幾分將要面對的局勢,所以她今天堅決不讓呂戰(zhàn)役再下煤煙河。可今天凌晨姚老五敲后窗的時候,馬珍兒只急著自己夾著男人快活,竟忘了提醒姚老五趕緊折回家去,不要輕舉妄動??磥硪衔迨前氲辣蝗私刈。酝哆M白主任的指標里了。都是一條苦船上的伙計和兄弟,馬珍兒為自己重色輕友的行為而自責。馬珍兒看到了胡寡婦,看到了排在第一位的老萬頭。馬珍兒想自己戴上牌子到最末一位自覺陪站吧,這里不是廁所門外,廁所門外雖然味臭但名聲不臭,這里則似無插隊的必要。這時候老萬頭一抬頭看見了她,忙用目光示意馬珍兒這邊來。endprint

老萬頭站的第一號位置旁邊有棵大樹,和身后的主席臺半人高的墻體構成一個半封閉的角落,角落里背風。馬珍兒過來,老萬頭串串,把位置讓給她。老萬頭后邊的胡寡婦有關節(jié)炎,怕冷。胡寡婦怒視老萬頭,老萬頭滿不在乎地把她往外擠了擠。

胡寡婦的憤怒蒼白無力。同為“站”友,老萬頭和馬珍兒的關系非比尋常。有一次,革委會準備扒掉土院墻,要用水泥和沙子砌一段新磚石院墻,革委會向沙廠訂好了貨,趕巧碎石場送貨的拖拉機卻壞了,無縫不鉆的馬珍兒便跑到白主任面前主動請纓,表示可以以拖拉機的馬力推運沙子。白主任說,真拿你沒辦法,真不愧是投機倒把分子,革委會的墻角你也惦著挖。馬珍兒說主任,不是挖是建。白主任說閉嘴,用不著你來替我定性質。行了,就給你一個改造靈魂的機會吧。按你那車的大小,有多少車運多少車,腳錢每車一分,完事以后矮會計給你結算。今天下班了,明天一早開始運,去吧。

矮會計就是那個整天趴在革委會桌子上扒拉算盤的矮小女人。白主任關心政治,一腦門子官司,矮會計則一肚子狐疑地關心白主任,比只會吃大肥肉拉大黑煤塊子的白主任女人更關心,警惕著每一個企圖從白主任手里騙走一分錢的無恥之徒。

你等會兒,矮會計喝住馬珍兒說,你現在去給我推回一車來,必須裝滿。

現在?馬珍兒說,矮姐,你不下班回家啦?

誰是你姐,讓你推你就推。矮會計說。

馬珍兒推來一車倒在地上,矮會計目測了一下,估了估沙堆的大小,才讓馬珍兒走了。

馬珍兒照例起得比雞都早,這大概跟她長期推坯賣坯的時間規(guī)律有關,鬼鬼祟祟慣了。

叫開了沙廠大門,門衛(wèi)老頭兒給她開了門就回屋補覺去了。馬珍兒一車一車地推起來。革委會的門是叫不開的,沒設門衛(wèi),值夜班的黃民兵不知上哪家女人的炕頭上設伏去了。白主任不坐班,像體制內的專業(yè)作家更熱愛深入生活一樣,白主任更愛深入到群眾中去,所以來不來都是機動的,自己掌握。矮會計比白主任還機動,不到非來不可的時候是見不到她的蹤影的。

馬珍兒來回往返,每推一車就倒在革委會的門外墻邊。沙堆一丘丘地次第等距排開,只等矮會計來查數目。

革委會墻外的一間快倒塌的破房子里住著壞分子老萬頭,老萬頭扒著門縫往外窺探。他悄悄摸起了大板鍬,突然開門跑到一個沙堆前狠歹歹地剜了一鍬回頭就跑。

哎站住——馬珍兒推著車飛奔而來,劈手奪下老萬頭的鍬。

馬珍兒把沙子歸回原位并修整了一下,回頭說,爺們兒,你別這么挖,跟挖墳似的,一缺一大塊擱誰都一眼就能看出來,矮會計的眼睛里更不揉沙子,比馬蜂子還毒呢。

馬珍兒用鍬在每個沙堆上都薄薄地刮了一層,湊到一起,撮了滿滿一鍬,比老萬頭剛才剜得還多,給,爺們兒,拿去。

老萬頭吃不準什么似的眨巴眼睛看馬珍兒,不敢接。

拿去吧拿去吧,公家的玩意兒,又不是我自己家的。馬珍兒揮揮手。

日上三竿,矮會計在革委會門口驚異地發(fā)現,一堆堆沙子像雨后的莊稼一樣茁壯地冒了出來,那個平時臉上老是見誰都彎腰認罪,心里恨不得逮誰都狠咬一口的老壞分子拄著鐵鍬理直氣壯地替馬珍兒看著堆兒。

呂戰(zhàn)役來到現場時,與會群眾正在跟著臺上的白主任此起彼伏地舉胳膊呼喊批斗口號。呂戰(zhàn)役蔫悄悄地溜著邊兒站到人群后最不顯眼的地方,他很羞恥,比前邊挨斗的自家女人還羞恥,幾乎不敢抬頭。但不抬頭就望不見前面的馬珍兒。

馬珍兒兩手緊貼褲縫弓腰撅腚垂脖閉眼,在心里核對著今天早上每一車煤坯的進出賬目,累計著毛利率。忽然感覺到老萬頭的牌子邊兒在輕輕碰她,一扭頭,老萬頭向她一努嘴,使個眼色,馬珍兒順著眼色抬頭,找到了呂戰(zhàn)役。

目光遙遙地對接,馬珍兒在心里問,你來干啥,為什么不回家歇著,補補覺。

呂戰(zhàn)役答,我放心不下你。

馬珍兒說,有啥不放心的,我這不挺好的嘛,領導上和同志們都挺照顧的,快回去吧。

呂戰(zhàn)役咬著嘴唇呆愣了一會兒,掉頭走了。

呂戰(zhàn)役低頭慢慢走過煤煙河岸邊,拐個彎兒就到家了,他聽到了呼救聲。

一個水淋淋的身影一晃而過,呂戰(zhàn)役說,老三,咋了?張老三說了聲,他媽的。跑遠了。呂戰(zhàn)役回身向下一望,黃民兵正在河里撲騰。

批斗指標不夠數,白主任責令黃民兵快去抓。黃民兵發(fā)現了河里的張老三,黃民兵命令張老三乖乖上來,張老三不但不乖乖上來反而指著岸上破口大罵,罵的品種繁多形式豐富,連驢日帶狗日,黃民兵被所罵的內容吸引,忘了自己不會水就下了河。張老三爬上岸跑了。

呂戰(zhàn)役嚇得變了臉色,大吼一聲,站著別動!回頭吼,老三,你他媽還算條漢子嗎?快回來。

河水奔涌,齊了黃民兵的胸,黃民兵的雙手像鴨掌一樣在水面上徒勞地拍擊。壞了,呂戰(zhàn)役心里一沉,由于連淘了一個禮拜,河床中心煤泥最肥厚的一塊地方被他挖出了一個暗坑,位置他自己知道,淘泥的伙伴們知道,慣于給別人設伏的黃民兵則一腳陷了進去,他忙向外拔,越拔越深,稀泥轉眼從腳踝吞到小腿肚。水波漫過腋下就頂到了黃民兵的下巴頦上。黃民兵連嗆幾口黑水,仰著脖子嘶啞地喊救命。

想要命就原地別動,乖乖站著,老子來救你!呂戰(zhàn)役急得喊岔了聲,撲下河深一腳淺一腳半游半走地貼過去,黃民兵一見來了稻草,伸手就抓,都被呂戰(zhàn)役靈巧地躲開,黃民兵沒抓到呂戰(zhàn)役反而被呂戰(zhàn)役把他腰間的那綹小牛筋繩擄了去。呂戰(zhàn)役麻利地把繩繞過黃民兵的軀干把他勒了個結實。 這時候水就已經淹過黃民兵的口鼻了,只剩下頭發(fā)在水面之上,水草一樣。呂戰(zhàn)役沒工夫管他,牽著繩頭向回走,遞給岸上的張老三,張老三把繩頭拴牢在樹上,呂戰(zhàn)役也爬上岸,喊了聲拽,兩個人喊著號子悶著氣均著勁把黃民兵拖死狗一樣拽了上來。張老三失口贊道,多虧他這條繩兒結實,不然半道上要是拽斷了,今天河神定收他回去了,實際上等于是他自己救了自己,好繩兒,真是好繩兒。呂戰(zhàn)役說,那還說啥了,俗話說打鐵先得自身硬,干啥就得吆喝啥,他不就是靠這條繩兒吃飯的么。endprint

張老三說,呂哥,完了咋辦?呂戰(zhàn)役說還能咋辦,你還不快跑,等著他緩過勁兒來抓你啊。

呂戰(zhàn)役幫黃民兵控凈了腔子里的臟水,黃民兵吐完黑的吐黃的,吐光黃的吐綠的,呂戰(zhàn)役看他沒啥可吐的了,知道沒自己啥事了,轉身回家。

你站住,黃民兵在背后有氣無力地說,剛才你為啥不幫我把張老三綁起來。

哪來得及啊,不得先綁你么。呂戰(zhàn)役說。

就沖你這覺悟……

我這覺悟咋了,綁人重要還是救人重要?呂戰(zhàn)役說。

沖你這覺悟也該把你綁起來。

你綁我有啥用,你不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就算你現在把我綁起來給白主任送去,那邊也該散會了。我勸你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人綁,還是先回家換換衣服喝碗姜湯吧,我就不陪你了,得趕緊回家燒炷香去。

你還要燒香?

啊,呂戰(zhàn)役回頭看看仍然掙扎不起身子來的黃民兵,剛才他沖下河時忘記了片刻的猶豫,現在他想起來了,他的身體今天不該下河的,褻瀆了河神,他后怕了。

好你呂戰(zhàn)役啊,不但投機倒把還封建迷信,五毒俱全了你,你等著。黃民兵說。

民俗學者呂公社十九歲那年走出小曲鎮(zhèn),到外面的世界去求學。她在后來的另一篇文章里記述了她離鄉(xiāng)前回眸時的一幕情景。

呂公社要坐火車遠行,火車站在礦山的外面,呂公社翻越礦山時,回頭望去,煤煙河在她的眼里蜿蜒如帶,她看到了河岸邊的幾個黑點。

河畔,幾個漢子來到岸邊,他們拎著鐵鍬,帶著籮筐、繩子、大號的木盆。礦山上剛剛排過廢水,泥沙俱下。河水暴漲一尺,洶涌著,翻卷著,湍急的聲音嘩嘩地沖擊著漢子們的耳鼓。漢子們徘徊著,危險中的誘惑使人舉棋不定。

徘徊停止,幾個漢子面向河水跪下來,托著胸口指著天空念念有詞。他們站起來,一個漢子揚一把沙土辨辨風向,徐徐褪去衣褲。伙伴解開兩盤長長的繩子,一根穿過木盆盆幫上的眼兒系住,另一根在一絲不掛的漢子腰間系牢。兩根繩子的另一頭都拴在樹干上。木盆下河,像放漂流瓶一樣放出去。裸身漢子抄起鐵鍬,跟著木盆走去。

鐵鍬的鍬把兒很短,只一臂長,鍬刃飛薄雪亮,酷日當頭,千萬縷光線聚在鍬尖上,一點星晶寒芒四襲。

漢子在河心水流最急的地方站住,大口喘息,猛地憋住一口氣,身子一伏人影就不見了。

呂公社睜大了眼睛,把眼眶睜得發(fā)疼。

消失的影子猛地冒出來,一鍬煤泥劃出黑色弧線扣進木盆里。呂公社永遠也看不到水下的情景。水下端泥不同于往席面上端菜,絕對不能像在平地挖坑那樣使用鐵鍬,否則不等你把一鍬煤泥端出水面,水流早已把鍬頭舔得一干二凈。在水下必須穩(wěn)、準、狠、快,為什么鍬把兒要短?長了費力,遲滯出水速度。應該怎么端鍬?看過國際比賽中的抓舉選手沒有,他下蹲抓握提杠過頂一氣呵成,為什么他只選擇這套動作,為什么不同時代國度的所有運動員都選擇這套動作?因為只有這套動作他才能最省力最迅捷地托舉起來,因為這是從無數次訓練和比賽中總結出來的最科學的動作。同樣的動作,淘煤漢子同樣會練,分毫不差。只不過他們托舉的是最不科學的短把兒鐵鍬,一頭輕,一頭沉。

說時遲那時快,河里的身影只出沒了三四次,繩索的劇烈抖動說明他已經到了極限,肺都快被憋爆了。岸上的同伴拉動繩索,河里漢子揪著繩索一把一把地■著手,極力想一步一步地穩(wěn)住自己,踉踉蹌蹌地走上岸來。他一頭栽倒在地上,胸背起伏喘息不已,突然的停頓使他千萬個汗毛孔突然大開,熱汗如煤煙河水奔流恣肆,周身癱軟正如他剛淘上來的煤的泥沙……另一條漢子已經脫光。

呂公社向左右望去,礦山連綿起來,高度地擬人化了,仿佛嶙峋著脊梁的裸身漢子,在少女的記憶中肩摩肩膀并膀,昂著頭,露天的礦石在陽光的呼喚聲中再也耐不住千年的寂寞,熊熊自燃起來,礦山處處,白煙競起,如霧團然。

焦距無限拉遠,河岸上那兩三個重新凝聚成了視網膜上躁動著的黑點,有些發(fā)虛,微微波動。

遠處的火車在叫,呂公社摘下頭上的紗巾揮揮手。

再見,煤煙河。

責任編輯 付德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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