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萍
摘 要:扇本是一常見的生活器物,但在漢魏六朝時期它逐漸成為士人儒雅風度的體現(xiàn)。而文學作品中扇意象的形成和東晉扇書、扇畫的興起,則使其文化意蘊更為豐富,并隨著時代文化精神的轉(zhuǎn)變而發(fā)生著變遷,其總的發(fā)展趨勢則是實用功能趨于弱化,藝術(shù)與審美功能逐漸增強。
關(guān)鍵詞:扇 蘊涵 雅趣 扇畫
扇,在古代本為一種常見器物,其最初用途主要包括兩個方面。其一是儀仗用品。其二是生活用具,用來驅(qū)蚊納涼??墒牵跐h魏六朝時期,扇這一器物卻體現(xiàn)出更多的文化蘊涵,也與文人有了更密切的聯(lián)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六朝時期生活的藝術(shù)化及人們審美觀念的增強,同時也反映出文化向追求個性化及雅士風流的轉(zhuǎn)化。
一、漢魏之交,扇子成為士人風度的體現(xiàn)
在漢代,作為日常生活器物的扇子可以作為禮物相互饋贈,且往往體現(xiàn)出雅而不俗的文人意趣。葛洪《西京雜記》言:“朱買臣為會稽太守,懷章綬還至舍堂,而國人未知也。所知錢勃,見其暴露,乃勞之曰:‘得無罪乎?遺以紈扇。買臣至郡,引為上客,尋遷為掾史。”[1] 92-93錢勃贈朱買臣者即為紈扇。紈帛輕盈纖薄,籠于竹骨之上,成圓形之狀,用力甚微而清風拂涼,兩漢十分流行。漢魏之交,在太學生和公卿大夫中間,手搖扇子成為一種風尚,《語林》中載荀彧與孔嵩之語:“昔與子搖扇俱游太學?!盵3] 4搖扇游太學,體現(xiàn)出了一種少年意氣風發(fā)、春風得意、灑脫狂放的氣度和風姿,“扇”這一普通“道具”在此賦予了其主人以一種特定的風度和精神面貌。而羽扇的流行更加彰顯了士人閑逸瀟灑的風度。據(jù)陸機《羽扇賦》所言,羽扇的最早使用者為戰(zhàn)國后期楚國文人宋玉、唐勒:“昔楚襄王會于章臺之上,山西與河右諸侯在焉。大夫宋玉、唐勒侍,皆操白鶴之羽以為扇。諸侯掩麈尾而笑,襄王不悅?!盵3] 33其后,羽扇流行于南方。三國時諸葛亮手搖羽扇、指揮三軍、鎮(zhèn)定自若的形象更是定格在了士人心中,成為被崇拜和模仿的形象?!爸T葛武侯與宣皇在渭濱,將戰(zhàn),宣皇戎服蒞事;使人視武侯,乘素輿、葛巾、毛扇,指麾三軍,皆隨其進止。宣皇聞而嘆曰:‘可謂名士矣!”[4] 1187隨著西晉平吳,羽扇亦流行開來。西晉傅玄《羽扇賦序》曰:“昔吳人直截鳥翼而搖之,風不減方、圓二扇,而功無加。然中國莫有生意者。滅吳之后,翕然貴之,無人不用?!盵5] 62-63東晉中期之后,羽扇漸衰,紈帛作扇面的團扇重新成為文人手中之扇的主流。
這一時期,無論是羽扇還是團扇,在文人手中都已不單純是一種驅(qū)蚊納涼的日常用具,尤其是羽扇的流行,更顯高雅脫俗,使人飄飄有凌云之氣,栩栩有仙風道骨之感。扇的文化蘊涵的這一轉(zhuǎn)變與這一時期文化總體精神的轉(zhuǎn)變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魏晉時代是士人更加追求外在風度和自由個性的時代,自漢末興起的人物品評之風,至魏晉更為興盛,在政治、道德的評議之外,更重外在的氣度、風神等審美因素,清、神、朗、率、達、雅等成為品評人物時的常用詞語。與這種時代文化精神的變遷相應(yīng),此一時期,扇成為士人具有一定身份象征意義的“道具”,成了風流儒雅、閑逸灑脫氣度與風神的體現(xiàn)。
二、詠扇詩、詠扇賦:文學作品中扇意象的形成
隨著扇文化的流行,詠扇詩和詠扇賦大量出現(xiàn)。這些作品中的扇意象包含了作家個性和時代精神、文化修養(yǎng)等要素,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文人反復(fù)詠嘆,對后世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今存最早的詠扇之作是題為西漢班婕妤的《怨歌行》。據(jù)《樂府詩集·相和歌辭》解釋:“漢成帝班婕妤失寵,求供養(yǎng)太后于長信宮,乃作怨詩以自傷。托辭于紈扇云?!盵6] 610《怨歌行》一詩寫道: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夏季炎熱之時,可以用它扇風,而秋冷之時,便將它棄置不顧,所以秋扇見捐也暗喻了宮女被棄、失寵的不幸命運。因為班婕妤的本事和這首《怨歌行》,自此以后,團扇這一意象便與宮女們的哀怨之情緊密相聯(lián),在《婕妤怨》《怨歌行》等詠嘆宮女哀怨的作品中,團扇便成為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意義指向清晰而明確。而團扇意象的另一重意蘊,則與《樂府詩集》中的《團扇歌》相聯(lián)系,據(jù)載,東晉名臣王導的孫子中書令王岷為當時名士,“珉與嫂婢有情,愛好甚篤,嫂捶撻婢過苦,婢素善歌,而珉好捉白團扇,故制此歌”[7]717,此歌即《團扇歌》。至南朝時代,《團扇歌》往往成為艷詩中常見的題目,內(nèi)容大體上不出歌詠男女相思戀情的范圍,有的甚至具有香艷色彩。如:“清風任動生,嬌香承意發(fā)。”(蕭衍《團扇歌》)“動搖玉郎手,因風訪方便?!保ㄉ蚣s《團扇歌》二首其一)這些詩作既是詠白團扇的詩,同時也是言情詩。在詩中,白團扇無論是在“玉郎”之手,還是女子“持許自障面”,它都成了戀情或所戀對象的一種象征,和相思之情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蕭衍的詩中,更是由女子手中的白團扇產(chǎn)生聯(lián)想,想到清風隨著其身之動而產(chǎn)生,任其身上的香氣彌散開來。
《怨歌行》及《團扇歌》的本事共同構(gòu)成了詩歌中扇意象的蘊涵,構(gòu)筑起了一個閨怨與艷情的世界。秋扇見捐所象征的女子被棄的凄涼落寞和郎捉白團扇的情節(jié)中顯示出的郎情妾意又在后代被諸多文人所繼承,在唐宋詩歌中被反復(fù)吟詠。
同時,東漢之后,又出現(xiàn)了大量的詠扇賦。與詩中團扇意象的閨怨艷情色彩相比,賦中之扇則顯莊重嚴肅,成了君子所應(yīng)具有的道德品質(zhì)的象征。如班固的《竹扇賦》,傅毅《扇賦》《扇銘》,崔骃《扇銘》,張衡《扇賦》,蔡邕《團扇賦》,徐干《團扇賦》,蔡邕《團扇賦》,曹植《九華扇賦》等。傅毅在《扇銘》中寫道:“翩翩素圓,清風載揚。君子玉體,賴以寧康。冬則龍潛,夏則鳳舉。知進知退,隨時出處。”贊頌扇子的“知進知退”“或規(guī)或矩”,實際上也是人臣所應(yīng)具有的品德。張衡《扇賦》、徐干《團扇賦》亦表現(xiàn)了這一主題。區(qū)分尊卑上下、等級貴賤,使人們各安其位,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秩序是傳統(tǒng)儒家禮制文化的基本宗旨,在此文化影響下的士人也應(yīng)是知進知退、或規(guī)或矩,安守本分。文人們在賦中將封建時代儒家文化影響下士人所應(yīng)具有的品格寓托于扇這一器物之上,從而使其打上了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印記,進一步豐富了其文化蘊涵,而不再是單純的實用性器物。
三、扇書扇畫:日用器物與藝術(shù)作品的合而為一
在扇上題寫書法和作畫,使扇這一普通器物更增一層文化意蘊,也更能顯示出文人的風流雅趣。建安之前未曾有在扇上題詩、繪畫的文字記錄,亦沒有出土文獻證物?!爸裆惹髸钡墓适率墙翊孀钤绲年P(guān)于扇書的記載。事見于《晉書》王羲之本傳:“在蕺山見一老姥,持六角竹扇賣之。羲之書其扇,各為五字。姥初有慍色。因謂姥曰:‘但言是王右軍書,以求百錢邪。姥如其言,人競買之。他日,姥又持扇來,羲之笑而不答?!盵7]2100王羲之的書法使得普通竹扇身價倍增,人們爭相市之,此處世人看重書扇的是書法藝術(shù)。當然也有的是重視書寫的內(nèi)容。桓胤曾將羊孚《雪贊》中的“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輝。”的句子書于扇上[5]149?,樞巴跞谠蛐蕾p柳惲“亭皋木葉下,壠首秋云飛”的詩句而書齋壁及所執(zhí)白團扇。[8]988桓胤、王融諸人都不以書法知名,他們書寫在扇上的詩賦均為佳句,以此顯示持扇者的志趣或雅識。此時的扇,其優(yōu)美造型已與上面書寫的內(nèi)容或上面的詩詞和書法藝術(shù)融為一體。
今存史籍關(guān)于在扇上作畫的最早記載,是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記曹不興“落墨成蠅”的故事,扇畫到東晉時代出現(xiàn)更多,王獻之工于草隸,擅長丹青,“桓溫嘗使書扇,筆誤落,因畫作烏駁牸牛,甚妙。”[7]2105著名畫家顧愷之亦曾作扇畫。《俗說》載:“顧虎頭為人畫扇,作嵇阮,都不點眼睛,便送還扇主,曰:‘點眼睛便欲能語!”[2]46扇畫的大量出現(xiàn)也使詠扇畫詩、題扇畫贊等藝術(shù)批評的作品大量出現(xiàn)。東晉大詩人陶淵明便有《題扇畫贊》。宋齊以降,扇畫技藝獲得了長足發(fā)展,同時,扇畫也使士人甚至帝王十分珍愛。南朝齊蕭賁“能書善畫,於扇上圖山水,咫尺之內(nèi),便覺萬里為遙?!盵8]1106《歷代名畫記》亦曰:“(蕭賁)曾于扇上畫山水,咫尺內(nèi)萬里可知?!盵8]13此時的扇,重要的是其上面的繪畫書法作品所體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價值,扇已經(jīng)成為了一件藝術(shù)品,人們對它的珍愛也體現(xiàn)出對美的欣賞,對藝術(shù)的欣賞。當然,扇書扇畫與其他書法繪畫作品的不同在于:其一,其空間有限,因而給書法和繪畫藝術(shù)帶來更多的限制,如何在這小小的空間中布局安排,更見藝術(shù)匠心,也更顯作者技藝的高超。其次,扇子本是士人隨身攜帶之物,既可驅(qū)蚊納涼,又可彰顯士人身份風度,如果再加上上面的書法繪畫,更顯文人雅趣,增強了其審美功能,日用器物與藝術(shù)作品在此融而為一??梢哉f,魏晉時人的總體特點是用自己的言行、詩文、藝術(shù)使自己的人生藝術(shù)化、審美化,一個小小的扇子亦透露出這樣的時代信息,魏晉時人的妙賞與深情在其間展露無遺。
總之,在漢魏六朝時期,扇子作為生活中的一種常見器物,承載了豐富的文化蘊涵,成為實用器物與藝術(shù)品的融合體,其納涼、蔽塵、障目的實用功能漸趨弱化,定情、興志、體現(xiàn)雅趣的審美功能逐漸增強。扇的審美化、藝術(shù)化的發(fā)展趨勢與中國文學和藝術(shù)的自覺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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