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樂只 圖/墨離小貓
歡情薄卻兩重山
文/秦樂只 圖/墨離小貓
他想起那年她被引入陷阱,一場秋雨涼心骨,他踱步尋蹤而去,天光破開云翳,七彩虹影聚攏在她倏忽抬起的一雙干凈透徹的眼眸中,驚鴻一瞥,熠熠生輝。
“你可曾后悔?”
“后悔什么?”
少女咬著牙,一雙烏亮眼眸燃燒烈烈悲憤,天地空寂,山風(fēng)朗月見證她的恨,恨他從始至終游刃有余,臨死也不肯低頭。這時他笑起來,音色如酒釀泉清,低沉透徹,“我這一生,沒有后悔的事?!?/p>
一
遇到謝景云,是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七百九十六個年頭。
那是個月輝素淡到朦朧的夜晚,星子寥落,樹影婆娑。清風(fēng)過耳,我閉目仰首,坐在橫貫溪澗狀如拱橋的枯木樹干上頭,兩腿來回輕晃,足尖一點一點滑過潺潺流水。
念及困守此山數(shù)百年尋不到出路,我深覺煩悶,氣惱地往水里丟了顆石子,仍不解氣,念訣隔空抓了大把石子在手,胡亂朝四周用力扔,最遠的一顆打著了枝椏,驚起幾只鳥雀。我咯咯笑,愈發(fā)興奮。
“咝……”不遠處灌木叢傳來倒吸冷氣的悶哼,何時竟有人闖進了山?我抵足一躍,飛向來人方向揪住他衣襟,隨即一擲。
那少年狼狽地滾落草地,灰頭土臉、衣衫凌亂,撐著手要爬起來。我輕輕一笑,一腳踩上他的背,重重碾了兩圈,“說!鬼鬼祟祟的,來招搖山做什么?”
“姑娘……”少年微微喘息著,嗓音仿佛幽谷之中蕩開的絲竹琴聲,余韻宛致,好聽得緊。我霎時背脊一酥,連帶著腳下力度也松了不少。
他微揚下頜,露出一對迷蒙含情似桃花的眸子,“在下并無惡意。只因前日周遭忽起大霧,難辨方向,又不慎丟失了馬,這才輾轉(zhuǎn)流落至此……”
我大喜,移開腳問:“你知道出山的路?”我自意識初生始守在招搖山近千年,早厭煩了千篇一律的隱世生活,只苦于總尋不到出路而已,如今平白闖進一個凡人,豈非天降良機?
“須等迷霧散去?!?/p>
等他掬水凈完臉、整飭好衣裳儀容,我已摘了些祝余草回來,“吃吧,祝余草能充饑?!痹S久不見回應(yīng),我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正目光發(fā)直盯著我的裸足,紅暈從耳后迅速蔓延到脖頸,結(jié)巴道:“你、你怎么不穿鞋?”
我樂不可支,掩嘴嬌笑起來:“凡人都這樣迂腐嗎?我是妖,自然隨心所欲,套著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仿佛連靈魂也要束縛住?!闭f著,我踮起腳尖,伸展雙臂旋轉(zhuǎn)飛舞到空中,繼而俯沖下去,在離他僅三指之距時猛然剎住,眼觀眼、鼻對鼻,咫尺間呼吸糾纏。那雙漂亮的眼睛映著愕然,我得意一笑,“我是妖哦,捏死一個你易如反掌,如何,你怕不怕?”
不過須臾,他又恢復(fù)了從容沉靜的神情,竟抬手撫上我的臉,輕聲道:“不怕?!蹦请p眼眸比潭水清澈,盛著屈指可數(shù)的幾顆星和一彎月牙,我在這一刻無端失神,恍惚像置身云巔,找不到真實感。
我想我該是見過他的,或者說,我早就應(yīng)當(dāng)遇見他,然后像這樣沉溺在如水瀲滟的眼波中無從逃脫。
山谷這樣靜,靜到心跳聲咚咚可聞,他的指尖沁涼,觸在肌膚上卻有種再溫暖不過的錯覺,他湊近我,吐息灼熱噴灑在耳垂上,“迷谷,我不怕你。我是謝景云啊。”
真是奇了怪了,他如何知曉我叫迷谷的?
二
山中迷霧經(jīng)久不散,謝景云無事可做,閉目靠坐在樟樹底下,拈葉作笛也能平心靜氣吹奏一整天。
葉笛聲悠揚婉轉(zhuǎn)低回繚繞,我枕著雙手仰躺在繁枝簇葉的柔軟樹巔小憩。朦朧中,天地變了個樣。
入目是寬闊繁華的市井,耳聞鼎沸人聲、車馬喧闐,我茫然地站在道旁,人群吵吵嚷嚷擦著我的肩朝一個方向涌去,我被他們撞得踉蹌前行,被推到街道中央站定。前方鑼鼓喧鳴之聲漸漸飄入耳中,我手足無措,慌亂得幾乎落下淚來。腳下紅毯鋪陳,從街頭蜿蜒至街尾——原來是十里紅妝,黃昏嫁娶。
可我為何會在這里呢?周遭突然靜了下來,人群指著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人喚了一聲:“迷谷?!?/p>
丈許開外,新郎揚手止住他身后的迎親隊伍,一身鮮艷喜服,跨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還來做什么?不嫌丟人現(xiàn)眼么?”他身后暮色蒼茫,彤云如火近乎妖冶,將他一張臉映襯得模糊不清。
眼淚猝然滑落,我聽見自己道:“我來求一個答案。”
那人輕笑起來,聲音里滿是嘲諷,“不見棺材不落淚,這可不是什么好性子?!闭f罷,他策馬揚鞭沖了過來,人群爆出一陣喧嘩,馬蹄在我瞳孔中放大落下,我慘叫一聲,驀地驚醒過來。
一抹額頭,冷汗涔涔。
卻聽謝景云仰著頭在樹下迭聲喊:“迷谷,迷谷……”他眼神驚疑不定,我環(huán)視四周,入目仍是山色翠微、霧氣彌漫的招搖山,不由放下心,松了口氣,“怎么了?”
少年垂目默了片刻,猶豫道:“早聞大山中常有制造夢魘蠶食精氣的精怪,往往于睡夢中致人于死地,你方才叫的十分凄厲痛楚,我有點擔(dān)心?!銐舻绞裁戳耍俊?/p>
我一時愣住,呆呆嘆道:“忘記了?!闭f著提氣展袖從樹頂飛躍下去,一伸手拉著謝景云朝山頂奔跑,回首笑道:“別管那么多了。你瞧,霧要散了?!?/p>
抵達山頂時,遠處天際正露一絲微光,疾風(fēng)從東方橫掃而來,由遠及近吹散大片白霧,慢慢露出千百座綿連起伏的巍峨山巒,蒼松翠柏隨風(fēng)向一面倒,洶涌磅礴一如西海起大風(fēng)時,掀動萬頃狂瀾巨浪,聲勢浩大。
滿耳風(fēng)聲呼嘯,我不由側(cè)頭扯了扯他的袖子,興奮大喊道:“這便是南山群山百年一見的霧卷奇觀了。云開霧散明曦傾,風(fēng)吹鳥鳴林如海,怎么樣,壯觀吧……”
話音未落,只見東方一線晨曦縱橫天際,俄而,朝陽徐升,霞光萬丈傾灑天地之間,落在翻涌的林海上,恰似一層粼粼波光,流光溢彩。
我余光一瞥,回過頭,卻驚愕地發(fā)覺謝景云竟一直盯著我瞧,眼神似寵溺似痛惜,烏亮瞳仁映照出我身后晃晃朝暉。他伸手過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后退幾步,他微微闔眼笑了笑,替我將鬢邊凌亂的碎發(fā)輕輕別至耳后,像是對著我,又像對著蒼茫林海,“很美?!?/p>
四周風(fēng)聲喧豗,可我只聽到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砰砰砰,咚咚咚,掩蓋一切雜音,恍然這天地山川只剩了我們兩人。他用一種似喜似悲的語調(diào)輕聲嘆息:“我一生也不曾見過如斯美景?!?/p>
凡人真荒唐,翩翩年少,春秋正富,卻總愛輕言一輩子。
大驚小怪,這樣的景色我見得多了。我如此想著,唇角上揚,涌至喉嚨的一句嘲諷臨到嘴邊卻變成了附和?!拔乙彩前??!蔽衣犚娮约呵宕嗟穆曇?,伴著颯沓風(fēng)聲,如同穿越時空昏黃泛舊的光與影,茫昧縹緲。
三
下山時頗費了些精力,謝景云帶著我走走停停,時不時敲敲樹干、踢踢山石,七拐八繞,幾番折騰下來,終于走出了陣法。我無精打采地跟在謝景云身后,問他怎會解這類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上古陣法,他笑而不語,回身摸了摸我的頭。
彼時我卻忘了想,尋常山峰外斷不會有這種上古陣法攔路,而尋常凡人因陣法擋著,也斷不可能誤入招搖山。
出了招搖山,我們風(fēng)餐露宿連著趕了幾天路,穿過渺無人煙的荒野,才望見城鎮(zhèn)佇立的影子。因處地偏遠,城墻長著斑駁青苔,被風(fēng)一吹,愈發(fā)顯得滄桑。
初涉世只覺萬事新奇有趣,行來過往的商販旅人、挎籃結(jié)伴的婦人、吆喝叫賣的攤販,紅塵笑語聲齊齊涌入耳廓。我目不暇接,突然心一揪緊,想起那個騎高頭大馬鋪十里紅妝迎親的男子,策馬揚鞭毫不猶豫從我身上踐踏而過,他身后的晚霞爛漫如火,像是要吞噬所有光芒。
不過是夢而已。
晚上沒有宵禁,街上熱鬧非凡,道路兩旁的燈籠明明滅滅,我換了男裝隨謝景云閑逛,四處亂轉(zhuǎn),待回過神來,身邊早沒了謝景云的影子,只好憑印象原路返回,誰知反而越走越偏,徹底沒有了方向感。我泄氣地停下腳步,望著眼前一條河發(fā)愣。
河岸草木凋枯,行人稀疏,對面一家酒樓隱約飄來絲竹之聲,我來了興致,借力河堤楊柳飛躍上酒樓的屋頂,撥開一片瓦,側(cè)躺在縫隙邊上津津有味地觀看眾生百態(tài)。琴女臨窗彈唱,小二提壺穿梭眾客之間,柵欄處有一對夫妻正吵架,丈夫高揚手掌,一記耳光正要甩過去,我指尖石子一彈,那男人腳下趔趄,沿著樓梯仰頭摔了下去。
我倒在屋頂笑得前俯后合,不料驚動了下面的小二,忙翻身滾向后院,摸進了一個漆黑醇香的地窖。角落放置幾十個壇子,我好奇地湊過去拍開壇封,一股濃郁的酒香直沖入鼻,我正好口渴,一股腦將酒壇子喝了個干凈。
酒意上頭,我搖搖晃晃地倚著空壇子,想起那個詭異的夢,又抱起一個酒壇痛飲。腦袋昏昏沉沉,愈喝愈痛,我閉目呻吟一聲,漸漸熟睡過去。
那人又出現(xiàn)了。
他站在光影暗沉處,背對著幾個黑衣人,“那妖怪戒心重,素來吃軟不吃硬,她遲遲不愿交出迷魂花,必要時候,你們從后偷襲,配合我演一出苦肉計?!?/p>
畫面一轉(zhuǎn),是一方遼闊山麓,那人懷抱著我策馬疾馳,身后冷箭頻發(fā),“咻”一聲扎入他后背,他悶哼一聲,一絲黑血從嘴角溢出。我在他懷里掙扎不休,卻怎么也掙不開那雙緊箍的手臂,他低下頭喘息:“聽話,只要進了招搖山,他們就無法抓到你。不要怕,有我在,誰也不能傷害你……”
他掏出匕首,猛地扎入馬臀,馬嘶鳴一聲,前蹄高揚,瘋狂沖入招搖山。我扭過頭嗚咽,他垂首在我眉心落下一個吻,一雙眼眸笑意溫柔,“不要哭,我的迷谷哭了就不好看了?!毖g那股力量霎時松了,他的身體陡然墜落山坡。
手指擦過他的衣擺,撈到一把山澗涼風(fēng),我俯首嚎啕大哭:“騙子!騙子!”馬奔入山坳,撞上一塊山石,我被甩得跌出去,全身鈍痛,一下子醒了過來。
四
腦袋脹痛,我揉揉太陽穴,嚶嚀一聲睜開眼,只見旁邊站著幾個身穿短褐的男人,為首之人臉色鐵青:“好個竊酒賊,喝光了我十來壇女兒紅!”
原來方才是他們將我從酒壇堆里扔出來的。
一個伙計頓足道:“掌柜的,這些酒是知府大人訂的,晌午便要送到官邸,被這小子壞了事,不如將他交上去,也省得知府大人怪罪?!?/p>
我一看不好,急忙爬起身扭頭就跑,一躍上地面,陽光兜頭灑落滿身,晃眼刺目,稍一停頓,那些人就追了上來。我翻過墻朝外跑,穿過石橋往街道拔足狂奔,但因宿醉身子綿軟遲鈍,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眼見那些人持棍涌過來,我絕望地閉上眼,繞過街角,卻撞上一堵溫?zé)岬纳碥|。
耳畔有人舒聲輕嘆:“我找你一夜了?!?/p>
謝景云俯身扶起我,踏前一步拱手道:“諸位恕罪,在下的朋友單純不諳世事,若是惹下什么禍端,我替她賠禮道歉。還請見諒?!?/p>
對方面色和緩許多,將我偷溜到他們酒窖的事說了一通,我迷迷糊糊地躲在謝景云身后,被周圍凡人的議論羞得滿臉通紅。酒樓掌柜為難道:“其實銀子倒是其次,不過這批女兒紅乃知府大人嫁女所用,今日晌午正當(dāng)送酒入府,如今出了差池……”
謝景云思忖片刻,安撫地摸摸我的頭,過去同人協(xié)商幾句,解下腰間一塊螭紋瑜玉佩遞過去,為首之人接過玉佩,瞪了我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我垂頭喪氣地跟著謝景云往回走,拐過街角,他突然停下來,回身握住我的手,“還好你沒事。迷谷,往后別再亂跑了,我很擔(dān)心?!?/p>
少年衣衫發(fā)絲略亂,眼下烏青,面容顯出焦急的神色,我不由垂下頭,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淚意涌上眼眶,我點著右腳尖咬緊牙,自前些天噩夢頻頻,今日又差點被凡人逮住送官,腦子里一根弦異??嚲o,日夜難安,恨不能逃離,不知為何卻偏偏明白逃不了,悲哀又無奈。
“別怕?!敝x景云展臂抱住我,下頜抵著我的頭頂,語調(diào)溫柔好似同昨夜那人的聲音重疊,“不要哭,我的迷谷哭了就不好看了?!?/p>
我瞪大眼劇烈地掙扎起來,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他衣襟,意識慢慢渙散,恍惚又陷入了那令人不安的夢境,慢慢癱軟在他懷里昏睡過去。
醒來時,鼻尖淡雅熏香縈繞,我緩緩睜眼,頭頂床帳精美秀致,身下綢被細密柔滑,是個全然陌生的房間。正巧謝景云推門而入,見我起身披衣下床,喜道:“你醒了。”
“你豪飲數(shù)壇女兒紅,我原以為你酒量如海,未料后勁勃發(fā),竟醉了個五天五夜。”他搖頭失笑,遞來一碗醒酒湯,示意我喝下,“你不是喜歡瞧熱鬧嗎?今日此地知府嫁女宴客,想去看看么?”
我眼睛一亮,連忙穿好衣裳,隨謝景云走出屋子。眼前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花草怡人,我跨過門檻的腳步一頓,“這是哪里?”
“知府府邸。”謝景云似乎笑了一下,轉(zhuǎn)身牽住我的手,解釋道:“我同知府大人有些交情。那日我給了酒樓之人玉佩去交差,他便尋蹤而來,邀請我們?nèi)敫畷鹤 !?/p>
到了前堂,入目皆是一片喜慶的紅,喜娘挽著新娘的手邁步出門,大門口停著一輛花轎,新郎跨在馬背上,其身后流霞綺麗如煙,夕陽散發(fā)出炫目的光。我一陣眩暈,渾身發(fā)抖,恍如置身冰窖。
謝景云輕推我的肩:“迷谷,你怎么了?”我捏緊指尖,勉力笑著搖了搖頭。
五
兩個月后,我們離開小鎮(zhèn),一路北行。途經(jīng)粉墻黛瓦、煙雨空蒙的錢塘,我頓時走不動路了,興高采烈地滿大街轉(zhuǎn)悠,看雜耍、游廟會、逛朝市,玩得不亦樂乎。
錢塘綺麗豪奢,是個媲美仙境的溫柔鄉(xiāng),待了半年左右,我們收拾行囊離開了錢塘——因為我開始整晚整晚做噩夢,半夜凄厲地哭嚎著醒來,連日精神萎靡,無精打采。
謝景云請來諸多郎中皆不管用,便同我商量,興許離開錢塘,換個地方能好些。
于是我們重新上了路,輾轉(zhuǎn)多個州城,不知為何,途中總能碰上山體塌方、行船漏水、路遇劫匪等諸如此類的變故,往往猝不及防。謝景云擔(dān)憂不已,我卻甚覺好玩,一面運氣捏訣牽著他左右閃躲,一面又樂得哈哈大笑。
日子一久,厄運漸少,我重新恢復(fù)精氣神,跟隨謝景云游山玩水,慢慢懂得了人世間的塵俗規(guī)則。我刻意將夢境一事忘在腦后,望著他溫柔的眉目,想以后若是能一直這樣快活該多好。
直到我們進入?yún)嵌家谅?,謝景云的故里。
伊洛城墻巍峨聳立,城中碧瓦飛甍,銅駝巷陌,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我同謝景云住在一方尋常院落里,小院風(fēng)景獨好,庭前栽花,墻后流淌一條碧波粼粼的洛水,登樓憑欄可眺見對岸錦繡繁華??晌覜]告訴謝景云,我不喜歡這里。
我又開始做夢。夢里不再是血腥和欺騙,那人輕袍緩帶,牽著我走在伊洛人潮如織的街道上,我如墜云端,滿心歡喜,連腳步都帶著幾分飄飄然。
醒來時夜色未央,我赤足推門,月光流水般傾瀉,跳躍在腳趾間灑下斑駁的影,我走下臺階,蹲下身撥弄庭中的幽藍色花朵。身子一暖,肩頭披上余溫未散的外衫,我偏頭仰望,撞進一對薈萃風(fēng)花雪月的眸,眼角帶笑,像極了那人,我一時魔怔住,慌亂地攀住他的衣襟,“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總也找不到你……”
我哭了一會,忽然清醒過來,張口欲解釋卻覺得無從說起,只好作罷。
謝景云垂目望著那簇花叢,像月下一座頹敗蒼涼的雕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仰面呢喃道:“今夜非望日,這月卻滿如水鏡,不似尋常呢。”他似乎一顫,慢慢抬起頭來,嗓音有些沙啞,“迷谷,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迷愣片刻,我定定地看著他,強笑著反問:“何出此言?”
他沉默下來,率先移開目光,取出兩條綢帕包住我赤裸的腳,“夜里風(fēng)大,莫著涼了?!敝父箿剀浀挠|感從腳踝游移至足趾,我咬著唇,望一眼頭頂圓月,寒意從心底一直蔓延。
一切反常源于腳邊少年,這一點我何嘗不知,可我等著有一天他能親口告訴我,告訴我他從沒騙過我。
六
那天起我終日困倦無力,酣眠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多,清醒時我抱著酒壺在軟塌上獨酌,透過紗窗看庭院繁花。那花霜打不敗,越開越艷,將我的院子擠滿了幽藍色,我懶得打理,任由它肆意攀爬。
謝景云時常外出,說是外出,其實不盡然,他會走過橫跨洛河的那座石拱橋,沿柳堤上行三百步,右拐穿過兩條街,抄近道通過一條幽深曲折的隘巷,最后進入斜對面高懸“謝府”匾額的宅邸。那才是他的家。
眼見他的身影沒入謝府大門,我倒了盞酒兀自啜飲,醺然倒入臥榻時我望見帷簾高高飛揚,涼風(fēng)吹開紗窗撲面襲來,眨眼的剎那好像有人踏破時空跋山涉水走到我面前。那人唇角笑意恰如其分,我迷迷糊糊想,我又做夢了。
是啊,是夢啊。
夢里我紗裙赤足,展袖跳躍在招搖山林,山主在后面喊:“丫頭,別去外圍玩,小心誤入陷阱。”我笑嘻嘻應(yīng)一聲好,心底卻不以為然,招搖山處地偏遠,野獸出沒無定,哪個獵戶那樣愚蠢敢來送死?
事實證明我錯得徹底,竟當(dāng)真有凡人專門挖了陷阱貼上符咒專門來捉妖獸,我修為淺薄,失了靈力更無計可施,嗓子都喊啞了也沒喚來一個幫手,只能戚戚然坐著等死。約莫到第五天,山上下了一場驟雨,過了很久,云銷雨霽,不遠處地面?zhèn)鱽砟_踩枯葉的“咯吱”聲,我遍體徹骨寒,蜷縮成一團啞聲叫喚,可那聲音微弱至極,根本傳不上去。
絕望之際,那人突然停步,轉(zhuǎn)而朝我這邊的深坑走來,他的臉出現(xiàn)在洞口時陽光剛好劃破云翳,長虹貫空,虹光在他身后輝映四散,浮蕩璀璨的七彩。我抬眸哀怯地望著他,嘴唇翕張,做出“救我”的口型,他似乎愣了愣,道一句“別怕”,解開腰帶將一端系在樹干上,緊接著縱身跳下來。
衣襟拂過臉頰時我流下一滴淚,滾過心口,灼灼滾燙。我再次醒了過來。
窗欞半開,細密雨絲隨風(fēng)斜吹入內(nèi),我摸了摸沁涼的臉頰,支棱起身子去關(guān)窗,關(guān)到一半我陡然住手——對岸一對擁抱的男女映入眼簾。
我盯著那女子的臉,冰冷的四肢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那樣巧笑倩兮的模樣啊,我至死也不會忘記……
我頭痛欲裂,牙齒咬破了下唇,腦海中慢慢幻化出幾年前第一次夢魘。入目皆是鋪天蓋地的紅,那人一身喜服,策馬揚鞭朝我踐踏而來,重重碾碎我胸腔的肋骨,他對我說了一個字,“滾。”后來我做了什么呢?我狠力掐著手腕,那回憶伴隨疼痛葉落歸根——
我捂著胸口向他爬過去,長長的血跡迤邐一路,我咬牙爬起身面向迎親隊伍,沾染血污的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揮了一下。一陣狂風(fēng)起,掀開花轎垂簾,吹落新娘遮面的喜帕,露出一張羞澀含笑的面容,我眨眼笑起來:“原來這才是你歡喜之人……”話未完,一把長劍猛地刺穿心口。
劇痛侵襲前知覺有片刻斷層,我順著劍柄慢慢望過去,那人眼底幽深冰冷,冷笑著松開了握劍的手,我驟然跌坐在地,腥熱的血涌上喉嚨,痛得連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這一次我終于看清他的臉,當(dāng)他再次驅(qū)馬從我身上踏過時,我想,怎么會有這樣狠心的人呢?
怎么會有謝景云這樣狠心的人呢?
七
緩過神來時天色已暗,寒風(fēng)怒拍窗欞,我抿唇推開窗,風(fēng)雪嘩一下灌入袍袖,眼角淚闌凝冰。九月飛雪,時節(jié)錯亂,所有的變故橫生,其實都在暗示這浩瀚天地是虛幻水鏡,是當(dāng)年懦弱潰逃的我為躲避現(xiàn)實而締造的幻境。
假的罷了。
庭前蝕靈花被狂風(fēng)連根拔起,妖冶的幽藍色花瓣漫天飄舞,交織著輕盈如鵝毛的白雪,仿佛一場無雙盛會。
“迷谷。”身后傳來那人林籟泉韻般的輕喚,好似當(dāng)初招搖山初見的溪谷那一聲嘆,“迷谷,我不怕你。我是謝景云啊?!蔽以缭撁髁?,獵戶何曾怕過籠中困獸,落入他眼波編織的塵網(wǎng)中時,我就已落了下風(fēng)。
我回首笑起來,滿頭青絲亂飛迷眼,我握緊掌心匕首,“謝景云,你怎么就不肯放過我呢?”
他側(cè)首望著卷入屋內(nèi)的白雪碎花,眸子沉黑如玉,好久才低聲道:“你都記起來了。”他微揚下頜,“若非柳柳身上的那朵迷魂花即將枯萎,我也不會千方百計進入你用精魄結(jié)成的幻境中,處心積慮討好你。迷谷,既然你都知道,那么把迷魂花給我,我從此放過你,如何?”
“你怎么敢說?”我渾身顫抖,怒極冷笑:“你特意在院里栽能夠吸食妖族靈力的蝕靈花,想令我衰弱至死,卻妄圖我再次心甘情愿地交出迷魂花,當(dāng)真打得一手好算盤。怎么,莫非事到如今你還要再使一出苦肉計不成?”
古籍記載,臨于西海的招搖山有迷谷樹,紋理玄黑,其華四照,佩之不迷,但鮮有人知曉迷魂花的存在。迷魂花由迷谷樹心化成,凝聚精華之源,可招魂固魄,令體虛瀕死者安康長壽,只有一點——由迷谷樹妖自愿取出方能奏效。
昔年那一場苦肉計,我分明早知內(nèi)情,卻總寄存一份僥幸,親手挖出用心灌輸靈力幻化成迷魂花,去救中毒將亡的他。那時他只是詐死,突然睜開眼奪過我手上的迷魂花,命令先前那些喬裝成殺手的黑衣人斷后阻攔,我捂著汩汩流血的心口,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后來他帶著那株迷魂花回了伊洛,用我的一顆心,去換取他心上人的康泰無虞。而我至始至終都不過他以情為餌誘入甕籠的獵物,血灑在十里紅妝的迎親路上,見證他對另一個女子情深似海。
天地寂靜無聲,周遭喪失了所有生氣,雷鳴轟隆隆響徹四方,雪虐風(fēng)饕,草木枯亡。
幻境就要崩塌了。
我揚手關(guān)上窗,一步步朝謝景云走去。
“迷魂花并非死物。當(dāng)年招搖山主救我回去,把昆侖水鏡贈予我療傷,我抽取自己的精魄編織了幻境放入水鏡中,清除記憶,從頭修煉近八百年,重新修出一顆心。”我頓了頓,“迷谷樹心從來獨一無二,我的心長回來了,所以柳柳身上的迷魂花才會枯萎?!蔽覉?zhí)匕首咬牙在掌心劃了一道,血滴濺在刃尖凝結(jié)成毒霜,“既然你心心念念要救她,那么讓我殺了你……”
我定定地看著他,“殺了你,我便救她?!?/p>
他眉目從容,看一眼那鋒刃染毒的匕首,忽然笑了,“那有何難……”他果然為她甘愿舍生棄命,我?guī)缀跷詹环€(wěn)短柄。這時天地劇震,閣樓從上到下開始消失,身子下墜的瞬間謝景云撲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輕往前一送。
風(fēng)雪在耳畔凜冽號舞,他抱住我,聲音淹沒在幻境徹底坍塌的轟鳴中,“迷谷,區(qū)區(qū)一條命給你又有何妨……”
八
水鏡晶瑩流轉(zhuǎn)的碎片嘩啦散落一地。
茫霧退散,世界清靜下來,招搖山翠微風(fēng)光躍然入目?;镁陈税倌辏坏滞饨珥汈О颂?,黃粱一夢,莫過于此。
山主候在一旁欲言又止,我大腦一瞬空白,手指觸到稠熱的液體,反射性放開手倒退兩步。
他不肯放過我,一只手拉住我的腕,“你方才答應(yīng)我……”
繃緊的弦驟然崩裂,我甩開他的手,一把抽出刺入他胸口的匕首,一字一頓咬牙道:“我騙你的。謝景云,我騙你的?!彼麗灪咭宦?,低頭咳出一口黑血,半晌沒有聲息,像涸轍一尾枯敗慘淡的魚。
我樂不可支地大笑出聲,卻感受不到分毫快意,苦澀從心底一寸寸漫上喉嚨,我漸漸失了聲,滿嘴腥甜,竟也咯出腥紅的於血來。
“你縱有一絲后悔,”我啞聲開口,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你縱有一絲后悔,我立馬取迷魂花救你?!蔽翌澏吨站o匕首,將利刃緩緩貼近心口,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只有迷魂花能救你?!?/p>
這時他笑起來,音色如酒釀泉清,低沉透徹,“我這一生,沒有后悔的事?!蹦请p眼清湛澄澈,映照出我格外狼狽的面容,他薄唇微勾,最后彎起一抹譏嘲的弧度,“你怎么就不死心呢?”
接著,他眸子里的光慢慢散了。
匕首“哐當(dāng)”一聲清脆落地,我怔怔佇立,本能伸出手,指尖擦過他婆娑翻飛的衣袂,時光仿佛穿越滾滾洪流倒回第一次初見。我被困在深坑哀哀嗚咽,仰頭望著他身后長虹飛渡,縹緲煙霧聚攏又飄散,他縱身跳下來,一雙眸子里笑意溫柔明媚。
我怎會不知呢,這曼妙初見從始至終就是籌謀已久的誘餌。
那是我一念相生的劫。
大地再一次震蕩,蒼穹搖搖欲墜,拉開一道黑洞洞的窟窿,天河水傾瀉而下,從東方滾滾奔流至眼前。洪波沒頂時我最后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副姿容清絕雋秀,轉(zhuǎn)瞬卻在腦中模糊起來,我在水中掙扎不休,天地坍塌的轟響幾欲震裂耳膜,記憶流沙一般消弭。過了很久,山主充滿笑意的聲音劃破混沌:“迷障已破。迷谷,恭喜你渡過情劫。”
原來竟是雙層幻境。
天地空寂,山風(fēng)拂過眼睫,我睜開眼,腳下蒼翠林海傾倒萬丈狂瀾,浩浩云霧彌散,耳畔依稀有誰縹緲輕嘆:“我一生也不曾見過如斯美景。”一眨眼,那聲音就全散了。
九
遇見迷谷前,謝景云從未想過自己只是應(yīng)劫而生的幻象。
他出身伊洛謝氏,錦衣玉食長到舞象之年,唯一虧欠的便是孤女柳柳。她的父親為謝氏鞠躬盡瘁,死在某年冬日的邊疆戰(zhàn)場上,死于本應(yīng)飛向謝父的三支箭矢,消息傳到吳都,她母親大病一場,也沒捱過那年除夕,剩一雙兒女被接進謝府,和謝景云養(yǎng)到一處。
次年吳都暴動,叛軍將假扮成謝景云的柳柳的兄長綁到城墻,鞭笞三日,至始至終,謝家軍都按捺不動,等到敵軍松懈才一舉平叛。那天下了小雪,她兄長被一把從城墻推了下來,砸在尸堆上,還保留一絲意識,謝景云傾耳過去,只聽到一句遺言:“我將柳柳托付于你?!?/p>
那場葬禮辦得隆重又體面,下葬當(dāng)晚柳柳不見了蹤影,謝景云派人去找,第二天凌晨才在城郊湖岸尋著人。她通身濕冷,被他從淺灘處撈出來,哭得滿臉淚,“怎么辦?景云哥哥,阿兄也死了,我卻連投湖的勇氣都沒有,怎么辦?”
他問:“你怪我嗎?”
她拼命搖頭,埋在他胸膛號啕痛哭:“我害怕?!碧汁h(huán)住她纖瘦的背,他輕聲承諾:“柳柳別怕,我娶你。”
這樁婚事并不順利,謝夫人只他一個獨子,哪愿意要一個孤女當(dāng)兒媳婦,不動聲色下了慢性毒,她原先就浸了半夜冰水,身子肉眼可見地垮下去,羸弱得嚇人。謝景云洞察一切,發(fā)狠以自戕威脅母親停手,可這時大夫已斷言柳柳活不過半年。
他虧欠她兄長,也虧欠她,唯有想方設(shè)法挽留那一條命。
后來就有了別有用心的初見,設(shè)在招搖山林的陷阱,以及那個似是而非的救命之恩——欲取迷魂花,須得樹妖真心。
迷谷這樣的妖怪,純粹如一抔未染紅塵煙火氣的白雪,太好騙了。他把她引誘下山,經(jīng)南方小鎮(zhèn)抵達吳都伊洛,靡曼牡丹開了敗,重新見到柳柳時,他才驚覺自己遲遲未能下手,他看著掩面飲泣的柳柳,仿佛又見到當(dāng)年城下她兄長的血,混著塵埃,暗淡而刻骨。
迷魂花很快到手。她實在太好騙了,謝景云騎馬疾馳,一邊低低笑起來,他想起迷谷那一瞬的眼神,明明提醒過她了,為何還要執(zhí)迷求一個結(jié)果呢?背部箭傷迸裂,他笑著笑著就咳起來,伏在馬背上,血和著淚濕了馬鬃。
他沒想到迷谷會攔在迎親路上,就像沒想到柳柳身上的迷魂花很快就枯萎了。
柳柳死的那天晴空萬里,她握著他的手,眼睛望著窗外,“有什么意思呢,景云哥哥,你的心從不在我這兒?!彼麩o言以對,沉默地守著她慢慢咽氣。
后來再赴招搖山,出乎意料,山主笑瞇瞇守在山外,告訴他迷谷不屬于這個世界。
“此處不過是幻境,而你是幻象中的一環(huán),是她的情劫。之前我送她入昆侖水鏡療傷,誰知她竟又用自己的精魂壘了個幻境……”山主搖了搖頭,“再過些時辰,她困在里頭滿八百年,就將永遠出不來,這個幻境世界則永久存在;反之,你若喚醒她的記憶,幻境崩塌,你無論如何都會死。”
“如此,你也不后悔嗎?”
謝景云沒有回答。他想起那年她被引入陷阱,一場秋雨涼心骨,他踱步尋蹤而去,天光破開云翳,七彩虹影聚攏在她倏忽抬起的一雙干凈透徹的眼眸中,驚鴻一瞥,熠熠生輝。
那一刻他就想,區(qū)區(qū)一條命,縱然給了她又算得了什么。
責(zé)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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