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奈特·拉赫
這是所有父母的夢魘:自己的孩子突然消失不見,再也不會出現(xiàn),幾天幾年幾十年過去了,然而他完全銷聲匿跡。有這樣可怕經歷的父母該如何繼續(xù)生活?
父母最原始的恐懼
阿里夫的彩色三輪腳踏車孤零零地??吭陔y民營的走廊里。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騎它了,小小的座位上蒙上了一層灰。
莫慈達·伊斯邁利哭了,恐懼和不安折磨著她:她的孩子阿里夫在哪里?她已經期盼了那么久,希望有個蹤跡,有點線索,有個答案。
去年4月4日,阿里夫在黑森州萬夫里德市的游樂場失蹤時,很快就要滿5歲了。剛剛失去兒子的那些夜晚,伊斯邁利感覺自己生不如死。
24歲的伊斯邁利是阿富汗戰(zhàn)爭的幸存者。她的父親在她面前被射殺,她13歲的小姑子因為沒戴頭巾就去取水而被淹死,伊斯邁利也經歷了幾個月的逃亡,才從昆都士成功逃到德國,并在伊朗最糟糕的條件下生下了她的第4個孩子。
直到2016年2月,她才和她30歲的丈夫阿卜杜拉以及孩子抵達黑森州哥廷根市東南部的這個小城。當?shù)亟虆^(qū)給他們分了3間房,他們和其他難民共用浴室和廚房。臨屋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上面寫著“萬夫里德——在這里,您能好好生活”。“我們本來充滿希望?!币了惯~利說。
她給我們看阿里夫的照片:這是一個有著小卷毛和燦爛笑容的男孩。那時她曾問警察:為何在這里,一個孩子會消失不見?在她看來,沒有哪個國家比德國更安全。而慢慢地,她也知道了,陷入如此噩夢的并不止她一個。
這是父母最原始的恐懼:自己的孩子瞬間消失不見——遇難了,走丟了,被性犯罪分子、兒童販子或是派孩子去人行道上小偷小摸的幫會抓走了……當孩子突然失蹤,哪怕只是很短時間,父母腦中的恐慌都會大爆發(fā)。
2017年1月1日,聯(lián)邦刑事局的失蹤人口檔案中記載有995個14歲以下兒童和1702個18歲以下青少年的名字,其中共有1063起案件是被父母中的一方帶走了。本來無監(jiān)護人的失蹤未成年難民的數(shù)量也該計算在內,但是其實際數(shù)字不可考。很多人是去投奔親戚了,卻忘了去警局消除備案。
1月1日的數(shù)據(jù)是個瞬時數(shù)字。每天都有約200名新的失蹤兒童登記在案,撤銷記錄的人數(shù)也差不多,因為失蹤兒童幾乎都會在幾小時或幾天內重新出現(xiàn):偵破率達到99%。
但是少數(shù)名字長久地留在了警局的電腦中,這些孩子的命運至今不明,比如阿里夫·伊斯邁利、赫拉爾·埃爾坎、喬治娜·克魯格爾和德比·薩森。
“他不是鳥,不會就那樣飛走?!?/p>
2016年4月4日傍晚,伊斯邁利和她的孩子們在萬夫里德的一個游樂場玩耍。她最后一次看到阿里夫時,他在30米開外的地方扯草玩,一片雜亂的蘆葦叢將他和一條河流隔開。
18點過后不久,伊斯邁利回家了。到處都沒看到阿里夫,但她并不擔心,因為從游樂場到家只有幾百米的路程,阿里夫可能跟著哥哥去玩了。但是阿里夫沒有回家。最開始伊斯邁利和丈夫一起找他,然后其他難民和牧師加入搜尋隊伍,最后有人報了警。警察一直搜尋到深夜,還派出了搜救犬和聲吶船。所有人都擔心,阿里夫可能掉到河里去了,但伊斯邁利不這么認為。她說:“阿里夫非常怕水,不會靠近水?!?/p>
河流下游有3道柵欄,河里的漂浮物會懸在這里。自從阿里夫失蹤之后,人們反復檢查這些柵欄,然而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多次前來的尸體搜尋犬也一無所獲。
“最開始我們以為是事故?!眮碜孕淌戮值木倜紫臓枴s格說,“但是越來越多的證人表示看到過一輛柏林牌照的可疑黑色寶馬X5汽車,那就不能排除孩子是被拐走了?!?/p>
4月4日,這輛寶馬車出現(xiàn)在了萬夫里德的3個地方:墓地、市政廳以及中午的難民營門口。目擊證人說,這輛儀表盤上掛著串念珠的SUV停在了斑馬線上,一個有著金色長發(fā)的苗條女人——可能是東歐人,不久后從樓里走了出來,坐上了副駕駛位。據(jù)調查,她到難民營沒有拜訪任何人,但是她可能看到了正在屋前騎三輪腳踏車的阿里夫。
證人的描述不足以再現(xiàn)當時的情景,但警察得知了SUV司機的幾點信息:面相不善,鷹鉤鼻,灰白的頭發(fā),60-70歲。
在網絡、報紙和尋人啟事小廣告上公開畫像后,警方收獲了120條信息。年老的柏林寶馬X3和X5車主遭到警方排查,然而仍然一無所獲?!斑@種情況有多種犯罪可能,”榮格說,“比如無孩夫妻購買孩子,或是有性或宗教背景的刑事犯罪?!?/p>
阿里夫的父母也受到了審查。當有孩子失蹤時,父母總是審查對象。阿里夫真的是他們的孩子嗎?伊斯邁利夫婦是為另一個家庭將孩子帶到德國,現(xiàn)在是將他交給了他們嗎?阿里夫可能是藏在朋友或親戚那里,以便提高在德國獲得永久居住權的機會嗎?然而警方一一排除了這些可能。
伊斯邁利夫婦認為這是拐騙。他們相信阿里夫還活著,甚至就在他們附近?!爸辉诜浅E紶柕臅r候,我的腦海中才會出現(xiàn)‘阿里夫已經死了的可怕想法。我不想相信,我的兒子不會再回來了。他不是鳥,不會就那樣飛走?!?/p>
“甚至沒有墳墓可供我們哀悼。”
漢堡警局一個辦公室的桌子上有個高高的淡棕色紙袋,調查員福爾克·科瓦斯特從物證室中把它拿了過來。上面的紅字寫著“州刑事局44號”和“保管”,黑字寫著“赫拉爾·埃爾坎”??仆咚固啬贸鲆患诨疑膸Ф得眾A克、一件牛仔褲和一雙平底鞋?!昂秃绽瓲柺й檿r穿的一樣?!彼f。紙袋中還有兩個發(fā)夾,一個黃色,一個紅色。赫拉爾的母親在尋找女兒時找到并認出了它們。除此之外,她只找到了一只耳環(huán)。
赫拉爾只是想去買個口香糖,就再也沒有回來。
1999年2月27日,這個10歲的女孩在市區(qū)走丟。當時科瓦斯特在當?shù)匦淌戮重撠熜苑缸锇讣?。他關注塵封的未破案件,重新審查所有文件。關于赫拉爾的文件有100多份,還有不少電子資料,其中大部分都存儲在科瓦斯特的腦海中。直到今天,他和一個警局心理專家仍與女孩家人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
赫拉爾一家居住的那棟9層大樓離超市只有100米。在她從超市回家的路上,路邊的蔬菜商看到她經過,她只需要再通過一個小停車場,穿過斯普雷河街就到家了。兩個公交車司機在停車場看到一個高個子的強壯男人挽著一個和赫拉爾同齡的女孩。他們深刻地記得這一幕,是因為那個人和這個小小的黑發(fā)女孩一點都不搭。那是赫拉爾嗎?就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赫拉爾的母親找到了她的發(fā)夾和耳環(huán)。
對停車場進行地毯式嚴密搜尋之后,警方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任何線索:沒有血跡、頭發(fā)和皮屑的痕跡??仆咚固卣f:“我們認為赫拉爾成為了一場暴力犯罪的受害者。罪犯很可能把赫拉爾拉進汽車,先是把她帶進了附近的一間公寓,最后可能把她埋了起來?!?/p>
過去18年間,有人表示在比利時一家妓院看到過這個女孩,有人告發(fā)自己的鄰居,甚至還有個人認罪了。那是2005年,因多次虐待兒童被判刑,直到今天仍然待在奧克森措爾司法精神病院的迪爾克承認自己謀殺了赫拉爾,但是不久后他又推翻了自己的供詞,即使是最先進的刑偵技術也無法證明是他犯下的案件?!安荒芘懦皇窍胍俗⒛??!笨仆咚固卣f。在迪爾克推翻自己的供詞后,警方又對他進行了超過100個小時的審訊,仍然一無所獲。
赫拉爾失蹤幾個月后,另一個性犯罪者進入了審查中心,他于1999年5月在超市前拐走一個女孩并強奸了她。調查員將他汽車上發(fā)現(xiàn)的血跡和赫拉爾的DNA進行比對,然而并不相符?!拔覀冋也坏狡渌C據(jù)證明他和赫拉爾失蹤案有關?!笨仆咚固卣f,“赫拉爾的家人自此認為兇手就是這兩個男人中的一個,但其實也可能是其他人?!?/p>
科瓦斯特和同事從來沒有放棄調查赫拉爾案:“我們絕不會中斷調查,哪怕一再從零開始。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看案宗,搜索,查看數(shù)據(jù)庫,關注每起新案件是否與赫拉爾案相關。直到今天,18年過去了,我們仍在尋找證人和目擊者。”
他們也在尋找當年的一個證人。1999年2月3日,赫拉爾失蹤一周后,約下午5點,一個男人打電話給赫拉爾的父母,要求他們單獨前往一個基督教堂,不能通知警方。他能告訴他們赫拉爾在哪兒。這次會面沒有成功,可能是因為當時在教堂中有警察進行其他執(zhí)法任務。那個男人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八赡苤皇窍霃闹心怖笨仆咚固卣f,“但不管怎么說這是個真正知道點什么的證人。”
漢堡西部的一個小公寓。訪談剛開始幾分鐘,我們就能清楚地感覺到,對于赫拉爾的家人來說,要接受這個現(xiàn)實有多么困難,哪怕是在這么多年過后。
妹妹失蹤時,阿巴斯·埃爾坎12歲?!拔?guī)е纯嗪蛯ξ粗溉说木薮髴嵟L大。是誰從我們身邊搶走了赫拉爾?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已經對赫拉爾仍然活著不抱希望,但始終認為兇手應該告訴我們,他對赫拉爾做了什么。也許他該表現(xiàn)出悔意,給我們急需的答案。沒有什么比這種未知更糟糕?!?/p>
赫拉爾的父親說:“對我的妻子和我來說,這件事仍然就像發(fā)生在昨天,痛苦仍然清晰。我們從來沒有和赫拉爾說過再見,直到今天也沒有墳墓可供我們哀悼。我想至少找到她的尸體?!?/p>
直到今天,埃爾坎一家都從不在家里掛赫拉爾的照片,她的一些東西被保存在一個箱子里,包括她寫給母親的詩。
失蹤時,赫拉爾10歲。青少年比兒童的失蹤率更高,就算找到,需要的時間一般也更長。他們常常是離家出走,冒著被搶劫或被強奸的風險,在廢棄建筑、公園或火車站過夜。青少年離家往往是因為他們失去了上學的興趣,或是有戀愛苦惱,在網上認識了某個人,和父母吵架了,違反了某項禁令,或是因為他們的父母長期爭吵、打架。很多人缺愛或幫助,有些則只是喜歡冒險。
去年,僅僅柏林就有4027個青少年失蹤。對此負責的警官烏爾里克·羅洛夫自己就有兩個女兒,分別15歲和18歲。他有時候會很擔心她們?!拔冶纫话愀改父菀缀紒y想,因為我知道可能發(fā)生什么?!绷_洛夫的女兒們很早就知道罪犯引誘兒童的伎倆,她們的母親總在告訴她們類似案例。直到今天,如果她們想在外過夜,都要留下住宿的地址、電話和朋友姓名。
烏爾里克·羅洛夫可以講很多悲傷的故事:那些不愿意待在家里的兒童和青少年,那些甚至沒為孩子的失蹤報警的不在意孩子死活的父母。羅洛夫說:“很多失蹤青少年的家庭關系緊張,或是生活在孤兒院中,但有時也有條件很好,家庭幸福美滿的孩子。”
“她可能在某個美好的地方生活?!?/p>
14歲柏林女孩喬治娜的家庭就很美滿,她和媽媽、祖母、姐姐一起生活。她沒有戀愛煩惱,也沒有學業(yè)問題。她喜歡寶萊塢電影,和很多同齡女孩一樣想成為演員。但是2006年9月25日,喬治娜失蹤了。和往常一樣,她在放學后搭乘M27路公交車回家,下車地點離家只有200米。那時是13點50分。14點,她的手機關機了,自那以后就消失了蹤跡。這是柏林歷史上最離奇的失蹤案之一,警察一直沒有查清在這短短的10分鐘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人們到處尋找這個漂亮的姑娘,但她就如同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她的手機信息和網絡數(shù)據(jù)也都沒什么異常。
警方認為,喬治娜是自愿跟某人走了或是上了車?!翱赡苁莻€熟人,或是一個陌生人和她搭話,激發(fā)了她的好奇心,讓她上了車?!必撠熢摪讣木儇惗鞴亍喫拐f,“可能有人許諾給她成為模特或電影演員的機會,我們不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是暴力拖拽,在那個時段喧鬧的街上,不可能沒有人注意到?!?/p>
喬治娜的母親將另一個女兒養(yǎng)大,這給了她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她表示,只要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就相信喬治娜已經成為了一名演員,生活在一個沒有人找她的地方,可能在美國或印度——寶萊塢電影的國度。
“我想活著,因為我相信德比也還活著?!?/p>
達哥瑪·方科的小女兒德比·薩森于1996年2月13日在杜塞爾多夫城區(qū)的放學路上失蹤。這個8歲的小女孩身高1米2,穿著紅色羽絨服、紅色裙子和紅色連褲襪,直到今天仍然毫無蹤跡。
約12點,背著書包的德比在學校后門不遠處被同學看到,那里離她家只有900米。
3年半之后,達哥瑪19歲的大女兒阿尼塔上吊自殺了,達哥瑪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柱。說起自己的兩個女兒,她表示:“我為阿尼塔感到悲傷。在她自殺后,我還在法醫(yī)那里見了她一面。我不為德比感到悲傷,只有在我確定她不在人世之后,我才會為她流淚。但是如果她不在了,我應該能感覺到對不對?我沒有感覺到,所以我覺得她還活著?!?/p>
1996年2月13日,她給了自己仍在熟睡的女兒一個吻,掀開了她的被子?!坝H愛的,再見?!彼屯R粯诱f道。她深深地記得這個場景,清晰得如同拍下了照片。大約半小時后德比走出了家門。達哥瑪12點半下班回到家之時,德比本應到家了。
然而德比沒有回家,這天沒有,之后的那天也沒有?!耙粋€警察對我說:放棄吧,她肯定死了?!边_哥瑪大聲哭喊,不斷抽泣。她躺在德比的床上,想聞到她的氣味;她爬進她的衣柜,想感受到她的存在?!奥?,我的靈魂支離破碎了?!卑捕ǎ凭?,毀滅……達哥瑪越來越無法忍受等待和對德比的擔憂。她一度瘦得只有34公斤。
后來達哥瑪又有了兩個孩子,算是有了新的希望和安慰。她想,生活可能就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直到阿尼塔自殺。“阿尼塔最不能理解德比的失蹤,她對這個會發(fā)生這樣事情的世界充滿憤怒。她比我更極端,至少我不會自殺?!?/p>
一個母親能忍受多少痛苦?“德比失蹤的時間越長,我的情況就越糟糕?!边_哥瑪說。她怪自己沒有去學校接女兒放學。“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原諒自己。我也應該多陪陪阿尼塔的?!?/p>
阿尼塔死后,達哥瑪將自己的兩個小女兒送回了前夫那里,自己則逃往了波羅的海?!澳菚r我很具體地想過自殺,并且想帶上孩子一起死。如果我沒離開,這出家庭悲劇可能就已經上演了?!?/p>
達哥瑪抗爭了多年,為找到合適的療法,也為在受到命運如此殘酷的打擊之后生存下去。幾年前,她又一次精神崩潰,吞下安眠藥,喝下烈性黑啤,走進了波羅的海。海洋救生員把她從冰冷的海水中救了起來。幾個月前,自殺的想法再次來襲,達哥瑪馬上去醫(yī)院尋求幫助。她說:“我想活著,因為我相信德比也還活著。”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