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
當我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老伯伯已然重病不起,醫(yī)生高度懷疑他得了肺癌晚期伴骨轉移,他此刻所經歷的疼痛常人無法想象的。
老婆反復打來電話跟我訴苦,說現(xiàn)在醫(yī)院止痛藥管理很嚴格,嗎啡和杜冷丁都是限量供應,特別是嗎啡,縣醫(yī)院根本開不到,而其他止痛藥每次都是等到病人痛得無法忍受了才開藥,問我能不能找熟人想想辦法。我馬上拿出電話來找醫(yī)院的熟人,不一會老婆又打來電話,說是老伯伯的痛從骨里面痛出來,蔓延到全身,就像有無數尖利無比的竹竿在刺他。他說他不想活了,他只想回家,老婆說實在看著難忍,要不送他回家吧?我很慶幸我不在他旁邊,要不然我是真看不下去的。
我打電話問在醫(yī)院的老同學,老同學說現(xiàn)在國家對嗎啡等藥品管理非常嚴格,任何人都沒有辦法,連他們醫(yī)生都只能開單,領藥必須護士去領,而縣城里的醫(yī)院沒有腫瘤科,其他醫(yī)生基本上沒有開嗎啡的權力。
我不能理解為什么國家不讓病人有尊嚴地選擇安樂死,我更不能理解為什么醫(yī)院不能人道地對待病人,讓癌癥晚期患者盡量地減少痛苦。
畢竟老伯伯的這一生,實在是很不容易的。
老伯伯是個個子不高的小老頭,戴著一頂在農村里最常見的氈帽,你別看他瘦弱,干活卻是一把好手。老伯伯的模樣在中國農村非常常見,或許因為上了年紀,他的眼神顯得有些呆滯,遇到陌生人會因羞澀而不自在,他見到熟悉的人會有他特有的微笑,那微笑會讓人覺得溫暖。
他常年都穿著同樣一件破爛的布衣,只有外出吃酒或趕場的時候才會換上干凈的新衣服。因為長期做重體力活的原因,他的手掌特別大,也因為長期生活艱苦,他的腿腳很不方便。
老伯伯終身未娶,所以無兒無女,他和兄弟沒分家,跟他們一家生活在一起。
他出生的地方很偏遠,在云貴高原金沙江邊,位于四川與云南交界的邊遠山區(qū),這里曾經礦山林立,老板們開完礦都走了,剩下遍地的礦洞,還有砍伐了樹的光禿禿的山。老伯伯曾說他差點在三年困難時期就餓死了,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村子里死去的那些人都是怎么死去的,真正是沒有食物啊,你眼看著前些天還好好的人,一會就沒有了。
前年,外公去世前眼睛已經看不到了,人老了,死之前總是一種折磨,很多的病,這里還沒治好,那里又病了,折磨過去折磨過來。盡管眼睛不好,但他還是喜歡跟我講以前的那些事,他們所經歷的三年困難時期死的那些人們,他所知道的城里來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那時候我總是饒有興致地聽他講。
而現(xiàn)在,老伯伯似乎也時日不多,他們那一代的人最終將會成為過去,成為歷史,時間將會無情地埋沒他們的心酸、苦痛和過往。以前每次見到老伯伯,他都會跟我說起年輕時候的趣事,他一邊趕著牛羊和毛驢,一邊跟我講山藥的種植方法,什么樣的山藥會更好吃,口感會更好。他也向我虛心請教,說城里面的人懂得多,問我能否幫他問問有些家具的制作方法。
老伯伯或許是很聰明的,他懂得飼養(yǎng)蜜蜂,懂得很多草藥的識別,他懂得山羊黃牛毛驢等牲口的脾氣,他熟悉農村人的風俗習慣,熟悉農村生活的方方面面……老伯伯也是明事理的,兄弟家的女兒考上了大學,村里的人觀念傳統(tǒng),親戚朋友們紛紛都來勸說別送女孩去念大學,老伯伯卻極力支持把侄女送去念大學。
一家人把飯弄好了,他總是最遲到家,要是到家早,他就吃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要是回家晚,他就隨便吃碗冷飯湊合。每天黃昏,遠遠地能看到他瘦小的身影,趕著山羊,從山梁上走下來,身披夕陽的余暉,踏著林間的土路而來。他對山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都充滿了感情。幾個月前的中秋節(jié),當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看上去還健康,我邀請他到城里玩,動員他說你年紀大了,趁現(xiàn)在還能走動,一處耍耍吧。他傻傻地笑著,說家里事情多不愿意去,趁他現(xiàn)在還能動,能多做就多做點,給大家減少些負擔,如果哪天實在動不了了,那也沒辦法了。每次我的邀請,他都叫我等下回跟我們去。結果等真的進城的時候,已經是因為不得已而到醫(yī)院了。起初他似乎病得并不厲害,醫(yī)生說因為過度勞作,骨頭都變形了,叫他以后別做重活了,在家休養(yǎng)就好。誰說不是呢,就在年初,他還一夜一夜地去開墾荒地,就為了糧食多有些收成。前些天,我打電話回去,才得知,他已經病了很久,在家臥床不起,我叫家里說服他到城里的醫(yī)院來治病,他是不情愿的,說農村里的風俗,怕死在外面回不去。
老伯伯本來就很瘦弱的身體,現(xiàn)在已經只剩下包著他那把老骨頭的一層皮了。
在家里度過了他一生最痛苦的一個月,他終于又下了決心到縣醫(yī)院,這次醫(yī)生終于能夠診斷出他是肺癌晚期,而此時為時已晚。
他畢生不辭辛勞地勞作,老了,靠國家的低保勉強維持,靠這些年國家剛剛覆蓋的醫(yī)療補助看病,他沒有辦法去更好的醫(yī)院,也沒有辦法擺脫農村里的傳統(tǒng)習慣,只能忍受著他也沒有辦法忍受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折磨著他的劇烈疼痛……
馬上要過年了,醫(yī)生說,爭取讓他回家過完這個年吧。
他的血管都已經很難輸液,大腿上的傷口開始潰爛,一般的止痛藥已經沒有作用,而嗎啡又被嚴格管制,我再次咨詢我們老同學,他說要是不能轉院到大醫(yī)院的腫瘤科,那叫醫(yī)生多開點安定吧,盡管無法止痛,但睡著了總會好些。
老婆又打來電話,說老伯伯已經不行了,她租了一輛車,打算明天一早送他回去。我說在醫(yī)院里都那么痛苦,回去怎么止痛?老婆說,主治醫(yī)生開了醫(yī)院診斷證明,想辦法開了幾顆嗎啡和兩盒鹽酸曲馬多,勉強還能應付。
這些天,老伯伯開始神志不清了,他總叨念著,山上快下雪了,他想回家,害怕自己回不了家。我想,當老伯伯回家的時候,他會經過他熟悉的村莊,他放羊的時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木,他無比想念的家,還有那些牛羊牲口們。老伯伯所眷念的這片邊遠之地,在神州大地毫不起眼,卻也一樣經歷著厚厚的歷史。老伯伯們在此出生,在此勞作,終將在此葉落歸根,度過平凡的一生。
這一輩子,他關心著的農作物,那些烤煙、苞谷、山藥還在地里生長著,那些土地蒸發(fā)了他日夜辛苦滴下的汗水,而他再也沒有辦法去照看和耕耘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