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
抗戰(zhàn)期間的1939年和1940年,這兩年張充和跟隨三姐、三姐夫一家先后落腳云南的昆明和昆明邊上的小縣呈貢(如今呈貢已成為昆明下屬的一個市轄區(qū),也是著名的花卉和蔬菜生產(chǎn)基地)。
到昆明后,她在一個教科書編委會里編選詩詞散曲(三姐夫沈從文編選小說,朱自清編選散文),后來,教育部取消了這個計劃,她樂得清閑在家,她可以靠合肥祖上的田產(chǎn)收入過日子,不愁生計。1940年張充和在呈貢的云龍庵拍了一張照片,她梳著麻花辮,身著一襲素雅的旗袍,坐在一只草編蒲團上,兩腿斜疊右邊,左手搭在長桌上,而這長桌不過是一塊木板架在四個汽油桶上。長桌上則擺放著茶壺、茶盞、果盤、陶罐,因陋就簡,別有情韻。人雅,做什么都雅,怎么做都雅。
這張照片非常有名,后來也做了一本書的封面。很多人誤以為云龍庵是一個寺廟或者一個尼姑庵,其實不然。沈從文、張兆和、張充和他們先定居在昆明,后來為了躲避轟炸,又到鄰近的呈貢找房子。沈從文在呈貢的龍街找到了一處大院子,主人姓楊,是當?shù)氐呢斨?,所以這個院落在呈貢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氣派,他談好價格就租了下來。大院的前院住著沈從文一家,張充和住在后院。過去的大戶人家,一般也設置佛堂,張充和把它當作自己的客廳兼書房,古文字學家唐蘭先生來呈貢時,她還請他題寫了匾牌“云龍庵”三個大字。
關于這個楊家大院四周的環(huán)境,張充和曾在《三姐夫沈二哥》一文里有過描述:“后來日機頻來,我們疏散在呈貢縣的龍街。我同三姐一家又同在楊家大院住前后。周末沈二哥回龍街,上課編書仍在城中。由龍街望出去,一片平野,遠接滇池,風景極美,附近多果園,野花四季不斷地開放。常有農(nóng)村婦女穿著褪色桃紅的襖子,滾著寬黑邊,拉一道窄黑條子,點映在連天的新綠秧田中,艷麗之極。農(nóng)村女孩子、小媳婦,在溪邊樹上拴了長長的秋千索,在水上來回蕩漾。在龍街還有查阜西一家,楊蔭瀏一家,呈貢城內(nèi)有吳文藻、冰心一家。”當時冰心還應張充和之請,為她題過詞。但張家四小姐性格耿直,眼力“毒辣”,她晚年評價冰心早期的寫作,認為有點“酸的饅頭”(sentimental感傷、濫情),這也是很多“五四”作家的通病。
當時的呈貢聚集了一批文化名人。而張充和的所謂“云龍庵”,也就成了一個文化沙龍。楊蔭瀏先生1939年12月2日,曾在張充和《曲人鴻爪》中題字曰:“二十八年秋,遷居呈貢,距充和先生寓居所謂云龍庵者,不過百步而遙,因得時相過從。樓頭理曲,林下嘯遨。山中天趣盎然,不復知都市之塵囂煩亂?!?/p>
這期間,張充和寫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詩《云龍佛堂即事》:“酒闌琴罷漫思家,小坐蒲團聽落花。一曲瀟湘云水過,見龍新水寶紅茶?!边@首詩讓我們想到張充和的那張經(jīng)典照片。我們看到了一個大家閨秀在抗戰(zhàn)的緊張環(huán)境里仍然不失優(yōu)雅地生活著?!耙婟垺笔侵咐ッ鞯囊婟?zhí)丁S靡婟執(zhí)端莶?,好茶佳水,相得益彰。“云水”和“見龍”,又將庵名“云龍”二字嵌入詩中,實在高妙。日前臺灣作家張曉風來新加坡演講,主辦方曹蓉女士做東宴請張老師,約了我們幾個朋友作陪,那天飯桌上張曉風談了不少張充和的故事,作為一個合肥人,我當然聽得津津有味。隔一天,張曉風在正式演講中又特別提到了張充和的這首《云龍佛堂即事》,她向臺灣茶葉達人吳德亮詢問有關寶紅茶的情況,吳德亮告訴她,寶紅茶的“紅”,張充和寫錯了,應該是“洪”,也即“寶洪茶”。寶洪茶產(chǎn)于云南宜良縣西北五公里外的寶洪山,屬小葉種高香型茶樹,香氣高銳持久。傳聞唐代時就由寶洪寺的開山和尚從福建引種到宜良,雖說是福建的茶種,卻采用龍井的制作工藝,故寶洪茶有“宜良龍井”之稱。據(jù)說,經(jīng)常有外地人到宜良收購寶洪茶茶青,炒制后帶到杭州冒充明前龍井出售。這讓我想到安徽歙縣的“老竹大方”,茶葉扁平勻整,帶熟板栗香,酷似龍井,也有茶商拿它冒名龍井銷售。
云南以普洱或滇紅出名,為什么張充和偏偏提到寶洪茶?因為寶洪茶是綠茶,這與張充和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有關。盡管張充和出生在上海,但幾個月大的時候就過繼給老家合肥的叔祖母。安徽是一個茶葉大省,合肥邊上的“霍山黃芽”(若細分屬于黃茶類,但口感接近綠茶)和“六安瓜片”都是茶里的名品,可以推測張充和小時候是喝綠茶的,這個習慣應該一直保持著。而她小時候每年也都會去蘇州和家人相聚,蘇州也是以喝江浙一帶的綠茶碧螺春、龍井為主的??傊?,張充和的喝茶經(jīng)驗離不開蘇浙皖三地的綠茶。所以,當她遇到寶洪茶時,也就格外“親切”了。
后來朋友去云南旅游,托他帶回一小罐張充和詩里提到的寶洪茶。這罐茶包裝極美,紫色的瓷瓶,外加紙盒。打開來一嗅,香氣撲鼻——這是春天的味道!南洋沒有桃紅柳綠這些春天的提示物,但春天也會毫不遲疑地前來。對于我,春天的第一口滋味就是綠茶。細想想,我骨子里還是和綠茶親吧,畢竟從小是喝綠茶的。說實話,云南寶洪茶還是沒法和龍井媲美。不過,茶,也是有“茶外之意”的,因為張充和的關系,這寶洪茶喝起來味道自然也就不尋常了。有了這段故事,寶洪茶可謂另一個意義上的“東方美人茶”。
說到喝茶,應該提一下張充和在昆明及重慶期間的一位煮茗“老”友——鄭穎孫。鄭穎孫,安徽黟縣人,世家子弟,現(xiàn)代琴家。他畢業(yè)于燕京大學,后留學日本早稻田,回國后在北京大學任教。因為都是留日的,鄭穎孫和周作人也有交往。他為周作人彈過琴,但周不會欣賞,周作人在《國樂的經(jīng)驗》一文里提過這事。
當年追求張充和的人很多,卞之琳、陶光、方先生,等等。但他們似乎都敗在了這位“老者”鄭穎孫手下,鄭穎孫清雅不俗,調(diào)古韻深,比張充和整整大了二十歲,也可看出從小不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她,對鄭有著父親般的愛慕。撇開私情不說,張充和的確有“老人緣”,1941年她去了陪都重慶,結(jié)交了沈尹默、章士釗等長輩朋友,佳話連篇;當然,之間的關系都不同于她與鄭穎孫的緣分。再說,“安徽老鄉(xiāng)、古琴、茶”,這三項也給鄭穎孫加了分。難怪友人勸告張充和離開鄭穎孫時,她說:“他煮茗最好,我離開他將無茶可喝了!”這個回答很智慧,也是張充和的一貫風格。
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不散的茶席,他倆最終還是分了。1948年,鄭穎孫去了臺灣,1950年,他在臺北去世,好友葉公超擔任主祭。1948年,張充和嫁給德裔猶太人傅漢思,后定居美國,2015年仙逝,享年一百零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