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說好一百萬生一個孩子

2017-08-09 18:29學群
湖南文學 2017年8期
關鍵詞:鄉(xiāng)長媽媽孩子

學群

〔趙勝〕

合同簽了,說好一百萬生一個孩子。

他知道,一百萬數(shù)字不算小。在這以前,有人給他介紹過一個代孕的女人。給他一個男孩,只要十五到二十萬。他看到襯衣底下隨意晃蕩的奶子,看到她趴開的大腿好像隨時可以生下一窩阿貓阿狗來。他自己到哪里都是專車,他不能讓未來的兒子搭乘一輛公交車。有人勸他找一個大學生。跟他玩過的大學生不下一打。每次都是穿鞋戴帽,玩一陣就拜拜。他知道有了一個文憑什么的,想法就會多一些。一開始,她不會找你要什么,甚至不要錢??赡愕门惶追孔影阉苍谀抢?,把她供著養(yǎng)著。等到有了孩子,再想甩掉就難。她會鬧到家里去,不知道鬧成什么樣。他只要孩子,不想要其他。最后是李鄉(xiāng)長,說到鄉(xiāng)下給他找一個。價格有些高,一百萬包干,保證不會有后患。而且可以撫養(yǎng)到斷奶,甚至更大。一百萬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也就一輛好一點的車。在他居住的城市,一百萬可以買一套像樣的房子。到一線城市,頂多也就一個衛(wèi)生間。像他這樣做房地產(chǎn)的,逢年過節(jié)出去轉(zhuǎn)一圈,一百萬就沒了。這一百萬,可以拿回一個孩子!男孩,他自己的兒子。兒子就意味著,父親生了他,他可以還老人家一個孫子。也意味著若干年后兒子也會還他。那時計劃生育應該不會像現(xiàn)在,連本帶息,還給他的會多一些。

沒有哪個房地產(chǎn)合同牽扯過他這么多。他知道,這里頭不只是鋼筋水泥,也不只是錢。它不但牽扯到甲方乙方,還牽扯到雙方的家,還有孩子。第一是不能節(jié)外生枝。所有款項一旦付清,孩子歸他也就是甲方所有,雙方不再有任何瓜葛。簽合同時,他特地拉上李鄉(xiāng)長做證人。鄉(xiāng)長兩個字很重要。在這塊地方,最有用最能解決問題的,就這兩個字。李鄉(xiāng)長在上頭簽字,讓他放心。還有一點,他不止一次跟律師商量:假如懷上的是女孩怎么辦?合同上寫得很清楚:甲方(需求方)只要男孩,不要女孩。一經(jīng)查出不是男孩,乙方(供方)必須上醫(yī)院做人工流產(chǎn)。問題是,假如老是產(chǎn)銷不對路,直到有一天,女方再也無法生育,事情如何了結(jié)?雙方協(xié)商來協(xié)商去,最后到合同上是:一百萬分兩次付款,合同簽訂后,甲方先付給乙方五十萬。剩下五十萬,交孩子時付清。如乙方多次懷孕,懷的一直是女孩,到最后無法履行合同,合同終止,已付出的五十萬歸乙方,剩下五十萬甲方不再支付。

還有一些,比方乙方要保證生下的孩子是甲方血脈等等。

他先在合同上簽字。鄉(xiāng)政府旁邊的餐館,桌子有些不平。趙勝兩個字,寫趙字時紙穿了。一旁的李鄉(xiāng)長拿報紙給他墊上。乙方由女子的父親做代表,在上面摁手指印。證人一欄,李鄉(xiāng)長像在財政所批條子,龍飛鳳舞把字簽了。接下來應該是喝酒。趙勝的律師提出異議:合同上不能沒有女子本人簽字。女子沒有到堂。鄉(xiāng)長一笑:丑媳婦總要見公婆,何況漂亮媳婦!她父親說她不肯來。律師跟了那個父親去。她沒有簽名,跟他父親一樣往上面摁指印。她摁得很重,指印很紅。

〔老何頭〕

鞋有些硌腳。兒子穿舊的皮鞋,他還沒來得及穿成他的腳所要的樣子。有一天,他也要買一雙鞋。原配,打一開始就裝著他的腳。眼下他只能湊合。從他的家到那一百萬,他走得有些難。鞋不認腳,路也不認他的鞋。腳在痛。他只能往前走。他知道被鞋硌痛的地方,會起泡,甚至會流血,最后會起繭。起一層老繭就不痛了。到那時,鞋也就差不多合腳了。一百萬離他越來越近了!一百萬可以做太多的事情。天啊,他都不知道可以做多少事情!趴在地上的房子可以讓它站直,讓人家看看,他老何頭站直了也是兩層樓高。房子里面,說一句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不用說兒子要換上新皮鞋,要穿好貴的衣服,要把媳婦娶回家。要給他娶上一打老婆。一個不行再換一個,直到把孫子生出來。一個接一個往下生。家里還要有一輛小四輪,人和家畜都可以馱著在路上跑。跑過去又跑回來。車子喝的油,人和禽畜吃的東西也馱上。他老何頭和腳上這雙皮鞋,也要擱到上面去,看它還硌腳不!抽水機要一臺。過濾嘴的煙可以有。籮筐掃把笤帚都得換一換。彩電?冰箱?收電視的鍋子要不要?還有,地坪里不能雜草叢生。地坪一糊上水泥,公雞打鳴,都跟柴油機打屁一樣響。人家會說,老何頭在他們家二樓放一個屁,穿過村子,還要翻過幾座山。

他想到女兒何娟,一連想到三個字都是唉。只有唉字才能表達他。他只有這個字。人一輩子,好些事情,你就只能嘆一口氣,除此還能怎樣?她是她娘身上落下來的肉,做爹的就不是?她命苦,有天津,有上海,還有美國,那么多好地方不去,偏偏生在趙家?guī)X公社何家灣大隊,現(xiàn)在叫趙家?guī)X鄉(xiāng)何家灣村。叫什么都一樣。她父親是老何頭,連支書都沒當一個。她母親是老何頭屋里的堂客。她有一個哥哥,她哥哥是何軍,連一個堂客都找不上??蓱z的孩子,她知道這是命。她知道。她知道爹沒有辦法。她上了那么多年學,她哥沒能上的學都讓她上了,她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能把一百萬應下來?一百萬,讓人心痛讓人心動的一百萬……

他沒見過一百萬。一百萬誰見過,你見過嗎?他不知道一百萬究竟有多少,也沒想過要知道。那天他在犁地,支書帶了鄉(xiāng)長來找他,突然把一百萬跟他家里的人,也就跟他的家連到一起。一百萬把他噎住,差點讓他死去。幸好還有煙,抽煙可以讓人透上一口氣。他們說了半天,他只是抽煙。他們只好讓他先想想,想清楚了再回信。他是躺到床上之后,慢慢想清楚的。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就知道,床還用來想事情。在地里時,除了一百萬和女兒,他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么。躺到床上才想起:李家塅一個男孩被車壓了,也就賠了五十萬。這是李鄉(xiāng)長說的。一百萬,你兒子和你們家都要換一種命。就說姑娘家,生孩子又怎么啦?生過孩子就找不到好人家?沒生過就找得到好人家?這應該是支書說的。

他們說的都是大實話?,F(xiàn)在,他就要去見識那一百萬。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有一百萬。他不知道一百萬數(shù)起來要數(shù)多久。要半天嗎?要一天嗎?數(shù)得太久,數(shù)錯了怎么辦?這又不是卷煙的紙,不是火柴棍,這是錢,他不能請人來幫忙。家里那婆娘,光知道待在家里掉眼淚。女兒沒事了,她又把事情惹起來。她說我可憐的女兒是為了這個家。這話沒錯,可誰不是為了這個家?你以為我心里就好受!打落牙齒和血吞,為什么?因為是你自己打的呀,你只能自己把它吞下去。吞下去還得一下一下往下數(shù)。瞧她說什么——一百萬把我們娟兒賣了!爛嘴的臭婆娘,女兒不是呆在家里好好的嗎!這叫賣了,西頭馬大倫家兩個女兒叫什么?人家把兩個女兒一齊送到南邊去,白天睡覺晚上讓人家耕田種地,沒兩年一棟樓房就呼啦啦起來了。村上開會,還說他們家發(fā)家致富快。再看隔壁何細牛家,一個女兒好端端嫁出去,沒過多久就讓人家打回來。隔三差五打回來?,F(xiàn)在好,男的幫人家販毒叛了無期,女的把孩子往娘家一丟,自己到鎮(zhèn)子上,說是按摩,還不是賣身——這才叫賣!哪像我們……大不了也就跟結(jié)婚又離婚差不多。現(xiàn)在離婚的還少?哪個離了婚還能搬回來一百萬?

他終于把那雙皮鞋走到鎮(zhèn)子上。一百萬離鄉(xiāng)政府不遠。他找到那家劉記野味大酒店。門口一輛車。據(jù)說,這車不止一百萬。那個可以給他一百萬的人,他見過一次。他不知道怎樣稱呼這個人。像一只開坼的皮鞋,咧了咧嘴。那人說:您來了??磥硭膊恢涝趺捶Q呼他。

〔何娟〕

瞌睡散布全身,散在床上,散在屋子里,沒法聚攏沒法沉下去。昨夜她把夜睡成白天一樣,現(xiàn)在她無法把白天睡回黑夜。從門縫穿過來一道陽光,引來無數(shù)塵滓在那里上演。她干脆打開門。一只喂豬的盆,里面剩了一些水。被舔得光溜溜的盆沿,涂滿陽光。她記得那只盆,剛買回來時,用來洗澡,用來洗衣裳,后來用來裝豬潲,用來洗拖把。盆子就是這樣,叫它裝什么它就是什么。她離開盆子,回到床邊。陽光蘸著盆里的水影追進屋來,在蚊帳上蕩漾。

她聽到母親在一些器具上忙碌的聲音。母親很少說話,她的聲音多半在鍋碗瓢盆這類東西上。她很快變得跟母親一樣。說什么呢?說什么都是多余。她知道,母親會把飯菜蓋在鍋里,用熱水溫著。她知道,那是在告訴她:做人不能餓著。說什么都不能餓著。做娘的心她知道,她的心娘也知道。爸爸呢?爸爸永遠是爸爸,就像哥哥永遠是哥哥一樣。為了他們,她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飯。

她并不討厭那個男人。他有些胖,并不難看??粗椭?,不是那種有錢就很壞的男人。他比她大十幾歲。他會是她的第一次,她不知是他的第幾個。這也不是問題。她只是有些委屈,好像誰強行拿走了什么,欠她什么。事情是她答應下來的。一開始是父親找她說,說家里窮,說她哥娶不上媳婦,說做父親的對不住她。她聽著,知道會有一件與她有關的事情。一直聽到父親流眼淚,她都沒聽出來到底要她做什么。后來支書來了,她就知道了。她在職校的一個同學,書還沒念就到歌舞廳當坐臺小姐。她去看過她。人家早就不把這當回事。她說這事兒就像掏耳朵。掏就掏唄,掏著怪舒服的!掏完把棍子一丟,掏他個十萬二十萬,拍屁股走人。跟她說起一百萬,她說天啊,一百萬!一百萬放床上,比一個孩子大多啦!給五十萬,我拉肚子一樣給他拉下一大片!

全世界都好像商量好了,要她往一百萬那里去。哥哥在嘀咕,媽媽不說話,父親透過淚水望著她。支書說這事要應下就快點應下。他的意思,想要一百萬的人多著呢。她不再多想,到時往床上一躺,那一百萬就會往她身上來。

〔老何頭〕

趙勝說其實可以辦一個存折,轉(zhuǎn)五十萬就行。他是趙勝。信用社主任說行。信用社知道誰錢多。鄉(xiāng)長說行。鄉(xiāng)長的話應該聽,可這不是鄉(xiāng)里的錢。一個人哭都哭不完?數(shù)錢還用哭!

他數(shù)著那五十萬。一張一張的錢,扎成扎,捆成捆,排成一條龍。光知道五十萬多,沒想到這么多。多得一個人沒法數(shù)??蛇@是錢,一張就是一百塊,總不能叫別人來幫著數(shù)。信用社有數(shù)錢的機子,機子是人家的,他不能相信機子。親戚?涉及到錢,親戚也不能信。何娟本來可以幫一把,可是這筆錢你不能要她來數(shù)。他只能自己來數(shù)。要命的是,他得當著這些人來數(shù)。趙勝又是茶又是煙,他是見過大錢的人。律師在一旁待著,像在等著打官司。鄉(xiāng)長像在主席臺上那樣坐著,好像我數(shù)錢是開會做小動作。看他那樣子,叫人真想操。考慮到他是鄉(xiāng)長,就不操算了。你當你的鄉(xiāng)長,我數(shù)我的錢。

他數(shù)自己的。自己數(shù)自己的錢。有些像穿一雙硌腳的新皮鞋,在走一條從來沒走過的路。路很長,八輩子加在一起也沒這么長。粗糙的手指走在齊刷刷的紙張上,笨拙極了。伸出舌頭蘸上口水也不行。舌頭要起泡,喉嚨要冒煙。他累了,從手指頭到背后的椅子全累了。他到不了五十萬。不到一半就差不多累倒。

信用社主任好像很替他著想:這么多錢,你拿回去怎么辦呀?擱身上怕丟怕?lián)?,放家里怕蟲蛀怕老鼠咬怕人來偷……

這是個問題。只想著數(shù)錢,只想著拿回去可以讓家里人看看,還從來沒想過這些。只好把信用社拿出來的錢,又交回信用社。點鈔機里的馬達,跑起來像馬一樣快。錢給了信用社,信用社給他一張紙。一百萬只是兩個數(shù)字:一個在他身上,一個還沒有到他身上。有時候,你只能相信紙。趙勝也是。

〔李鄉(xiāng)長〕

這老何頭,打發(fā)五十萬,比打發(fā)他女兒還難。都餓著肚子,還只能由著他。趙總在等。沒有這個數(shù)錢的人,他不會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趙總不來,這里的紅磚銷不到那里去。紅磚一出去,經(jīng)濟就上來了。老書記快退了,這個鄉(xiāng)的經(jīng)濟快要上去了。

〔老何頭〕

像一只逮著老鼠的貓,他加緊步子,想找一個沒人來往的地方。一座廢棄的磚窯,不知哪來的野狗下了一窩崽。山坡上一片茅草,有人蹲在里面,像潛伏的豹子一下一下出粗氣。抽水的機埠不抽水了,專等他。他掏出那張紙和一沓票子——新的,整整三十張!存錢有利息,另外還給手續(xù)費。他幫你數(shù)錢,幫你存好,還給你手續(xù)費——有錢真好!看著一張嶄新的錢,看著上面的圖像,他真想喊一句萬歲,連衣領帶數(shù)字一起。他記起下面那張紙。就這樣一張紙,大小跟一百塊差不多,論紙張差多了,一個頭像都沒有。那邊寫的是中國人民銀行,這上面呢——趙家?guī)X鄉(xiāng)信用社。那只是一百元,這卻是五十萬。就算信用社比人民銀行大,趙家?guī)X鄉(xiāng)能比中國大?他李鄉(xiāng)長比縣長都小,還能比國家主席大?這么一想,他恨不得馬上從機埠上頭起飛,飛回信用社。

他沒有起飛。信用社那么大一棟樓,還挨著鄉(xiāng)政府。李鄉(xiāng)長在,趙勝在,他們能弄假的?姑娘還在我手上呢!一想到姑娘,他心里硌蹬一下。唉,有什么辦法呢?有人吹風就得有人打扇,有人上廁所就得有人掏茅坑。有人坐在屋里喝湯,有人要上戰(zhàn)場打仗。國家國家,家和國也一樣。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這五十萬先用上。后面那五十萬,給她留二十萬。養(yǎng)她這么大,送她讀書,后頭還有二十萬。

路邊有人在裝修,往墻上地上貼票子。電鋸一聲長嘯,把一塊瓷磚拉成兩半。他腹部一陣痛受。仿佛他就是那塊瓷磚。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怨只能怨你生在何家。你不是趙家錢家,不是李鄉(xiāng)長家。

〔何軍〕

人在犁后頭吆喝,牛在那一頭粗粗地出氣。他喜歡看犁鏵插入泥土,看泥土像女人一樣翻身。這讓他快活。人家可以在被子里犁田,可以做加法,他只能做這個。他一邊嘀咕,一邊做這個?;氐酱采?,他就只能睡覺。伏著跟墊被睡,仰起跟蓋被睡。

他知道老東西在叫他。他沒有抬頭。他可以不抬頭去看,耳朵卻沒法不聽。所以他知道。他老叫他,叫他做這個,叫他做那個。有一件事從來不叫他去做。他想做的,他不叫他做。老東西在罵,說要跟母親做加法。他自己做不叫他做。老東西總是這樣,犁田就說要跟那條母牛的母牛做加法。他沒有朝父親走過去。他走了一個很長的七字,最后到了父親發(fā)聲的地方。父親拍了拍靠胸的衣兜:狗日的,有了——媳婦在這里!

他不信。他不信媳婦可以裝在衣兜里。媳婦不是一只氣球,一吹氣就可以鼓起來。不是一袋煙絲,挖上一煙斗,點上就可以抽。不是計算器,拿起來就可以做加法。他知道,那是他們說的錢。錢不是媳婦。他兩只眼睛翻著魚肚白:我妹妹賣多少錢?

愣住的父親,被他扔在田埂上。他回到田里,繼續(xù)干那件事。牛和人在走,泥土在快樂。一個人在罵狗日的。他罵的,風都把它吹回去。

〔趙勝〕

這座城市最好的一家賓館,他在這里有一張寬大的床。其他還有一些東西,最重要的是這張床。他把她帶到這里,她把她擺在床上。她閉著眼睛,腿繃得很直。有關她的一切,全都在他面前。有不少人這樣擺在他面前,這一次有些不一樣。

第一次看到她,她把腦后的長發(fā)向上翻卷,覆壓在頭頂。堆在上面的頭發(fā)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舉在下面的脖頸又是這樣纖巧。尤其是翻卷露出的發(fā)根那兒,美中透出一些聰穎的意思。他的心動了一下。已經(jīng)很少有人在這個部位把他打動。她們要么在眼睛那兒,要么在手下,在腹部以下。她感受到他槍彈一樣的目光,慌亂中跑起來,一邊跑又忍不住一邊朝后望。一種青春年少重來的感覺,他仿佛又回到二十幾年以前。他在心里定下來,就是她!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同他走上一程,幫他完成一生中重要的一項使命。

簽合同的第三天,他去了她家。家里還為她請了幾桌客,有些像女兒出嫁。之后,她就跟他上了車。一路上,她都離得遠遠的,遠在二十年以外。進賓館大門,她突然一下靠近。他把她挽進臂彎。她的頭發(fā)撓到他的臉和頸項,一下撩起他的柔情和憐愛。在他的臂彎里,她依舊生硬。一直到床上,她只是僵硬地把自己擺在那里。她并沒有朝他開放。他當然知道,在男人的撫摸之下,再堅硬的身子也會變得水一般柔軟。摸到她滾燙的身子,他有些迫不及待。拿起那根東西的時候,一個念頭一閃:祠堂里的牌位也是這個樣子。一趟逼仄的旅行,有些像二十幾年前在另一個地方。不同的是他不再慌亂。他成竹在胸,緩緩掘進。他知道怎樣幫助一個女人完成這一天,知道從中得到什么。

第二天,他醒來時,她還在睡。她咂著嘴,拖帶著一頭亂發(fā)轉(zhuǎn)了一下身。轉(zhuǎn)到上面來的臉腮有一道印痕,那是枕邊的皺褶留下的??雌饋硐褚桓膸雺哼^。他心里涌起一般憐愛。他第一次跟一個女人睡到一起時,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她。后來有了他。她在不為他所知的情況下,慢慢發(fā)育成一座宮殿。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宮殿為他而設,宮門為他而開……

〔何娟〕

剛醒來那一會,她像剛出生的嬰兒。什么地方亮了一陣,又退回睡眠中。白天一點點滲入,趕走體內(nèi)的黑暗。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甚至連自己的睡姿都清楚地出現(xiàn)在腦子里??伤恢雷约菏钦l,這是什么地方。直到睡以前的那個我趕來,跟現(xiàn)在的我會合。她記起,她是昨天從家里出來的。那個有著父親母親和哥哥的家,有豬和雞的地方,那個掛蚊帳的房間。她記得有一輛車。聽他們說,車值一百多萬,比兩個五十萬加起來還多。她坐上車,也就把自己交給那個開車的人。有好些人出來,看她坐進那輛車,像看一個新娘坐進她的彩車。

她坐在前排右邊的座位上。開車的人不時伸過來一只手,摸摸她的頭發(fā),摸摸她的臉,有時也會摸到她的下巴和脖子。他沒有再往下。他可以往下。她就那樣坐著,他摸到她的時候就笑一下。一問一答式的,有問就答。她不反感這只手,也說不上喜歡。就像風吹到樹身上,樹就搖一搖身子。

她記得,他們是進城了,賓館的大廳很大,燈很亮,亮得你好像一下就沒了衣服。人們只要隨便看上一眼,就看出你是那種女人。她很想告訴他們,她不是那種人。你說不是那種人你是什么?她說不清她跟她們有什么不同。大廳好像越來越大,她卻越來越小。她孤苦伶仃,只有旁邊那個身影可以依靠。她往那里靠了靠。之后是電梯,裝著兩個人向上或者向下。之后是這張床。第一次看到這么大一張床,感覺整個房間都是用來擱在床上的。很久以后,她還會想起這張床。和家里不同,在那里,床只是一部分。除了床,房間里還有貓或者狗,有裝稻米的缸,洗衣的盆,地上說不定還有一堆剛挖回的土豆。賓館不是家,它只是用來睡覺的地方。學校的寢室也用來睡覺。那是給很多人睡覺的,有很多床。這是給一個人睡覺的。有時也睡兩個人,另一個也是用來給他睡覺的。

她想起在職校學車工在車床上車螺母,就是要從里面車出紋路,車出一道道鐵屑來?,F(xiàn)在她知道,這對于螺母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墒怯惺裁崔k法呢?生成一只螺母,就得讓人車上這一回。她像是死過一回。他用手在身上呼喚她,直到她從遠離的地方慢慢回轉(zhuǎn)……

起床時她沒有看到他。她光著身子走到鏡子前面。在自己對面,她看到一個通體容光煥發(fā)的女人。這個裸體的女人讓她有些羞澀,有些訝異和興奮。外邊套間的門一響,她趕緊把自己往衣里面裝。他打來早餐?,F(xiàn)在,他要從上頭喂她。這個第一次進入她里面的男人,這個身高體壯有福相的男人。突然就有一種沖動從衣服里面涌起,她需要懸掛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她這樣做了。男人一陣驚喜,抱著她轉(zhuǎn)起來,不時弄出一個驚險動作。她像一個女人那樣驚叫,她笑。她已經(jīng)活轉(zhuǎn)來,活得春光燦爛。

上午男人出去了,她待在房間里。有人送來花盆。她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花。顯然是剛剛剪下的,花開得正鮮。從剪斷的地方到花朵還有一段距離,夠它們鮮艷一陣。

〔何軍〕

房子跟房子加在一起,一個在上面,一個在下面。他想知道,該哪個在上面,哪個在下面。樓是老東西叫修的,他去問老東西。老東西總是這樣,動不動就生氣。問人家,人家還會朝他笑。老東西拿了吹火筒要打他。他梗起脖子讓他打。老東西不打了,老東西笑起來。老東西讓他看坪里的雞:雞冠大的是公雞對不對,公雞在上對不對。他看了看,有雞冠好辦。問題是,沒有雞冠怎么辦?老東西帶他看劉二家的公豬。公豬把兩坨東西掛在屁股上,還有一根東西通到肚子上。他看過自己,兩坨不在屁股上,那根東西也不在肚子上——肚子中間凹下去,是肚臍。他還是不知道怎么辦。

他沒有去問媽媽,沒有問妹妹。他也沒有問過趙勝。這個人來的時候總是開著車,人跟車身上都有一種陌生的氣味。他怕這種氣味。他問過砌匠。砌匠笑。砌匠說,這事最好問木匠。木匠舉著斧頭,斧頭打鑿上頭,鑿都把它送進木頭里。木匠說:你要鑿,我可以借一把。木匠和砌匠一齊笑。好像這很好笑。好笑,老東西氣什么?

總算來了一個好問的人。她不是媽媽,不是妹妹。她們住一樓,她跟他一樣,住二樓。他進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仰在床上。他問她他睡上面睡下面。她說她已經(jīng)躺上了,他就睡她上面。他問她腳對腳還是頭對腳。她說像她一樣。他仰到她身上。她說不行,你轉(zhuǎn)過身來。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一樣東西沒處擱。她幫忙也不行。他很冒火,恨不得拿木匠的鑿把什么鑿一個洞。她不讓他發(fā)火。她讓他睡下面。讓他仰著睡。他覺得掛在她胸脯上的兩只袋子很好玩。她讓他玩袋子。她不讓他玩了。她爬到他上面。她朝他坐下來——他叫起來——有一根東西,不坐斷它才怪!它沒有斷。她身上有一處地方,正好把它裝進去。他不再管那兩只袋子。他已經(jīng)不在兩只手上,他到了那一頭。他問過很多人的事情,他的加法和乘法,全都在那一頭。那一頭很好玩。

他喜歡上她。他也喜歡他娘他妹妹,這個喜歡跟那個喜歡不一樣。就像他喜歡他的田,卻不會把田背在身上。他喜歡牛,有時也會抱住它的脖子抱住它的腿,卻不會把它抱上樓,不會把它扛在肩上。那張犁他倒是會扛上,可它不會像她一樣叫,像她一樣笑。他在她身上做的事情,他也不會拿到田里地里去做。她不是田不是犁不是牛,也不是棉被和床。人家問他:她是什么?他不說。后來人家不問了。他們怕他的拳頭怕他眼睛噴火。

〔何娟〕

他沒在她家住過。新房子蓋好后,他準備住一晚。最后還是拉上她,開車進了城。她也不喜歡在家里住。老房子太暗太臟,新房子又太潮濕。一抬頭,不是爸爸媽媽,就是哥哥嫂子,還有村上的人。家里房子多,也大,沒有一處地方是你自己的。到賓館里去,把門一關,一切都是你的。房子不是很大,卻可以放得很開??梢越?,可以笑,可以脫光了走來走去,做這個做那個。房間里待久了,可以上街。沒有人管你是誰。跟誰都無粘無惹。她喜歡住賓館的感覺??墒?,她還是希望他能在她家住上一住。她不能到他那邊去,她只能希望他到這邊住一住。住賓館好,可那里有一種懸空的感覺。仿佛只要在家里住一晚,她和他就在地了扎了根。她知道,只要她說出來,他就會住下來。她沒有說。她覺得,她說出來就沒了意思。而且,不要說說出來,只要沿著一想,就覺得什么都沒意思。她不愿沿著想。她想起以前在學校造句總覺得難,現(xiàn)在,她可以“而且”、“只要”用上一串。

他帶她去海南。酒桌上,人家來敬酒,先敬他,接著敬他老婆。她用了一點時間來明白:他老婆就是她。喝到后來,他也老婆老婆朝她叫。第一次聽到老婆兩個字從他嘴里跑出來,她心里一動,身子麻酥酥的。世界在這兩個字上換了一張面孔,她也像換了一個人。接下來的場面上,她一改平素的拘謹,這樣活潑,應對自如,讓他驚喜。后來在海里游泳,在賓館的房間里,她一次次讓他驚喜。她不再等著接受,她也會撩撥挑逗,會迎迓,會跟他一起把床上的事情拓展到大床以外。那真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她感到只要有一個人,她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一回到家里,一切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他是他,她還是她。她跟他的關系就是賓館里那張床。在那張床上,她試圖用身上的柔軟去碰觸他。他動了動。她分明感覺到他堅硬的內(nèi)核,那是她無法企及的。那里有樓盤,有銀行賬戶,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東西。她縮到一邊,直到他伸過手來找她。他收起那太過龐大的部分來找她。她知道,她只能要她那一份。有時,她甚至有些羨慕她的哥哥和嫂嫂。

〔趙勝〕

第一次沒要。謝天謝地,這次來了一個他要的,男孩!

他想起祠堂修好以后,老村長也是族長過來請他,父親也打來電話叫他回去。一進祠堂門,正北面是一個一級級砌上去的臺子,像梯田,長滿黑色木牌牌。密密麻麻的木牌牌,像人一樣在上面排著隊。一塊木牌代表一個姓趙的男人。一行字自上而下:趙公××之靈位。旁邊附上幾個字,比如錢氏。也有一個趙公領著幾個女人的,比如:錢氏、孫氏、李氏。一個梯級一代人。越往上木牌越少,臺子也慢慢收攏。最上頭就一塊木牌,比其他木牌大,上面寫著:趙公逸仙老大人之靈位。他身邊有兩個人:穆氏、吳氏。現(xiàn)在趙家沖人,不知道自己來自穆氏還是吳氏,只知道趙公逸仙是他們的始祖,明洪武年間從江西遷居到此。

最下面兩級空在那里,還沒有牌子。族長說:這是往后的事,我們只管到這一層——族長特意把他們那一代正中兩塊木牌牌指給他看:上面沒有字,在等著誰。族長說:百年之后,右邊這塊歸你爸,我就挨著你爸。我這樣安排,誰也不會放半個屁。

當初準備修族譜修祠堂,族長來找他:趙字在百家姓里是打頭的?,F(xiàn)在別的姓修譜修祠堂,都走到前頭去了。他知道,這是憑那個趙字在要錢。前前后后,他差不多出了五十萬。

留給他爸的那塊靈牌上面,是他爺爺。再往上是太爺。上溯五代,族長和他們共一塊牌牌。

他想起放牛的掃帚大伯。小時候,他拜他做干爹。干爹拿了手電叫他吹,他怎樣用勁也吹不滅。干爹輕輕一吹,它就熄了。他問干爹的牌位在哪里。族長笑了笑:還有一些靈牌擺不下。沒有辦法,只好委屈他們。他們……沒有后人。旁邊有壁柜,他們在壁柜里。打開壁柜,有兩塊黑牌牌乒乒乓乓蹦出來。里頭哇啦啦一陣響。明明是木牌,聽起來像有靈附在上面,森森的。

從祠堂到父母那里,父親把新修的族譜拿給他。他們家所在的那一頁,從爺爺那兒,一根主線連到父親。兩根線斜斜連到他姑媽和早夭的叔叔,到那兒就不再往下。父親到他是主線,斜線連他姐姐。從他往下,就一根線到他女兒。父親說:再往下,我們家就沒得填了!錢再多,有什么用?說罷,這個老去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現(xiàn)在他有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給父親打電話。接到電話,父親沒說話,他在那頭哭。他不能告訴妻子,也沒有告訴在大學念書的女兒。

〔何娟〕

她躺在那里,濕淋淋有些像洪水淹過的莊稼地,太陽煮過的爛泥。他進來的時候,他的目光從她上面飄過,就直奔那個孩子。他沒有錯。還能要他怎樣呢?

稍稍恢復一點元氣,她就要她的孩子。只有孩子。有孩子,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孩子給了她一個世界,還要什么呢?一開始,還什么都沒有,突然就有了。自打身上有了那點東西,她就不再往外去找什么。她只要守住她自己。光是那一點點東西,就可以自給自足。他很爭氣。他在里面一天天長大,她也跟著飽滿起來。飽滿得像一粒發(fā)脹的稻子。稻子再小,里頭也含著一個宇宙。她自己的宇宙。在那里,她是大地也是天空。她可以像地理課本上說的那樣,陽光普照大氣環(huán)境。她還要什么呢?

很早的時候,她就開始往自己的里面說話。她比誰都知道,住在里面的是什么。她有好多話。她不能說給父親聽,一些話不適合父親聽,聽了大概也不會懂。她不能說給以前的同學聽,說了她們也不想聽。那個跟她在賓館里睡過的男人,她不知道跟他說什么。哥哥和嫂嫂有自己的話要聽,她不能跟他們說什么。以前有話她會跟母親說一些,現(xiàn)在也不說了,因為她另外有一個地方可以說。再多的話,她只要嘆一聲,只要喂一句,里面就知道。他就住在她身上,怎么會不懂呢?他還會動,在她里面動。他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他居然懂得跟她一起玩,逗她開心。有了他,她還有什么不開心的?再不開心,有了他她就開心。

第一次看到他,也是在醫(yī)院。在一臺電腦屏幕上,她看到他同她首尾相連。他是她身上的肉,卻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比父母兄弟還要親,還要懂她的人。一個男子漢,一個可以給她依靠的人。她不覺得模糊。醫(yī)生怎么能像一個母親那樣看得清楚呢?做父親的也不能跟她相比。很多時候,父親更像是一個幫工。孩子跟母親血肉相連。孩子出生,從母親的痛開始。為了他,她敞開血液的河流,她讓自己撕成兩半,她九死一生都心甘情愿。

當他來到她面前,她面對面看著他時,她感到有些陌生:這就是他,那個一直在她身上聽她說話的人?他怎么會是這樣,就像一團不好看的肉!在她的印象中,他是多么漂亮,他是一個男子漢。她有些擔心,醫(yī)院會不會弄錯?要是弄錯了怎么辦?他們都在說像她,也像他爸。把他抱向乳房,他一下吮吸開了。他來得這樣自然,這樣有力,她在吮吸的疼痛中一下認出他。后來,從疼痛中流出來的乳汁把他跟她重新連到一起。他就是他。原來在她里面,現(xiàn)在在她面前。他在乳頭上一嘬,就把她的母性的她人生一齊牽動。是的,這中間有一個男人??伤悴涣耸裁?,頂多是一只拉閘的手,一個熟練的操作手。他,這張吮吸乳汁的嘴,才是她的全部。他吃,他拉屎拉尿,他哭他叫,都是牽動整個世界的大事件。連地球也要把太陽放下,跟著這些來轉(zhuǎn)動。他是她的一切。

〔趙勝〕

這事情說起來有點拗口:他的老父老母是孩子的爺爺奶奶,何娟是孩子的母親。雙方卻沒有關系。現(xiàn)在,做爺爺奶奶的急著要看孫子。他們只想看孫子??墒牵瑢O子還小,離不開母親。孩子到哪里,母親都得跟著。母親也是,除了孩子,她不要見其他人。

最好的地方是賓館,那個決定孩子出生的地方。剛好兩間房,里面是床和衣柜,外面是沙發(fā)和茶幾。兩邊都帶衛(wèi)生間。他讓司機去接何娟和孩子,他自己把父母接過來。何娟在里面紅著一張臉。他把孩子抱出來。先在奶奶手上,后來又到爺爺手上,輪著哭了一場。到他手上孩子還在哭。一到他母親那里,就住了嘴。孩子不哭了,母親又掉起眼淚。他搖了搖頭,總算完成了一件事。

〔何娟〕

她還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孩子會離開。她沒想過,從一開始,孩子就不是她的。她只看到,在那張B超圖上,他就裝在她的肚子里。他從她身上冒出來,他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吃她的奶一天天長大。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媽媽是奶,奶就媽媽。他把媽媽說了一百遍,才開始說別的。他在她手中學走路,他一走就把她和她的星球一起搖晃。她怎么會去想,他不是她的!

那天的賓館讓她想起很多。光是賓館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她望著那張寬大的床。床罩帶著褶皺,看起來整張床都是波浪。床罩底下,是她跟他躺過的被子——被單會換,被子不會變。她,還有他,一起碾壓過的被子。床那邊是衣柜,衣柜里面有兩件睡衣。白色的睡衣,從肩膀一直垂到膝蓋以下。睡衣里面,沒有一點多余的東西。睡衣用來睡覺,睡到床上。事情就從床上開始。從這里開始的那一天,一切就已經(jīng)注定。

從賓館回來,她好像有些不一樣。除了跟孩子,她很少跟別人說話。時不時地往外面去。一去就是半天,把孩子丟給外婆看管。沒錯,是外婆。她身上有一件馬甲,她很喜歡。天冷時扣在毛衣外面。天熱起來,她也喜歡掛在襯衫外面。敞著,像兩扇打開的門。孩子睡覺,她就把馬甲脫下來,讓他抱著。第一次丟下孩子出門,孩子醒來看不到媽媽,就哭。外婆哄不住,只好讓他哭。后來他不哭了,抱著馬甲在玩。媽媽一回來,他又哭了。她把孩子和馬甲一起抱住。孩子不哭了,她卻在流淚??伤€是會出門,會把馬甲脫下來讓孩子抱著。趙勝說馬甲太臟,要不買一件新的。她望著他沒說話,像在一萬里以外那樣望著。她母親拿了去洗,被她母狼似的一聲喝住。

他們都覺得她變了。他們沒有辦法,只好由著她。

〔何軍〕

老是來,老是來,人一來車就來。知道跟車做加法,就不知道跟人做。我做加法,我爸我媽做加法,隔壁家做加法,我們家樓房一天到晚做加法。他什么都不做,還來,還來……

〔趙勝〕

孩子已經(jīng)滿歲,爺爺奶奶那邊在催,等著帶孫子。不能再拖了。

他知道,這對何娟有些難。他和她是怎么回事,她心底里分得很清,做什么都不過分。即便是在賓館的床上,她也沒有忘記,他們之間有一份合同。他也沒想叫她忘記。她年輕、美麗、溫柔、賢慧。放到二十年以前,也許還有別的可能??涩F(xiàn)在不是二十年以前。那時候他身上只有一件男人的器具,現(xiàn)在他有好多東西。汽車房子這些都不算什么,他有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有一大片攤開的產(chǎn)業(yè)。他比誰都清楚,做一個男人不是光有一件器具就行,他得有好些東西。有這些東西,可以更好地做一個男人。他現(xiàn)在的妻子論長相,論脾性,當然沒法跟何娟比。可她父親是一家銀行的行長。何娟只是何娟。何娟是個本分的女子,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要讓她跟孩子分開會有些難。母親這邊丟不開,孩子這邊也一下扯不斷。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情不能老這樣拖著。往后不會變得容易。越往后只會越難。再說,這樣拖著,也把人家給耽誤了。何娟后頭的日子還長著呢!聽她爸說,他們家就虧了何娟這孩子。說是無論如何得給她留兩個錢。老頭跟他說過幾次。這老鬼精著呢,在試探他有什么反應。他不動聲色,保持那種看似忠厚的笑。他會另外給何娟一些錢。他不想讓她家里知道。身價高一些,找一個正經(jīng)的小伙子應該不難。對了,還可以讓李鄉(xiāng)長幫幫她。

他想好了,這事情交給李鄉(xiāng)長。他不愿直接去面對。他還有一個難題——妻子那里!孩子只能放爺爺奶奶那里,能瞞多久瞞多久。瞞不住了到瞞不住的時候再說。生米熟飯的。

〔李鄉(xiāng)長〕

嘿嘿,君子遠庖廚。這當然不是什么問題。問題在于這個問題來自趙總。來自趙總,就成了鄉(xiāng)里的大事。正是因為他,鄉(xiāng)里的泥巴走出去就是錢。

堂堂的趙總還會心軟。他要心軟怎么會有錢?心軟應該是有了錢以后。一個人有了錢之后,做的事大半跟女人有關。在女人中間泡多了,再硬的心也泡軟。趙總說他學地球物理。哈哈,源頭上刀鋒一樣尖利的冰,流下來全是水。他呢,一個鄉(xiāng)干部,就知道一條:一個人要做點事,心不能太軟。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們談過這個話題。趙總似乎不怎么同意。他知道,同不同意是一回事,具體怎么做又是一回事。人家把這事交給他,鄉(xiāng)村的事情他還不清楚?他得多準備兩手。還是那個律師說的:法律沒有說不能做的,都可以做。趙總六〇后,他七〇后,律師八〇后,一條龍。

〔老何頭〕

支書來的時候,他正在樓頂上抽煙。他喜歡到樓頂上抽煙。他自己的樓。他坐的地方,有一只白鐵皮做的水塔,他的影子印在上面,像水在蕩。那支發(fā)紅的煙頭,像是游過萬頃波浪來同他相會。幾十年,他一直卷那種喇叭筒。先是紙,接著是發(fā)黃發(fā)黑的煙絲。紙抱住煙絲打一個滾就成了皮影戲里披頭巾的女人。他銜住女人下半截,女人便在他嘴上燃燒起來。一輩子,用到后來就是一根煙。女人會嘮叨,煙不會。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會換上過濾嘴。倒像是那些發(fā)了的人,鄉(xiāng)下老婆換成城里的。

坐在自家的樓頂上,抽著城里來的過濾嘴。從他鼻子下冒出來的煙,比誰家都不低。好些人,包括隔壁那一家,現(xiàn)在輪到他來看他們的屋背。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背,要由他來看。他站直了腰桿,他們只能像狗,就是像牛也是四腳著地趴在他面前。還有一些人家,包括村支書和開磚廠的龐老二,現(xiàn)在他跟他們平起平坐。他知道有人眼紅。眼紅又沒有辦法,只好頭往胯里栽,在那里說三道四。他一沒有偷,二沒有搶,三沒有販毒,四沒有辦磚廠開窯子。他一二三四都不怕!是的,閨女找了一個人,過后也就跟離婚差不多。現(xiàn)在離婚的還少?

一想到這,他就有氣。恨不得站在這上頭,往哪個方向撒下一把尿!為了撒得雄壯些,他會把保溫杯裝滿一些,坐在這里連喝兩杯??墒撬荒苋?。二樓有他的兒子兒媳,跟著就會有孫子。一樓老婆就不說了,老婆本來就是用來撒尿的。一樓有他的女兒和外孫。就是外孫!

他只能抽煙。偶爾站起身,往屋后的菜園子吐一坨痰:哈——吐!前面一個字拖得長,后面吐得響。他相信,很多人會聽到。他們會說,那是老何頭在吐痰。他在他們家樓頂上。他現(xiàn)在抽過濾嘴。他手頭還有好幾十萬。他就要有孫子了。他咳嗽一聲,連村支書都要支起耳朵往這邊聽。支書會說:這老何頭,又在抽他的過濾嘴。

瞧,支書來了!

〔李鄉(xiāng)長〕

何家灣的支書先跑過一趟,說那老何頭有點兒東一句西一句:一會兒說姓趙的當然不能老待在姓何的這邊,一會兒又說帶這么大不容易。還說他倒是好說,只是屋里頭從他婆娘開始,三代人一齊哭開了鍋。

從副鄉(xiāng)長到鄉(xiāng)長,這號人他見得多了。這事不能拖,他得自己跑一趟。他把婦聯(lián)主任帶上。另外還帶一個,沒有帽子和制服,看起來跟其他人一樣。用得上的時候,就跟一般人不一樣了。他得備著點。支書帶路,四個人一齊開到老何頭家。沒有到事情會是這樣:

那個孩子,趙總的兒子在哭。他要他媽媽,他媽媽不在。老何頭的堂客抱著孩子,也在哭。老何頭哭喪著臉在一旁抽他的過濾嘴。沒看到他那個傻兒子,但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一些聲音來自嘴里,一些來自手上腳下。他心里一咯噔:那個何娟沒出什么意外吧?看這家人的樣,應該沒出大事。

何娟留下一包東西,牛皮紙包著,上面寫著趙勝收。他示意派出所來的那個人把它打開。里面一件馬甲,有些臟。還有一封信。打開信封,里面一張紙,就幾行字:知道孩子跟你,將來更有前途。跟我沒有前途。你是他父親,當然會好好待他。只是眼下,他會想娘。也沒有別的辦法。那件馬甲我把它留下,睡覺的時候就讓他抱著,他抱慣了……

有一陣,他們沒有說話。鄉(xiāng)長、制服和婦聯(lián)三個人。最后他們還是說好,孩子他們抱走。老何頭這邊還有什么問題,鄉(xiāng)里可以幫著想想辦法。孩子由婦聯(lián)主任抱著,她是女的。

〔老何頭〕

他知道,他是興爹罵日本,過了道姑嶺再開罵。那又怎樣?他不能不罵,也不能人在這里就開罵:狗日的,太欺負人,還把派出所帶上!派出所又怎樣?他怎么不戴帽子不穿衣?他要穿衣,我就,我就一把揪他的衣——你還能把我怎樣?叫他朝我開槍好了!反正我不要活了。孫子有了,死也死得了!娟兒她……一想到娟兒,他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罵上一遍,從鄉(xiāng)長到趙勝,包括他自己。有一陣,甚至包括那一百萬。

〔趙勝〕

孩子抱著他媽媽的馬甲,睡在一臉的淚痕里。他記得,何娟說什么也不肯換這件馬甲,她是要把自己的氣息與愛留在上面,留給孩子,讓孩子從這上面感受他的媽媽。她是要通過它走進孩子的夢……多少年了,這是第一次,他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個母親心里的愛與痛。他相信,她的心里一定是讓東茅割過。他知道,東茅割過會血流不止,比刀還痛。

有好多年了,他已經(jīng)不知道痛,也忘了什么是流血。沒有痛,就不知道身上還有一個叫人心的地方。他知道的東西,全都與人和心無關。是鋼筋水泥,是支票上的數(shù)字。就算到了人身上,也一直沒能爬到這個位置上。沒有。

孩子一醒來又在哭,在叫媽媽。他這個爸爸哄不了他。在孩子眼里,一百個爸爸也抵不上一個媽媽。甚至抵不上她一件馬甲。他要他的媽媽。沒有媽媽的時候,他要馬甲。

他想找到何娟。他還不知道找到她以后會怎樣,可他想找到她。她會去哪里呢?

〔何娟〕

有一陣,她以為她可以去死。在想象中,她死過好多次。每一次都用不同的方法在死。每死一次,人家都要哭上一遍。有時候,那個人也會為她掉幾滴淚。她不在乎他掉不掉淚。連她爸爸,她都已經(jīng)不在乎。她倒是有些在乎媽媽。當媽媽的人,知道媽媽心里的痛。她最在乎的還是孩子。她知道,他醒來一看不到媽媽就會哭。她要是死了,他會怎樣?她死了,他就成了沒媽的孩子。他們不會讓他知道的。這樣,慢慢地他就會把她忘記。忘了,他就不會老是哭??墒峭耍驮僖蚕氩幌胨?。想起她,也記不起她是什么樣子。哪一天看她的照片,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誰。死了,她也看不到他了。哪一天他想要他的媽媽,她卻來不了……

她像是突然明白:做一個媽媽,即便受苦受難,她也得為孩子留在這個世上??墒牵牖钕氯?,她得依靠點什么。她一直在找。她可以把頭發(fā)盤上去,做一個道姑,也可以剃了頭發(fā)當尼姑。想到人家信了一千年,又想換點別的。那個有孩子的母親一下把她打動:兒子受難,兒子復活了,他們叫她圣母。她可以在她的云朵下面,一邊畫十字一邊等著。她可以等上一萬年。

〔趙勝〕

他找到了她,孩子的母親,修女何娟。以前他不知道,回公司的路上,他想:或許還是要一個上帝好。

猜你喜歡
鄉(xiāng)長媽媽孩子
福利來了
不湊巧
鳥媽媽
我的媽媽是個寶
孩子的畫
孩子的畫
孩子的畫
不會看鐘的媽媽
孩子的畫
媽媽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