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康
一九三四年秋,軍統(tǒng)局北平站站長陳恭澍率領(lǐng)手下來到天津,這回他們的目標是躲在日租界附近的石友三。
按照慣例,陳恭澍先命人找來石友三住宅的平面圖加以研究。他們得知這所中式的大宅計有三道門,一條穿堂,一方狹長的天井,一個寬敞的大庭院。石友三就住在第三道門內(nèi)的大庭院里,庭院的正屋是一幢兩層的樓房。樓房門窗軒敞,無論從里往外看,還是從外往里看,都能一目了然。樓上計有兩間廂房,一間花廳。東廂房是石友三的書房兼臥室,西廂房則住著石友三的妻妾和一個男孩。正屋坐南面北,屋南的庭院本來有一扇后門,但石友三命人將門鎖上,釘上厚木板封死,并告知家人親隨不得涉足這一地帶。
南庭院其實是廢園,長滿了亂糟糟的雜草荊棘。西北角有一個土堆,大約半人高。土堆上長著一棵長青樹,歪歪斜斜地倚墻而立。樹枝錯雜,有相當一部分伸展出高高的院墻之外。這棵樹枝繁葉茂,秋風吹來,濃蔭搖曳,颯颯有聲。當初石友三曾在樹下皺著眉頭沉思良久,但最終也沒有讓人把樹鋸掉。令人費解的是,陳恭澍在研究行動方案時,雖力求縝密無誤,但還是忽略了這棵樹可能起到的作用。事后,他不無自責地說:我們的行動缺乏了點想象力。
事實上,一個缺乏想象力的行動方案是很難置石友三于死地的。石友三不是等閑之輩,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性命被軍統(tǒng)算計著。所以他一直龜縮在深宅里,深居簡出。此外,他對家屬親隨的管束甚嚴,非經(jīng)允許或差遣,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家門,只有每天去菜場買菜的廚子是個例外——陳恭澍和他的手下在了解了以上的情況后才感到:刺殺石友三絕非易事。他們雖然都是行家老手,但誰也不能保證此次行動萬無一失。他們還知道,石宅里還住著兩個日本憲兵,專門負責與租界的特高課保持聯(lián)系。只要一有風吹草動,租界的日本憲警就會聞訊而來,由此而引發(fā)的自然是一些連鎖反應(yīng)。陳恭澍明白,他的上司是很忌諱這些的。
經(jīng)過研究,陳恭澍決定先敲山震虎,看看石友三的反應(yīng)。如能引蛇出洞當然好,假如石友三依然故我,那就另想辦法,此舉還可以摸一摸石宅的虛實。陳恭澍派出偵察員小李和另一個行動員去執(zhí)行此項任務(wù)。他們扮成學生在石宅外踢球,小李有意一個大腳將球開過院墻。行動員佯裝要進去找球,上前與門房保鏢糾纏作掩護。小李則趁機破門而入,一直往里沖。他穿過穿堂,推開虛掩的第二道門。門里是天井,天井的兩側(cè)各有兩間平房,房里的人聽到響動正往外走,除了日本憲兵,還有兩個穿軍裝的中國人,他們都神情緊張,其中一個還摸出了腰間的手槍。小李迅速跑過天井,硬著頭皮猛撞第三道門,門開了。他一抬頭,恰巧與樓上的石友三打了個照面。此時,石友三正手扶樓欄桿探身俯視,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小李不去看他,而是快速地四下掃視。他很快發(fā)現(xiàn)在樓后面庭院的那棵大樹上隱約有個人影,那人影一閃,他還沒來得及看個究竟,身后趕來的人已經(jīng)將他揪住,連推帶搡地轟出門外。
石友三知道來人蹊蹺,但沒有窮究,倒是十分在意小李的最后一眼。他提著駁殼槍飛跑到后院,沖著樹上的人暴跳如雷:“媽拉個巴子的,再爬樹老子就崩了你,你個小雜種!”
在研究石友三習性時,陳恭澍他們知道,石友三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是妻妾相隨,卻很少攜兒帶女。通常他是將兒女留在北平,或者是安置在東北老家,而眼下卻是一個例外??赡苁鞘讶钕矚g這個男孩,也可能是石友三最喜歡的小妾生的。陳恭澍曾調(diào)侃說:最好找人來問問。
實際情況是,石友三對這男孩很冷漠。除了為他爬樹而大發(fā)雷霆外,一般情況下,他都很少看男孩一眼。男孩也很懼怕他,總是設(shè)法躲著,實在躲不過,就蹲下縮成一團,悄然不敢做聲。
那男孩大約七八歲,蒼白的臉,黑幽幽的大眼睛。他們總讓他穿一件皺皺巴巴的淺灰色西裝和一條草綠色馬褲。他的神情常常是羞怯凄惶,一點也不像是個混世魔王的兒子。
石友三給孩子訂的規(guī)矩中就有一條,不得隨便離開庭院里的正屋。但孩子不愿待在二樓,因為石友三總是窩在二樓抽大煙,間或會客,而妻妾們則在西廂房打牌賭錢,男孩擔心玩耍時發(fā)出的聲響會引來大人的責罵。所以通常他會溜到一樓,在前院一帶逗留。一樓的東西廂房都上了鎖,男孩就常常跑進中間的堂屋里。他熟悉堂屋里的每一張桌椅,桌椅上雕刻著福祿壽,那些仙鶴桃李他都看爛了,看得膩煩透了。
不僅如此,孩子還熟悉堂屋里的每一扇門窗,門窗上的每一塊玻璃,玻璃隔扇上鏤空的花板,花板上吉慶平安、年年有余。盡管是熟悉,但男孩還是常常愣愣地看著這些玻璃和花板,看著陽光一點點地從花板上移動。
正屋前面的院子空闊,地上鋪著水磨的方磚。仆人太勤快,打掃得太干凈,磚縫里連一株雜草也沒有??諢o一物,索然無趣。前院的西面還有間廚房,廚子是個啞巴,除了干活就是低頭看腳尖,走起路來無聲無息。陽光早半天兒照西半院,晚半天兒照東半院。天總是藍藍的,天津的天比哪兒都藍,比哪兒都藍得純粹。院墻很高,太高太高。隔著院墻男孩會聽到從大宅外傳來的各種聲響,男孩常屏息凝神側(cè)耳靜聽,努力辨別出是什么聲響,努力想象著大宅外的人和事。遠處的嘈雜而模糊,近處的單一而清晰可辨。有人聲,有鳥鳴犬吠,有車鈴汽笛,有馬達的鳴響,有莫名的物體發(fā)出的莫名的摩擦碰撞聲,還有租界軍營里早晚各一次軍號聲,軍號的聲音最清晰,高亢而悲涼——像為早晨的太陽唱歌,像為黃昏的夕陽嗚咽。男孩常立在干凈得連一棵草都沒有的前院里凝神細聽,雖難辨究竟,但他努力一探究竟。所以只要大宅里有點事,石友三他們有點事,使得他們想不到男孩,男孩就會哈著腰,像貓一樣地躥到后庭院,翻身爬上土堆,藏在樹葉或枝條間,得意地搖晃著樹枝看著街景,傻笑個不停。
陳恭澍在聽完小李的匯報后,便又召集手下做了一番分析。大家都認為此次偵察已經(jīng)完全否定了強攻石宅實施制裁的可能。因為強攻不僅會驚動日本人,而且即便能夠得手,刺客也難以全身而退——這都是大忌。經(jīng)過研究,他們覺得眼下有兩個方案可行:一是引出石友三,在石宅外將其擊斃;二是買通親隨保鏢,將其毒殺。買通誰呢?他們想起了二道門里的中國軍人和天天外出買菜的廚子。有人認識廚子,說那是個啞巴。陳恭澍一笑:啞巴也貪財好色。
正當大家在討論分工、明確職責的時候。小李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覺得第一套方案更可行。他認為:如果收買失敗就會弄巧成拙、暴露行動目的,這是一把輸不起的牌,引出石友三將其擊斃則可以避免橫生枝節(jié)、拖泥帶水。他說:我們對石友三的孩子也做過研究,不管怎么說他總是石友三的。孩子小,容易控制,有一定的成功概率。陳恭澍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又與眾人做了一番分析,決定兩套方案同時進行,磨刀不誤砍柴工:一幫人去跟蹤廚子,了解他的出行路線、活動規(guī)律,同時摸查石友三親信的社會背景;另一些人則裝扮成攤販、手藝人在石宅附近流連,刺探情況,尋覓機會,相機而動。
那天,男孩挨了石友三的責罵,連滾帶爬地從樹上滑下來。他望著石友三和那支閃閃發(fā)亮的駁殼槍,驚惶得不知所措。在傻愣了好一會兒之后,才撒腿飛跑,一口氣跑回到一樓的堂屋里,躲在桌椅下瑟瑟縮縮地蜷成一團。直聽到石友三“咔噠咔噠”地上了樓,還驚魂未定。石友三回到臥室,就繼續(xù)抽他的大煙,不再想那個孩子。此時,他的心思全在日本人身上。他冒險來到天津,與日本人頻繁接觸,準備待價而沽。他知道,只要物有所值,日本人是肯下大本錢的,到時候人槍都不是問題,東山再起指日可待??扇毡救撕芫貌坏剿驯划斁謷仐壍膶嵶C就不會下注。石友三雖然對此頗費思量,但他畢竟是見多識廣,對當局慣用的伎倆心知肚明。他明白只要耐心地等下去,機會自然會如愿而至。
兩天后,陳恭澍讓手下按既定方案在石宅附近蹲守。接連三天,除了那個可能是貪財好色的廚子外,他們未見任何人出入大宅。他們絲毫沒有放松,一邊繼續(xù)蹲守,一邊靜候著上峰的指示。到了第四天,化裝成箍桶匠的行動員老張終于等來了機會。這天下午,一直在佯裝修桶的老張聽到石宅里有了動靜,像是二道門在吱吱呀呀作響,此時已經(jīng)過了廚子買菜的時間,往常在這個時候石宅里像死一樣的寂靜。老張凝神細聽,心里不由得緊了起來。他向門口的傳達室瞟了一眼,那些保鏢傭人正在打牌說笑。老張預感將會有意外發(fā)生。片刻之后,那門又響了一下。老張聽清了,有人正試著開門。他更相信自己的預感了,于是他向遠處兩個化裝成小販的行動員使了個眼色,那兩人立即心領(lǐng)神會,放下手里的生意,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悠悠地靠過來。門開了。開門的人起初還遲疑不決,但最終還是下了決心。老張?zhí)а垡粧?,果不出所料,是那男孩?/p>
那男孩想必是挨了石友三的責罵,不敢再去后庭院,所以只能在前門這一帶溜達,他肯定是乘石友三抽大煙時,偷偷地打開第三道門,然后迅速穿過天井,躲進第二道門的門洞里,并最終大起膽子打開了通向外面的這道門。
第一道門和第二道門的門檻很高,都在男孩的膝蓋以上。兩道門之間的穿堂由高到低呈坡形,穿堂和傳達室有壁板相隔。午后的陽光正投射在深褐色的壁板上。老張想,這真是天賜良機。他用刨子“嗤啦嗤啦”地刨著木板,以引起男孩的注意。男孩先是盯著穿堂的壁板,接著又看著宅門外的那塊上馬石。上馬石溜光,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著橘色的亮斑。老張看著孩子,刨下一圈圈木花,刨木花的聲音很響脆,男孩終于被吸引了過來。老張對著他“嘻嘻”一笑,然后指指木花。男孩立著沒動,盯著老張手里的刨子看,老張招手示意男孩過來。男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按著門坎,傾側(cè)著身子打算往外翻越。此時另外兩個行動員已經(jīng)走到老張身后,只要男孩走過穿堂,他們就沖上去劫持他,如果此舉能引出石友三,那就大功告成了。老張他們看到男子已經(jīng)斜臥在門坎上了,就都悄悄地把一直掖在腰間的手抽出半截。然而就在這時,男孩突然不動了,他黑幽幽的眼睛緊盯著他們掏槍的手,這架勢他太熟悉了。男孩“啊”地一聲尖叫,從門坎翻跌到穿堂,接著又從穿堂的斜坡滾到大門口。機不可失,老張大步?jīng)_過去,夾起尚在地上掙扎的孩子往回跑。傳達室的保鏢聽到動靜都出來了。跟在老張身后的兩個行動員提槍迎了上去。保鏢們吵吵嚷嚷地亂成一團,其中的一個轉(zhuǎn)身進了二道門到里面去通報,他在進去之后將門隨手帶上。老張與前來接應(yīng)的同伙挾著男孩一起慢慢往后撤。他們就盼著石友三能出來。可事與愿違,二道門始終關(guān)著,只留著兩個徒手的保鏢呆呆地立在大門口,一副手足無措的窘相。
陳恭澍藏在停在街口的一輛汽車里指揮,眼前的局面使他也一時亂了章法。他只得命令老張他們帶著孩子上車。老張不甘心,要再等等看。陳恭澍說:你昏啦,過一條街就是日本人的租界!男孩嚇得縮成一團,睜著淚眼死盯著老張,老張用槍在男孩眼前一晃,恐嚇道:哭,老子崩了你!
石友三在保鏢報告之前,就已經(jīng)放下煙槍跑了下來。他大喊大叫,讓隨從緊閉兩道門,并持槍把守。接著,他又喚來了那兩個日本憲兵。石友三告訴他們:這肯定是軍統(tǒng)干的,軍統(tǒng)專干這些打劫綁票的勾當。他讓憲兵趕快去跟上司聯(lián)系。他說:今天的事你們都看到了,用不了多久,那幫人還要來,照現(xiàn)在這局勢,想殺個漢奸立功揚名的人實在太多了。
兩個憲兵打電話折騰了半天,才得到上司的指令:讓石友三到先去租界避一避。石友三說:我不去,只要出了這門就是死,你們?nèi)毡救嗽俨徊扇⌒袆?,那就干脆為我買副棺材吧。他吩咐完手下加強警戒,然后頭也不回地上樓,繼續(xù)抽大煙。
這場虛張聲勢的鬧劇,很像是一出雙簧。所以,石友三倒安逸下來了。他想: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會找他談合作事宜。至于那孩子,他根本就沒往心里去。
撤離石宅后,陳恭澍首先找地方安頓下男孩。他雖然懊惱,但沒有過多責怪手下。因為在此之前,他對這套方案就沒寄予多大希望。他要老張他們做好總結(jié)寫出報告,以便日后向上司交差。他說:急于求成是要壞事的,不過大家能及時撤出還是可嘉的。
一個星期后,陳恭澍又一次把大家召集起來開會,研討第二道方案的實施計劃。根據(jù)他們掌握的材料,住在第二道門里的兩個中國軍人分別是石友三的警衛(wèi)參謀和侍從副官。警衛(wèi)參謀常跟隨在石友三的左右,而且槍不離身,他們都覺得在此人身上下功夫是一條捷徑。如能促使其反正,則刺殺石友三易如反掌。他們知道警衛(wèi)參謀是北平人,可以通過在北平的社會關(guān)系與之接近。加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并予以經(jīng)費,助其安頓家小,他還是有棄暗投明的可能的。至于那個啞巴,陳恭澍認為:此人進出石宅獨往獨來,除了買菜不與任何人接觸,但以往的經(jīng)驗表明這種類型的人往往易于收買。假如警衛(wèi)參謀與廚子聯(lián)手,那么成功的概率無疑會很高。最后,老張?zhí)岬搅四莻€男孩,陳恭澍想了想說:這孩子沒用了。老張說:那就干脆把他斃了。陳恭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殺了他倒是幫了石友三的忙,我們不能再做錯事了,我看孩子不算機靈,放他回去是不會壞事的。
這些天,石友三的心情本來蠻好,事情的發(fā)展正像他所預料的那樣,日本人不再猶豫,讓他派親信到日租界洽談協(xié)商。與此同時,石友三也忙著召集舊部,派他們拿著他的帖子去北平與那些失意軍人聯(lián)系。但當孩子被放回來以后,石友三不免有些沮喪。他看著滿面淚痕、呆若木雞的男孩,輕輕地罵道:小雜種,你的命倒挺大的。
現(xiàn)在,孩子只能待在第二道門以內(nèi)。二門里是一條狹長的天井,天井都覆蓋在高墻的陰影里。這兒跟第三道門的前院一樣,打掃得很干凈。男孩蹲坐在墻角里,竭力蜷起身子,盡量把自己縮得小些。他有了怕心,知道大宅外的危險,只敢留在天井里玩耍。在這兒,他能做的就是扒墻角的苔蘚。天井里陰沉沉的,東西兩頭的兩間平房除了在正午時分,都是黑黢黢的。東屋的參謀和副官這幾天特別忙,匆匆地進進出出。他們穿著布鞋,輕手輕腳,遇到男孩往往面無表情地掃一眼。西屋多數(shù)時候沒有大的聲息,但偶爾也傳來電話鈴聲,屋里的人也會小聲說上幾句話,但男孩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有一次,一個憲兵從門里探出頭來。男孩看到他穿著草綠色的軍裝,紅色的肩章上綴著一顆亮閃閃的銀星。憲兵表情冷峻,態(tài)度嚴肅。男孩曾試圖接近東西兩間平房。他怯生生,凝神屏息,但當他看到紙窗上有人影晃動時,就會感到驚慌和莫名的難堪。他立即撒腿跑開,跑到第二道門的門洞里,蜷起身子縮成一團。
男孩回來后的這段時間,石友三仍然在樓上抽大煙,偶爾也在西廂房和飯廳走動。飯廳的正面掛著一幅舊的山水中堂,兩旁各有一副紅色的對聯(lián),中堂下面的供桌上有香爐燭臺。陽光從前后門窗照入,使得飯廳十分敞亮。這兒不斷地焚香點燭,成天彌漫著香燭的氣息。每每到了早晨、中午、晚上,大宅里的人就開始按部就班地在飯廳吃飯:先是妻妾和孩子,然后是仆從傭人,接著是石友三本人,最后才是警衛(wèi)副官。陳恭澍他們都曾研究過石友三家的這一用餐習慣。他們覺得在一天之中,這時候石友三接觸的人最多最雜,對刺客來說是下手的好機會。當然石友三也有所防備,吃飯的時候,他總讓參謀、副官侍立左右。他這令人費解的吃飯順序,極有可能就是預防不測的措施。
那天,孩子像往常一樣先吃完飯,仆從傭人隨即亂哄哄地涌了進來。這場面以前沒有過,石友三沒有被驚動,依然在東廂房不見露面。孩子乘機跑出飯廳。在下樓的時候,他遇見了警衛(wèi)參謀。今天他來得遲了些。男孩貼著樓梯的扶手讓他過去,然后騎在扶手上滑到樓下。
陽光直射到正屋里,屋外的天空藍湛湛的。后庭院里一片靜謐,唯有院墻外時不時傳來一陣陣銅鑼聲。這是一面很小的銅鑼,敲擊時聲音清脆,清脆的聲音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使人心靜,催人瞌睡。男孩跑到那扇被封死的后門前,透過門縫往外看,見兩個瞎子正從大宅外的小巷經(jīng)過,前一個開路,后一個鳴鑼。
盡管快到了石友三吃飯的時候了,男孩還是有所顧忌。不過他更惦記著的還是那棵大樹。孩子不知道樹名,他特別喜歡樹的高大和枝繁葉茂。藏到這些枝葉間,濃蔭將男孩與外界隔絕,他的身心可以完完全全地舒展開來。那天要不是小李眼尖,他是不會被石友三發(fā)現(xiàn)的。
男孩弓著身子躲在雜草間,一邊留神注意正屋的動靜,一邊向那土堆挪移。該輪到石友三吃飯了,男孩下了決心翻身上了土堆,然后攀著樹枝往上爬。在爬的同時,他還不住地扭頭往飯廳那邊看。石友三已經(jīng)坐到了飯桌上,此時正背對著他。男孩松了口氣,使勁地抓住那根伸向墻外的樹枝猛地往上竄,然后一腳擱在墻上,一腳蹬著樹枝。
他又回頭看,看到廚子正在上菜?,F(xiàn)在他透過枝葉能將整個大宅一覽無余,別人卻根本看不到他。男孩“嗤嗤”地傻笑。院墻外是僻靜的小巷,再往前看就是寬敞的馬路,街道之上人影屑屑,販夫走卒來來往往。順著軍號聲,男孩還可以看到遠處的軍營,看到軍營里飄揚著軍旗以及扎白綁腿、列隊操練的海軍陸戰(zhàn)員,他們的槍刺在陽光下顯目地閃耀著。
就在這時,男孩又情不自禁地往石友三那兒看了一眼。其實,用不了多久他就用不著擔心害怕了。二樓的飯廳馬上就要鬧得炸開了鍋,誰還顧得上他呢。
陳恭澍和手下經(jīng)過反復謀劃、再三研究,最終決定在石友三吃中飯的時候采取行動。在獲得局本部的批準后,他們就聯(lián)絡(luò)事前已經(jīng)被收買的廚子和警衛(wèi)參謀實施行刺。
那個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廚子在關(guān)鍵的時候漏了馬腳,被狡黠的石友三識破。警衛(wèi)參謀眼看著廚子即將招供,就去摸腰間的槍,在一旁察言觀色的侍從副官眼疾腳快,飛起一腳踢在警衛(wèi)參謀的腰部。
石友三暴跳如雷,他奪過槍用槍柄猛砸參謀的頭部,破口大罵道:你個小雜種,老子崩了你,崩了你!
至此,軍統(tǒng)局北平站暗殺石友三的企圖終于以失敗告結(jié)束。不久,陳恭澍回南京述職,面對著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上司,他只有低頭聽其訓斥,不敢出一言以復,但他心里卻不服。因為他覺得此次行動計劃并無紕漏,而以往那些堪稱典范的案例卻大多是歪打正著。他想:如果真的要檢討的話,恐怕就是那個孩子。
若干年后,當陳恭澍已至垂老,靠撰寫回憶錄打發(fā)光陰的時候,他依舊在探討此次行動失敗的緣由。他寫道:
有一個重要的點被我們莫名其妙地忽略了,奇怪的是對方也未加注意。在那個秋天,我們好像一時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蒙住了眼睛,成了睜眼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