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

一

黑暗直線剖開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

你在心臟之東

我在心臟之西

小孟在妻子懷孕七個月的時候，有了一次去K城出差的機會。他猶猶豫豫地?fù)芡税⑵叩氖謾C，說：“都七年了，我想來見見你?！卑⑵咴陔娫捘穷^安靜了好一陣，回答說，好。阿七語氣熟悉而又陌生，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還是那么冷靜。兩人在電話里又沉默了好一會兒，都不知該如何繼續(xù)，最后，阿七在電話那頭笑了笑，掛了電話。

小孟坐了四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到達(dá)K城火車站。已是下午，天空烏云翻涌，狂風(fēng)大作，看樣子有一場暴雨。阿七一個人背著一個斜挎包，一身T恤加白襯衫在出站口抽著煙，雖然三十歲了，可樣子幾乎沒有變，還是那么俊朗，皮膚白皙，濃密的卷發(fā)翻卷在風(fēng)中。小孟叫了一聲阿七，差點落下淚來。阿七倒是沒什么，主動上前一步，和小孟擁抱，又很不經(jīng)意地親吻了一下小孟的后頸。他的吻冰涼冰涼的，讓小孟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正如小孟所期待的，一切還是從前的感覺，著實讓他心底一暖。這是他們分開之后的一次久別重逢。擁抱之后，小孟對阿七懺悔，當(dāng)初殘忍地離去。話一出口，小孟就覺得自己落了下風(fēng)，千言萬語匯集在心頭，反而現(xiàn)在說什么都顯得不合時宜。然而阿七只是笑，輕描淡寫，像從未有過分別的傷感，顯得毫不在意，眼睛里卻又流露出千帆過盡后的淡然，抑或這就是他對什么都漠然無謂的性格。

阿七開車。小孟坐在副駕駛，感到手足無措，也不知說點什么才好，更不敢多看阿七一眼，心臟突突直跳。在一個路口，阿七突然騰出一只手，放在小孟的膝蓋上。這個動作讓小孟想起那一年，阿七以同樣的方式，讓他明白，彼此的心意。猶豫幾秒之后，小孟無限感慨地將自己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他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冰涼。

“來得不巧，我一來，K城就變天了?！毙∶显囍蚱瞥聊?。

“別這樣說，K城已經(jīng)持續(xù)高溫一個多月了，再不下雨，真要被烤熟了。你來得很是時候?！?/p>

到了一個路口，阿七收回了手打方向盤。

小孟心里猛然一個失落，像突然墜入谷底，轉(zhuǎn)而望著K城的街景發(fā)呆。這座城市對他來說，既陌生又熟悉，也曾一度令他莫名的恐慌，避而遠(yuǎn)之。小孟在阿七未結(jié)婚之前，曾去過兩次K城。當(dāng)他走在K城的街道上，心里是慌亂的，他害怕自己和阿七路遇，然而越是這樣想，仿佛每一個遠(yuǎn)遠(yuǎn)走來的路人都和阿七相似，令小孟不安。K城對于小孟來說，像一架刑具。這種荒謬的心理作用讓小孟自己都覺得可笑。小孟第二次去K城，路過書城，看到馬路對岸一家小咖啡廳里赫然坐著阿七和一個女人，他們很親密地交談著。小孟當(dāng)時幾乎要窒息了，身體不受控制地逃離了幾個路口，還是無法鎮(zhèn)定下來，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小孟事后在微博私信里說，“我上次來過K城，原本打算見你一面，又怕彼此幻滅?！?/p>

阿七的回復(fù)冷冰冰的：“那還是不要見了。”

小孟無言以對。他明白自己就是這樣，在阿七面前，他永遠(yuǎn)都處在下風(fēng)。

他們分手后，一直沒有聯(lián)系，電話號碼淹沒在彼此的手機通訊名單里。小孟新開了微博，悄悄關(guān)注了阿七。他們從未交談，也沒有相互關(guān)注。小孟卻一直有預(yù)感，雙方都知曉彼此的存在，只是都保持著極度的克制，仿佛誰先聯(lián)系，誰就輸了。阿七在微博里偶爾會發(fā)幾首他們在一起時寫下的詩句，小孟就猜想，阿七應(yīng)該是在想他了，多少有些暗喜。不過自從兩年前看到阿七在微博里突然曬出結(jié)婚照后再也沒有更新，小孟就心灰意冷了。他獨自出去喝了酒。他沒有找朋友一起，是不愿和別人分享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他一遍遍勸說自己，終于也打算結(jié)婚了。他在深夜苦笑著落淚，都不過是自欺欺人。七年來，小孟一直活在回憶里，走不出來，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夠感知到一點點人生的樂趣。電影里不是說嗎，當(dāng)你不能再擁有一個人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等紅綠燈的時候，小孟說，“真難得你會愿意見我，我以為我們之間永遠(yuǎn)不會再有交集了?！?/p>

“以前太年輕，自己和自己過不去?！?/p>

“現(xiàn)在都過去了，不是嗎？”小孟故作歡顏，“真難得你也在微博關(guān)注我的動態(tài)。”

阿七沉默，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小孟又是一陣失落。

那個深夜，小孟在辦公室加班，妻子發(fā)來微信：“早點回家，有個事和你說?！彼筒碌阶约阂龈赣H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微博上發(fā)了一番感慨的話，不到五分鐘，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賬號評論了他：“恭喜你?！彪m然只有三個字，卻讓他的心狂沙喧騰，幾乎忘卻了自己即將身為人父的喜悅。小孟對著電腦望著這三個字，呆了足足有好幾分鐘，終于釋然了，他和阿七長達(dá)七年的隱隱的對抗終于得以結(jié)束。

這些年來，小孟通過微博對阿七的生活保持大概的了解。畢業(yè)后，阿七南下去了廣州，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設(shè)計，兩年之后，回到K城發(fā)展，父母都是高官，動用了關(guān)系，去了一家大設(shè)計公司，幾個月后就轉(zhuǎn)高級設(shè)計師，待遇豐厚。又兩年，父母出錢買了車，又在遠(yuǎn)郊買了一棟別墅。去年，微博上宣告婚訊，在廈門海邊拍了婚紗照，去云南蜜月旅行……在阿七面前，小孟永遠(yuǎn)都是自卑的。阿七月工資五位數(shù)，小孟和妻子工資加起來，一個月也不到阿七一半。房子還是按揭，每個月還掉一個人的工資，另一個人的工資應(yīng)付生活開支，典型的月光夫妻。妻子也習(xí)慣抱怨他，每每把后悔嫁給他的話掛在嘴邊。小孟也不理論，妻子無非就是說說，過過嘴癮就算是過去了，即便是真心話，他也無所謂。跟誰不是過呢。說到底，他是習(xí)慣了一潭死水的生活。小孟家里沒背景，自己又毫無技能特長，當(dāng)初純粹靠運氣，考取了縣城的公務(wù)員，在體制內(nèi)死撐著，餓不死，手頭也從未見寬裕。那么，阿七呢？一年一次出國旅行，先是澳大利亞，接著是歐洲十一國，又是新加坡，又是迪拜，日本去了兩次，韓國一次，當(dāng)然，有幾次是因為業(yè)績好，公司的福利。這足以讓小孟羨慕。即便現(xiàn)在兩人能夠坦誠相見，他自己倒先相形見絀了。小孟怕在阿七面前失去僅存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記憶中的好印象，何嘗不想見，何嘗又不害怕幻滅。小孟只得自嘲，相見不如懷念啊。

二

可是我敘述的每一件事

顯得失去了意義

從你放上來的手

我明白

天依然很黑

阿七將車開出市區(qū)，轉(zhuǎn)了好幾個路口，差不多開了一個小時，到了半山公館。這里到處都是靠山面湖的獨棟別墅，阿七在這里安家，父母應(yīng)該出了大頭。進(jìn)了一座庭院，一只拉布拉多犬沖了過來，圍著他們打轉(zhuǎn)。小孟天生怕狗，下意識地拉住了阿七的手，阿七也沒有拒絕。進(jìn)門之前，小孟識趣地悄然放開了。

阿七向小孟介紹他的母親、父親，還有愛人和一歲大的孩子，是個小姑娘。事實上，小孟和阿七的父母妻子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他們相愛時，小孟去過一次阿七家，但不是在這棟別墅里。那是他們相愛后的第一個冬天，小孟幾乎身無分文，去阿七家找他，在他家一起過年，一起走親戚。在一次家庭宴席上，阿七的姑姑還善意地開著他們的玩笑說，小孟要是個女孩子就好了，你們關(guān)系這么好，畢業(yè)了就結(jié)婚……

阿七母親微笑著跟他寒暄：“是小孟吧，我還記得你，還是那么帥氣，結(jié)婚了沒有？”

小孟察覺到阿七父母看他的眼神里有一絲疑慮。他不知道阿七的父母是否知道他和阿七的關(guān)系，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猜疑過。他只得特意向他們說明自己的婚姻狀況，來K城開會，順道來拜訪。

是的，小孟很清楚，他和阿七不過是一對已經(jīng)分手七年又各自擁有家庭的曾經(jīng)的同性戀人。

不過，一切都已成為了過去式。即使在此刻，小孟再次見到阿七家人的時候，他還在猶豫是否打擾了他的生活。他的心一直很不安，顧慮重重。他抱起小姑娘，說：“你叫什么名字？叔叔的孩子明年也要出生了，以后你們一起玩好不好？”

小姑娘倒是一點不認(rèn)生，說：“我想要一個弟弟和我玩?！?/p>

小孟笑了笑，說：“叔叔也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

阿七的妻子給小孟倒了茶，抱回女兒，坐到一旁，沒有說話，安靜地看著他和阿七的父母閑聊。小孟有些局促不安。阿七的父母和小孟簡單地客套了幾句之后，便回房去了。阿七的妻子坐了一會兒，也抱起女兒準(zhǔn)備上樓，說：“小孟，你和阿七難得見面，慢慢聊，別拘束，你們的事我并不介意。”小孟尷尬地笑了笑，像被看穿了秘密。他認(rèn)識她。很多年前，他和阿七在一起的時候，她來看過他們。

小孟跟著阿七去參觀房間。這棟別墅一共有三層，十幾個房間，三層還有一個半露天的陽臺，栽種著花花草草，一個大石缸里養(yǎng)著幾只金魚和幾株蓮花。陽臺上視野很好，風(fēng)景也美。雖然天色昏暗，但是一片湖光山色，樹木郁郁蔥蔥，讓人生出幾分憂愁。他們在陽臺一起抽了煙，偶爾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

“最近還好吧？”

“還好……”小孟欲言又止。

“出去玩過嗎？”

“你是指哪方面？偷吃？”小孟一本正經(jīng)，“你知道的，我有潔癖?！?/p>

“只是因為潔癖？”阿七這才露出笑容，“別那么嚴(yán)肅，我是說出去旅游啦?！?/p>

“哦。去過一兩個地方?！毙∶仙n涼地對著遠(yuǎn)方，“我喜歡這個湖，我一輩子也住不起這么好的房子?！?/p>

阿七的書房有一面墻裝成了大書柜。小孟心中感慨，還是當(dāng)年那個沉迷文學(xué)的阿七。書桌上有幾個相框，一張阿七和他妻子的合影，一張全家福，一張他和妻子孩子的合影，居然還有一張是小孟的單人照片。小孟很吃驚，說：“阿七，我真心謝謝你的妻子，能這么包容我的存在?！卑⑵邲]有回答，臉上露出難得的一抹羞澀。

夜幕降臨，小孟被阿七帶去浴室淋浴。當(dāng)熱水源源不斷地從頭頂順著身體流進(jìn)下水口，小孟這才發(fā)現(xiàn)這棟別墅后面非?？可?。山勢不高，卻異常陡峭。幾株茂盛的梧桐和樟樹幾乎貼著別墅邊緣生長，伸展的枝葉已經(jīng)貼住了窗戶，樹木的清香撲面而來，讓人仿佛置身在森林里一般。穿衣服的時候，小孟在衣柜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疊報紙，上面印著他的照片，和他發(fā)表的詩作，萬千情愫又翻涌上來……和阿七一家一起安靜地吃了飯。飯后，阿七又約來幾個他們共同熟識的朋友。大家圍在一起聊天、做游戲，氣氛很好。朋友走后，暴雨說來就來，頓時一片喧囂轟鳴。

第二天周末，大雨下個不停。吃過早點，阿七的父母和妻子帶著小姑娘開車回老家過周末。阿七溫柔地蹲下來親女兒，小孟很是羨慕，心里也滿懷著期待，自己的孩子能早點降臨。阿七開車載了小孟去市區(qū)開會，自己也去公司加班。

小孟的會議中午結(jié)束。從會場出來的時候，大雨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雖是盛夏，卻感到絲絲涼意。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實在閑得無聊，小孟便跑去看阿七。阿七從公司的大廈里出來，他們一起去了書店，在書店的角落，悄悄地接吻。小孟不知道這對阿七的妻子來說算不算一種背叛。然而阿七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說：

“不必?fù)?dān)心，我們就只是親吻，別的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去想，算是我給你的禮物?！?/p>

“可是我沒有什么能給你的，還讓你傷心了這么多年?！毙∶险f，“七年對你我來說，等于很多年?！?/p>

阿七安慰他：“怎么會呢，你在我這里?！彼约盒呐K的位置，又說：“有你在，我的心才不會老。真的，謝謝你?！?/p>

小孟有些難過，又感到絲絲傷感，終究無言以對。

他們在外面吃過晚飯，天色尚早，于是又一起去逛K城的老巷子。他們依偎在一把傘下，安靜地走著。記得很多年前，阿七帶著小孟走過相同的道路，告訴他，哪里有好吃的臭豆腐店；哪里的巷子深處，有一個老婆婆賣的涼菜很好吃，不是本地人根本找不到；哪家舊書店是他讀書時最愛逛的……大雨還在繼續(xù)，兩個人的鞋子都打濕了，也毫不在意，又時而悄悄地牽著手。小孟喜歡阿七的手，喜歡他夾煙的手勢。這種感覺雖然讓小孟無比溫暖，心里卻對阿七的愛人有著深深的愧疚?？墒撬譄o法抗拒。阿七身上夾雜著雨水的味道，那么多年過去，一直沒有變，還是那么熟悉。小孟一次又一次閉起眼睛，近乎貪婪地呼吸。

大雨說停就停，天空放晴了，露出一角藍(lán)天。他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天邊出現(xiàn)了一道絢麗的彩虹。他們沉默著，仿佛都沉浸在過去之中，無限的傷感涌上心頭。那年夏天，他們在下過雨的傍晚從蝸居的出租房里出來遇見了彩虹。阿七拿了相機，為了趕在彩虹消失之前拍到照片，發(fā)瘋似的跑到樓頂，一連拍了許多張，可惜一張也沒有拍全，更可惜的是他們沒有在彩虹下合影。直到阿七離開后，小孟才發(fā)現(xiàn)，他們甚至連一張合影都沒有留下來。記得阿七曾說，虹的影子比彩虹更美，可小孟從未見過，更未聽聞虹有影子。直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這意味著什么。

想到阿七的妻子給了他們這次重逢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小孟很是感激，說：“她會是一個好妻子?！?/p>

阿七只是點了點頭。

“你們感情好嗎？”

阿七還是安靜地點了點頭，沒有多余的言語。

小孟說：“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p>

這時，阿七才鄭重地說：“沒有，我答應(yīng)你來看我，是因為我太想你了，當(dāng)然也得到了她的許可……”

“她真的很偉大，你不要辜負(fù)她?！毙∶险f。

他們帶了相機，在步行街一起照了合影。彼此給對方買了一件樣式相同的外套，留作紀(jì)念。他們一起試穿的時候，店里的導(dǎo)購笑著猜他們是一對親兄弟。他們也心照不宣地笑了。事實是，他們兩個一般高，胖瘦也一樣，曾經(jīng)有很多不熟悉他們的人都以為他們是孿生兄弟，這種感覺簡直再好不過了……從商場出來，他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始終安靜地聊著分開后各自的生活。話題斷斷續(xù)續(xù)。直到聊起他們都很愛的女詩人，談話才活絡(luò)起來。小孟喜歡阿七說話時的樣子，說到興奮處，表情嚴(yán)肅得可愛。真好，這么多年了，他們的話題還是那么富有藝術(shù)性……

他們開車回到別墅，已經(jīng)接近凌晨。阿七當(dāng)著小孟的面給妻子孩子打了電話。小孟從阿七和妻子的對話中得知，阿七的父母臨時提議去云南旅游，妻子也請了假，帶著女兒一同前往。阿七掛了電話之后，對小孟微微一笑，說，“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吧?！毙∶系共缓靡馑剂?， “這么說，你父母也知道我們以前的關(guān)系了？” “這樣難道不好嗎，我不想活在謊言里，這樣會很累?！卑⑵哂謫査欠穸亲羽I。小孟回說是有一點。阿七說，“那我給你煮面?！眱扇艘黄疬M(jìn)了廚房。

大雨自天黑后就下個不停，并伴隨著閃電，每一次爆炸般的雷鳴，仿佛要將這個世界摧毀。小孟倒是很喜歡此時此地，這個空曠的別墅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待在廚房里，卻有一種難得的溫存。他在心底默默感謝外面的狂風(fēng)暴雨，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將他們兩個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廚房是歐式的，很大，一邊是長長的操作臺，很干凈，顯然女主人打理得很好。

小孟安靜地看著阿七煮好面，關(guān)掉燃?xì)猓骸罢婧?，誰也打擾不到我們?！?/p>

“我也這么覺得?！卑⑵哒{(diào)著佐料。

小孟放下了矜持，上前和阿七擁抱。他們正打算親吻，一道閃電劃過，阿七的臉在光亮中顯得有些詭異。一聲巨大的雷鳴，眼前突然一黑。

“停電了嗎？”

小孟條件反射地緊緊抱住阿七。接著，整個世界地動山搖，黑暗覆蓋了一切。

三

群鷗貼住船沿

俯在我的身上喘氣

突然我明白

那一年你為什么消失

難道是地震了？這種可能性一下被排除。K城在平原，從未發(fā)生過地震。應(yīng)該是山體滑坡，他們分析。喧囂停止之后，阿七想找手機照明，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手機都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了。小孟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阿七從櫥柜里找到一支蠟燭。借著燭光，眼前的一切，讓他們目瞪口呆：廚房的門已經(jīng)被壓爛，變形，崩塌在那里，像一個破碎的牢獄之門。客廳已經(jīng)不存在了，塌滿了殘垣斷壁，沖進(jìn)了廚房……一副災(zāi)難過后的景象。慶幸的是，他們兩個，連同這個廚房都安然無恙，躲過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

小孟將阿七抱得更緊了一些，兩人的心跳都很急促 ，“我們被埋了，是不是？”

“別慌?！?/p>

“別墅沒有了，這可怎么好。”小孟很是愧疚，仿佛是他帶來了這場災(zāi)難。

阿七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粉塵，不由得打了個噴嚏，說：“還是先想想辦法，看看怎么出去吧?！?/p>

世界再次晃動起來。黑暗里，響起各種物體的斷裂聲。應(yīng)該是樓層繼續(xù)坍塌的關(guān)系，被破壞的墻體仿佛還在墜落，墜落到更黑暗的深淵之中，粉塵再次飛揚起來，蠟燭被震滅。阿七的手臂異常有力地環(huán)抱著小孟。在這一秒鐘里，小孟情愿就這么死去也無憾了。這個想法只停留了僅僅一秒鐘，便消失了。小孟在黑暗中又點燃了蠟燭。這個廚房，他們的頭發(fā)、身體，落滿了厚厚一層塵土。

“為什么會這樣……”阿七整理著自己，幽幽地說。

小孟說：“對不起，我不該來這里，我不來的話，或許我們就不會被埋在這兒了。”

“別這么說，跟你沒關(guān)系?！卑⑵吣闷鹣灎T起身看了看碗里的面條，落滿了塵屑，“都臟了，我再給你找找有什么吃的吧?！?/p>

“我哪里還有心思吃東西啊，早不餓了。”小孟很愧疚。

“嗯，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呢？”

“還好，就感覺我的家說沒就沒了，心里有點失落。”阿七說，“不過，你沒事，我就安心了?！?/p>

“對不起?！?/p>

“打住，別自責(zé)了行嗎……”

兩人都不再說話，面對面坐在地上。他們在晃動的燭火中，看著對方朦朧的臉，仿佛看到了自己。冷靜下來之后，他們開始推測山體滑坡的強度有多大，期望不要被掩埋得很深，附近的居民會很快報案，救援人員應(yīng)該很快就能趕過來，最快天亮前就能將他們找到……“萬幸的是，至少我的家人逃過了一劫，他們離開了，他們是安全的。”阿七像在安慰自己，“我們得看看廚房還有多少水、多少食物，萬一被困個幾天，沒吃的，比死還受罪?！彼麄兤鹕砜戳丝幢洌艹缘臇|西不多：幾十個雞蛋、十幾根火腿腸、一壇泡菜、幾塊冷凍的臘肉和一包干筍、零星一點蔬菜、半包面條，半袋米，桶裝水倒是還剩一半……兩人估算了一下，撐個四五天，或者更久，應(yīng)該不成問題。

“我想打個電話回家?！毙∶蠂@息道。

“是我的話，我就不打，家里人知道了，還不得急死?！?/p>

“你還是老樣子，什么事都不急不忙的，這么大的事情，你還能如此冷靜?！?/p>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我。”阿七開玩笑似的說，“你還記得嗎，我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我跟你說過的，誰要是愛上我，都會是一場災(zāi)難，就像飛蛾撲火……”

“我當(dāng)然記得，不過這是兩碼事?！毙∶弦蚕萑牖貞?，“那時我們多年輕呀，不到二十出頭，你當(dāng)時實在是冷酷至極。不過話說回來，或許正因為你是這樣一個人，我才愛得無法自拔吧……”

“那你后來還不是離開我了?！?/p>

“我就知道你還在怪我。”小孟嘆息道，“當(dāng)初我們彼此發(fā)了咒，誰先背叛，將會永遠(yuǎn)失去對方，你看，現(xiàn)在咒語靈驗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p>

“你以為在拍電影啊，鬼才相信這個?！卑⑵呖嘈Γ窒朐僬f什么，終究還是停住了。

“好吧，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現(xiàn)在你能告訴我，當(dāng)時你是真的背叛我了嗎？我不希望僅僅只是我的第六感?！?/p>

阿七沉默了好一陣，輕輕地點了點頭，很突然地哭了起來，淚水洶涌而下，全身顫抖。小孟幾乎在一瞬間就原諒了阿七，他要的就只是一個答案。他上前擁抱阿七，吻了阿七的臉，還有嘴唇。冰冰的，有股冰淇淋的香味。真好。他還是那么喜歡親吻阿七。

阿七在黑暗中哭得難以自已，小孟只得笨拙地安慰他，即使毫無意義?！爸灰藳]事就好……”

“不……我不是哭這個?！卑⑵哌煅实?，“或許，我們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分開。”

分別那天，他們在街上閑逛，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著。這是在陸城，阿七就讀大學(xué)的一座普通的小城市。小孟曾聽阿七說過，這個城市不好，但是他們相遇了，這個城市就變得美好起來。是冬天，剛下過一場雪，街上依然很喧囂?？諝猱惓Ｇ謇?，他們牽著手，阿七的手冷得可怕。他們都沒有提分別的話，仿佛情侶間一次正常的外出。在人行天橋上，阿七望著車流，幽幽地說：“真想時間永遠(yuǎn)停在這一天啊?！毙∶蠜]有說話，因為他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他沒有不珍惜，他何嘗不在珍惜。當(dāng)他發(fā)覺一段感情開始變質(zhì)，并且向無法控制的境地崩塌下去，他才動了自己內(nèi)心最自私的念頭——不如讓感情終止在最美好的狀態(tài)。

那么，他們的關(guān)系是在什么時候開始走向僵局的呢？小孟得好好回憶一番。對了，是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阿七已經(jīng)不再主動向他索吻。當(dāng)小孟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其實做了努力的，他不止一次跟阿七說，你為什么都不再主動吻我了，是我做錯什么了嗎？如果我哪里不好，請你告訴我，我一定改正。這其實也是他們當(dāng)初的約定，然而阿七并沒有回應(yīng)。之后，就是阿七不再重視他的想法和意見，忽視他的言語。這讓小孟很傷心。后來，小孟告訴阿七：選擇離開你，并不是一個念頭，而是我自己經(jīng)過了一個反復(fù)掙扎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卻始終無動于衷，繼續(xù)忽視我的感受，我不愿看到以后因為感情疏淡而發(fā)生各種矛盾，這會讓我們之間的愛變質(zhì)，我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所以，現(xiàn)在離開，會是我們最好的結(jié)局。

分手的決定一旦提出，阿七就后悔了，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然而小孟不愿回頭，他可以預(yù)見這種復(fù)合會是一個不斷反復(fù)的過程，直到這段感情千瘡百孔，面目全非。這是小孟不愿看到的?？尚Φ氖?，當(dāng)他們最終接受分手的決定時，他們的關(guān)系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種惺惺相惜、心靈相通的狀態(tài)。這其實很好，小孟說，在這種狀態(tài)下分別，彼此的感覺還是最完美的。

阿七向他懺悔：“我從未珍惜過一個人，小孟，你是第一個我想要挽回的人?！?/p>

小孟一聽，就哭了。

凌晨五點，阿七送他去火車站，他們一起下樓等早班公交。出門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大雪下了一夜，道路上厚厚的一層，整個城市一片白茫茫。路燈還亮著，他們在雪中哈著熱氣，跺腳取暖。天還沒亮，卻是青藍(lán)色的。雪還在紛紛揚揚下著。阿七說：“看吧，天都不答應(yīng)你走?！?/p>

小孟無言以對。他心里一直在糾結(jié)，如果當(dāng)時阿七能夠抱住他，挽留他，他也許不會走。他應(yīng)該不會走。

“你真殘忍?！?/p>

小孟說：“因為我嘗盡了殘忍的滋味?！?/p>

“……你身上有煙嗎？”阿七說。

小孟在口袋里翻出一盒。還有大半盒。他給了阿七一支，兩人一起在燭火上點了。不知為什么，他們心照不宣地將煙頭同時對準(zhǔn)了燭火。小孟感覺兩人像古人喝交杯酒一樣，又像完成某種未完成的儀式，顯得意義特別。

阿七抽了幾口之后，說：“當(dāng)初我們一起蝸居在出租房里，一起生活了三年，和家里斷絕聯(lián)系，幾乎不和外人接觸，雖然都沒有錢，很窮，但是那段與世隔絕的生活還真讓人懷念……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過說實話，我倒很喜歡今晚，很喜歡這個廚房，至少我們兩個又在一起了，沒有誰可以打擾到我們。”

“但是代價太大，犧牲了一棟別墅?！?/p>

阿七的眼睛里滿是深情，“我只問你，小孟，你喜歡這個廚房嗎？即使我們被困在這里直到死?！?/p>

“……當(dāng)然，”小孟寧愿阿七將這個問題當(dāng)成另一種方式的告白，“真想永遠(yuǎn)這樣下去?！?/p>

“那我就知足了……我累了，想睡一會兒?！卑⑵咛稍跐M是塵土的地板上，說，“小孟，你過來，我抱著你睡一會兒吧?！?/p>

四

失去黑暗，我們不知所措

像膠卷拉出暗盒

你的肩膀萎塌，那么迅速

……小孟從睡夢中醒過來，蠟燭已燃燒殆盡，伸手不見五指。他感到悶熱，微微出汗。他躺在阿七的牛仔褲上，阿七汗?jié)竦氖诌€摟著他，像摟著一個嬰兒，那般溫柔。他不敢有絲毫動作，生怕將阿七弄醒。黑暗中，小孟就這樣靜靜地聽著阿七均勻的呼吸，聞著他衣服上熟悉的氣息，感受著他的體溫。往事又一幕幕浮現(xiàn)。當(dāng)然，小孟和阿七的相遇，怎么能不提柰子呢。

柰子是小孟從小玩到大的伙伴和同學(xué)，青梅竹馬。在此之前，小孟從未愛過一個人。他不知道自己對柰子的感情算不算愛，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堅信他和柰子終有一天會結(jié)婚的，他喜歡這樣的結(jié)局……柰子復(fù)讀，比小孟晚一年畢業(yè)，柰子大四的時候失戀，叫了小孟過去陪她。小孟第一時間辭職。那時，小孟中文系畢業(yè)，又沒什么技能，找不到好的工作，到處打工，反正年輕，即使揮霍青春也無所畏懼。于是，柰子和同學(xué)在外面合租了房子，三個房間，分別住著一對情侶，一對男生，小孟和柰子住一間。他們的關(guān)系是純潔的，即使睡在一起，也完全不會發(fā)生什么。

那是在五月，柰子班上打算拍畢業(yè)照，帶了小孟一起過去玩。他第一次見到了阿七。柰子向他介紹：“這是阿七，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阿七是我大學(xué)最好的朋友，他也寫點文章，你們可以探討一下?！毙∶弦娏税⑵?，羞澀地低著頭。后來阿七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真像一個小猴子，瘦瘦的，簡直就是柰子的小跟班?！?

接著吃了幾次飯。不痛不癢地聊天。有幾次小孟不在，柰子回來會對他說，“今天和阿七吃飯，阿七還提到你，說你為什么不來?！毙∶闲睦镆粍?，感覺阿七對他似乎有點什么。而他自己呢，也恰恰對阿七萌生了好感。那時，小孟已經(jīng)在一家便利店做事。晚上，他們在客廳里，和柰子的朋友一起打牌，互相都熟識了。阿七經(jīng)常來，不來的時候，小孟便多了一絲隱隱的期待。他沒有對柰子說，害怕柰子感覺他有背叛她的感覺。快畢業(yè)的時候，兩個合住的男生搬了出去，小孟就住了進(jìn)去，自己承擔(dān)房租，沒過幾天，阿七也搬來和小孟一起同住。是柰子的意思，說是方便打牌，事實是柰子自己一直暗戀著阿七。之后，柰子和阿七打算去云南旅行，小孟也在計劃之內(nèi)，只是小孟請不到假，只得作罷。因此，他們走后，偷偷地掉過幾滴眼淚。他在陽臺上收衣服，將阿七的一件毛衣疊好，放在枕邊，他愛得很隱秘……

阿七也醒了過來，問他在想什么。小孟說了。阿七只是嘆息了一回，“……你和柰子還聯(lián)系嗎？”

“當(dāng)然，和你分手之后，我們和解了……”小孟說，“蠟燭燒沒了，我們要一直呆在黑暗中了?！?/p>

“這樣也好，我們還有打火機?！卑⑵哒f，“還有煙嗎？再抽一支吧。”

他們一起起身，靠著操作臺抽煙。良久，小孟說：“阿七，我問你一件事，剛分手的時候，我聽說你同時和兩個男人交往，有這回事嗎？”

“我這樣做，是在報復(fù)你?！卑⑵呖嘈Γ澳菚r的我真傻，真是幼稚啊……不過，這才是我，不是嗎？”

從云南回來，他們開始畢業(yè)前的狂歡。每天都有朋友來打牌，工作、前途，一切都拋諸腦后。有一晚，小孟休假，很多人聚在客廳打牌，他和阿七互相說著帶電的話，和各種冷笑話，氣氛恰到好處。半夜，小孟醒來，他不由自主地?fù)ё“⑵?。阿七醒來，幾乎沒有一絲懷疑，就親吻了他。他們赤裸相見，徹夜未眠，無盡地交融。

他們的事，柰子還是知道了。小孟主動說的。他對柰子無法不坦誠。柰子一氣之下，打算去北京。小孟和阿七苦苦挽留，終究沒有留住。在站臺上，柰子哭著說：“我祝福你們兩個，你們都是我最舍不得的人，還有，小孟，我一直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背叛我的人……”小孟和阿七都哭了。

柰子走后，他們重新租了房子，開始了醉生夢死又與世隔絕的生活。那個時候，他們的瞳仁里只有彼此的影子，夜晚醒來，會相互用嘴巴給對方喂水，他們赤裎相見，毫無避諱。他們一起寫詩，一起做夢，連夢境都是重疊的。他們暫時忘記了世界上所有的束縛和規(guī)則，像一對連體生物，沒有任何憂愁……

他們一起坐公車，有時什么也不做，就是坐在車上，在陸城里環(huán)游。那時，他們穿相同的衣服，戴一樣的耳釘，在人群中悄悄牽著手，會在旁人沒有注意他們的時候，迅速而甜蜜地親吻。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那時，無論何時何地，小孟都會靜靜地凝視著阿七的側(cè)臉，觀察阿七的每一寸細(xì)膩的皮膚，每一根發(fā)絲。

抽完煙，阿七問小孟要了打火機，不時地玩弄著，在火苗的明滅中，兩個人的臉在黑暗中時隱時現(xiàn)。他們時不時地說幾句話，聲音在封閉的黑暗空間被放大，產(chǎn)生詭異的回音，只有聊到過去，話題才會被拉長。不說話的時候，整個廚房死一般的沉寂，卻有一股巨大的轟鳴聲在耳朵里回響。

不知過去多久，小孟突然叫了阿七，“你說，廚房的氧氣能讓我們撐到什么時候？”

“不知道，至少我們現(xiàn)在還活著?！卑⑵哒f，“我們被困在這里多久了，天亮了嗎？”

“應(yīng)該吧。”小孟說，“外面怎么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救援人員應(yīng)該早就過來了?！?/p>

“你怕死嗎？”

“不怕，如果真死在這里了，我只是遺憾沒有見到我未出世的孩子?！?/p>

“你喜歡孩子嗎？”

“當(dāng)然?！毙∶险f，“當(dāng)初我們即使不分開，現(xiàn)在也會分手吧，或許孩子會成為我們對這個世界妥協(xié)的唯一原因?！?/p>

“……歸根結(jié)底會這樣的?！卑⑵呤掌鸫蚧饳C，讓黑暗覆蓋住他們，“父母要我們成家立業(yè)，過正常人的生活，孩子是終極的責(zé)任?！?/p>

“是的，現(xiàn)在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卻不能回到從前。我們不光對孩子有責(zé)任，對妻子、父母、家庭都有責(zé)任?！?/p>

“你的婚姻生活快樂嗎？”

“談不上快樂不快樂，只有責(zé)任?！毙∶险f，“作為隱婚的補償吧，我只是盡可能地對妻子好，盡可能地做到一對正常夫妻該有的樣子……那你呢？”

“我比你好一點吧，她人很好，包容了這一切……”阿七起身，“不談這些了，我餓了，我們弄點吃的吧，就算死了，我們也別做餓死鬼?！?/p>

他們清理了鍋灶。水管里還殘留著一些干凈的水，都收集了起來，桶裝水要節(jié)約著留到最后。煤氣罐還有燃?xì)?，也不?dān)心是否會將氧氣消耗掉。兩人各自分工，把能吃的食物統(tǒng)統(tǒng)利用起來，切了臘肉、蔬菜、火腿腸，放進(jìn)鍋里和面條一起煮，還打了幾個雞蛋，盡可能地將這頓雜燴大餐弄得豐盛一些。

“最后的晚餐?！卑⑵哒f。

“哈，”小孟笑著自嘲，“還不如說是上路飯，如果我們得救，新聞會報道說我們是世界上最樂觀的活埋者。”

“可以寫小說了。”阿七調(diào)著佐料，說，“還在寫東西嗎？我看到你在微博經(jīng)常發(fā)一些詩。”

“以前還做文學(xué)夢，現(xiàn)在就隨便寫著玩……那些詩都是寫給你的。”

“……我知道?！?/p>

氣氛一下變得曖昧。面條已經(jīng)煮好，香氣撲鼻。阿七將液化氣灶上的火焰調(diào)小，繼續(xù)開著，讓火苗代替燭光。他們居然又在酒柜里找到了一瓶紅酒，簡直太值得慶祝。碗筷、杯子，此刻他們想要的一切，廚房都有現(xiàn)成的，實在幸運。他們收拾了臺面，整理出一塊干凈的地方，兩人心照不宣地面對面盤腿坐了上去。

他們先倒了兩杯紅酒，相互凝視著對方，在昏暗的光亮中，仿佛對方又回到了最初的年歲，變得年輕、純真。他們輕輕地碰杯，各自抿了一口。煮面時的火焰燃燒，讓封閉的廚房變得更加沉悶，兩人都微微地出了汗，不過，空氣里也因此彌漫著某種分子，讓他們忽略掉了山體滑坡、別墅坍塌……一切意外帶來的困擾。他們反而像是在一個氣氛恰到好處的高級餐廳，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享用著甜蜜的燭光晚餐。

“干杯！”他們一齊抿了一口。

“阿七，謝謝你的招待。”

“你這個傻瓜?！卑⑵吒杏X又要哭了，眼睛里點點淚光在昏暗中閃爍，“小孟，這是我吃過的最溫暖的一頓飯菜?！?/p>

“我也是?！?/p>

他們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站起來，相擁在一起。他們緊緊擁抱住對方，同時輕輕搖擺，像跳著一支柔情的舞蹈，就差一支浪漫的曲子了。算了，不苛求，不奢望，珍惜這一刻吧……這樣想來，小孟便釋然了，跟隨阿七，滿足地閉起眼睛。

五

選擇一種花

比如百合

殘存的恐懼后依然有淡淡的香味

因為燥熱，他們不約而同地脫掉了上衣，兩人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彼此都慶幸對方的身體還沒有被生活折磨得發(fā)福變形。他們停止進(jìn)一步的動作，僅僅只是親吻。他們環(huán)抱住對方，近距離地長久凝視對方。事實上，阿七是有所要求的，但是小孟最終拒絕了。

他對阿七說，“你忘記我們在一起時，你許下的誓言嗎，如果你背叛了我，你將永遠(yuǎn)不會再得到我。”

“……那我們至少……可以再次坦誠相見吧。”阿七說。

“別，我難為情?！毙∶陷p輕推開了他的手。

“這么堅持原則？”

“并不是，七年的時間讓我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毙∶辖忉屨f，“不是有報道說，人類的細(xì)胞七年就會更新?lián)Q代一次嗎，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p>

“你說得對，現(xiàn)在的我們都是另一個自己了?！卑⑵哚屓坏匾恍Γf，“不過這樣很好，已經(jīng)夠了。”

他們在一起后，又一起去了一次云南，算是彌補之前的遺憾。在麗江一家客棧過夜，兩人買了夜宵，在閣樓上喝著啤酒，看夜景。每天睡到中午，總是小孟先醒過來。那時，陽光透過窗戶上的薄紗，照在阿七的身上，讓阿七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完美無瑕的美感，幾乎每一個表皮細(xì)胞都在閃光，像一件藝術(shù)品。小孟拿了阿七的相機，拍了很多張?？上Ш髞黼娔X壞掉沒有保存下來。

欲望漸漸下去。他們還是不愿分開。他們除了親吻，就是長久地沉默，凝視對方。在這個封閉的廚房里還能做什么呢？更何況，他們感到越來越悶熱，氧氣在不知不覺中消耗著。所以，總得找點什么事情做，打發(fā)這漫長到幾乎靜止的時間和不斷加劇的燥熱感。

“不如，我們來朗讀詩歌吧。”

“這個主意好?！毙∶吓d奮起來，說，“我怎么沒想到呢，還記得從前我們一起朗讀那個女詩人的詩嗎?！?/p>

阿七問，“你還記得多少？還能背嗎？”

“很多吧，我們一人一首，”小孟先開始了：“這片綠葉漸漸枯萎/我曾向你預(yù)言這種結(jié)局/從春天走到秋季/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香味了/冰冷的天空下/每條路都是一個舊瓷瓶……到你了，你背一首吧。”

阿七回憶了一下：“始終沒有看到那兒的屋頂/我唱起一首苦味的歌/走進(jìn)喧囂的市場/我的婚衣在縫紉/脈搏縮短了廣袤的床/他們離去，他們到來/我的瞳孔間歇爆發(fā)……小孟，我一直記得這首詩，是因為你曾說過……這首詩讓你想起你童年……被那個男人……”

“童年的遭遇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小孟感嘆道，“所以，是她的詩歌解救了我，讓我走出了陰影。你還記得她的那首《出生地》嗎——你沒有辦法醫(yī)治我一生的創(chuàng)傷/我怕驚醒/在第二次驚醒之后/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窗簾飛起/風(fēng)聲里沒有你的名字……你看，寥寥幾句，寫盡滄桑啊?！?/p>

“我喜歡最后一句?！卑⑵哒f。

“再抽支煙吧，”小孟又掏出煙來說，“讀詩怎么能沒有煙呢?！?/p>

“好吧，”阿七朝著黑暗的深處吐出一口煙，“我背一首我最喜歡的《鹿面桃花》——我入夢了就找你/你在門外/我在叫一個人/你不是這人/腳步在響，日夜不得安寧/腳步在響，你一次又一次迷路/這一世雖還早/像這晨曦不可更改了……”

“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小孟說，“我記得我們分手之后，你在微博上模仿她也寫了一首詩，我一直記得——我四處找尋你/在不尋常的早晨/你漂浮在窗外/云在你身后/烏云在你身后/可那人不是你/滴答聲，滴答聲/時鐘在夢里敲著 你不時地迷路/我俯下身看自己的影/身側(cè)有鹿出現(xiàn)/原來我一直就是你……這首詩是寫給我的嗎？”

“你說呢？”

“我就當(dāng)是了?！毙∶险f，“你有天賦，比我寫得好，不堅持下去，實在可惜。”

“痛苦出詩人，不是嗎？”阿七又吐出一團(tuán)煙霧，自嘲地笑了笑，說，“你覺得熱嗎？我心里悶得慌，頭有點暈?！?/p>

“是氧氣不夠了吧?！毙∶峡吹奖舜松砩厦俺龅囊粚蛹?xì)密的汗珠，帶著微妙的情欲。

“不如……把衣服都脫了吧？”

“不要。”

“那把燃?xì)庠铌P(guān)了，我們在黑暗里，彼此看不見，不就好了？還可以節(jié)約氧氣?！卑⑵哒f著，就去關(guān)火，完全不給小孟回絕的余地。

他們回到純粹的黑暗中，跟著相繼除去身上的衣物。即便這樣，在夏日的封閉空間里，溫度還在持續(xù)上升。不知是不是紅酒的作用，他們都感到越來越昏沉，耳鳴也越來越嚴(yán)重。他們都有不祥的預(yù)感，卻沒有說出口，生怕打擾了這難得的好氣氛。他們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身上的汗珠也汩汩而出。他們已無心朗讀，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在黑暗中回響，像敲擊的鼓點。

他們并排坐在地板上，靠著櫥柜，又回到巨大轟鳴的沉寂之中。不知過去了多久，燥熱稍稍緩和了一點，或許是他們都適應(yīng)了的關(guān)系。阿七在黑暗中說，“我們抱抱吧?！?/p>

“別，一身的汗，不舒服?！?/p>

小孟還在矜持，阿七的手卻已經(jīng)伸了過來，撫摸著他的汗?jié)竦纳眢w。小孟想到自己曾經(jīng)寫下的一首詩，輕輕地朗讀了出來：“末日之后/我們繼續(xù)撫摸/用握過你的手/再次握住我/仿佛你就轉(zhuǎn)世重生了/可是一萬年前的/一次相逢/化石一般枯萎……”

阿七聽完就笑了，還是小孟所熟知的曾經(jīng)那個有點壞、有點酷，又有點不羈的阿七。

小孟雖然歡喜，心里還是劃過一絲幻滅。他說，“假如今晚我們沒有被埋在這兒，我們會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嗎？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一有進(jìn)一步的接觸，家人的影像就會在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你呢，阿七，難道你答應(yīng)見我，僅僅只是為了這個？”

“……當(dāng)然不是?！卑⑵咄Ｖ沽藙幼?，說，“如果我們沒有被埋在這里，我們什么也不會發(fā)生?！?/p>

“所以……”

“所以，我只是把這個當(dāng)成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安慰?！卑⑵咻p輕地述說，“或許這是命運的安排。”

小孟沉默了一陣，終于痛哭起來，“阿七，我們真的要死在這里嗎？”

“你害怕了嗎？”

“不，我想要是沒有今天的災(zāi)難，我們還有沒有可能？”

“不甘心是嗎？我也不甘心?！卑⑵吒黄鹂蘖?，“……不過，即使沒有被活埋，這次見面之后，我們的人生也不會再有交集了，我把這次重逢當(dāng)成是我們的最后一次別離?！?/p>

“……你還是那么殘忍。”小孟知道，這才是阿七的本性，即使他是有錯的一方，也會讓天平向他傾斜。小孟還在掙扎，“是真心話嗎？”

“……是的?！?/p>

黑暗中，小孟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阿七的臉，還是從前年輕英俊的模樣，嘴角帶著不羈的壞笑。不知是不是幻覺，總之，他還看清了阿七汗?jié)竦纳碜?，那么濕潤，像一尾魚。此時，那個他們共同喜愛的女詩人的詩句鋪天蓋地地在小孟腦海中回旋：孔雀藍(lán)的大海在陽光中找到根據(jù)/你，轉(zhuǎn)動岸崖寒白的尖頂/你把白色染在我的血里……小徑翻山越嶺/直撲黑暗的花蕊……這就是她/白天重復(fù)夜里的旅行/而青銅刀跟了上來……你解救我的方式/可能是讓我提前坐上別人的馬車……誰會記得/大海并不是大海/而是一種孤寂/新婚的孤寂/不忠的孤寂……我要的就是整個世界/一片黑暗/可以折疊起來/像我的瞳仁集中這些世紀(jì)所有的淚水……當(dāng)然，小孟還能看清自己。于是，這個廚房不存在了，黑暗也不存在了，他們仿佛置身于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

“好吧?！毙∶贤耆畔铝诵睦锏募湘i，說，“現(xiàn)在，我們繼續(xù)吧，就像從前那樣?！?/p>

阿七沒有回答，身體卻已經(jīng)貼了過來……

就像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