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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琴

2017-08-09 19:35李一楠
湖南文學(xué)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姨木匠家具

李一楠

袁木匠來到我家那天,是初秋的一個黃昏。小姨如琴正靠在她屋里的床頭上,編織一件淺黃色的毛衣。我坐在她的床尾,手里把玩著一把彩色的橡皮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閑話。

那本是大院里一個極普通的黃昏,四下寂靜得令人愁悶,直到誰家半大孩子一聲刺耳的尖叫,刀鋒一般,在空氣中劃了一下。尖叫聲一過,誰家收音機(jī)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又隱約傳來,和著掃過地面的低沉的風(fēng)聲。我和小姨同時被聲音驚動,一抬頭,小姨將視線投向窗外。我也扭頭向窗外看去,看到母親領(lǐng)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從窗前走過。很快地,我就聽到了暗鎖被擰開的聲音,繼而一片沉重的腳步聲,在隔壁屋里悶悶地響起。緊接著,我就好像看到滿屋子陳舊而輕盈的灰塵,被驚嚇得上飛下竄,相互碰撞,迷住了屋里人的眼睛。那實在是個久被擱置的老屋子了,多長時間沒有人住了?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母親和男人隱約的說話聲。母親的聲音清晰些,男人嗡嗡的聲音只像是種回音,什么也聽不清楚。小姨重又低下頭去,安靜又專注地坐在那兒織著手中的毛衣。

陌生男人應(yīng)該是家里請來的木匠了,我想。前些日子,母親就張羅著找木匠,給家里打制一套捷克式家具。捷克式家具是棕黃兩色系的,僅這一點就與一般人家常見的傳統(tǒng)家具很是不同。有天我們?nèi)ジ赣H的一位朋友家,母親在那兒看到了一整套嶄新的捷克式家具,眼睛當(dāng)場就直了,她用手摸著,前后轉(zhuǎn)著,無比羨慕地對朋友的妻子說:“哎呀,這才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種家具啊!看看這線條,這顏色,還有這八字腿,嘖嘖,和一般的老虎腿真是有天壤之別!圖紙能不能借我用用?”說著她就扭頭滿屋子找父親,當(dāng)場就要拍板,興奮得臉都紅了。

那天回來母親就對小姨詳細(xì)描述了她看到那套捷克式家具的情形。末了她說:“捷克在歐洲。捷克式嘛,顧名思義,你想象去吧?!毙∫陶址鲲埻雽⒚鏃l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她只是嗯、嗯,輕描淡寫地回應(yīng)著。她穿件棉綢小碎花的無袖連衣裙,V字領(lǐng)開得不大,只露出雪白的脖頸和一小片前胸。再順著脖頸往上看去,一張臉就更白了,玉石一樣散發(fā)著一圈圈仿佛能用手接住的白光,又涼又溫潤。

小姨的臉白得發(fā)光可不是我的發(fā)現(xiàn),它最初出自父親之口。我們住的屋子是兩居室,兩室之間沒有門,只開了一個門洞,掛一幅薄薄的布簾子,父母睡在里間大屋,我睡外間小屋。這樣的兩間屋子自然不隔音了,在一些似睡非睡的夜晚,我常能含糊聽到父母之間的對話,比如那一次,他們說到了小姨的瘦。

母親說:“唉,如琴再胖點就好了?!?/p>

父親說:“不用。她那樣正好。”

“正好什么呀,”母親反駁,“一個人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白得像蠟紙,老讓我提心吊膽的?!?/p>

父親說:“你擔(dān)心啥。男人都喜歡。你看她的臉,不但白,還發(fā)光,都說不出那光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但人就是能感覺到。”

母親的聲音里似有了不悅:“男人喜歡?男人喜歡有用嗎?還發(fā)光?不是白發(fā)光了一場?”

母親最后這句話里包含了某種格外的沉重,被一陣嘆氣聲接了過去。

那天說著捷克式家具的母親倒是興奮得眼睛放光。心情一好她就舉起筷子給每個人的碗里夾菜,“來,吃、吃,多吃點。尤其你,如琴,唉,老那么沒精打采的?!?/p>

小姨只是垂著眼瞼,像平時一樣,并不做大的回響。和母親的急躁與夸張相比,小姨實在不像同胞妹妹。她有種嫻靜之態(tài),動作中有種天生的慢,但慢得不令人生嫌,相反,慢得有種味道,有份韻致,好像一朵花在靜靜綻放,讓人由衷地覺得急不得,萬萬急不得。但我也注意到她比較容易發(fā)熱,湯飯稍微熱一點她的額頭就會突然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一向蒼白無痕的臉上就會泛起輕微的紅暈。這個時候她會掏出口袋里始終備著的一方手帕,輕輕在額頭上摁摁,人有些微喘。這時候的母親似乎總是比較緊張,她緊盯著小姨的臉,不說話,一直等小姨那陣虛熱的發(fā)作過去,才又心思重重地舉起手里的筷子。

因為慢,一切在小姨那兒就顯得格外悠長、舒緩。她的頭發(fā)黑漆漆的,在后面簡單地扎成一個馬尾,慵懶又沉穩(wěn)地倚靠在長長的后脖頸上。再配著臉上一副永遠(yuǎn)都波瀾不驚的表情,她就像一只安靜的大鳥。我覺得大鳥的比喻太恰當(dāng)了,她個頭高,脖頸長,話少,白亮又文靜,坐在那兒,真像一只安靜無聲的鳥兒,只用眼神與呼吸與外界交流。

那天母親由家具便說到了請個手藝好的木匠?!氨镜氐哪窘晨隙ú恍校蹦赣H說,“捷克式家具他們肯定聽都沒聽過?!?/p>

“那就請給劉軍家打那套家具的木匠唄。”父親說。

“我當(dāng)然想到了,可那個木匠是南方來的,早回去了?!蹦赣H不耐煩地否定道。

但一個多月后,母親有天興奮地告訴大家,南方的木匠請到了,是劉軍家的木匠托人找的,過些日子就到。

好像從我有記憶起,小姨如琴就住在我們家了。我們住在母親單位所屬大雜院的平房里,她一人住在我們隔壁的一間屋里,不上班,終日待在家里,有時做些零活,多是編織毛衣手套一類的小活計。她的編織手藝極好,能編各種花色和式樣的毛衣、圍巾、手套。她為什么不像別人一樣去上班?這個問題在一段時間里肯定困擾過我,可我沒有向誰詢問。我喜歡小姨待在家里,我怕我一問,她就要被逼迫著去上班了。

不上班的小姨不用像母親那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起早貪黑,脾氣急躁。我放學(xué)回家后,她就慢悠悠地問我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功課,同學(xué),男老師,女老師。對于我說的有趣些的人事,比如某一位大家都喜歡的男老師,她會再追問得仔細(xì)一些,但語氣聽上去依然是淡淡的,隨意的。那些時候我多半就賴在她的小屋里,我坐床尾,她靠床頭,手中嫻熟地織著毛線。

她屋里的陳設(shè)十分簡陋,一張木板的雙人床,一張簡易木桌子,一個半截高的儲衣柜,上面擺放著小圓鏡和雪花膏等幾樣小物品,門邊一只臉盤架。墻壁是灰白色的,沒有一張畫或其他裝飾,和她蒼白的臉色相呼應(yīng)著。是一間沒有多少女性氣息的房間。有時候待在那間屋里,我會突然產(chǎn)生一種不祥的感覺,好像我們待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因為那四下的蒼白和單調(diào)嗎?好像又不僅僅是的。

夜晚那間屋子總是亮著黃黃的一盞小燈。那個時候人們都用上耀眼的日光燈了,一開,撲閃兩下,便是通體透亮的極不真實的一片煞白,屋子里沒有一處可以隱藏的角落??墒切∫虉猿植粨Q。她說她喜歡電燈泡那發(fā)黃的模糊的光色。母親嘆氣,不再堅持。想小姨晚上最多也就做做編織,不用讀書寫字,不換也罷。

袁木匠第一次被母親正式介紹給我們,是他到來后第二天午飯的時候。

雖是初秋時節(jié),不太冷的中午我們依舊將小飯桌搬到屋門口,享受露天吃飯的樂趣,那天也不例外。飯做好了,母親對小姨說:“多盛一碗,袁木匠也來?!闭f著她解下圍裙,甩甩手上的面粉,朝袁木匠做工的屋子走去。

幾分鐘后,母親在前面走著,身后跟著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同朝我們走來。我和小姨當(dāng)時正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手舉在空中,面對面玩一種套皮筋游戲。小姨的手指頭向來又細(xì)又白,那時刻彩色的橡皮筋繞在其上,展示在空中,圖畫一樣好看。那十根彩色的手指頭很是狡猾地贏了我,我卻沒惱,反被游戲本身的樂趣逗得咯咯直笑,小姨也難得一臉喜色,抿起嘴唇笑望著我,意思是你輸了吧,輸了吧?我伸手去揪她手指頭上的橡皮筋,逮住一根后猛地往我這邊一拉,再急松手,橡皮筋“嗖”地彈回到她手上,她“哎呀”叫了一聲?!胞慃悾 蹦赣H厲聲呵斥了我。我和小姨同時扭頭,就看到站在面前的袁木匠。

袁木匠顯得很高很瘦。他站在小飯桌一側(cè),帶著不動聲色的表情,靜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幕。

袁木匠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小矮凳對于他的個頭來說實在有點太小了。他坐得顯然很不舒服,活像一只收攏了翅膀的大鳥,臨時蹲在沙地上,隨時準(zhǔn)備著飛走。和陌生的一家人坐一起吃飯,他顯然很拘束,只低著眼瞼往口里扒飯,半天不好意思夾一下菜。母親夾一點菜送到他的碗里,隨口問他一些家常,為什么要出來做工呀,學(xué)木匠幾年啦,家里還有什么人等等。他一一簡短地回答著,說著帶明顯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嗓音很好聽。他說南方老家日子不好過,縣城里的壯年男人都外出尋找活計,不少人跑到廣東那邊,他和幾個會木匠手藝的,互相引領(lǐng)著來到中原、西北一帶,幫人打家具。說到家里的情況,他說他有妻子兒子,“娃崽四歲多了,好乖。”說著他垂眼抿嘴微微笑了,好像眼前出現(xiàn)了兒子的模樣。我發(fā)現(xiàn)袁木匠是好看的,方方的臉龐,雙眼皮很深,眉骨高,鼻梁也高,應(yīng)是典型的南方人的長相,而且顯得文質(zhì)彬彬,不像個木匠,倒有點像我們學(xué)校的一位男老師。說話的時候他始終不好意思看我們。小姨席間一言未發(fā),只以她慣有的嫻雅之態(tài)低垂著目,偶然伸手到小桌子當(dāng)中夾上一筷子菜。那手蔥白如玉的,每一次伸出來,飯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都要各懷所思地在上面悄悄停留一下。

小姨隔壁的那間空屋子也是屬于我們的,長期以來無人居住,只堆放了一點舊物,袁木匠到來后,它自然成了他的工房兼住處,母親讓父親搬去了一張行軍床,靠一面墻立著,再在門窗之間的位置支起了一副臉盆架,架上搭著條嶄新的毛巾,一個簡易的工房兼住處就算好了。袁木匠將他的幾件換洗衣服從一個小背包里取出來,當(dāng)枕頭,母親就讓小姨和我去給他送個枕頭。

小姨捧著枕頭走到門口,輕輕叩門。里面的人問:

“誰呀?”

小姨遲疑了一下,小聲答道:“枕頭?!?/p>

門打開了,袁木匠看到我們,輕聲一笑:“我說呢,怎么會是枕頭?進(jìn)來?!?/p>

小姨臉上微微紅了。她抿了一下嘴唇,沒再說什么。她徑直走到行軍床前。在應(yīng)該擺放枕頭的地方,放著袁木匠疊在一起的幾件衣服。小姨猶豫了一下,伸手將那疊衣服輕輕挪開,將枕頭擺放上去。她依然穿著那件棉綢的小碎花連衣裙,上身搭了件薄毛衣,純黑色的,襯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頸愈發(fā)白亮。袁木匠站一旁看著她一系列低頭抬手的細(xì)微動作。忽然我注意到在那張床上,在枕頭旁邊靠墻豎立著一張照片。我走過去細(xì)看。顯然是袁木匠一家三口了,在照相館搭的假布景前,他和他女人并排坐著,兒子靠在他胸前,女人拘謹(jǐn)?shù)鼐o挨在他身邊,臉上的表情顯得緊張,嘴巴微張,似笑非笑。而照片的顏色,像后期加上去的那種虛假的彩色?!芭?,我出來前在照相館照的。”袁木匠有點不好意思。小姨悄悄朝照片瞥了一眼,就轉(zhuǎn)過頭去,向屋子四下望望。屋后的一角堆放著打家具用的木頭,一條條,一塊塊,橫七豎八;屋子正中央立著一副長條高腳凳,上面擱著一段被刨得光滑平整的木頭,周圍的地面上躺著一堆卷卷的刨木花。小姨走過去,目光停在了那堆刨木花上。一股帶著濕氣的原木的清香就從那兒飄散開來,香氣突然向她飄去,她有些輕微的暈眩,一手扶了扶墻。她這一細(xì)微的動作顯然被袁木匠看在了眼里,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就清了一下嗓子。小姨循聲回頭,迅速朝他臉上瞥了一眼,他們便四目相對了。她又趕忙低下頭去。鎮(zhèn)定了一下,她看到了躺在地面上的木刨子。就是要靠那么小的一把刨子打制出一整套捷克式家具嗎?

“你多久才能把我姐要的一套家具打好?” 她眼睛依舊停留在木刨子上,問道。

“哦,要兩三個月吧,至少。”袁木匠答。

從那天起,家里的氣氛就有了些改變,少了一點一成不變的沉悶,多了一點趣味和生機(jī),比如說,放學(xué)后,我不會老是在小姨的屋子里耗著了,而是總想去袁木匠的屋里,看看做工的進(jìn)展:柜子的一條腿搭起來了嗎?寫字臺的一個抽屜做好了嗎?母親每天自然也要去看袁木匠做工的進(jìn)度,但她的眼光是仔細(xì)而挑剔的。她背著手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聽袁木匠回答她的疑問,聽袁木匠做種種解釋。有時候她會叫小姨和我們一起過去,去袁木匠那兒待一會兒對全家便有了點飯后消遣的意味。小姨一般不愿意去。母親說“走走走,別整天憋在自己的屋子里,”說著還伸手去拉小姨。小姨拗不過,放下手里的活計,跟在我們后面慢吞吞地來到袁木匠的屋里。進(jìn)門后她也不往里面走,就手背后靠在門旁的墻面上,聽我們和袁木匠寒暄,對話,眼睛不看誰,而是落在虛空,或者屋后面的那堆木頭上。她那副樣子倒更惹人注目了,就好像一副掛在墻上的畫,專門供人觀賞。

有一次我在袁木匠的床上看到了一只小小的口琴。那口琴歪著身子躺在枕頭旁邊,像只柔軟的小動物,我很難將它和眼前高大的袁木匠聯(lián)系起來。

“這是你的嗎?”我好奇地問。

他看我手指那副口琴,臉上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神色,沒有說是,只抿嘴微微而笑。

“你會吹口琴???”母親聞聲扭過頭來。同時她清了清嗓子。母親的嗓音很好,在單位里以清唱電影插曲《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出名,一閉上眼,我就能看到被一群男女同事圍在中間的母親,微昂著頭,面帶微笑,以十分抒情的嗓音高唱著“小小竹排向東流,巍巍青山兩岸走”,像歌劇里的江姐一樣神氣而有光彩。而那一刻在袁木匠的屋里,我和小姨都注意到了母親下意識地清清嗓子的動作。小姨和我對視了一眼,莞爾一笑。

“你笑什么呀,如琴?”母親警惕地問。

“哦,沒什么。你讓袁木匠給你吹個小小竹排吧?!毙∫陶f。小姨很少當(dāng)著我們的面在袁木匠的屋里開口說話。

袁木匠的臉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我不會吹什么竹排的歌。我只會一點老歌,舊歌。很落后的那種?!?/p>

“老歌?舊歌?比如什么呢?”母親搶先問了我想問的。

“嗯……《秋水伊人》,《蘇武牧羊》什么的。”袁木匠答。

“那都是好歌啊,解放前的老歌,你怎么會?。磕悴哦啻竽昙o(jì)?”母親說著就朝袁木匠的臉上看去,目光里充滿了審視的意味。

母親一定要袁木匠吹一個,袁木匠實在推辭不過,就吹了起來。他吹的曲子我很陌生,但聽起來很悲傷,好像一個人在風(fēng)里慢慢地哭。母親愣在那里。她臉上的表情起初是吃驚,漸漸變得悲戚起來。小姨則把頭扭向一邊。我長大以后,才知道當(dāng)年袁木匠吹的那支曲子是《蘇武牧羊》。

一曲吹罷,母親隔了下才說:“你年紀(jì)輕輕,怎么會吹這種曲子呢?唉……”

袁木匠用手撫弄著口琴,低頭盡量含笑說道:“我娃崽不睡覺的時候,我就吹這個,他就乖乖地入睡了。哎小男崽,有時乖,有時匪,他媽媽管不了他時,都是我?guī)?,下河摸魚上山割草,跟著我就乖了好多?!?/p>

母親顯得若有所思:“ ……看得出來你想你兒子的。那為啥跑這么遠(yuǎn)的地方來做工?唉我也是胡問,原因你不是都說過了嘛?!?/p>

袁木匠又費力地笑笑:“嗯,是有原因……我家里情況比一般人還不如,崽他媽生著一種慢性的病,說是治不好的,但趁她還走得動路我想出來多掙點錢,回去好給她治病。治病太花費錢了,她不要治的,可我是她男人,不能不管她。”

母親和小姨同時看向袁木匠。母親眼里流露出的是吃驚、同情,小姨看去卻是十分難過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小姨臉上的表情永遠(yuǎn)都那么波瀾不驚,恬淡至極,但那一刻她定定地看著袁木匠,眉頭微鎖,面色凝重,好像要哭。長期與世隔絕的日子為她所滋養(yǎng)出的一份善純,在那一刻發(fā)酵了,有了用武之地,把她徹底又柔軟地降服了,她與他的眼睛對視,足足幾秒鐘,竟是少有地失態(tài)了。我也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那天以后我們對待袁木匠的態(tài)度似乎都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飯桌上袁木匠還是相當(dāng)拘謹(jǐn),母親就主動為他夾點菜。談話也不再涉及他的家人孩子了,但有時,粗線條的父親還會問他南方老家的一些情況,縣城里有多少人啊,周圍有山嗎,離省會有多遠(yuǎn),等等。袁木匠一一回答著,說他們南方樹木和花草的確比北方多,處處是河流和池塘,池塘里的水一到夏天就很蔭綠,水邊長著許多青草,開滿野花,花草叢里會蹦出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聽到青蛙小姨輕聲“哎呀”了一下。我知道小姨天生怕各種蟲子,尤其覺得青蛙的樣子可憎。我就笑說:“小姨你怕啥,你又不會去袁木匠的老家住?!?誰想小姨臉竟“唰”地紅了。袁木匠抬頭看了眼小姨,口中說著 “莫怕莫怕,” 伸手就將剛夾起的一筷子菜放到她的碗里。這大概是完全下意識的動作了,他明白過來后急忙抬手抹了一把臉,極力掩飾著表情的尷尬。母親輕咳了一聲,說 “吃飯都吃飯,哪那么多可怕的。” 父親卻嘿嘿笑著,興味十足地說:“其實她小姨整天待在家里,怪悶的,啥時候真到南方散散心倒也不錯?!?他話音剛落,母親扭頭就瞪了他一眼。

那晚躺在床上,我滿腦子里竟都是小姨和袁木匠。小姨那年二十七八歲了,我從沒見她談過朋友,而大院里比她年輕的女人,大都結(jié)婚生子了。小姨長得又好看,她為什么就不和男人談戀愛呢?袁木匠和小姨看上去樣子倒是挺配,可他是外鄉(xiāng)人,又有妻兒了,小姨不能找他。這樣想著,我竟然心思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輾轉(zhuǎn)折騰了好一陣才睡去。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推進(jìn)著。天氣涼了,樹上的葉子開始在風(fēng)中不停地飄落,等到十月底的某一天,突然滿眼的樹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干了。

我放學(xué)后還是先去小姨的屋里。有一天我比平時回家早些,見小姨靠床織著一件淺灰色的毛衣。我順口就問,“這是給誰的?”小姨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支吾起來,臉慢慢紅了,并越來越紅。其實,平時她接的編織活里,男人和男孩子的毛衣毛褲總是有的,我為什么要問?我和小姨半天無話。過了一會兒,我悄悄朝小姨望去,發(fā)現(xiàn)她平時始終束成一個馬尾辮的長頭發(fā)完全披散在肩膀上了,將她臉的輪廓襯托得清晰好看,好像畫的一樣?!澳惆杨^發(fā)放下來了?這樣很好看,”我說。這下小姨的臉變得更紅,她支吾著說:“哦,我剛洗過頭發(fā),還沒干……”可我看那頭發(fā)沒有絲毫剛洗過的痕跡。我不再言語。父母下班回家后,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小姨又把頭發(fā)束起來了,表情看上去平靜無痕,和平時沒有絲毫兩樣。

那之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又逢周末,連著三天大家都沒去袁木匠的屋里。到了周日的傍晚,雨意未減,晚飯后母親卻提議去袁木匠那兒看看。小姨找著借口,死活不愿去。母親望著小姨,忽然說:“嗯,不去也好,不去也好?!?/p>

袁木匠的屋門半掩著,我們推門進(jìn)屋時,他正斜靠在床頭上,手握那張全家福在看。見我們進(jìn)來,他馬上欠身起來,將照片順手往枕頭下塞,同時往我們?nèi)松砗笃沉艘谎邸?/p>

父母和他說話,他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所答非所問。母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小袁,你看上去有點疲倦,是不是沒休息好?一個人在外做工,還是要當(dāng)心身體啊?!?

袁木匠的臉上流露出尷尬的神色。他站在那里,雙手抱在胸前,側(cè)過頭,眼望著斜前方的地面,沒有作答。父親哈哈打著圓場:“快啦,小袁很快打完家具就可以回家了。別說,時間過得還真快!”

父親的話使袁木匠臉上原本尷尬的神情漸漸收攏。他側(cè)頭瞥一眼窗外。兩扇窗戶都開著的,透過蒙灰的綠紗窗可以望見暮色中的秋雨,淅淅瀝瀝,響個不停。他忽然說:“沒想到你們北方也下這么多的雨。”

母親掐著指頭在計算日子?!榜R上就三個月了,怎么才打好了三件,這樣的速度,什么時候能全部打完?”她悻悻地對父親說。又是在我似睡未睡的熄燈后的夜晚。

我聽到父親好像翻了個身,不耐煩地說:“你別小心眼了。他也沒有怠工啊,每天都辛辛苦苦地刨著釘著,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看見?怎么可能都看見呢?白天我們又不在家……”

“如琴不是在家嗎?”父親說。

我原以為這句話又要被母親頂回去,但母親長嘆了一口氣,“唉……你知道什么呀?!?她好像有滿腹的幽曲之意,卻無法就那么傾倒出來,難受之極。

那之后有天晚上,小姨來到我們屋里。她和母親聊了幾句閑話后,忽然說,她覺得在家待著有點太悶,想找個臨時工做做,問父母能否在他們兩人的單位里幫她看看。

“哦,你不想在家待了?”母親問。

隔了下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說:“哦,那也好,也好。我明天幫你問問?!闭f著她就朝小姨的臉上望去。小姨趕忙低下了頭。

小姨怎么突然不想在家里待了?我愣在了那里,一時想不出個緣由。

過了兩三周,母親有天興沖沖地告訴小姨,她在他們單位幫小姨找了個在傳達(dá)室做收發(fā)的活兒,干多久也沒保證,但可以先干著。我原以為小姨聽了會十分高興,沒想小姨低頭把弄著手指頭,支吾了半天才對母親說:“姐我又不想出去做事了……我怕我做不好丟你的面子,也怕自己累……”

母親一聽就急了,“如琴,你怎么又變了?”接著她又說:“你怎么能這樣出爾反爾呢?我托了關(guān)系才好不容易替你找到這個臨時工的,你怎么說變就變了?你……唉!”母親定定地望著小姨。

但是小姨低頭不再說話,任憑母親生氣,抱怨,她就是不回應(yīng),也不松口。我是頭一次見識了小姨的倔強(qiáng)。我只是完全不理解她這次的反常舉動,她骨子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呢?我心里疑竇重重。

又過了一些日子。那帶走落葉的西北風(fēng)常常在早晨就任性地刮起來了,緊貼著地面,仿佛有魂靈似的,吹出嗚嗚的聲響。不用去上班的小姨在這風(fēng)聲吹響的早晨,坐在她屋里的床頭上編織毛衣,這一次,她織的是那件淺灰色的。嗤嗤嗤、嘩嘩嘩的聲音,照例從隔壁那間屋里傳過來。她聽得分外清楚。那時刻整個大院里都很安靜,刨木頭的聲音便顯得格外醒目,如同一首特別的曲子,獨為她一個人吹奏的。有一刻那曲子忽然停了,她還未及感到不安,她小屋的門上已經(jīng)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她驚慌地將手中的毛線和半拉毛衣抱成一團(tuán),又急忙往枕頭后面塞,心突突地亂跳起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門就被一只手輕輕推開了。進(jìn)來的人端一只白瓷缸子,輕聲問:“給點熱水好嗎?”

后來我總在想,這一幕到底是真實發(fā)生,還是出自我的想象,抑或只是我的一個模糊的夢境,我說不清了。時光過去得實在太久了,我其實真的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

天已涼透,我們無法在外面吃飯了,一家人包括袁木匠便圍坐在我睡覺那間屋里的圓桌旁。有一天母親忽然在飯桌上問袁木匠:“小袁,按現(xiàn)在這進(jìn)度,陽歷年前你能打得完嗎?要是打不完,我給你找個本地的木匠做下手吧,兩個人總歸快些?!?/p>

袁木匠聽了母親這幾句話,一口飯險些卡了喉嚨?!鞍〔挥茫挥?。不用兩個人。我自己行。我加快速度?!彼鼻械卣f著,表白著,好像生怕母親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

“你要是不愿意找人幫你,那也行,就盡量快點吧,爭取下個月把活做完?!闭f這話時母親往小姨臉上瞥了一眼。這一眼不要緊,母親恰好看到小姨的額頭上冒出了大顆的汗珠?!叭缜?!”她慌忙叫了一聲。

袁木匠和我們都看向小姨。小姨的臉又開始發(fā)紅。她放下飯碗,一手按在心口上,一手在上衣的口袋里摸著手絹。坐旁邊的父親趕緊將她扶住。

“怎么了,她小姨?”袁木匠的聲音里有一份太過明顯的緊張甚至驚慌。

“啊,沒事沒事。心臟有點問題?!蹦赣H一邊說著,一邊奔過去從身后將小姨擁住,同時快速瞥了袁木匠一眼。小姨微喘著將頭靠在了母親身上,閉上了眼睛。

多年以后,我總會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無法忘記我的震驚,因為我頭一次從母親的口中聽到,小姨原來是個病人。原來她那些飯桌上發(fā)熱的表現(xiàn),她從來不去上班,總是慢悠悠地行動,都是因為她有著嚴(yán)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多年以后我有了生活的常識,才明白了母親當(dāng)年說過的那句“男人喜歡有什么用”的深意。心臟病嚴(yán)重到小姨的那個程度,是不能有情感上的波動的,更不要說其他。兩情相悅時的深度投入,有可能就會要了她的命,但我不知道小姨自己對她的病體是不是有足夠的了解,而之后發(fā)生的事,讓我對此無法判斷。我只記得那晚之后,袁木匠加緊了做工的進(jìn)度。尤其到后期,晚飯后他還要再干上兩三個小時。陽歷新年來臨之前的幾天,眼看著幾件家具一一立起來了,袁木匠的屋里都有些擺不下了。他的行期,定在了十二月二十八號。

二十六號的晚上,父母和我又走進(jìn)袁木匠的屋里。小姨推說頭痛,晚飯后堅決不肯從小屋里走出來。

到那個時候,除了一件半成品的床頭柜,大件都已經(jīng)完成,父親很是滿意,母親卻表示了擔(dān)心,問袁木匠:“明天一天,你能將床頭柜打好嗎?”袁木匠說能,一定能。母親卻好像不太放心,補(bǔ)充說:“小袁,你后天一早的火車票都買好了,可別干不完,到時候撂個爛攤子給我們啊?!?/p>

袁木匠沒接母親的話。他轉(zhuǎn)過身,去整理屋角的一堆剩木頭,背對著我們。高個子的他彎著腰,用手一件件地?fù)芘切┠绢^,突然好像漫不經(jīng)心地對母親說:“如萍姐,這木頭剩下的還不少,我明天要是有時間,就順手給她小姨也打個床頭柜吧,她屋里缺一個。”說這話時他始終背對著我們。

“你說什么?”母親問。

袁木匠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母親的眼睛,將剛才的話慢慢重復(fù)了一遍。

母親將臉轉(zhuǎn)向父親。父親正背著手樂呵呵地站在屋子中間,迎到母親的目光,還以為是征詢他意見,就很開通地說:“我看可以嘛,反正木頭要剩下,給如琴打一個就打一個吧?!?/p>

母親沒再言語。她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她沒看袁木匠,只用手指著屋角的那堆剩木頭,發(fā)狠地說了一句:“你明天先把我們的床頭柜打好再說吧!” 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袁木匠和我們都愣在了那里。

第二天晚飯前,袁木匠徹底收工,并將他的屋子都打掃干凈了。六件家具全部打好,一堆剩木頭依然堆放在屋后的一角。小姨的床頭柜沒有打。他來時背的那個舊布包鼓鼓囊囊的,立在行軍床上。里面大約是他的換洗衣服吧。

那晚,袁木匠和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頓晚飯。小姨說胃不舒服,提早吃了點剩飯,沒有出現(xiàn)在飯桌上。袁木匠一言不發(fā),只顧埋頭吃飯,菜也不夾。母親看著有些不忍,時時抬手給他夾上兩筷子。

已是一年的尾聲。冬徹徹底底地來了。白天的天空被濃蔭重重地涂抹著,夜晚不見半顆星星,唯有寒風(fēng)在地面上小偷似的嗖嗖跑過,在屋頂上野貓般嗚嗚哀鳴、撒歡。那晚因為冷,我早早上了床,將自己裹在被子里,睡著了,但過了不知多久又似乎被凍醒了。我睜開眼,四下里靜得出奇,也暗得出奇,我知道是夜深了。忽然我好像聽到輕輕的叩門聲,正生疑,立刻便感到那聲音是在我隔壁屋的門上響起的。我徹底清醒了,豎起了耳朵。我聽到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雖然輕微之極。然后是更輕微的腳步聲。過一會兒,我似乎又聽到了別的聲音,摩擦,咬噬,喘息,嘆息;風(fēng)聲,雨聲,說話聲,啜泣聲……好像什么都有,我分辨不清,我說不清楚。我隔壁的屋子,那夜晚總亮著一片昏黃燈光的屋子,那像一間蒼白的病房的屋子,正發(fā)生著什么嗎?又是誰和她在一起?當(dāng)我的思維突然好像被一道閃電照亮,我的心突突地速跳起來,和著隔壁屋里不停息的波浪般忽高忽低的摩擦聲、喘息聲、啜泣聲、戰(zhàn)栗聲,那種種能要了人命的柔腸百結(jié)的和聲,不知該何去何從。我用被子將頭猛地蓋住,心跳得慢不下來。那一年,我十四歲。

第二天早晨,袁木匠按時走了。父親把他送到大院門口。

中午時分,母親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小姨的屋門輕輕掩著。她推門走進(jìn)去,見小姨依然在那張雙人床上睡著。她走過去,叫著如琴,又搖搖她,一驚。突然母親撲到了小姨的身上,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哀號。

小姨已經(jīng)在睡夢中離去了。她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些發(fā)涼。母親抱著她的頭大聲痛哭的當(dāng)兒,手臂在她的枕頭底下碰到了兩樣一硬一軟的東西:袁木匠的那只舊口琴,和半團(tuán)剩下的灰色毛線。母親當(dāng)場暈倒。

小姨謝如琴,生于一九四九年,卒于一九七七年,享年二十八歲。她被埋在了近郊鄉(xiāng)下的一片空曠的半坡上,墓向著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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