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文珍說她最近寫了一些“有點怪”的東西。我沒再多詢問“如何怪”,因為我隨即想到當下千篇一律的小說,真是少有也亟須些稱得上“有點怪”的作品。同質(zhì)化的小說套路是文學刊物選稿標準造成的表面現(xiàn)狀,還是寫作者審慎保險的主動選擇,不得而知。誠然“有點怪”只是文珍的自謙說法,我們完全可以領(lǐng)會文珍為主動遠離眾人心照不宣的某種套路而進行的努力。說文珍的“主動遠離”,倒是顯而易見(我并不僅僅指涉她以“逃離”為主題的代表作,比如《夜車》)。比如我能馬上想起來的文珍的“逃離”,就有兩次。
一次是北京一個很多人的飯局。寫小說的幾個人正襟危坐,與來組稿的刊物編輯禮貌寒暄。氣氛正確,卻不舒適(你永遠不要妄圖在種種正確的場合待得舒適)。為防尷尬,大家只說著彼此認識或不認識、聽過或沒聽過(但一定是不在場的人們)的姓名及軼事。那種場合其實人們都是不走心的,至少文珍和我可能都心不在焉。挨到午餐快結(jié)束,文珍發(fā)信息問我去哪兒了?我因為匆忙竄進洗手間喘口氣(洗手間的封閉空間勉強適合一次短暫的逃離)錯過了她的信息,后來我去樓下買咖啡,想接著喘口大氣,看到文珍的信息,恍若得救。“你快來找我啊。”我回復(fù)。但是信息往來中那段必然存在的時間差讓我們錯過。她已經(jīng)在回單位的出租車上。她一定也早早就想離開以便“喘口氣”吧。
再有一次是一個文學活動(可以理解,在北京,文珍和我的交集多是各種喧鬧又擁擠的人多的場合)。文珍躲在前排角落,我躲后排角落。其間文珍不斷“逃”出會場,大概兩三次。她告訴我,她在會場外閑逛,和服務(wù)員小哥閑聊了幾句會場的經(jīng)營問題,又沿側(cè)面樓梯而上,看到了密閉壓抑的會場中的人們必然錯過的高處的風景。奇妙的是,當她走樓梯再往上,竟又重新闖入會場二層空無一人的看臺。她花了些時間在昏暗的二層俯瞰一層聚光燈照亮的空間,那里的人們正神游八荒地口口聲聲談?wù)撐膶W。后來她帶我也去到二層樓上,在那里我感到安全,也比一層感覺舒適——若沒有人主動遠離這世上習以為常的正確的荒謬,文學何以成為文學?
時間長了,我們還是心照不宣地意識到我們相似的逃離其實仍有差別——這大概是文珍說她仍有些“憤青”的時刻。她大概知道我會讀出被她巧妙編織進這篇《一只五月里的黑熊怪和他的一位特別朋友的故事》中的那些東西才這么說的。說到底,我以為那些東西并不是“憤”,而是“愛”。這篇童話體裁小說,并沒有因為它的奇思妙想而脫離現(xiàn)實流于簡單。黑熊怪恰恰身處我們困囿其中的現(xiàn)實,只是我們往往被裹挾自身的力量迷惑,進而失語,而黑熊怪卻因為它只是一頭孤單的熊,才擁有了令人折服的視角及言說能力(這當然其實是作者文珍的領(lǐng)悟與言說能力)。黑熊怪是有愛的,只是這童話中的愛沒帶它走入童話“標配”的那個happy ending,恰相反,黑熊怪的結(jié)局是幻滅。它失去了什么嗎?似乎沒有失去太多,但你又感覺它已然失去了所有——文珍的小說總是給我這種感受。
寫愛情似乎是文珍公認的強項,畢竟她至今出版的兩部小說集《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shù)館談戀愛》都以“愛”之名集結(jié)?;蛟S,以愛情定位文珍的寫作是對她的“窄化”,這促使她選擇了黑熊怪做一次她的主人公——是要超越男女之愛的簡單模式。當然,文珍筆下的愛決不僅限于愛情。我以為,她“下一味愛”的滋味,沒人能預(yù)測,或許連她自己,也不能。而我們,只需要懷有期待、等待美意,就足夠了。截至目前,那被稱作“愛”的,在文珍的小說里,更多既是向往,也是幻滅,是擁抱孤獨又抗拒孤獨的踟躕,是心有所屬的甜蜜,也是心無皈依的悵惘。黑熊怪與《烏鴉》里那只愛著的烏鴉一樣,我自轟轟烈烈,我自無往而不顧,我亦不懼必然降臨之失望、幻滅。愛就是我經(jīng)歷過的全部,也只有愛能定義我的全部存在。而我愛的那個你,并不那么重要。
我沒有告訴過文珍,多年前我是在單位宿舍的筒子樓里、狹窄的單人床上讀完《第八日》的,連《第八日》文后附的創(chuàng)作談,也一口氣讀完。顧采采那張凌亂的床頭柜,幾乎就是當時我手邊床頭柜的樣子。而我當時還沒有寫過小說,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yīng)付撲面而來的生活。我注定被顧采采的失眠癥與愛情所觸動?;蛟S這是孤獨者在文字里的惺惺相惜。后來我看到文珍在一篇文章中寫自己住單位筒子樓宿舍的經(jīng)歷。那種半個世紀前的建筑特有的空氣里,一定飄蕩著為數(shù)眾多的青春幽靈——它們都是愛過亦夢過、存在過也消失掉的。
有更多朋友都比我更適合寫文珍其人,還有她的貓、她在飲食上堅持的“小癖好”、她的青春時尚、她湖南出生又南北兼有的生活經(jīng)歷,自然也有更多朋友比我更適合評論文珍的小說和散文、她多年寫作中逐漸發(fā)生的改變。想到這些,我才心安理得放任自己在這篇推薦語中釋放感性,不避諱地絮叨這些自以為不得不說的東西。這應(yīng)該也是文珍希望的?!翱偸且獙懙?,寫東西的人本就不容易,寫東西的姑娘更不容易?!蔽恼湔f。我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她自己。都一樣。總是要寫的?!昂翢o意義的事物能幫你度過最艱難的日子?!辈还苄≌f是不是毫無意義,都幫我們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