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同山鎮(zhèn)的酒客們最喜歡黃昏降臨的辰光。那時他們像一排木樁似的釘在同山鎮(zhèn)街心，仰臉看著晚霞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由絢爛而漸暗而晦暗而滑入暮色。這之后，他們會在海半仙酒館度過一段無比開心的好時光。

海半仙酒館每晚十點(diǎn)后免費(fèi)供酒菜，翠屏燒出最拿手的五香牛肉。一時酒客如云。

這天晚上海半仙對酒客們說，供酒供菜沒事兒，可有個條件──你們得講個自己的酒故事，新鮮，有趣，講得最好的能得到一壇“七步醉”。

張三搶先跑到酒柜前。張三說，十二歲時跟爹到鎮(zhèn)上買了兩壇同山燒，準(zhǔn)備過年時喝。他爹拉車，他在后面推車。父子倆推著車高興地聊著，沒想到推車陷進(jìn)泥坑，車輪一歪，兩壇酒一滑墜地，滿地酒香。張三抓著頭皮愣在那兒。他爹吼，還愣著干啥，等下酒菜??？趕緊喝。父子倆趴到地上，把每片碎酒壇片上的酒舔了個干干凈凈。

張三說，這故事精彩吧。

李四說，這故事跟我的比，一般般。

李四有一年把老婆送回娘家過夏，喝夠了酒跌跌撞撞回家來。路上想起家里還有半斤同山燒，酒蟲子就從喉嚨里慢慢爬出。不料剛到地頭就摔了跤，爬起時摸到滿地蠶豆，心里暗自高興，抓了幾把裝進(jìn)衣袋，迷迷糊糊摸到家，進(jìn)屋后先炒豆。他倒酒吃豆子。蠶豆有點(diǎn)兒硬，咬不動，可味道絕對好。他想可能蠶豆有點(diǎn)兒老了，就喝一口酒咂一口蠶豆，把半斤同山燒都喝了。第二天酒醒，他瞅著滿桌的小石子發(fā)愣，一嗅還有股鹽水味，再一嘗咸滋滋的。他罵自己，昨晚醉酒竟然把小石子當(dāng)成了蠶豆。

眾人正哈哈大笑，門外進(jìn)來個人，嚷著要七步醉。海半仙拱了拱手說，先生打幾兩？

那酒客說，幾兩？笑話，聽說過酒里金剛宋萬里嗎？給我來五斤！

海半仙說，宋先生，這七步醉略有小名聲，一般人只能喝三兩，超過三兩走七步就會醉倒。

宋萬里對著屋頂大笑，笑完掏出兩塊大洋拍在柜臺上，一把拎過柜臺上擺著的七步醉，揭開酒壇蓋，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然后，放下酒壇對海半仙冷笑。這幾大口少說也有半斤了。

海半仙說，你走幾步。

宋萬里穩(wěn)穩(wěn)地走，一步，兩步，三步……他繼續(xù)冷笑，笑話，別說七步，就是走到上海我也能……話音剛落就一歪倒地。

海半仙伸手試了試鼻息，沒事，伙計，把人抬上床，蓋上被子，別涼著。來，繼續(xù)講故事。

第二天眾酒客又如約而至。

王五多年前從鎮(zhèn)上打了瓶同山燒回來，犯愁著已沒錢買下酒菜。見有人在賣螃蟹，他趁賣蟹人忙乎，偷偷掰了條螃蟹腿就溜回家，舔一口螃蟹腿喝一口酒，有滋有味地喝到大半夜。蠟燭沒了。王五摸黑繼續(xù)喝，一不小心螃蟹腿掉到地上，他摸來摸去總算撿到，用衣襟擦了擦繼續(xù)喝。瓶底朝天了，灌上水涮涮又喝，然后把螃蟹腿小心地擱桌上，打算第二天再喝。第二天中午起來，一看螃蟹腿還在地上。再一看，桌上擱著枚大鐵釘，鐵銹已被舔得干干凈凈。

眾人大笑不已，說這個真絕了。

王五說我能拿酒了吧。

海半仙說再聽聽別人的故事，我去看看那酒里金剛。

宋萬里睡得如癡如醉。海半仙出來說，繼續(xù)講故事。

第三天，趙六捋了捋袖子，講起了自己的酒故事。

去年趙六跟朋友從紹興回同山鎮(zhèn)，因臨上車喝酒誤了火車，兩人決定走回家，從行囊里摸出兩瓶酒，沿著鐵路線一邊走一邊喝?；疖囖Z隆隆地開過來開過去，他們扶肩搭背，唱著荒腔走調(diào)的紹興大戲，快活得不得了。喝著喝著趙六疑惑地說，天哪，這梯子好長，我們怎么也爬不到頭啊。朋友說，可不是，這梯子快通天了。趙六一拍大腿，這是不是天梯，讓我們做神仙去？朋友說，可不是，咱是要做酒仙去了……這時有人跑過來喊危險危險，快下來。朋友說，他咋咋呼呼喊啥？

趙六說，他喊危險。你看這天梯沒扶手，當(dāng)然危險了，哎，別拉我別拉我……后來一桶水把他們澆醒。

趙六摸著滿臉?biāo){悶怎么沒上天。人家冷笑.上天？下閻王殿還差不多，兩個醉鬼把鐵軌當(dāng)梯子爬。

眾人笑得前俯后仰。海半仙差點(diǎn)兒把酒噴出來。

趙六的手伸向七步醉。海半仙說再等等，那酒里金剛該醒了。

海半仙走進(jìn)里屋敲了敲床板說，差不多了，該醒了。

片刻，宋萬里睜眼，一骨碌起身，對海半仙點(diǎn)點(diǎn)頭，捂著嘴巴一聲不吭到外面，對眾酒客點(diǎn)點(diǎn)頭就走了。眾酒客嚷，這就是個白吃白喝的家伙，連個故事都不講。

又過了三天，那壇七步醉還是沒人拿走。這天晚上，有人正講在興頭上，一個戴著口罩的女人進(jìn)來，身后拖個閉嘴不吭的男人。眾酒客一看正是那酒里金剛。

女人摘下口罩說，海半仙你還我男人。

海半仙說，你男人不正在你手心里嗎，我怎么還？

女人說，這死鬼回家后閉著嘴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說話，成了個木頭人。你還我原來那個。

海半仙嘆了口氣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這時宋萬里慢慢地張嘴，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fù)鲁?。頓時酒館里彌漫一股醇香無比的氣息。眾酒客暈暈乎乎起來。

宋萬里說，我第一天回家喂羊，羊醉倒了。第二天喂狗，狗醉倒了。第三天喂雞，雞也醉倒了。閉了三天嘴，七步醉還能到這個地步，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

女人說，我要不戴口罩，這一路拉他過來，早就醉倒在路上了。

海半仙對眾酒客說，你們誰講的故事有他這樣新鮮有趣？

眾酒客面面相覷默默無語，片刻酒館里掌聲雷動。

海半仙把酒壇遞給宋萬里的女人，說，酒是個好東西，得適量，以后你管酒，每頓只能三兩，養(yǎng)氣，活血，益神。你男人底子好，這一場醉生夢死，能多活十年。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