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我十三歲時,常到我爸爸的書柜里偷書看。那時候政治氣氛緊張,他把所有不宜擺在外面的書都鎖了起來,在那個柜子里,有奧維德的《變形記》,朱生豪譯的莎翁戲劇,甚至還有《十日談》。柜子是鎖著的,但我哥哥有捅開它的方法。他還有說服我去火中取栗的辦法:你小,身體也單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實際上,在揍我這個問題上,我爸爸顯得不夠紳士派,我的手腳也不太靈活,總給他這種機(jī)會??偠灾?,偷出書來兩人看,挨揍則是我一人挨,就這樣看了一些書。雖然很吃虧,但我也不后悔。
……我哥哥后來是已故邏輯大師沈有鼎先生的弟子,我則學(xué)了理科;還在一起講過真?zhèn)沃值男牡?、對熱力學(xué)的體會,但這已是我二十多歲時的事。再大一些,我到國外去旅行,在劍橋看到過使牛頓體會到萬有引力的蘋果樹,拜倫拐著腿跳下去游水的“拜倫塘”,但我總在回想幼時遙望人類智慧星空時的情景。千萬丈的大廈總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愛好無可替代。所有的智者、詩人,也許都體驗過兒童對著星光感悟的一瞬。我總覺得,這種愛好對一個人來說是不可少的。
我時?;氐酵?,用一片童心來思考問題,很多煩難的問題就變得易解。人活著當(dāng)然要做一番事業(yè),而且是人文的事業(yè),就如有一條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學(xué)究式的人物,手執(zhí)教鞭戒尺打著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條路,而是背一本宗譜。我聽說前蘇聯(lián)就是這么教小孩子的:要背全本的普希金、半本萊蒙托夫,還要記住俄羅斯是大象的故鄉(xiāng)(肖斯塔科維奇在回憶錄里說了很多)。我們這里是怎樣教孩子的,我就不說了,以免得罪師長。我很懷疑會背宗譜就算有了精神家園,但我也不想說服誰。安徒生寫過光榮的荊棘路,他說人文的事業(yè)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著。當(dāng)然,他是把塵世的囂囂都考慮在內(nèi)了,我覺得用不著想那么多。用寧靜的童心來看,這條路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h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ǎ诿總€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lán)蜻蜓。這樣說固然有煽情之嫌,但想要說服安徒生,就要用這樣的語言。維特根斯坦臨終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從牽?;▍仓凶哌^來了。雖然我對他的事業(yè)一竅不通,但我覺得他和我是一頭兒的。
我不大能領(lǐng)會下列說法的深奧之處:要重建精神家園、恢復(fù)人文精神,就要滅掉一切俗人——其中首先要滅的,就是風(fēng)頭正健的俗人。假如說,讀者兜里的錢是有數(shù)的,買了別人的書,就沒錢來買我的書,所以要滅掉別人,這個我倒能理解,但上述說法不見得有如此之深奧。假如真有這么深奧,我也不贊成——我們應(yīng)該像商人一樣,嚴(yán)守誠實原則,反對不正當(dāng)?shù)母偁帯W屛业南敕ê妥髌烦蔀閲虈虊m世上的正宗,這個念頭我沒有,也不敢有。既然如此,就必須解釋我寫文章(包括這篇文章)的動機(jī)。坦白地說,我也解釋不大清楚,只能說:假如我今天死掉,恐怕就不能像維特根斯坦一樣說道: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也不能像司湯達(dá)一樣說:活過,愛過,寫過。我很怕落到什么都說不出的結(jié)果,所以正在努力工作。
【薦讀】作者用詼諧幽默的語言訴說著精神家園的重要,不僅說到少年要有自己精神的追求,還從安徒生談到維特根斯坦,旗幟鮮明地主張人文事業(yè)應(yīng)是賞心悅目的享受。最精妙的是,在這樣高深的思維論述中,作者沒有讓人覺得乏味,反而金句迭出?!熬字芤矒碛幸黄炜?,十三歲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園?!毕M@篇文章可以對當(dāng)代的青少年們有所啟迪,從而指引其尋求自己的一片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