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依琳
我站了起來,靠在座位上,掙扎著要不要到前面講臺去,那離w老師最近的地方。
我純粹的一半無法忍耐這個時刻。我沒法控制它的非理性,就像在此之前它可以持有不動聲色的鎮(zhèn)靜一樣。另一半的聲音拽住我,那呼喊叫我差不多要轉身——轉身整理好我的包,馬上去吃午飯。絕望的圍堵,熱切的追問,就像w老師在講座后被大家東拉西扯地留住,在那兒,千萬人有千萬個問題生長出來。于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深感到不安:即便我過去,w老師也不會有空理我;不會的,這個講座已經(jīng)拖延很久了,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了。
面對層層的人群,我不堪在此之間爭奪一息勝利。我是脆弱,要是他把我輕輕距之門外,我豈不是會傷心過度嗎?我期待(那種感受不只僅是強烈)——我期待我是個被遺忘者,在一個廳堂的時空中隱沒,那么沒有人會注意我,剩下的即便是放聲痛哭,留下黑暗之處讓我緩慢消化。
但我的腳步還是邁過去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靠近些看看他。倒數(shù)第二排太遙遠,我看不清老師的臉,哲學王子,書院院長,A高校哲學系主任;究竟是個怎樣桀驁抑或柔和抑或睿智的面孔?他講課的唯一癖好就是抽煙不止一一這是他的真性情還是憑己之譽任性恣?。?/p>
我停在講臺的下面,他站在上面。我看見他的臉、跟別人交流的神色,甚至沒有凝重,不是嚴肅哲學的視角,倒笑著談話,平易近人得出奇。這是……這是,另一種荒謬?居然如此!
竟然,那么像周國平。
我呆望著人群和他,我想我的眼淚馬上就要涌出來了。我得離開了。我知道,等待與離開別無二致,沒有什么能在如此萍水之間就能道明。最能簡潔明了的只是寒喧客套,一笑即是,又有何意義。哪怕內心有更多共鳴般回響的感情欲滴,遼闊的思緒萬千,也無法將其表述得完全符合心之所向。更何況,我害怕顯露出來——他那絲毫沒有高高在上的光環(huán)更讓我擔憂了。不是擔憂他,而是懷疑起自己能否勝任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宛若神經(jīng)質的我,是否又會緊張得張嘴無聲呢?
我背起包走出門廳,不知心中的惋惜更多還是作罷的心理更甚。我的鞋帶掉了,只能蹲下去系。我突然難受地想,我自從每次穿鞋時將鞋帶打兩個結后就再也沒有掉過,現(xiàn)在為什么讓我在這里有所停頓?這是我逃脫情感的邊緣啊。或許命運愿意挽回我,否則我早已在走廊上按下電梯的按鈕,在電梯里等著下樓了。
我的心里真有些神神叨叨的,我便回頭去看報告廳里面。在我與那邊的講臺之間有大段的距離,那些橫七豎八的桌子阻礙了原本可以直達的路線。最終還是不舍吧,我想就這樣走掉我會后悔的。我害怕,我逃避,我無所作為。孤獨是無法訴說的,一半會沸騰,一半又在不停地躲藏,好像是水底的火焰,一般是歡樂的,一半是悲傷的。在難于相逢之間,問候也是脆弱,感情亦是短促的??陀^外物羈絆了太多,堵塞住了原本純粹的出口。
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其中的感動,內心有那么強烈的感受,簡直會讓人立馬哭泣了。我想到加繆,紐約的雨,令人感動得潸然淚下,也憤怒得烈焰升騰。
一個不相識的A高校學姐過來問我怎么了,很惶恐,我站在那兒,空蕩蕩地無處可躲。她別問,一開口我就要流淚。我的語言和我的淚水捆綁在一起,要么閉口不言,要么聲淚俱下。
難于應付,我感覺到自己抽泣得越來越厲害。有一種熾熱的情感燃燒得旺盛,因為我給它們通入了新鮮空氣,讓它們得以喘息,以便尋找到新的生存空間。這種生長過于頑固,是我一手培植的杰作,好像扎根于此已經(jīng)很多年了似的,任何安慰都可以將踟躕澆灌得土崩瓦解。難道我只能大聲喊叫著,像羅切斯特的那只鳥兒瘋狂撕裂自己的羽毛,進行一次非理性的遷徙,向死而生;現(xiàn)在我擁抱我所熱愛的一切,但無法去保護它。
她問我要不要去擁抱一下w老師,我說不要。
我說我過去就會哭;我太激動了,不知如何形容。
最后我還是過去了,就像一位旅客在如蟻人潮中走向另一位陌生人。遙遙的陌生人,未有曾交逢之機,不知存在怎樣的脫離和隔閡,卻一心只有熱愛和感動的血液流淌著。我到底要向他表述什么?具體的哲學問題已經(jīng)融為一體,無法獨立出來,而且一時也缺乏理性去重新思辨。
我只是很想簡單地對他說;老師,我真的很喜歡你,老師,我很想跟你抱一下。
擁抱。他兩頰的紋路也笑著。我哭得很厲害,帶著莫名的親切感,不敢相信這是首次謀面之人。他的藍色毛衣很厚,藍色的深處沾著濃重的煙味,讓我都不想放開這個擁抱。我告訴他,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課,我很感動,簡直控制不住自己,請原諒這種冒昧的表現(xiàn)。因為哭,我知道我渾身都在顫抖,泣不成聲。我顫抖著,是狂喜抑或是悲傷;渴望的自由釋放了,若是言語、若是淚水,都是波濤洶涌的海浪。
那個學姐在一邊讓我告訴他我的名字,我說,我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只要我認得他就夠了。
一瞬間我腦海里滿是周國平先生的那句話:“靈魂本來就沒有名字。一個靈魂遇上另一個靈魂,顫栗般的呼喚和應答,就是愛的全部意義?!泵种皇墙璐?,不是你我的本質,也不是關系親疏的體現(xiàn)形式;我們在最真摯的懷抱里應該全力舍棄這些羈絆的東西??赡芪覀冋l都不是,也可能我們誰都算,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當有一次人生機遇讓你認識自己,成為自己之后,一個姓名標簽又有什么關系呢?
而我卻死死記住了他的名字。就像那么淺薄地天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握住他的雙翼,借助風的手指繼續(xù)穩(wěn)定于他的庇護之下。那可能不是一個名字,不是著名教授的名片,不是一個即呼即應的姓名,而是靈魂的另一種習慣,把渺小的孤獨與愛全然寄放于之的習慣。
他擁抱的,高尚的心靈擁抱著我,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適,放置在高高的屋頂上觀察消此永晝之逝。在通向這屋宇的門口,藏民們一步三叩,虔誠與緘默踏下點點辰光。這便是人們所稱道的,神圣之地。
我們都可以追尋這種敬仰的來源——人本身存在于虛無時空中的無安全感、終極問題的無法回避和自然的好奇求知的欲望。于是偉大的造物者塑造了我們,讓我們成為了皈依哲思的物種,皈依意念的物種。而我們也終于在苦痛的存在中夯下基礎,為圣賢筑起永恒的房屋,永遠孤獨,永不孤獨。
這種追尋,在我的生命中依然繼續(xù)。
他不會記得我,或許會保有一次講座的記憶。可能我也會忘了他,就像我沒有請他留下任何的簽名和合照。換句話說,我或許喜歡這種陌生與距離,沒有炫耀相遇的理由,也無法自鳴得意——誰知道命運的軌跡又會把將來的生命帶去何方。
我想我會徹底忘記,然后重新記起;是時,一切卷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