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奕儒
拓爾弗把手伸出水面,微微發(fā)紅的手散著蒸氣,泡了太久的皮膚開始起了皺褶。小時候,他的母親總是在浴室外敲著門,要他趕快出來,并告誡他,泡在水中太久皮膚就會開始起皺紋,然后爛掉。不知道這是哪聽來的迷信?不過拓爾弗是一次都沒聽進去,哼,無聊的女人,她只要懂得該在什么時候把報紙收進來就好了。
然而這么無聊的母親某天被發(fā)現(xiàn)陳尸在廚房中,那時拓爾弗已經(jīng)搬出去住了,發(fā)現(xiàn)的人是小他十歲的妹妹,當時母親應(yīng)該是在攪拌面粉吧,因為失去了重心,跌倒時也把整個碗砸到地上,混著牛奶、蛋黃及面粉的流質(zhì)狀物體散落了一地,發(fā)現(xiàn)時那些半成品也都已經(jīng)凝固了。
就跟每天出現(xiàn)在晨間新聞上的家庭悲劇一樣,配著三明治被大家吞下肚,人們看到會說:“天啊,這太悲慘了?!比缓筇崞鸸掳ペs八點十分的公車。
第一時間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拓爾弗開始思考,應(yīng)該把自己的人生比喻為什么呢?然后他把浴缸放滿熱水,坐了進去,在找到解答前大概就不會出來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拓爾弗迫切需要在人生中尋找某些答案,他便會把自己鎖在浴室中,看著蒸氣逐漸上升,包圍住自己,他覺得其他事好像都沒這么重要了。
那次他給自己的答案是“馬芬蛋糕”,自己無藥可救的人生就像馬芬蛋糕一樣,其實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原因,只是他覺得母親當天一定是在做馬芬蛋糕,這女人只要一想到就會開始做,馬芬蛋糕從來沒有好吃過,然后在接下來的幾天,拓爾弗就得要有計劃性地把這些惱人的小點心給消化掉。找出答案后,他松了一口氣,一臉釋懷地從浴缸中爬起來。
這次是貝兒,他交往了半年的女友,交往是自己說的,他可沒把握對方也這么認為!他們一起看過電影、接過吻、上過床,不過拓爾弗還是不敢直接把貝兒稱作女朋友。
貝兒消失了,沒有任何征兆,就這么突然地從拓爾弗的人生中蒸發(fā)了,明明他們前一天還一起去看展覽,然后到路邊的快餐車店吃漢堡,分開時貝兒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下,一切都是如此鮮明又不真實。他試著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是轉(zhuǎn)接到語音信箱,拓爾弗真的被搞糊涂了。
他們是在三號大道的轉(zhuǎn)角認識的,那天貝兒就靠在郵筒上抽煙,煙頭燒出的煙灰被風(fēng)吹走,她長長的金發(fā)跟圍巾混在一起,拓爾弗看呆了,愣愣地佇立在她旁邊,貝兒惡狠狠地回瞪:“沒事就滾?!彼@么說。
“我要寄信?!蓖貭柛ヮ^點了一下,示意她擋到了。
“我建議你不要現(xiàn)在寄?!?/p>
“為什么?”
“我寄了信,但是后悔了。”
“什么?”
貝兒沒有回答他,一口氣將香煙吸到底,把剩下來的煙屁股扔進郵筒里,拓爾弗還沒反應(yīng)過來,貝兒又將打火機打開,跟著扔了進去,不一會,郵筒便發(fā)出陣陣濃煙,一恍神,貝兒已經(jīng)離開了。錯愕的拓爾弗看著不斷冒著煙的郵筒,他突然覺得世界煥然一新,就像IKEA里賣的家具一樣,閃閃發(fā)亮并充滿了甲醛味道,握緊拳頭,拓爾弗做了這輩子從來沒想過的決定:邁開腳步,追上貝兒,并跟她要了電話。
拓爾弗一個人住在三十五坪的公寓里,通常是貝兒來找他,帶著出租店租的影片,然后過夜,所以這里會不時擺著貝兒的私人用品,但不知不覺中,家里已經(jīng)看不到貝兒的東西了。
現(xiàn)在剩下一只叫佛洛伊德的金魚,那是某天貝兒突然拿來的,圓形的玻璃缸,下面鋪了一點白沙,紅色的金魚就在里面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拓爾弗覺得貝兒當時可能有喝酒。
“這是哪來的?”
“我前男友放我這邊的,他也沒拿走,我覺得很礙眼,又不想沖進馬桶,就拿來你這了?!必悆荷裆匀舻卣f:“它叫佛洛伊德。”
抓了抓臉龐,又是前男朋友,拓爾弗本能性地對貝兒的前男朋友反感,他想象現(xiàn)在在魚缸里頭轉(zhuǎn)圈圈的是她那個高高的、戴著黑框眼鏡的男朋友,不想還好,越想他就越不想收下這個麻煩。該收下嗎?還是該委婉地拒絕?
“你要留下來吃晚餐嗎?”最后,拓爾弗問。
“你煮什么?”
“奶油意大利面?!?/p>
“惡,我才不要吃那個。”貝兒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他們那晚叫了中國菜,然后在沙發(fā)上做愛,醒來時貝兒已經(jīng)走了,看著在桌上游來游去的金魚,拓爾弗覺得自己好像感冒了。
約瑟夫,是一家叫“神愛世人”酒吧的酒保,九個月,這是他截至目前為止做過最久的工作,油漆工、園丁、熱狗攤小販,甚至是私人保鏢(他謊稱自己空手道四段),有的沒的他都做過,但有時候懶病一發(fā),可能就是兩個月不去工作,連炒魷魚都省了,直到存款出現(xiàn)危機才開始想辦法,他可不想被房東趕出去,神奇的是,只要約瑟夫想要,一定能立刻找到工作,沒有人知道約瑟夫什么時候會倦怠上班,這連他自己都不能肯定,并對這點感到很困擾。
約瑟夫體內(nèi)流著四分之一墨西哥血統(tǒng),卻討厭吃墨西哥卷餅,他中意自己的一頭黑鬈發(fā),并適度留著些許的胡碴,臨上班前,他在松松的襯衫上打了條還算干凈的領(lǐng)帶,又照了照鏡子,他覺得今天也是個當酒保的好天氣。
約瑟夫挺喜歡這份工作的,他常常這么想,也許自己生來就是當酒保的料,他實在害怕哪一天自己又會不來上班,每當他拿著抹布擦拭玻璃杯時,都會開始胡思亂想,一個月后的自己還在這里嗎?兩個月后的自己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擦著杯子嗎?他覺得自己得做些什么,于是他開始跟顧客打賭。
賭的通常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好比電視上棒球比賽的結(jié)果,或?qū)γ娴睦泵檬且粋€人喝悶酒還是等著其他朋友,約瑟夫樂此不疲,為自己能對這些行尸走肉的家伙提供一點生活上的刺激而自豪,他覺得每一個賭注,不論輸贏,都會變成一條線把自己綁在這個工作上,算一算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跟九十三個人對賭過了,五十五勝、三十七敗、一平手,而拓爾弗大概是第六十個跟自己打賭的家伙,也是他賭注生涯中唯一一次的平手。
“嘿!伙計,我要的是啤酒,這東西是給娘泡喝的吧!”
約瑟夫卷著袖子,自信地對拓爾弗說:“那是我特制的超級長島冰茶,我敢說你不可能在三分鐘內(nèi)把那杯‘娘泡汁喝完?!?/p>
“如果我喝完了呢?”
“今晚你喝的我全買單?!?/p>
不過約瑟夫?qū)嵲诓恢涝撍阏l輸誰贏,拓爾弗確實一飲而盡,然后吐了滿地都是,嚴重到約瑟夫開始懷疑他今天到底吃了多少東西,這還不打緊,客人在酒吧嘔吐是每天都會發(fā)生的例行公事(員工守則第四條:客人吐得越多,付得越多)。但當他從工具間拿出拖把時,竟然發(fā)現(xiàn)拓爾弗的嘔吐像某種傳染病般蔓延,其他神智不清的酒客也開始大吐特吐,這場景詭異到讓他想起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僵尸影集。
兩人很有默契地再也不談這件事。
熟識之后,拓爾弗喜歡坐在柜臺看約瑟夫跟別人打賭,他覺得很有意思,約瑟夫是個十足的賭徒,也是個老千,他總是可以在看似公平的賭注下偷偷抬升自己的勝算,看他用一個鋼制煙灰缸加一包洋芋片,贏得一整個皮箱的衛(wèi)生棉條(對方是女性用品推銷員),還有整個酒吧的歡呼,拓爾弗內(nèi)心也感到澎湃萬分。
“約瑟夫,你覺得什么樣的女人才能被稱作賤貨呢?對了,如果你是女權(quán)主義者,你可以忽略這個問題?!蹦炒瓮貭柛プ诎膳_前這么問道。
“在你開始叫她們賤貨前,她們都不是賤貨?!奔s瑟夫一邊將頭埋進冰柜里檢查食物,一邊這樣說著。拓爾弗不喜歡這個答案,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就像是說著:“自己想啊,呆子。”并且賣弄著自己的高姿態(tài)。于是拓爾弗決定喝完這杯就結(jié)賬,并開始回想起自己當時是怎么罵貝兒婊子的。
大概又是貝兒提到自己的前男友吧,這不是一次兩次了,貝兒的前男友是個工程師,一年前搬回溫哥華,至于如何分手的,拓爾弗不敢問,他甚至不敢自居為貝兒的現(xiàn)任男朋友。
拓爾弗以為自己早就可以坦然面對了,但那天,不知怎么搞的,他看到貝兒提起她前男友的神情,說話的雙唇,都發(fā)著紫色幽光,他簡直無法直視,一切都像慢動作,拓爾弗把手中裝滿熱可可的馬克杯砸到墻上。婊子,他說,然后感受熱騰騰的巧克力流過他的腳下,那原本是泡給貝兒的。
他想象貝兒會走過來賞他一拳或直接把他踢倒在地板上,不過什么都沒發(fā)生,貝兒把電視轉(zhuǎn)到了靜音,抱起大腿,一語不發(fā)地盯著熒幕看。
拓爾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他覺得自己的四肢離大腦越來越遠,幾乎失去了知覺,整個人搖搖欲墜,于是他馬上把自己鎖在浴室里,泡進浴缸,溢出的熱水瞬間讓浴室充滿了水蒸氣,頭發(fā)還殘留著剛剛飛濺出的可可亞,他有著強烈的無力感,不知道這次該問自己什么問題。
結(jié)果他在浴缸中睡著了,夢見自己跟著浴缸一起在天空中飛翔,浴缸不斷升起粉紅色的泡泡,遠方有一道光芒,也許到了那邊就可以見到上帝或真理之類的,他穿梭在高樓大廈之間,地上的一切都變得好小好小,雖然如此,他還是看見了約瑟夫,也看見了貝兒,不會錯的,這肯定是他們兩個,拓爾弗賣力地揮著手并大聲叫喊,卻沒有人發(fā)現(xiàn)在上空全裸飄浮的自己。
醒來后,貝兒已經(jīng)離開了,她也許是某種小精靈或仙子的化身,總是可以在人們醒來前離去。地板上早已凝固的熱可可令拓爾弗想起母親陳尸在廚房中的情景,他趴下去,把臉貼在巧克力上,甜甜的,冰冰的,那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閉上眼睛,他希望再次張開雙眼時這些事都不曾發(fā)生過。
這兩天,拓爾弗一直在煎熬著要不要跟貝兒道歉,不過因為他沒有原諒貝兒,也沒有原諒自己(雖然大部分確實是自己的問題),如果馬上道歉的話,會不會只是要敷衍了事呢?然而,這些想法都在貝兒再次出現(xiàn)在自己家門口時,化成了深深的虧欠感。
“我租了片子,你要看嗎?”
“……嗯,好啊?!?/p>
如果貝兒這時突然從懷中抽出菜刀將自己砍死,拓爾弗大概也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吧。
一切都跟平常一模一樣,自然地對談,無違和地互動,或許那天發(fā)生的事真的就是一場夢,他這么想,然后轉(zhuǎn)頭看了看貝兒,她正專注地看著電影,拓爾弗覺得她的側(cè)臉很美,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過了兩個月后,貝兒就消失了。
他很難不把兩件事做連結(jié),但是如果真的有關(guān)系,那中間這兩個月又算得上什么呢?為何她不直接一走了之?然后拓爾弗又按下了通話鍵,也依然轉(zhuǎn)接到語音信箱。
他找過約瑟夫談這件事。
“她不會回來了。”約瑟夫篤定地說。
“為什么?”
“要賭賭看嗎?”
拓爾弗覺得這時他應(yīng)該力挺自己的感情,可是想了想,還是不作聲繼續(xù)喝著手中的伏特加。
“女人啊,心中都有一個按鈕,只要她們想要一切都重來,就會毫不猶豫地按下,然后過去的一切全都會爆炸,你被炸死了,我也被炸死了?!奔s瑟夫一邊說一邊調(diào)和著各種基酒,手臂上的線條若隱若現(xiàn)。
他只好向浴室找尋慰藉了,該怎么做才能讓我的人生不那么可悲?在放熱水時,拓爾弗已經(jīng)想好了問題。但這一次的問題拓爾弗答不出來,太難了,他放掉變冷的水,又加入新的熱水。
他想在浴室里尖叫,卻又不想讓聲音傳出去,這是他的浴室,他的空間,專屬于他一個人的,他要保存這一切,沒有人可以搶走,包括他的尖叫聲。所以他試著把頭埋進浴缸里,使盡全力大聲吼出來,氣泡從彎成圓形的嘴巴中涌出,結(jié)果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吞進了一大口水,痛苦地趴在浴缸邊緣咳嗽。
他覺得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被啃噬了,現(xiàn)在急著找回來,不過如果這個東西原本就不屬于自己,該向誰討呢?
坐在浴缸中,原本的熱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身體的溫度更低了,他想起了那只金魚佛洛伊德,貝兒離開后,拓爾弗也開始倦怠于去喂它,多久了?拓爾弗不敢去想這個問題,他從浴缸站了起來,鏡子因水氣的關(guān)系只映出一團肉色的輪廓。他裸身走到客廳,身上的水滴沿著身體滑落,留下一條濕濕的軌跡。
魚缸的水變成淺黃色的,佛洛伊德明顯瘦了一圈,在水面上漂啊漂,嘴巴一張一合地掙扎,它的魚鰾大概已經(jīng)失去功能,所以也活不久了。拓爾弗拿起魚缸并再次走回了浴室,他忽然想起來,之前有聽過一個科學(xué)研究,泡水之所以會讓手變皺是為了增加摩擦力,他現(xiàn)在正實際感受到這種說法。拓爾弗坐在浴缸里,把佛洛伊德倒了進去,里頭的沙子也順勢掉到了他如海草般擺動的體毛上,而佛洛伊德依然只能在水面上漂浮。
聽說金魚只有七秒的記憶,以七秒為單位的話,佛洛伊德是在第幾個七秒忘記貝兒那個天殺的前男朋友呢?又是在第幾個七秒忘記貝兒是誰呢?而現(xiàn)在,它應(yīng)該正在思考到底為什么會在浴缸中漂浮吧!拓爾弗看著它吃力地晃動著尾鰭,突然有點羨慕,然后又開始啜泣。
沒關(guān)系,我會陪著你的,拓爾弗在心底默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