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人生沒有后悔藥。如果有,84歲還能咽下它嗎?
2015年3月,在溫哥華早春的瑟瑟寒風中,一位中國老人登上飛往中國上海的飛機。幾分鐘前,他剛決絕地掛斷女兒的電話:我不能等在這里了,我要重來一次。
他是周家礽,云南白藥首任總工程師,后來創(chuàng)立滇虹藥業(yè),旗下產品“皮康王”“康王洗發(fā)水”暢銷大江南北……然而就在三年前,滇虹藥業(yè)被德國拜耳收購,此后陷入銷售下滑、骨干流失的困頓局面。
就當所有人認定老爺子只能遺憾地封山養(yǎng)老時,周家礽卻突然回國,迅速成立了一家名叫“群優(yōu)生物科技”的藥妝、保健品公司,馬不停蹄地跑市場,見經銷商,拜會專家、召集老員工……宛若與時間賽跑,只用了兩年時間,群優(yōu)科技就推出了護手霜、面膜、洗發(fā)、沐浴露等藥妝產品,并獲得磐締資本pre-A輪融資。
2017年6月底,《商界》記者趕赴上海,與周家礽長談4個小時,親身體會了這位老人堅硬的內心。
群優(yōu)能復制云南白藥、滇虹藥業(yè)的成功嗎?周家礽說,“盡力就好?!?/p>
一輩子沒做出過后悔藥
滇虹是周家礽60歲時做的企業(yè),起步時只有昆明郊外1座破廟、3畝廠房、8個青工。周家礽當時騎自行車上下班,要往返14公里。
其實,靠退休金與積蓄,周家礽可以很輕松地度過晚年,但他不是一個閑得住的人,手里又握著不少配方,總覺得不出來做藥可惜了。
滇虹的第一款產品就是后來行銷全國的“皮康王”復方酮康唑乳膏。雖然周家礽是云南白藥總工出身,但起初也沒有人識貨。周家礽和另一名也上了歲數的合伙人汪伯良,騎著自行車跑遍了昆明大大小小的藥店進行推銷。結果,皮康王殺菌止癢效果突出,藥店紛紛追要貨源。皮康王上市當年就回款1 000萬元,1998年賣到1個億,而且沒打過任何廣告。
巨大的成功,立即填滿了周家礽晚年生活的一切。小女兒周曉露尤記得,一次父親在回家的路上低著頭念念有詞,竟然直接撞上了電線桿,上前一問才知曉滇虹正準備拓展東南亞市場,父親想學一點泰語。
但是,周家礽畢竟年歲大了,他在滇虹一線撐了15年,做到13個億的年營收。2009年,在戰(zhàn)略投資者的建議下,滇虹正式引進職業(yè)經理人接管公司。在讓出董事長職務的那一刻,周家礽還是有些不舍,但是他不得不與時間妥協(xié)。
事后看來,這鑄成周家礽一生的遺憾。以致多年后接受記者采訪時,他仍充滿悔意地長嘆:“我一生做了很多藥,但就是做不出后悔藥?!?/p>
做藥是一件慢工出細活的苦差事,從研發(fā)到審批需要漫長的等待。相比之下,年輕的管理層與戰(zhàn)略投資者越來越傾向于拓展其他業(yè)務,借助滇虹的影響力迅速變現。于是,2014年,管理層決定接受德國拜耳的36億元高溢價收購。
周家礽當然不同意。他苦勸管理層與戰(zhàn)略投資者,見了每一個人。但是,滇虹藥業(yè)的股份實際上是非常分散的,一位老人無法撼動真金白銀對其他人的誘惑。甚至,周家礽的家屬還收到過“死亡短信”,如果周不同意收購就會有生命危險。
2014年2月25日,在小女兒周曉露的陪伴下,周家礽緩緩地步入滇虹藥業(yè)6樓會議室。他環(huán)顧了一圈在場的董事,看著蓋滿股東紅手印的收購協(xié)議,沉默了許久,無奈地成為最后一個簽字的人。
那一天,當所有人都離開了,周家礽回了一趟滇虹的研究室,摸一摸器材,看一看報告,直到保潔人員前來催促,他才不舍地離開。
2014年,無疑是周家礽痛苦的一年。與他相濡以沫半輩子的妻子顧惠芬也在這年去世。周曉露回憶,那段時間父親非??仗?,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滇虹藥業(yè),從某種意義上就是老人的孩子。如今孩子沒有了,所有人都覺得,周家礽應該徹底地隱退了。
一年多后,周家礽出國養(yǎng)老。
尋找回來的世界
可是,僅僅在溫哥華女兒的家中待了一周多的時間,周家礽便決定回國。
原來之前,被拜耳收購后,滇虹藥業(yè)的情況江河日下。尤其當周家礽出國后,不斷有老員工打電話、發(fā)郵件給周家礽,告訴他滇虹并未得到拜耳集團的足夠關照,拜耳為削減成本甚至開始解散工廠、一批批地遣散老員工。
—當年天府可樂、樂百氏、大寶被外資收購進而被雪藏的悲劇,要再次發(fā)生在滇虹藥業(yè)身上嗎?
周家礽憤懣,不甘,“心中的熱血又一次被點燃”。2016年初,思來想去之后,周家礽給女兒打了一通電話:“曉露,回國和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吧,我想再做一番事業(yè)?!?/p>
電話那頭,不忍父親操勞的女兒,同樣也不忍父親在遺憾中老去。
事實上,傳出周家礽復出消息的那一刻,許多當年跟隨他做云南白藥、滇虹藥業(yè)的經銷商都興奮不已,他們通過網絡、公眾號等各種渠道,遞來各種求貨信息。商超巨頭永輝超市的負責人甚至表示:只要周老復出,什么貨都賣。
周家礽的江湖號召力,是日復一日地積攢出來的。
做滇虹藥業(yè)的時候,有美容院聽說康王洗劑去屑止癢的效果突出,于是向滇虹大批量購買康王的膏體。周家礽得知后立即制止了這一行為,因為康王洗劑屬于藥物產品,不能進行日常洗護。
后來還發(fā)生一件大事。因為有消費者反饋產品成分有問題,洗后頭皮干澀。周家礽在經銷商大會上宣布要免費贈送1 000多萬元的洗發(fā)水。后面有員工使勁拽他,但周家礽不為所動。
人品貴重,這是業(yè)內人士對周家礽的評價。還有另一種說法:周家礽是根老木頭,硬得出奇。
可是憑一顆良心做藥幾十年的周家礽,當時回國后,卻只能遺憾地告訴大家:群優(yōu)不能再做藥了。
滇虹藥業(yè)被賣的同時,流失了大量寶貴的藥品批文,而重新研發(fā)、試驗、申請批號需要數年甚至十年的時間。周家礽已經80多歲了,除了做藥妝、保健品,他實在等不起了。
同樣等不起的,還有周家礽這次創(chuàng)業(yè)的合伙人們。
王朝鳳,皮膚病專家,80歲;熊輔信,云南省名中醫(yī),79歲;黃蘅、羅澤淵夫婦,第一代脊灰減毒活疫苗、黃蒿素對抗瘧藥單體研發(fā)者,81歲和79歲。
這些與周家礽年歲相仿的合伙人,加起來超過400歲了。但是聽到周家礽要復出,不但覺得他做得對,而且紛紛拿出自己的配方支持,希望自己研究了一輩子的東西能繼續(xù)傳承下去。
有人戲稱,這是“400歲天團”。與合伙人的研究經歷對應的,群優(yōu)目前也推出了五個品牌:“礽心”做藥妝護膚,“九素”與“云蒿青”做藥妝洗護,“征服”做專業(yè)去屑止癢洗護,“裂博”做專業(yè)防裂護膚。
敢于一次性推出五個品牌,周家礽對自己與合伙人的配方是有信心的。
回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周家礽跑了很多地方,研究了幾乎所有藥妝產品。他發(fā)現,幾乎所有品牌都把主要成本用在了包裝與概念上。但消費者不是傻子,最終都會明白什么是好產品。所以,群優(yōu)要做的,其實是有實際功效的藥妝產品。
用做藥的嚴謹來做藥妝,這其實就是周家礽征服時間的方式。女兒周曉露現在是群優(yōu)的總經理,每當她從成本的角度考慮做產品,周家礽便會與之爭吵,堅持用品質最好、價格最貴的原料才肯罷休。
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是,當記者問到“做研發(fā)難還是做營銷難”時,周家礽聽成了“研發(fā)什么產品最難”,于是一臉認真地解釋起來:從人參里面可以提取人參皂苷,人參皂苷中有種成分叫做Rg3rh2,對腫瘤有很好的藥理藥化作用,但提取的過程需要……
如今仍會有人不理解,周家礽這幫老人為何還在折騰自己的人生。但記者看到的是,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讓被江湖遺忘的老人們又活了過來。
征服時間的人
顯然,“配方派”周家礽的復出,將與目前營銷成風的藥妝友商產生正面的沖突,群優(yōu)的前景有待市場檢驗。
周家礽也清楚目前市場競爭的激烈。因此,他沒有顧忌自己的年齡,仍然穿著白大褂、戴著無菌手套,出入于實驗室。
這樣的場景,似乎剎那間回到60歲時的滇虹,回到40歲時的云南白藥。40年就像是一場輪回的夢,現在他一樣地玩命干事業(yè)。
磐締資本創(chuàng)始人王茁初見周家礽時,被老人家的精神矍鑠震驚了:每天6點準時起床工作,晚上會一直工作到凌晨1點,堅持研究市場,了解配方。王茁與周家礽談規(guī)劃,談產品,一直聊到深夜,第二天又接著聊了一整天,絲毫感覺不到對方的疲憊。
王茁的另一個身份,就是那位被“險資野蠻人”掃地出門的前上海家化總經理。同樣成功過,也遭遇過相似的挫折,王茁徹底地被周家礽的堅硬折服了。于是,磐締投委會在表決群優(yōu)投資事項時,發(fā)生了絕無僅有的現象:沒有一個人反對。
投的每一分錢,做的每一款產品,都是在向理想世界投票,這是一幫老藥學家真正教給后輩的東西。
只是,今日之老人已非昔日之老人。雖然一樣引入資本,周家礽設計了一個持股集中的股權架構,并有跨代交替設計、長期團隊持股設計。周家礽一再強調,會把自己的股權分給團隊,但前提是他們絕不會再出讓控制權。
周家礽說,自己年輕時崇拜保爾·柯察金,相信生命不息,奮斗不止。老了,他又總結自己的人生其實有三位朋友:一位是歧視他的人,使他奮斗;一位是傷害他的人,使他堅強;一位是愛他的人,使他溫柔。
無論終究活成怎樣的模樣,周家礽已經征服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