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郝美麗是應試教育的執(zhí)行者,也是受害者。她是家長,也是教師,她的身上集中了中國億萬家庭繞不開的糾結和痛苦。那是怎樣的一種糾結和痛苦呢?
郝美麗剛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底下就有學生笑了。有一個笑得最厲害,郝美麗轉回身盯著他,笑聲如貓的一聲銳叫,戛然而止。接下來點名。其他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答“到”,點到令狐劍,他夸張地說:“啊,來、來啦!”同學們不免又笑,不過笑得很短,一根彈簧,剛拉開就縮回去了。郝美麗看了看他,就是剛才那個笑得最厲害的。根據(jù)她多年的經(jīng)驗,這孩子必定調皮且聰明。她懶得理他,繼續(xù)往下點?!皬埵骁鳌币粋€女生慢騰騰地站起來,小聲地、漫不經(jīng)心地答了一聲“到”。郝美麗打量她。這個女孩,有一種超出中學生年齡的嫵媚和冷漠,眉眼又不是一般的好看,她本能地覺得,這女孩也不讓人省心。班長安寧爽利,一看就是好學生,但,她的好,幾乎不是老師能駕馭的那種好,也不是哪個老師教出來的好,是那種落到誰手里都是好學生的好。世間就有這樣一批學生,無師自通。教出去的學生多了,老師雖不是相面先生,也比相面先生差不了幾分了,哪個學生將來什么樣,基本上看上一兩眼就差不多。若說依據(jù),只是一種感覺。老師的感覺都邪了門地準。走著瞧吧。她像給自己打了個賭。接下來,還有一個叫孫公子的。怪不得學校把這個班半路就換了老師,非讓她教,光這幾個人怕就夠操心的了。
郝美麗接的楊熙的班。楊熙去年大學一畢業(yè)就趕上教師招聘,她考了全市第三名。前幾名的市直中學抓鬮,楊熙讓實驗中學一把抓了來。就業(yè)不易,楊熙自然格外珍惜,立刻滿腔熱情地投入到教學中。一年下來,賣了力,也與學生打成了一片,但總歸經(jīng)驗不足,級部二十個班,她教的班排名第十五,倒數(shù)。初一至初三,年級越高學校越重視,每年的九月份升級前都會調換老師,把成績差的調到低年級,好的調到高年級,以保證中考質量。楊熙就被調到新初一去了,說是再鍛煉鍛煉。她的班交給了郝美麗。郝美麗剛送走一個初三畢業(yè)班,成績?nèi)许懏敭數(shù)摹?/p>
實際上,沒誰愿意半道上接手別人的班,像是借了車開,七十二下里不順手。初二的學生又正值青春逆反,往往,下了比別人還大的氣力,成績卻不盡如人意,還整天生氣,乳房脹疼得頻繁就是例子,因為乳腺增生最怕生氣,一生氣,感覺就像拿個氣管子往乳房里充氣。不過,那是別人,不是郝美麗。郝美麗接這樣的班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她中專畢業(yè)后,先是按部就班地一屆一屆循環(huán)著教,每屆成績都不錯,這樣連續(xù)教了七八屆之后,有一年,始料未及,有一個差班半道扔給了她,竟然,中考成績也不錯。這樣的口子一經(jīng)打開,就成了慣例。說來也奇怪,什么學生到了她手里,就像機器,經(jīng)她一鼓搗、一調試,成績就像加了酵母的面,便也逐漸高起來。最后中考,沒讓學校失望過。好像她郝美麗有什么郝氏秘籍。也有過例外。那年,市長的兒子升入了實驗中學,學校如臨大敵,專門成立了一個尖子班——后來叫火箭班——抽調最好的老師教。本來語文上考慮的郝美麗,偏偏有個老師晉級一直缺一個榮譽,全指著教個好班考個好成績獲得那個榮譽,關系找到了市里,郝美麗就未如愿。中考時,自然沒考過火箭班。沒考過當然也不丟人,超過了,反倒說不過去了。怎么著,尖子生就是尖子,不是鬧著玩的。理論上如此,郝美麗到底心里不舒服。若是給她教,語文成績會更高。這話她恨恨地說了幾百遍,但也只能在心里發(fā)狠說給自己聽,萬萬沒敢說出去過。自那之后,她一直攢著勁也要教個尖子班。但從此再沒有過,因為原則上是不允許把學生分了等級的。這就是市長的不對了,怎么就不能多生幾個孩呢?當然這事不好妄加揣測,誰知道市長究竟有幾個孩子呢?郝美麗漸漸滅了那念頭,只老老實實聽從學校安排。其實,郝美麗最清楚,比起現(xiàn)在新招進去的老師,動輒大學本科畢業(yè),甚至研究生,她只不過是初中中專,所學知識連高中生都不抵,她哪有什么狗屁秘籍呢?只不過校長李輝讓她教,她就是把命豁出去也要教好罷了,不然,她就真的輸給王茜了。她要是輸給了王茜——她咬牙切齒地想——干脆掃大街去算了。
郝美麗給學生講如何學好語文。她說,只要按她說的去做,中考考個好成績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K龁柎蠹覍φZ文學習還有什么好的建議。班長安寧倒是爽快,說,一個學期就學一冊課本太少了,應該用四分之一的時間學課本,省出四分之三讀課外書。“老師老師,我覺得也是!”令狐劍大聲說?!拔乙策@樣想!”許多同學都隨聲附和。郝美麗有點煩,但她還是耐著性子等大家嚷嚷完。她不想給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說太多,只說,多讀課外書是沒錯,但它考不著啊,初中階段,考試還是一是一二是二地落實到課本上。以后大家不要異想天開、好高騖遠,先把課本扎扎實實學好了再說。
她上課確確實實沒什么特殊的方法。多年來,她只是本本分分地依著她上初中時,她的語文老師的方法上課,她幾乎是他的翻版。她有時也會問自己,會不會太陳舊了?可是學生的成績卻出奇地好。萬變不離其宗,對于學生,宗就是成績,還有什么比好成績更重要的呢?中考、高考,要的不就是成績嗎?楊熙的課她聽過,說實話,比她講得好,注重對課文的欣賞,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文學素養(yǎng)以及對事物的美感。這應該是語文學習的本質??墒牵@樣就大大偏離了考試??荚嚥恍枰蕾p。她上課就是,給課文依次標出段落,找同學挨個兒自然段讀,按照參考書上的提示,分析重點段落,最后總結中心思想。每篇課文都無一例外。學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jīng)〉》時,教室里很是沉悶,有的懨懨欲睡,頭不時磕一下。有的望著窗外發(fā)呆。教室在五樓,楊樹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上攀,碧綠的大樹冠幾乎堵住了整個窗戶。同學們都喜歡隔著層層疊疊的樹葉看天空,點點爛碎的光一閃一閃。安寧的同桌小仙女,過生日時不知誰送了她一塊戒指表,套在中指上,粉紅透明的塑料蓋罩著表盤,小仙女不停地把蓋打開,合上,合上,再打開,要不然就突然笑一下,也沒聲音,像快鏡頭里,突然開放的一朵花。有的干脆偷偷地讀課外書。郝美麗叫到孫公子,他讀道:“阿媽,恭喜……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孫公子捏著嗓子,努力模仿一個年長女人的聲腔,恰恰不知誰小聲道:“恭喜發(fā)財!”大家都笑起來,沉悶的氣氛仿佛垂懸的大幅絲綢被風吹得飄了一飄,總算有了點生氣。大半節(jié)課過去了,好歹讀完了。郝美麗又從頭一段一段地捋麻繩似的分析。她問,“這句話表達了作者賊樣的思想感情?”方言像她臉上的雀斑,時間久了,沒淡化不說,還越嚴重了。她說“這”是“介”,說“咱”或“怎”的時候,都聽著像“賊”。沒人舉手。郝美麗又重復了一遍,依舊沒有?!罢??都聾了?”窗外的麻雀卻突然叫開了鍋,倒像是應和她?!翱纯茨銈儯∵€不如一群鳥!令狐劍!”突然被叫到的令狐劍仿佛提線木偶,呼哧站起來,但也只是茫然地杵著。郝美麗三步兩步跨到令狐劍跟前,把語文課本底下的書薅出來,是唐家三少的《光之子》。那幾個字好像真的會發(fā)光,刺了她的眼,她欻一下扔到了講臺上,殺一儆百,讓令狐劍把正在學的課文抄十遍。大家咋舌,不敢輕舉妄動。但好像故意和她慪氣似的,接下來的問題,依舊沒幾個人舉手。教室里更加沉悶。師生之間在費力地絞鋼絲,彼此向相反的方向用力。窗外的樹葉嘩啦嘩啦響個不停;鄰班突然爆出一陣哄笑;走廊里誰的鞋跟橐橐敲擊著地面;后排一聲響亮的噴嚏;有人咳嗽;有人鋼筆啪掉地下了;嘩——一片翻書聲。郝美麗耐著性子,自問自答,所有的問題都讓大家把答案一字一句地記下來,并一再強調,介些問題的答案,同學們得背下來,萬一考到了,千萬不能按自己想的寫,得按答案一字不漏地答上,否則不得分。不知誰小聲嘟噥了句:背多分!
下課鈴一響,體育委員銳聲喊了聲起立,郝美麗捏著課本,端著杯子,看也不看大家,氣呼呼走了,教室里一片伸懶腰打哈欠的聲音。
人老的一個標志,郝美麗覺得,喜歡穿顏色艷麗的衣服倒還在其次,最明顯的,是原來經(jīng)歷過的事越來越清晰了,就在眼前。剛剛發(fā)生的,倒反而鏡頭一樣拉遠了。郝美麗不肯承認自己老,但她確實也不年輕了,皮上的一層頭發(fā)是黑的,往下一扒拉,黑的黑,白的白。她十六歲初中畢業(yè)考上中專,三年后,十九歲,中專畢業(yè),分到了實驗中學。掐指算來,她沒挪窩地在實驗中學待了二十四五年了,也算學校的老人了?,F(xiàn)在,她一閉眼就能想起當年王茜那晚上穿的睡衣的花色,是一件翠綠色的格子衫,那種翠,是初春麥苗返青時麥尖尖上新鮮的翠。格子不大不小,不粗疏,也不眼花繚亂。紐扣也是翠綠色的,掉了一粒,那一粒真他媽要命,不上不下,正掉在胸口。郝美麗睡上床,斜對過的下床是王茜。每次王茜沖完澡,都會穿上那件翠綠色的格子衫。郝美麗一搭眼就能從掉落的紐扣處看到她飽滿的乳房??匆娏穗y免不比較,同樣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她郝美麗怎么就沒有那樣一對大白饅頭一樣的好乳房呢?她的杏子樣小小的,從來沒把衣服頂起來過。她和王茜,還有李輝,是同班同學,那時,她和李輝談戀愛談得熱火朝天。晚上熄了燈,姑娘們總是蠢蠢欲動地把話題扯到各自的男朋友身上,甚至會裝作不小心說露嘴抖出一個甜蜜的小秘密來炫耀。那時的王茜是沉默的,她還沒有男朋友。也不是沒有,是有著有著沒有了。但是很快,王茜就有了新的男朋友了。而她郝美麗,卻沒有了。這一變換,誰知竟成了人生的定局。郝美麗一想起來牙根就癢癢。都是那件睡衣。那件睡衣成了一把翠綠的格子紋的刀,想起來就割她。也好,她把這股難以抑制的癢癢勁,都用到教學上了。
貝多芬的綽號很快就叫了起來。郝美麗并不生氣,因為不像有的老師的那么難聽。教政治的崔昌富,老師們習慣了喊他昌富——昌富——學生們便起了綽號,自然了,名曰娼婦;教生物的張老師,因頭大了些,學生先是喊他大頭,后來學了《人類的生殖》一章,就改叫精子了;教數(shù)學的班主任還好,因脾氣柔和,被叫作老棉花。學生的嘴好像狼狗咬人,真是厲害。郝美麗倒是對自己的真名耿耿于懷,她的長相實在違背了父母的一片好意。尤其是塌鼻梁和外翻的鼻孔,簡直讓她的名字成為一個笑話。她動過改名的念頭,后來還是算了。到了這個年齡,美麗不美麗的,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她的心里只有工作。她年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那是她作為一名教師內(nèi)心深處最為隱秘的快感,有如做愛達到高潮,她無比享受。工作帶給她的榮譽,仿佛給她的眼里嵌進了金子,什么時候都亮光光的。榮譽也是累積,仿佛錢存銀行里,本越多利息越多。榮譽呢,越有的越有,越?jīng)]有的越?jīng)]有。她有一個木頭箱子,是當年的陪嫁品,打開蓋,滿滿的、整整齊齊的,全是她的榮譽證書。她儲存了一箱子的陽光,每次,箱子蓋打開的那一剎那,整個屋子都亮堂堂的了。那是她的寶藏。當年,她輸給了王茜,這些年,她就是靠著在工作中拼搏換來的榮譽,讓自己在學校里昂首挺胸、卓爾不群。其實,如果說一開始是為了和李輝與王茜慪氣,后來,她分明很享受這種慪氣了。還有,最讓她得意的,兒子考上了清華。市里多少年才出一個清華生??!工作上的榮譽和兒子帶給她的巨大榮耀,幾乎彌補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缺憾。然而,當她想甩開膀子大干一場時,市里要實行教學改革了,說傳統(tǒng)的填鴨式教學模式太陳舊了,扼殺了學生的創(chuàng)造力,以后的課堂,應交給學生。具體的操作方法,級部主任領著老師們學了兩節(jié)課。
各科老師聞風而動。郝美麗也只得硬著頭皮把全班六十人分成十五個小組。每個學科的分組不一樣,每上完一節(jié)課,全班亂成一鍋粥,學生廁所顧不得上,忙著換書換組,座次也不固定,有的從教室最前排換到了最后排。按改革要求,老師不能上講臺,不能講課,否則就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課堂全交給學生討論。郝美麗聽著全班熱火朝天地咋咋呼呼,全與考試不沾邊,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白白地浪費掉,急得嘴唇起了一圈泡,舌尖上也長了潰瘍。
實驗中學無疑是改革試點。全市初中老師都去取經(jīng),而語文課,就聽郝美麗班的。她隱隱地盼望過,但真到了眼跟前,還是緊張,畢竟是學生講。她安排了班長安寧。聽課在學校的錄播廳。廳有上千平米,黑壓壓的都坐滿了,中間還支了一部攝像機。安寧從小經(jīng)常參加各種比賽,電視也上過幾回,還做過一回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初一寒假又去北京參加了星星火炬英語口語大賽,得了金獎,多少也是經(jīng)過些場合的,并不緊張,把課堂節(jié)奏控制得恰到好處。正如郝美麗期盼的,學生討論積極熱烈,組與組之間用二辯駁人家的三辯,用一辯駁人家的二辯,好像田忌賽馬,底下聽課的老師不時發(fā)出善意的笑聲。令狐劍趁機站起來,轉身對著所有聽課的老師,大聲說:“親們,點個贊??!”老師們哄笑著鼓起掌來。離下課還有兩分鐘,郝美麗朝安寧使了個眼色。安寧下去,她上來。簡短地總結了一下,正好下課。學生們排著隊安靜地離開。
市教研室反饋回的信息說,郝美麗的公開課很成功,號召全市積極效仿。然而郝美麗卻憂心忡忡。自古課都是老師講學生聽,哪有反過來的道理?然而上邊天天下來檢查,郝美麗不敢上講臺。接下來的課文,她不得不又安排了幾個學習好的學生,把參考書給他們,讓他們講。她生怕貽誤了學習,就采取了一個獎懲辦法:每個小組里,考第四和第三的給考第二和第一的買禮物。她說,若覺得虧,不情愿給人花錢買,很簡單,那就好好學習,讓別人給你買。下課后,教室里炸了窩。但胳膊擰不過大腿,最終只能服從。
各門課真的由學生自己上起來。語文課大家不由得模仿起他們初一的語文老師楊熙: 課文不分析,只欣賞,發(fā)言不必舉手,也不必站起來,誰想說誰說,不強調標準答案,不死記硬背,學完了就可以讀課外書。同學們高興壞了,天天盼著上語文。一周下來,無所事事的郝美麗心焦得厲害。嘴唇上的泡剛結了痂,變成了黑褐色,像趴著一只蒼蠅;鼻子里又長了瘡,里面像有一股火苗在躥,熱烘烘的,一拱一拱的。內(nèi)分泌也亂了,例假剛過去幾天又來了,掉濃黑的血塊。她自覺是更年期到了。不久又發(fā)燒,手腳冰涼,額頭卻滾燙,頭痛,像有個錐子往里鉆。她不得不請了假。離開學校,郝美麗仿佛離開了地球,身子輕飄飄的,有種不真實不踏實的感覺。多年來她習慣了學校,看不見學生和辦公桌心里便發(fā)慌,老臆想著學校會出什么大事,每天打電話問。蹲監(jiān)獄樣在家熬了一周,再也待不下去了,咳嗽著上了學校。
單元測試成績出來,真的如之前規(guī)定的,考不好的給考得好的送了禮物。筆記本、玩具、發(fā)卡、鋼筆。很快就有家長打匿名電話告到了教育局。局長找校長,校長李輝只得找郝美麗。他皺著眉頭。他真怯她。真是有意思,他、王茜、郝美麗,三個人一畢業(yè)竟分到了同一所學校,這么多年過去了,依然在一起,只不過他混成了校長。
郝美麗來到校長室,在李輝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水李輝早就備好了,端給她?!拔也缓??!彼^一擰。他卻站著不動,手又往前伸了伸,討好般地說:“上好的龍井,誰來了我都不舍得,喝一杯,嗯?”頓一下,她接過來,卻并不喝,只擱在了兩只沙發(fā)之間的小幾上。
果真,李輝一開口郝美麗就急了:“你以為我愿意?你把這樣的班給我,我賊么辦?家長!家長!家長只知道伸著手問你要成績!你教不好家長說你不中個屁用,你變著法教好他們又雞蛋里挑刺!”“美麗,你的初衷是好的,但……”他一句話沒說完,“我不干了,換人吧你!”郝美麗呼地站起來,扔下一句話,走了。
只是一出門就偷偷笑了。她知道他拿她沒辦法。在他面前,她只想任性,一輩子。再說,這種事,包括教育局,只不過是走走過場。最終,唯一重要的還是成績。而他,就等著她把好成績拿出來,變成金紙貼在他的臉上,那是他的風光。那時王茜就會難受。她喜歡王茜難受。王茜難受了她才好受。她好像一個老鐵匠,日日夜夜地鍛造一枚箭鏃,只不過所用材料不是鋼,不是鐵,不是納米,是比它們更傷人的學生的優(yōu)異成績。她要用它射向王茜,射進她的乳房。
走廊上,郝美麗迎面撞上幾個家長。她們徑直去了校長室。郝美麗看她們氣呼呼的樣子,不放心,就隨著進去了。原來是反映教改中老師不上課的問題的,覺得這樣遲早會耽誤了學生。“再這樣下去我們集體轉學!”有個家長唾沫噴了出來。李輝答應給教育局反映反映,幾個家長才憤憤地離開了。
“家長說得有道理?,F(xiàn)在是為了改革而改革,走極端。改也行,有本事把考試制度也改了。不然,學習考試兩張皮,誰不急?虧得我們的孩子都上大學了,否則……”郝美麗自覺失了言,沒再往下說。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確有過孩子,她十八歲那年兩次為他墮胎。她突然間就委屈了。接下來李輝和她說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逆風傳來,就什么也沒聽清。
課改后考了兩次試,各科老師都耷拉了臉,成了驢長臉。數(shù)理化試卷上一片片鮮紅的×號,像過年時遍地炸開的鞭炮,紅得刺眼。郝美麗心里的不滿仿佛一只困獸終于找到了出口,她把試卷揚起來,搖得嘩啦嘩啦響:“我說得背吧,看,考的大部分是課本上的,你不背他就不給你分!還有課外閱讀題,大家做的也不理……”“我說吧,得多讀課外書?!辈坏群旅利愓f完,令狐劍斗膽搶了一句。他還在為那次罰抄十遍課文委屈。郝美麗瞪他一眼:“讀課外書與把試卷上的課外閱讀題作準確不是一回事!你書讀得多,不見得能做對,關鍵還是要掌握方法!像安寧,書讀得不少吧,可是,課外閱讀幾乎沒得分啊?!薄袄蠋?,我覺得標準答案有問題,那只是出題人自己的想法,代表不了什么。我讓我媽媽做了做,她還不如我,得了零分。”“大人想法自然與你們不一樣。”安寧笑了笑,“標準答案不就是大人的想法嗎?再說,制定出一個答案,不過是強求所有學生的想法都和他想的一樣,這不科學啊。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既然提倡發(fā)散型思維,答案就應該是多元的。所以,分數(shù)的高低說明不了什么問題。還有,嗯——試卷上的那篇散文,是我媽媽寫的?!薄巴廴?!牛??!”教室里一片唏噓。“你——媽媽?”郝美麗有些意外。安寧從課桌里摸出一本書,翻開,指給郝美麗看。“我把標準答案念給她聽,她說,她寫的時候只是一種感覺,并沒想那么多。相反,她更認可我的答案,而我卻幾乎沒得分。”
郝美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那,依你的意思呢?”“老師,我也說不好。我只是覺得,好文章是用來欣賞的,不是不能分析,但不能過度分析。有時候,過度分析反而是一種、一種,呃,曲解?!?郝美麗心里一驚,眼里多了幾絲柔和:“安寧,也許你說得沒錯,老師也不是不懂,但目前我們國家的教育就是介樣,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如果我不引導大家往標準答案上思考,大家成績就會不好,你高興嗎?你家長會高興嗎?既然考試最終要的就是一個分數(shù),那我們就得想方設法提高那個分數(shù),別的,都是紙上談兵。你說呢?”她并沒等安寧回答,接著說:“下一步,我們就是要有的放矢地多練習課外閱讀,揣摩出題人的意圖,爭取無限接近標準答案。”她念著標準答案,讓大家一字一句記下來,并把提前印好的幾篇發(fā)下去,領著大家分析,讓大家體悟,怎么樣才能無限靠近標準答案。她看見,張舒琪明顯地走了神,一個字也沒寫。
課改成了郝美麗頭疼的心病。她倒也自有辦法——插門上課。檢查的不來,課還像原來一樣填鴨, 盡量填飽、填滿;只要一有人敲門,一個眼色,訓練有素的同學們立刻四人一組圍攏在一起,高談闊論,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有的小組,一時不知討論什么,又不能呆愣著,就腦袋湊一起,小聲嘰喳:
A:哎,周末去打籃球吧。
B:哪里?
A:體育場。
C:再叫幾個人吧。
D:好哇好哇!
A:別讓你媽知道,否則又告老師了。
C:只要不上網(wǎng),我媽不管我。
D:得防著我爸,對我最擅長五招:踢打扭呼扇……
門打開,教研室一行人探頭探腦地瞧瞧,滿意地點點頭,朝老師努努嘴,示意繼續(xù)。郝美麗從窗戶里瞅他們走遠了,輕輕拍拍手,同學們恢復原狀,繼續(xù)上課。
但是,很多時候,慌張地打開門,鬼影也沒有一個,原來是門讓風吹得咣當了一下,虛驚一場。同學們開心地大笑。郝美麗膽小,她撫著胸口,把她跳出來的心臟重新按回去,長長地松口氣,似乎逃過了一劫。
后來,聽說,有家長去教育局鬧了。
再后來,不知是教育局承受不住來自社會輿論的壓力,還是某些領導先前興沖沖的那股勁頭過去了,或者,老師們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做法已不是什么秘密,教改雖沒明確說停止,卻漸漸不再提及,像一陣風,橫豎過去了。終于,課堂又堂而皇之地與之前一樣了。郝美麗那個高興。她天天盼著改革停止,什么他媽的改革,全是當官的為了自己的政績,只不過是自己一時的心血來潮,卻美其名曰推陳出新,全是他媽的胡鬧!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成績是最牢靠的。成績就是陽光、空氣、水,有了它,人的一生就能安身立命了。早先,老師里頭哪有什么本科、研究生,都是中師,還有很多民辦、代課的,也沒花里胡哨的多媒體,三尺講臺、一塊黑板、一根粉筆,不也人才輩出嗎?李白是教改改出來的嗎?曹雪芹是教改改出來的嗎?改革,純粹他媽的扯淡。她這樣在心里無聲地大罵一通,像化膿的癤子突然痊愈,真是無比舒暢。癤子,就是那樣一種瘡,好了,竟比沒長之前還舒服——治愈痔瘡的人也說,痔瘡好了比他媽的沒長過還爽。改革,就是郝美麗身上的癤子和痔瘡。她甚至笑出了聲,隨后竟哼起了歌。哼了兩句,才意識到,是當年上中專時,她和李輝晚上一起散步時常哼的歌:“世上有朵美麗的花……”李輝摟著她,走著哼著就到了小徑深處,他用力一扳,像舞蹈旋轉中的某個動作,她就貼到了他懷里。他熱烘烘的唇蓋上去,粗糙的手滑向她的那朵花。她嬌羞地扭動著身子反抗著,低低地叫喚著,可是很快,她就順勢躺了下去……他多厲害啊??墒峭踯绺鼌柡Γ毁M一兵一卒,只一粒紐扣就俘獲了他的人。那個周末,他去宿舍找她,她不在,其他人都不在,只有王茜在。王茜剛洗完澡,頭發(fā)和臉都濕漉漉的,松松垮垮地套著她那件常穿的翠綠色格子睡衣。她忘了自己的睡衣上有一粒紐扣掉了,從側面很容易就能看見半個白雪似的豐滿的胸,就那樣慵懶地和他說話,不知說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掩著嘴笑得乳房都顫了,臉都紅了。等她回到宿舍,他已經(jīng)走了。她跑去他宿舍找他,他說困了,不想出去了。郝美麗突然就不唱了。該死的紐扣!成績,對,能撫慰她那段過往的,只有成績了。成績是她垛在王茜身邊的堅實的大麥垛,每年中考后成績出來,她的麥垛就點著了,沖天的大火,灼傷了王茜。郝美麗在火光里,在灰燼里大笑。是的,她一定要想盡千方百計教出好成績,無論交給她的是一茬怎樣的學生。學生,不就是她手里的調色板么,橫豎刷子在她手里,她想弄成什么顏色還不全由她。
她躊躇滿志著。她像一張鼓滿了風的帆。而且,簡直是為了配合她,不久,各媒體相繼爆出,高考制度改革了。
高考將語文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說是,將由目前的120分提高到180分。她本就是學校的中流砥柱,這下更重要了。180分,哼,1800分,18000分才好呢!郝美麗想。她腳步輕盈得有些跳躍了。她上講臺時竟蹦了一下。她把課本往講桌上一撂,大聲說:“都知道了吧?以后高考語文180分!”她伸出食指,接著,食指縮回去,像快鏡頭里種子突然發(fā)出了兩片葉子,同時伸出了拇指和食指,并做成一把槍的樣子,顫動著,像要把空中的什么東西一下下打掉,“180啊小祖宗!高考指哪兒,中考就打哪兒,所以,賊們語文比以前更重要了。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分數(shù)。分數(shù)上不去,一切都是白扯!”
郝美麗給學生發(fā)了幾頁紙,上面印著中考作文中精彩的開頭和結尾。她說,我告你們,高考作文閱卷只用三秒鐘!三秒鐘看什么?看你的開頭和結尾。中考也是!你想想,閱卷老師一天到晚不停地看,看得頭暈眼花,都想吐,煩不煩?有的三秒也不到,就掃一眼!一眼啊小祖宗!為了能在這一眼里抓住閱卷老師的眼球,賊必須注重開頭和結尾!所以,發(fā)的這幾張紙,大家要背下來,考試的時候能用的盡量用上。
上了初三,考試莫名地多起來。除了固定的期中、期末考,還多了月考,像女同學的月經(jīng)。第二次月考,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不少同學開頭便用上了郝美麗讓背過的段落。成績出來,果然不錯,在級部里排第五。郝美麗很是得意。她笑容滿面地念著成績單。最高的115,安寧只考了110。郝美麗不滿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接下來,她舉起一張試卷,臉像翻一頁書,把笑容欻地翻過去,翻出一張憤怒的臉。她手在空中晃著那張卷子,好像要把它晃碎:“現(xiàn)在算平均分都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第三位了!擔心弄錯了,幾個老師揉巴揉巴——”她伸出另一只手,五個指頭做出不停抓握的動作——“揉巴揉巴算了一頭午,賊班和第四名平均分就差0.001,差距就在這張卷子上。大家仔細看下,40分的作文,居然只得了1分!你哪怕再多得一分哩,賊的平均分就上了0.0167,就是第四名??!你們都傳著看看,啊,看看看看!”
卷子傳下去,果然是令狐劍的。他只寫了兩行字:我的夢想是每天早晨睡個夠,而不是六點就揉著紅腫的眼起床;晚上不熬夜寫作業(yè);沒有考試;上午學習,下午彈琴唱歌畫畫踢球,喜歡什么學什么……底下,他畫了個大大的同心圓,標著箭頭,注了一行字:親,作文正在緩沖中……看過的同學無不開心地大笑。后面還沒看到的,跑到前面爭相搶卷子。有的偷偷向令狐劍豎起大拇指,而他則偷偷雙手作揖回敬。展覽了一圈,卷子又回到郝美麗手里。
“說說看,賊么回事?”不等令狐劍開口,郝美麗吧唧一聲把卷子拍在講桌上,邊說邊往下走:“不寫作業(yè),不考試,喜歡什么學什么,真是做白日夢呢吧你!你在哪里你知道嗎?你是在中國中國中國啊!在中國,哪個學習好的不是拼了命學出來的?大家都知道衡水中學吧,別的不說,有的同學為了節(jié)省時間,高中三年睡覺都沒脫過衣服!事實證明,就是有效果,每年考上清華北大的有一百多人。遠的吧,不說,就說我兒子,大家都知道,去年的理科狀元,也是上的清華大學,他每天晚上用掉一支中性筆芯。一支筆芯,得寫多少字?做多少題?他凌晨一點之前沒睡過覺!啊,你們要是拿出他三分之一的勁頭……”“可是,老師,你覺得那樣有意思嗎?”令狐劍突然站起來問。這是郝美麗意料不到的,她脫口而出:“怎么沒意思呢?為了有個好的前途,拼搏上幾年,一勞永逸,怎么沒意思呢?”令狐劍不依不饒:“老師,什么是好前途?是不是考上名牌大學,畢業(yè)后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就是好前途?”“介個……好了,我不與你擰巴介個。無論你將來做什么,在你該學習的時候,好好學習總是沒錯的?!彼龓缀跤悬c不耐煩了,走下講臺,在令狐劍身邊停下:“全班就你各色,上課戴帽子!”說著,抬起手照著令狐劍的頭狠狠地拍下去?!拔?、我感冒了……”令狐劍話未說完,一股白色的液體貼著頭皮流出來。郝美麗驚愕地愣住了。令狐劍抹了一把,說:“老師,你把我腦漿拍出來了。”“介個、介個,賊、賊么可能!”郝美麗手哆嗦著去摘令狐劍的帽子,一包牛奶掉了出來,引來哄堂大笑?!澳?、你!” 郝美麗一拳捶在他背上?!拔覄傁牒?,你就進來了,我就順手塞在了帽子里?!薄澳銍標牢伊四銈€小兔崽子!說說,你作文賊么回事?”“老師,我覺得你讓背的那些好開頭、好結尾,沒有一個合適的。”“你傻啊,你不挺能搗的嗎?可以稍微改改??!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不都考得不錯嗎?”“什么不錯?。坎煌膬?nèi)容卻扣著雷同的帽子?!薄鞍?,你呀!賊么那么死腦筋呢!即便是雷同,閱作文的不是一個老師,也很難發(fā)現(xiàn)。賊的目的是得高分,只要分數(shù)高了,可以不擇手段。大家看看介個?!焙旅利愓归_新一期的《翱翔》校報,“大家看看介個滿分作文,一看就知道是根據(jù)范文改的,多好啊??紙錾夏銇聿患白约簶嬎迹退隳銟嬎汲鰜砹?,你能保證寫好嗎?所以,賊們下一步,不光要背片段,還要背范文,還有一個學期就中考了,有關青春的、生活的、品質的、親情的、友情的、成長的、夢想的、責任的,與歷年中考密切相關的介八大主題,大家都要背一篇相應的范文,有備無患。放學后就去買作文選。”
下課后,郝美麗讓安寧拿著卷子去了她辦公室,建議安寧在以后的考試中也用現(xiàn)成的開頭和結尾。安寧咬了咬唇,說:“老師,校報上那些作文我仔細看過了,只是開頭結尾好看了些,中間空洞,言之無物,不知所云,你真的覺得是好作文嗎?”“我也并不覺得好??墒牵喚砝蠋熤豢撮_頭結尾,沒時間細讀,你寫不好開頭結尾,怎么得高分?”“老師,我們寫作文只是為了考試得高分嗎?”
又來了。這是一班什么樣的學生!郝美麗幾乎煩躁起來。她耐著性子說:“當然不是。但是,首先要學會在考試中得高分。就好像我們活著不是只為了吃飯,但不吃飯就沒法活著。你得不了高分,賊么進入重點高中?進不了重點高中,賊么保證考上名牌大學?不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就業(yè)介么難,賊么保證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說完,連她自己也意識到,又快繞進去了。果然,安寧笑了笑?!鞍矊?,才華是自己的,丟不了,等上了大學再施展不遲,在考上大學之前,賊還是分數(shù)最重要。你學習可不光是為了自己,還有父母對你的期望。你考好了,你父母臉上也有光,你說是不是,???”安寧低頭抿著唇,不說話。郝美麗只好讓她先回去。
安寧走后,郝美麗果真焦躁起來。她喝了一口水,當一聲把杯子蹾在桌子上,水就一條蛇樣躥了出來。教了這么多年學,郝美麗從沒像現(xiàn)在覺得心累。明擺著的道理,給這些孩子講起來賊么那么費勁呢?她真希望真的有時光隧道,能穿越,讓那些學生看看,不聽她的話,他們的未來是如何不堪。她慶幸自己的兒子是乖順的,像一塊橡皮泥,任由她捏成她想要的樣子。他不是最終考上大家都夢寐以求的大學了么?這就證明,她的教育方法是成功的。既然有現(xiàn)成的例子擺著,照著復制就是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而且,有這樣一個兒子給她撐著臉面,她走路腰都是直的。無論到哪里,她的臉都是微微揚著的。好像,兒子的那點好事就在她的臉上寫著,沒有人看不見。她又想起李輝。若當年沒有那個晚上,李輝是不是就不會轉而選擇嫵媚的王茜?她是不是就順利地嫁給了李輝?她的人生會不會就是另一個樣子?會不會就不必整天為了成績和一幫半大孩子較勁?都是他媽的那件睡衣。那件少了一粒紐扣的翠綠色格子睡衣!那睡衣成了一面旗幟,天天飄在她的想象里?;蛘撸踔劣袝r候臆想,她買彩票一下子中了大獎,那樣,她就去韓國整容,整得比范爺還好看,整出一個波濤洶涌的酥胸,那樣,她就什么也不干了,整天在王茜跟前晃,晃得她死的心都有。
可是,現(xiàn)在,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只能緊緊抓住眼前這幫孩子,與他們較勁到底。
第三次月考后,郝美麗班的語文成績上升到了級部第三。級部全體教師會上,李輝不點名地表揚了她。當年的那點事,學校里沒誰不知道,李輝也就格外避諱。不點名,大家也都明了。她低頭裝作擺弄手機,面無表情,其實心里樂開了花。說到底,她是享受這種曖昧的。對于感情,永遠是曖昧最好。當年,正值青春年少的她偏偏就不懂這一點,像一張餅,把自己攤開了給他。她懷孕了,刮宮流產(chǎn),褪下一條褲腿的她仰躺在手術床上,兩腿青蛙一樣大大地分開,架在床側。整個人也像一只待解剖的青蛙。她清晰地感覺到金屬器械在她柔軟的體內(nèi)的橫沖直撞,她痛得頭皮冒汗,頭發(fā)濕得打了綹。然而她卻高興,甜蜜。真是個性急的家伙,說過那幾天不行的,他卻偏要,急吼吼的一刻也等不了。這樣兩次。每次都是她自己去醫(yī)院,他怕人知道。她以為懷過他的孩子,就是捆住了他的腳,他再不會走掉,只會是她的人。哪想到,男人根本就是視覺動物,女人一對大點的乳房就足以讓他們丟盔棄甲。他一開始看上她,大約也只不過是感動,因為有個寒假,她把他的棉被拆洗重套了一遍,暄軟暄軟的,像用剛摘的新棉花絮的一樣。她十七歲,真像個賢惠的小妻子。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她只是好奇,不知奶過孩子的王茜,又四十多歲了,那對乳房下垂了嗎?若垂了,垂到了哪里?若沒有胸罩兜著,會不會像個破口袋似的耷拉到肚皮上?一定的。乳房就是兩朵曇花,孩子一吸,說敗就敗了。敗了的大乳房,反倒沒有先前小巧的好,因為小,也就不怎么垂。這樣想著,郝美麗心里舒坦多了。有人起身,散會了。
郝美麗信誓旦旦地給大家保證,只要按她說的去做,語文將成為強勢學科。她說,數(shù)理化偶然性很大,一個大題,你做出來了,20分就得了;那會兒你腦子打結了,沒轉過那根筋來,20分說沒就沒了。語文不同,學好了,想考不好都不易!反正分都是一樣的,沒有高低貴賤,你拿著語文的分去補貼數(shù)理化,總分照樣高,是不是?小祖宗們!同學們笑著連連點頭。令狐劍大聲說,“嗯哪!親!”“你別親不親的!你再給我搗我就……”“把他腦漿拍出來。”不知誰接話。郝美麗也跟著同學們笑了?!敖闃?,為了都能盡最大限度地學好,一個也不落下,咱們實行連坐制,就是同桌之間一幫一,一對紅,一個錯了,另一個連帶著受罰?!薄鞍??”同桌之間互相看,都張大了嘴。座次是老師重新排過的,一個成績好的搭配一個成績差的,好像商場里的買一贈一。同學們?nèi)f般反對,但規(guī)矩終究定了下來。郝美麗一派得意的樣子,同學們哇啦哇啦背課文,她反剪著手,在教室里踱來踱去。
令狐劍竟然果真下起功夫來。他與安寧同桌。學習之前,對安寧說:“老大,我要向你學習了?!痹绯縼砹俗鳂I(yè)一擺:“老大,我給你寫完了?!闭n文背過了:“老大,我給你背下來了?!卑矊幹皇敲蛑煨?。課上再提問時,郝美麗便專挑那些“贈品”。不僅同桌,全班氣氛緊張。叫孫公子背古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幾句磕磕巴巴背得不熟,全班同學想盡了辦法給他提示。背完,孫公子看看同桌,松口氣。可是接下來聽寫生詞,兩個同學都出了錯。加上各自的同桌,四個人,其中有張舒琪,把學過的課文,凡帶拼音的課下注釋,統(tǒng)統(tǒng)寫了十遍。第二天早晨上學,四個人眼圈都是黑的。
過了幾天,正上著課,郝美麗就讓班主任老棉花叫出去了。他們在走廊里小聲地爭執(zhí),全班同學豎直了耳朵聽,卻聽不清。一會兒,郝美麗臉紅脖子粗地進來,把整整一盒粉筆欻地摔在了地上,指著大家說:“回家告你們家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賊的將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問心無愧!誰有意見,我的課你別上!別屁大的事就告到教育局,局長是你親爹?。磕憧疾簧细咧?,你試試局長他管你嗎?我不管你將來做什么,也許你比馬云還厲害,比比爾·蓋茨還厲害,但你在成為他們之前,先老老實實地好好學習。只要我教你一天,你就得聽我的一天!我教過的學生,那些不成材的,見了我,都埋怨我當初為什么不對他們嚴著點狠著點!其實,你學得好歹與我有什么關系?我工資照樣拿,還落一身好。我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還不是為了賊將來不后悔!我容易嗎我!你以為我吃飽了撐的?王八蛋!”原來連坐制有人打了匿名電話告到了教育局。
郝美麗知道李輝不會再叫她,果真并沒有等到。李輝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把她叫來了也是白叫,干脆由著她。至于教育局那邊,再問起來,只說已經(jīng)找老師談了話并且改正過來就是了。而但凡學習不佳的孩子,家長的關注亦是短暫的,何況一向,胳膊擰不過大腿,家長見管不了,也就罷了。連坐制便照舊實行。
剛進臘月,初三就要期末考試了??荚嚹翘?,下了大雪,沒有風,杏花瓣一樣的大雪從天空飄落,鋪天蓋地。雖是北方,雪到底是少見了,尤其這么大的雪。同學們都很興奮,預備鈴響了才跑進考場,答著卷仍時不時地往窗外瞅,連監(jiān)考老師都笑容滿面的。
這次的作文題目是《我心靈的甘露》。不少同學大喜,把背過的范文稍稍改頭換面寫上了,不費吹灰之力。幾天后成績出來,郝美麗班語文一下子躍居級部第一。消息一出,全班歡呼。學校網(wǎng)站上,驟然間多了不少有關郝美麗的帖子。有的說,她讓學生背范文,短期內(nèi)是有效的,但從長遠看,禁錮了學生思維,不可取。但大多數(shù)帖子都是挺她的,說最讓家長頭疼的作文終于有了提高,郝老師教學有方啊。同學們都以為郝美麗得高興壞了,但她還是繃著臉,按照先前規(guī)定的,作文失多少分就敲多少下。到了安寧,郝美麗重重地敲了十下。令狐劍咸魚翻身,作文滿分。郝美麗雙手抓著他的胳膊,搖晃著:“你小子行啊,夠意思!”然后讓全班給他鼓掌。同學們拍著被老師剛剛敲過的手,使勁鼓。令狐劍走到講臺上,先給大家鞠了一躬,待班里靜下來,他說:“謝謝大家!但是,我一點也不高興,那是我背過的一篇范文,我、我、我覺得自己是個賊?!闭f完,黯然地看著郝美麗:“老師,一張試卷真的就代表了一個人的能力嗎?”郝美麗看著令狐劍,皺皺眉頭,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媽的又來了!她真想把教桿哐啷一扔,不上了!回辦公室!她的火眼看著就要從頭頂上冒出來了,似乎,頭發(fā)已經(jīng)在冒藍煙了。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哐地放下。學生們看出了什么,全都噤了聲。偏偏有個人扭動身子,把凳子弄出了很尖利的聲音。大家都緊張地扭頭看他。郝美麗強忍著怒氣,在教室里踱了一圈。走過令狐劍身邊時,她想,若是她自己的兒子,她一定啪地狠狠扇他一巴掌!混賬東西!學習就是要得高分,有什么道理好講?就是欠揍!但令狐劍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考上令人紅煞眼的清華了。真是謝天謝地!這樣想著,怒氣漸漸小了,她回到講臺:“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我上中學的時候,班里一個女生喜歡上了一個男生,女生學習比男生好。中考時,兩人為了能考上同一所中專,女生就故意有的題沒做。結果,男生考上了,女生卻因一分之差落榜。后來,男生畢業(yè)后留在了城里,事業(yè)做得風生水起;而女生回到了農(nóng)村老家,多年來歷盡坎坷,生活卻總不盡如人意。有一年我見到她,她后悔不已。她說,當初,如果她多做上一分,她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樣子。一張試卷也許不能完全反映一個人的能力,但它卻能給你的能力插上翅膀。有了這雙翅膀,你才能飛得更高。令狐劍,讓一張試卷盡可能地得高分,也是一種能力。你好好想想吧?!?/p>
班里很安靜?;氐阶簧系牧詈鼊﹣y地在一張紙上畫圈,紙破了,還在畫。
令人意外的是張舒琪。她的語文成績一直都是前五名,這次,滿分120,她考了還不到90。其他學科也都一落千丈。名次由原來的第五一路下滑到了第二十五。一下課,就被郝美麗叫去了辦公室。
她在辦公室待了兩節(jié)課,一回教室就趴在了桌子上。晚上放學時,同學們聽隔壁班的語文課代表說,郝美麗打電話把張舒琪的媽媽叫來了,讓她當著她媽媽的面,說出了QQ號和密碼。她媽媽當即就在郝美麗的電腦上查看了她的聊天記錄,有什么“親愛的老公……深深地吻你……”她媽媽哆嗦著,摑了她一巴掌。聲音像炸雷,把老師們都嚇了一跳,把張舒琪十五歲的天空炸了個稀巴爛。
第二天,張舒琪沒去上學。
語文課上,郝美麗讓同學們自己先改著試卷,她坐在張舒琪的座位上,托著腮,看著窗外沒化完的刺眼的白雪,忡忡怔怔的,一動不動。過了會兒,才給大家說:“你們這個年齡,同學之間彼此有好感也正常,但,有用嗎?那些小情小愛除了讓你分心耽誤學習還有什么?張舒琪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我若不抽刀斷水,后果更不堪設想。在你求學階段,只有學習是唯一重要的?!蓖瑢W們低頭看試卷,誰也不吭聲。
一直到放假,張舒琪都沒去上學。
離過年還有一周就立春了。立春那天學生放寒假。學校里給初三每個人統(tǒng)一發(fā)了學習時間表,從早晨七點到晚上九點,除了一日三餐,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過年游玩走親戚了。除了級部統(tǒng)一布置的作業(yè),郝美麗又另外單獨布置了些。學生成了一臺臺寫作業(yè)的機器。初一那天,安寧約幾個同學給楊熙老師拜年。安寧問楊熙,若這兩年一直是你教我們,會是什么樣?楊熙頓了頓,只說,美麗老師教得挺好的。
除夕夜,郝美麗讓兒子放掛鞭炮,怎么說,兒子不是小孩子了,不屑,卻也沒正經(jīng)做什么,好像在鼓搗什么機械玩意兒。郝美麗只好自己探著身子把竹竿伸到陽臺外,挑著一掛紅鞭炮,瞇著眼放了。無論什么,總得有個儀式才完整。鞭炮噼里啪啦一響,一股淡淡的青煙一飄,年就算過了。她想著,人真是不禁混,過了年,她就四十五周歲了。若按人們習慣上說的虛歲,她都四十六了。都說桃李滿天下,這么多年,她教出去了多少學生?真是連她自己也算不清。一屆一屆,也像這光陰中的年,按時來,按時走,不早不晚,不快不慢。教學上,要說與李輝慪氣那當然是有的,不然日子還有多少意思?但她捫心自問,自覺是對得起良心的。這幾年網(wǎng)店盛行,她沒像有的老師,沒事就在網(wǎng)上掛著賣自己的東西,忙起來時,課顧不上上的情形不是沒有。她從未擅自耽誤過任何一節(jié)課,除非病到不得已。她的教學生命是一塊蛋糕,無故缺課、遲到、早退,在她,就是被狗叼走一角,不完整了,她絕不允許。如果在校的有效時間是金子,她相信自己的含金量是最高的,接近24k金。大多數(shù)人,頂多算18k金。那自然是不能比的。18k金黃金的含量為18﹕24,約分一下,是3﹕4,也就是75%。而那25%去了哪里?哪里都有,股票、基金、網(wǎng)購,早退給孩子做飯、閑聊。她連閑聊都是那樣少。有一點空閑時間,她也要找學生談心。這樣想著,她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不錯的人,除夕夜就多做了幾個菜,算是對自己一整年工作的犒勞。高興了也得有個儀式才好。她兩只手在圍裙上抹抹,坐下來,竟也喝了幾杯白酒,還要和老公、兒子碰杯。倆人詫異地看她。兒子說,媽你沒事吧?老公說,你媽高興,大過年的,咱就由著她高興一回。
照例,正月十五晚上有花燈和煙花,卻下了不小的雪。連成長串的紅燈籠掛了白雪,各色煙花在白雪中綻放,很是好看。有的花燈一直轉,雪落上就轉沒了,透著暖黃的燈光,也是好看的。看燈的人都打了傘,看花的也打了。郝美麗的大長柄灰色方格傘束在門口的鞋柜邊,郝美麗一直沒去拿,不去看燈,也不去看花。她倒是又放了一掛鞭炮,這回沒用竹竿挑出窗外,是放在樓下的雪地里,圈成圓圈,點著,跑開,食指肚塞著耳朵眼兒欣喜地看。她年輕了二十歲了。
第二天一早開學,已是陽歷的三月六號,也就是說,距離中考還有三個月。老師們說,去掉周末、節(jié)假日,在校時間只有六十七天。這個學期被稱為史上最短的學期。師生走路都快了許多,像有狼狗攆著,看得出時間緊迫了。意外的是,郝美麗沒去學校。很快就聽說,她在和兒子鬧別扭。兒子在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上了一年半,厭倦了枯燥的學習,想要么輟學去南方打工,要么轉學到一所實驗性強的工業(yè)技師學院去。他打小喜歡動手,那年,剛買的電視機他拆開了,不等郝美麗揍他,他就已經(jīng)裝上了,照樣看。郝美麗死活不同意,絕食逼迫兒子改變主意。兒子說,那我就在家囚著,哪兒也不去,什么也不干。郝美麗幾乎瘋了,頭發(fā)一抓成把地掉。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清華,人精聚集的地方,全是人尖尖,哪里不好了?至于專業(yè),喜不喜歡的,學什么不一樣啊,橫豎畢業(yè)后終歸會有一份好工作。再說,有幾個人一輩子是做著自己真正喜歡的事?不都是工作著,掙錢,一天天挨日子過的么?怎么偏偏到了自己兒子這里就卡殼了呢?這些年的教育,是哪里出問題了?萬般無奈,兩害相權取其輕,郝美麗只得同意兒子轉學。轉去的那所工業(yè)技師學院,不相信天上掉了餡餅,校長親自迎接,當寶貝供著,一時學校名聲大振。郝美麗再去學校,眼窩陷了下去,臉削進去一塊,走路飄在水上了。她身上曾經(jīng)的優(yōu)越感好像燈盞,兒子給她滅掉了。她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她的話明顯地少了,根本像是變了個人。她再不提及兒子。她的兒子只是個意外,她始終相信,她的教育沒什么大的差池。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學上,她必須用學生優(yōu)異的成績換來的優(yōu)秀教師等榮譽稱號支撐著自己,重新點亮自己這盞燈。否則,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一節(jié) 課四十五分鐘不夠用了,誰都在拖堂。郝美麗拖得時間最長,被封為“拖后”。然而她毫不在意,依舊下一節(jié)的上課鈴響了才匆匆下課。作文要求每個人至少背二十篇。郝美麗說,撒的網(wǎng)越大,捕到魚的可能性才越大。短暫的課間十分鐘她也把學生叫到辦公室里提問。隨著她的努力,她似乎看得見,中考語文的勝利已在不遠處向她招手了。她下定了決心,把這個班送走,她不再半途接別人的班了,她一定從初一就帶起一個班來,并且當班主任,讓所有的學生都聽她的話,就算是牛不喝水強按頭,也要個個按她的路子走,她一定要培養(yǎng)出一批她理想中的好學生。
學校里的白丁香花穗開了,香氣一團一團地涌進教室,香得人慵懶困倦。窗外濃密的樹冠似乎更高更綠了,麻雀們依舊隱在樹葉里,或站在顫動的枝條上,像楊樹開的褐色花朵。它們喳喳鬧著,不知為什么又倏然噤了聲。同學們疲憊地望過去,中考來了。
聽說,張舒琪自殺了。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