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尼洋河岸就是苯日神山??!”
牧羊人手指的方向,一片種滿經(jīng)幡的山巒,成了小城林芝遮擋風霜的旗幟。而林芝,在藏語里,一直被喻為太陽寶座。那些經(jīng)幡像一株株長勢喜人的糧食,它們的營養(yǎng)來自風和陽光,以及朝圣者裝滿信念的眼睛。經(jīng)幡憎恨雨水,如同鳥兒憎恨飄飛的塵埃。因為雨水,經(jīng)幡將停止愿望的生長、傳遞,雨水讓所有載滿祈禱文的翅膀飛不起來,而苯日神山也將陷入一場病患的沉默。
當一座山沉默的時候,山下的城只能發(fā)出幾聲咳嗽,無比尷尬。既吐不出痰,又流不出一滴血。此時,響亮的則是永不枯竭的尼洋流水。
流水的最終去向是印度洋。
唯有一路的山眷戀一路的水。
工布人習慣朝圣苯日神山,只因山比水更靠譜。山就像頭上的一根天線,接通另一個世界的豐饒。工布人一生一世都生活在看不見的豐饒里,而水始終是要流到別處去的,如同情人的情人,瞬間聚散,誰也不能靠誰一輩子。
“我的羊兒們都知道那座山的名字,你們當兵的什么也不知道?!蹦裂蛉俗谔枌氉希麚]舞手中的“烏爾朵”,笑容比陽光更有溫度。那時,我最著迷的就是牧羊人手上那個玩意兒。當兵的叫它“投石器”,是用羊毛編織而成的繩物,長約一米半,中腰部位成小兜。每當有羊不聽使喚的時候,牧羊人就將烏爾朵以小兜為中心對折,將有小環(huán)的一端套在中指上,末端捏在手中,接著在小兜中裝上石子,然后跑幾步,趁慣性加大,揮舞烏爾朵,趁勢松開末端,大呼一聲“嘞嗦嗦”!把石子投向那只不聽話的羊。有時,遇到危險情況,牧羊人也將烏爾朵打向獵物。這舊年延續(xù)至今的牧羊細節(jié),它的使用可追溯到聶赤贊普時代,無槍的藏人也曾用烏爾朵追打侵入藏地的英國人。
可是牧羊人看都不準我看,更別提摸一摸了。
山尖尖,雪堆白;小水溝,冰潔白;樹梢上,一片白;牧羊人,發(fā)如雪;訓練場,兵成雕;營房頂,落雪餅。面對銀裝素裹景象,我常常把左手交給右手,鉆進袖筒子,靠撫摸自己取暖。邊地寒流帶給人的,除了肉體的冷,還有日光殺不住的蕭瑟,直撲靈魂。似乎軍營對人之約束,目的就是不想讓一個新來的人,把駐地弄得太懂。其實不然,那些長了胡子的帶兵人,對營地少數(shù)民族地理文化的胡子,一根也沒弄懂,他們一個個大腦袋,裝的全是女人的事情。但他們憑的是威嚴眼神,與鋼鐵鑄就的軍權,掩蓋真相。
初來乍到,不懂軍規(guī)的我們,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可帶兵人拼命嚴防死守,生怕軍事機密被一個小兵偷走。多年后,反思兵之初的這段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不懂駐地藏民俗的帶兵人,是相對失職的,他們才是真正的無知者,偽裝絕對稱得上他們戲弄“敵人”的成功法寶——新兵蛋子,問那么多干啥?真是B話多,想逃跑嗎?給老子老實點,記住:不該問的不要問!
如此蠻橫回答,讓人心里很窩火,這答案毫不接地氣。帶兵人嘴里冒著煙,眼睛隨云飄忽,活活將眼前一枚火花閃現(xiàn)的小炮彈,狠狠踩死成啞彈。同時,帶兵人踩死的還有面對集體主義,找不到出口的個人鄉(xiāng)愁——他們既看不到想了一年又一年的女人,又要保持官大壓死人的傲慢本性。
可戴著故鄉(xiāng)面具的新兵們,還信以為真帶兵人拿得出異鄉(xiāng)的精彩答案?尼洋河岸就是苯日神山,這在當時我們幾乎誰都沒聽說過。好在歲月恰當時候,給人迂回機會。牧羊人的嘲笑,讓我對他的職業(yè)產(chǎn)生了神圣的敬畏,至少他比駐地的兵者對土地更有感情。對于青春駐扎過的地方,時光去得越是久遠,一旦被人駕上時光之翼,歲月淘洗出來的本來面目,恰如一座神山顯現(xiàn)。過去營地早已遷徙,剩下的只有墟土、磚塊、石灰、水泥、木材,還有向天瘋長的雜草樹木。間或,有橘紅色的蛋子花,米團似的珍珠籽粒,每株花朵與籽粒間,皆藏匿著一窩金龜子,它們不分大小,群起而攻之,在光天化日下,偷吃果實的心,連野花綻放的寂寞,也不放過。
想起小時候,在故鄉(xiāng)玉米地捉金龜子,突然在高原的花朵與往事面前,有些憎恨它外表的美麗與可愛。
那棵緊挨著炊事班的青岡樹,體積能夠遮蓋半個連隊,葉子像吮干了水的老鷹茶,散發(fā)著炊煙味兒。它不離不棄的守候,換來的是不見人煙的孤獨。這與報紙上常出現(xiàn)的留守老人孤獨相比,何其深重?即使內心再荒蕪,年老的青岡樹也要忠于內心的守候。
戍邊人走了,牧羊人走了,野馬晨出夕歸,青岡樹身上剩下的只有風燭殘年。滿臉斑駁皺紋的老青岡,主干上結滿如佛珠深邃、光亮、慈祥的痂。
一只斷奶期的羊羔,在青岡樹下自由出沒。少了牧人陪伴的它,恰如一個人因失去軍規(guī)捆綁,獲得的另一種自由。羊羔目中無人,只有青草和蚊子。它偶爾用力甩動尾巴,看不順眼干擾自己啃草的蚊子。我蹲下來,坐在龐大的樹樁上,和一朵藍幽幽的野花,靜默地看著它立在風中的靜默。風從密林的深紋路里,有秩序地穿出來,波浪似的壓過正欲生長的秘密往事。
站在一座營盤留下的灰燼中,仍能想起幾張模糊面孔,他們囂張的樣子,似乎早知道苯日神山的存在。
的確,苯日神山過于陌生和無知。與之相伴兩年多的兵生活,幾乎沒當它存在,更不可能把它當神山崇奉敬仰。如今,聽說這座山居然與西藏原始苯教有關,這就引起我的警覺和興趣了。
不知誰賦予了這座山一個神乎其神的傳說,使得我這樣的聆聽者肅然起敬。豈止一個傳說,在《圣地苯日山志》記載里,民間的許多傳說,書頁中都可以找到相應的具體描述。工布地區(qū),包括林芝、米林、工布江達都有著苯教的發(fā)源地。從某種角度看,苯日神山象征的是一種守望,即工布人民對自己文化的守望,他們看似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對一座山周而復始、不知疲倦地朝圣,其實他們表現(xiàn)出的是對苯教發(fā)源地的堅守與呵護,這也彰顯了藏地文化的強大尊嚴。
帶著傳說,從連隊遺址走出來,過尼洋河,穿過林芝市區(qū),進入318國道,老遠看見山門石頭上,紅色標記刻著——比日神山。面對經(jīng)幡飛舞的山門,我的眼睛顯得有些驚疑,究竟是苯日神山?還是比日神山?論青藏高原山脈形成,從林芝八一鎮(zhèn)到雅魯藏布江北側的米瑞鄉(xiāng),這一地帶的山脈完整性,找不出任何分割與斷裂痕跡,它應該是一座山,何以生出一字之差的兩個山名?而在米瑞鄉(xiāng),看到旅游標志分明又是苯日神山,這究竟有何區(qū)別?
長期以來,藏地存在藏漢雙語同音譯的變通使用,許多時候,在傳達意境上顯得不夠準確,尤其是漢文化的急于滲透,多少帶有點強硬化的嫁接,導致進入后現(xiàn)代的快速開發(fā)與經(jīng)濟增長,使藏語本身的意境,在這些行為中消解了原有自然生長的味道。將“苯”與“比”劃定成兩座不同意義之山,當是來自沿海地區(qū)的援藏者們干的事,不知他們在成為造山運動主力軍時,是否對藏地宗教有過真正的體悟和考量。
苯教,最早的發(fā)源地為古象雄王國,別名:本教、本波教,也稱之為古象雄佛法,是辛饒彌沃如來佛祖所傳的教法。修行苯教者,追求的是圓滿,成就虹的化身。苯日神山,在我看來就是辛饒彌沃的化身。最初在此的駐守,我不止一次見到尼洋河升起的彩虹,那時我對苯教一無所知,因此就沒往這方面多想了。
如果按來自文君故里邛崍導游小吳的解說,從林芝尼洋河一直延伸到米林縣雅魯藏布江邊的山,都叫苯日神山。那么,一個地方對一座山何以兩種書寫?小吳琢磨了半天,也難以結論。最后,她說造山者有造山者的想法,而當?shù)厝擞挟數(shù)厝说睦婵紤]吧。小吳堅持她的解說:反正山就在那里,你自己看吧。這是她出于地理山脈形成的自然道理。若我再多問幾句,小吳又將陷入吞吞吐吐的不自信境地。
這的確有些讓人生疑,更多叫遠道而來者產(chǎn)生迷惑。
山路上,我在想是不是一切與高原相關的景物:樹、獸、經(jīng)幡、溪流、草灘、沼澤、瑪尼堆、寺院、石頭、小僧與大師,好像都有為傳說而存在的理由。在人們四處奔走的相傳中,山中的人與物聚集了一種內在力量,令無數(shù)人向往而產(chǎn)生神授的行為,那就是觀想。其實每個人的生活都存在觀想,只是虔誠與否,答案各不相同。
為了克服山名帶來的不確定,我執(zhí)意帶著虔誠之心觀想一座神山,超出原有世界的認知,朝著山上攀越,期待遇見一些奇跡,如我冥想中的那樣出現(xiàn)。
在藏地,想必還有許多看似不起眼的山,值得由視野抵達心靈去觀想,可以說,每座山里都住著神。不同的山,有著不同的神。太多躲在深山老林里的神,一直不愿接受信徒的造訪。神是否擔心,突然有一天被一場造山運動,改寫神的尊嚴?
神有神的性格,觀想神山的人,心情也有所不同。
第一次從成都飛抵林芝,快落地米林機場之前,近距離地看見舷窗外的山,雪在天際線上睡美人的嫵媚姿態(tài),差點將我?guī)雺艋?,那種近乎小時候擦臉的百雀羚的白,讓人產(chǎn)生了沖動的比喻:像鹽,又像棉,沒有絲毫停頓,直接選擇把它比作化肥,才算了卻眼見為實的審美震撼——因為雪的生死使命,是為了讓缺少營養(yǎng)的山肥沃起來!
這絕不是我的主觀比喻,而是自然山神的歡喜賜予,“化肥”一詞幾乎沒有經(jīng)過任何繁復的思考,一躍腦門,帶給我靈感沖擊。
沒錯,那就是苯日神山。
山上的林芝自然博物館,并沒有吸引我停下。
陪同我的廖姑娘是四川渠縣人,十五歲就與林芝這塊豐饒之地結緣。十多年后,當生命滿樹花開,她卻放棄舒適的大房子,失去太多太多,最終一無所有地去了日光城拉薩。走時,真是義無反顧的決絕,然后重返熟悉的地方,卻又不斷生出反悔嘆息。她勸我好不容易來了苯日神山,必須進入自然博物館,又聲稱她朋友的妹妹在此當解說員。一路上,廖姑娘主動介紹起館藏的五百余種植物,以為可以帶給我興趣,可她哪知我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相對而言,當年老藝術家黃宗英筆下《小木屋》的主人徐鳳翔在林芝對待生物的舉動與持續(xù)的努力,著實令人感動,更令自然起敬。但我并沒有對廖姑娘講徐鳳翔上世紀70年代援藏的事。
在一切生態(tài)面前,只要進入博物館的生命,在我看來都已失去自然的本色了,還有什么值得看的呢?人為標注的生命物種,在它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去欣賞它,非要在人置它于死地之后,讓更多人來欣賞它的死亡之美,這是人于自然生命的不道義。想著那些標本成天待在玻璃閉合的世界,氧氣不足,卻要面對人類不同眼光的反復打探,在另一個世界,即使死,它們也死不瞑目。
那樣沒有水分的軀殼,看著它還能產(chǎn)生情感之美的聯(lián)想嗎?博物館給我印象不好的一面,總是殘酷的歷史拷問,多于現(xiàn)實生命的呈現(xiàn),不去也罷。
順道而下,天氣急變,一場雨水,伴著雪蛋子,顯示了神山與普通雪山的區(qū)別。神山上,天氣的變化,總是帶有幾分神氣?;野档奶炜?,突然把烏絲與蛋清交織的云杉,壓得很低,陽光如同焊接工手上爆出的星子,從樹與樹之間的縫隙,剎那間落到眼前,踩上去,很快,便聽見了水流聲。
清脆、洞徹、充滿器樂敲打屬性的流水聲,在一派低矮的丘岡下,咚咚響起。這一汪流經(jīng)神山血脈,流進谷底的山泉,好比詩歌在自然與人類的血管里流淌。
長滿青岡和青松的丘岡上,中間夾雜著云杉,遠處的樹,在陽光返照下,碧波萬頃,奔騰、蕩漾。下面是狹窄的河谷,空中有零亂的經(jīng)幡,如同神女腰間飄飛的彩帶,在穿云過霧中,若隱若現(xiàn)。外面的世界突然被林間的事物遺忘。與樹相偎的光線,被肉眼折疊、反轉,被流水聲牽引。如此景象,讓我眼前跳出閱讀中獲得的句子“魔鬼在細節(jié)中”。
轉山的人,排著隊從流水聲進入樹林,又從樹林中往返于流水的聲音。而同樣的樹木,一直重復地伴著我,渡過一座木橋,再往上攀援,直到那片青稞地出現(xiàn)。
旁邊是一座小小的寺院。
樹林掩隱深處,可見寺院的金頂,一道陽光瀑垂落在上面,走近才知,寺院被木柵欄圍著。里面有油燈在閃爍,光影處,陣陣法器,節(jié)奏鮮明地傳出。面對寺院,靜默佇立,看著自己留在大地上的長影子如同樹木的倒影,感覺另一個世界,早已沉淪,而寺院里卻是常人不易聽懂的喧囂。在喧囂中,一邊誦經(jīng),一邊擊鼓的人,名叫平措旺杰。他十七歲從苯日神山里的村莊出家,如今已二十三歲,從沒離開這座森林與流水縈繞的寺院。
面對我們的出現(xiàn),除了眼神里的歡悅,平措旺杰并沒有停下手中擊鼓的佛槌,誦經(jīng)聲像殿堂外雨后的太陽,照常升起。我向著寺院里坐著的每一尊佛,雙手合十,頂禮膜拜,依次布施,然后平靜地坐到平措旺杰身邊,向他請教如何吟誦苯日神山的祈禱文。
“師父下山云游去了,我在功課中,暫時回答不了你的問題?!?/p>
廖姑娘問師父多久回來?
“十天半月,沒有一個定數(shù)。出家人與你們出門人,怎么能一樣呀。”
我們踏出寺門,跟隨一個來自昌都的信徒,圍著四方上下兩排經(jīng)筒,轉了三圈。一排排旋轉的經(jīng)筒,在強烈的陽光下,閃著銅質的光芒。一只通靈的貓和狗,在寺院門前,拈花微笑。我一眼認出的芍藥、黃菊、燈籠、指甲、卓瑪,在寺院里像失散多年的伙伴,它們的出現(xiàn)忽地點燃了我的少年情。那些生命之花與瘋長的野草,在光合作用下,仿佛一切面目都已靜止。廖姑娘忍不住側身臥在草地,她摘下墨鏡親吻花草,滿臉彌散的自信與幸福充滿,她真的聽見了草兒在陽光下拔節(jié)的聲音?;ǘ鋵λ⑿Γ龑ǘ湮⑿?。佛前的花朵安靜、熱烈。她的微笑寂寞、璀璨。廖姑娘的愿望是能夠在寺院里住幾天,暫時忘卻來時的拉薩紅塵。當然,寺院里的僧人,已勝過她對家中親人的熟知程度,過去此地是她每周必須光顧的地方。
我記住了苯日神山,一座在原野中深遠的寺院——唐拉拉康。它的隱秘,可以說很多林芝人至今未能發(fā)現(xiàn)。因為它的內部世界,只有兩個念經(jīng)的人,平措旺杰和他的師父,不分晝夜面對一座座虹的化身佛。我在心里默念,有一天,祝愿他們也能修為苯日神山上的虹。
原本真可以在寺院里住下來,加持體驗寺院生活,但想著此次還有更遠的行程要事等著,我想,機緣定有讓我重返唐拉拉康的那一天。
唐拉拉康成了廖姑娘每次觀想苯日神山的必去之地。幾乎每周她都會到此進行靈修。寺院里的堆石供、火供、水供、會供、煨桑、朵瑪、酥油花、擦擦、金剛結,這些源自古老象雄文化的符號,好比她家中的各類生活用具,在她眼里,一點也不陌生。相反,多維度審視苯日神山的不同效果,她也早得出經(jīng)驗。從寺院出來,她便決定將我徒步帶往另一方向,進入苯日神山的棧道。
那里可以觀看林芝的全景圖。本地人與外來者,早已通過朝圣的方式,在經(jīng)幡舞動的棧道上留下深深淺淺、或濃或淡的心痕。
路上經(jīng)過一些藏族人家,他們的屋子修建得格外氣派,幾乎都是石頭堆積而成的別墅,這種建筑比普通的磚塊構造,顯得財大氣粗。但在形式上已經(jīng)不是藏民原有的特色居所,而滲入了太多現(xiàn)代都市的審美趣味。屋門前到處都是開闊的青稞地,由高到低,一直沉入谷底。一條寬敞的路,直接將山外的文明輸入到家,看似苯日神山替他們擋住了外面的塵囂,但他們飲的是雪山之上的冰凍水。據(jù)說這里的孩子都在林芝享受優(yōu)越的教育,到了周末,他們照樣要進城去接孩子。遠處是林濤起伏的山巒。若隱若現(xiàn),一群羊在山中吃草,像白色的螞蟻蠕動。
二十年前,面對林芝的山,我眼里無法生出如此鮮活的細節(jié)。如牧羊人嘲笑我們的那樣——當兵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想了很多年,那時我所知道的只有把被子疊得像一塊死豆腐,才不會被人修理。
而遮蓋這一切的就是那些細節(jié)中的魔鬼。他們的肩膀比山更高,他們的臉譜像斧砍的木雕,他們把持紀律的力度遠遠勝過鐵匠,他們保密的神情不像特工就像特務。
那時我以為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根本不知山里還有路,路上有人家。我不知道水里有雪山,雪山上有樹和魚,還有鷹、經(jīng)幡、牧人、羊、牦牛、蟲草?,F(xiàn)在想來,牧羊人當年嘲笑我們也是沒有錯的。
一群牦牛在路上,大搖大擺,它們向著太陽落山的地方,不急不忙地趕路。而有的牦牛累了,直接把大路當溫床。任憑摁喇叭的司機,多么著急,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深入山中的棧道,眼見山下的林芝城,完全是地球上的另一種格局。紅色的小方盒建筑,如同孩子們的拼圖游戲,鋪滿了大海一般的沼澤地。而我們曾在林芝仰望的苯日神山,只是一片淺淺的山峰,它由一桿桿風馬旗和草地拼在一起,像山脈里神靈隨時對萬物的點名召喚。如此壯觀氛圍,走在苯日神山棧道上,令人唏噓,神山不愧神山!
我看見十萬風馬旗在大風中舞蹈,它們是神山撩動的衣裳。格薩爾王的馬蹄在云中升騰,飄然的經(jīng)幡,在光影中幻化成多彩祥云,但我清醒地知道,它們只是神山的信徒掛上去的,一團又一團的經(jīng)幡陣,從萬米千米百米的山那頭,牽扯到山這頭,有的縱橫交錯,有的橫豎成林,有的像飛行表演排出的齊整彩虹,在山的懷抱隆起、升騰。苯日神山上,經(jīng)幡是一種勢力,神山也是一種勢力,風則是功不可沒的推手。有風的存在,就有朝圣者。每個朝圣人朝著神山捕去的同時,他們先是捕到了風。他們不得不與風合作,在他們的生命里,最安全的地方都是留給風居住的,風讓他們的愿望向著光明飛升。我沒有真正地見過格薩爾王,來此朝圣神山者,也沒有誰見過格薩爾王。但有了十萬經(jīng)幡的吹送,何止是格薩爾王,只要你想見到的人,經(jīng)幡都能夠將他們呼來喚去,人人得以神賜力量,個個都是武林高手。在經(jīng)幡陣里穿來梭去,見與不見,不再是問題,所有的觀想,都會照進你的現(xiàn)實。這是滿世界的經(jīng)幡匯聚在一起的力量,它與風景無關。
“你在這山里跋涉了那么多年,怎么不說苯日神山一句?”
廖姑娘笑了。她的笑其實不是真實的笑。她只在真實的哭里笑,她不知真實的苯日神山究竟藏匿著多少人生的答案。在苯日神山清澈的目光里,她只是另一個看不清的自己。她修得的力量不足以破解眼前的經(jīng)幡陣,她在黑夜里弄了些詩句,表達苯日神山的愛戀。她把心中的詩默誦給苯日神山,可苯日神山并沒有如她所愿,派一位神將她與妹妹互換世界。有一陣她逢人言說的都是那句話:妹妹比我聰明,該去那個世界的是我,而不是妹妹。
十年前的蒼茫冬夜。苯日神山腳下的米林縣城,一位少年持刀翻窗搶劫,廖姑娘的妹妹在反抗中,倒在血泊中。
我想問問哪一片經(jīng)幡能夠代表她的訴求、祝福,抑或是她內心對神山產(chǎn)生的敬仰?可疑問還沒拋出,她的眼色,比迷霧深重,比流水憂傷,比烏鴉叫聲絕望。一個電話出現(xiàn),突然打破了她的觀想,她說太神奇,十多年前為她治病的醫(yī)生,自從她離開林芝,再也沒有聯(lián)系,怎么會知道她回了林芝,還要請她晚餐。
這次廖姑娘真的笑了。她什么也不說,雙手合十,獨自走在狂舞的經(jīng)幡中,像一行飛天的經(jīng)文,強烈的光照剎那將她背影融化。
我停在半山腰,喝了幾口冰水。再俯視山下,一幅完整的林芝畫卷,盡在眼底。天色開始收光了,當凡塵落素都被歲月雕刻成皺紋,當那些無知者無法再用軍權管制人性本有的思想,而無意中以讀者眼光打量我筆下的苯日神山,他們是否還能神氣活現(xiàn)?
世上究竟有多少傳說者與被傳說者打過照面?苯教信徒阿窮杰博被傳是保護比日神山的英雄。若要追問個水落石出,很多風景的核心,其實都經(jīng)不起有心人推敲。
廖姑娘自稱神山是她內心的秘密之山,她不僅每天早晨和中午上班之前,通過秘道獨自轉山,還為神山書寫詩一樣的情書,發(fā)表在海外報刊。她從不輕易帶人來此山中,走她曾經(jīng)走過的秘道,因為這些秘道里,布滿她太多不可告人的心事。其實,這只是一種苦行,屬于她個體生命虛妄的苦行,或許她還不明白,不是所有的苦行都能開出徹悟的花朵。我以為她知道太多苯日神山的屬性,可她真正的回答頓時讓一座神山失去幾分神性與尊嚴。
“不知,真不知,你明知我的空白裝不下一座山的內容,我只希望一個人走在山里,可以開心,也可以傷心,然后一切隨風中的經(jīng)幡,化為烏有。”
在一個不再寫詩的詩人看來,苯日神山的傳說,遠比查良鏞先生制造的武俠小說精彩,但查良鏞先生肯定不認識制造如此神山傳說的那個人,我不知道這位高人究竟何許人也?廖姑娘更不知道,對于她剪不斷理更亂的心事,或許只有苯日神山符合她的躲藏與想象。要是那位高人能現(xiàn)身神山,真想拜托查良鏞先生前來與他神山論劍,要是他的劍,論不過查良鏞先生,那么他很可能會改變規(guī)則論神,這樣說不定查良鏞先生,可能會選擇甘拜下風。論神者氣度不凡,他是這樣講的——
當年佛苯相爭,敢于反對佛教的苯教徒阿窮杰博與蓮花生大師在此比試法力,打得不可開交。
我能想象兩個影子在山峰與河流之上平步青云的架勢。
蓮花生大師到達雅魯藏布江與尼洋河交匯處時,憑借法力調集狂風,試圖將村莊和樹木全部吹倒。阿窮杰博則以巨石,壓住樹木使得蓮花生的法力失效,重災得以幸免。接著,兩人交鋒打到苯日神山腳下的古魯村。蓮花生想徹底摧毀苯教,于是用力擊掌,豎起禪功,吹了口氣,將苯日神山推入尼洋河。阿窮杰博在水上漂,幾個轉身功夫,輕輕松松將苯日神山,物歸原地。
由此,工布地區(qū)的苯教得以保存興盛。
至今,信奉苯教的工布鄉(xiāng)親在神山上依然供奉有大石、神鳥和天梯崇拜。我沒找到人們相傳的那棵通天樹,因為山里,樹太多,不知那棵是哪棵?只看到山上滿樹掛著經(jīng)幡和祭品。逆時針圍繞神山轉經(jīng),通常是工布鄉(xiāng)親過節(jié)必做的功課。
苯日神山下,陜西路上重慶小面館的女老板,說她每年春節(jié)都會上山,參與工布人的轉山儀式。不難理解,一個漢族人在藏地的神化,首先是從朝圣一座山開始的,盡管她可能還算不上信徒,但遠離內陸城市的高原生活,在遠離了太多瑣碎與應酬之后,靜下來的時間,就容易接收到一座山賦予人的靈性,同時也容易接收到山補給人的內氣。
在藏語中,苯日神山被翻譯為猴子山。林芝自然博物館旁邊有兩只被關進籠子的猴子,它們的處境很是讓人不安,尤其是一些小游客丟石子對它們的玩弄,都快讓猴子急瘋了。倒是樹林里的松鼠可愛,隨處可見,它們的靈敏。不難想象,山中密林活躍著種類繁多的動物,尤其是不知名的鳥兒,它們與人的關系在這里和諧共處。不少游人經(jīng)過的地方,都留下了為它們準備的礦泉水、面包、餅干、松籽等食物。
半月后,從察隅回到林芝,我決定在苯日神山下的卓瑪旅館,住上幾宿。背靠苯日神山的夜晚,可以望著山上一行一行的五彩糧食,與神耳語。那些日夜拂動的風馬,伴隨星辰的祈福,替讀到它們的人,做來生與今生的對接。我時刻把臉迎向神山之上,眼睛卻看著風馬在天空中飄拂。
每有驢友來此,我都會主動勸他們上山看看。正如廖姑娘當初勸我進博物館看看一樣,充滿了個人熟知的熱情。只是我勸他們上山看的是靈活的自然,讀的是每時每刻都在律動的心愿。那不是個人的心愿,而是物賜天愿,如果有緣,他們會自然地走進唐拉拉康。盡管我也有下意識地說出山中那一座苯教寺院的名字。
當然,我也聽到一些,從苯日神山下來,對這座山產(chǎn)生搖頭的人,說沒意思的話。似乎他們上山不是為了下山,下山也不是為了上山,只是他們活在自己的理想中,但世界早已脫離他們的世界,真正的世界保存在有心人的世界里。沒錯,對于西藏的其他名勝之山,尤其是在天氣好的時候,很多都能在遠處目睹山的主峰上雪堆白的靈光乍現(xiàn),視見者都認為好運。但苯日神山并沒有突出的主峰,它只是一組山巒緊緊地連在一起,且隨時被陽光、風雪與經(jīng)幡纏繞。加之多云多霧又多雨的光臨,肉眼能看清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只好全憑心的閱歷了??瓷讲豢瓷降耐獗恚x一座山,需要的不是錢,更不是權,而是心的時間。讀一座神性的山,更需要圣潔的感情和緣分。讀一座地理上完全超越了神界的山,更需要把一塊地域的神秘底蘊保存在心里,而具備這種透視雪山的人,也只有與山有緣的人才能承接。
生命旅途中,開始許多人,走著走著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了。下午,卓瑪旅館來了個武漢小伙,他披著一身雨具,放下背包,吃完泡面,閑得在陽光下打瞌睡。我掀開他頭頂?shù)乃芰厦?,搖醒他。我說要帶他去看苯日神山。他頓時來了精神,問苯日神山在哪里?我并沒有走過去熟悉的路子,而是隨便從山下正在修房子的村莊出發(fā),自作主張地走了一條想象中該有的路子。一開始我就是奔著唐拉拉康去的,因此繞過了林芝自然博物館。荊棘密布的山道上,奇石怪狀,野花亂開,一片潮濕,繞了一段,就沒有路了。我們原路返回,見推土機師傅打出的手勢,才又調轉路線,繼續(xù)上山。
山中的石頭,有的像楊過與小龍女,合煉玉女心經(jīng)的玉石床,床上隱約可見一些米飯,有拖著長尾巴的鳥,站在石頭上,打望山下的林芝。而山上遍布矮小的青岡樹,幾乎已經(jīng)頂著云層了,樹上掛著的牛仔褲,證明此地有人來過。地上隨處有長得血汪汪的野山果,讓人多看一眼,便口水直流。有時,我們挨著烏云,在山上找路,一不小心,撞著樹枝上掛著的布條,那物狀像裹緊的尸體,心里油然生起一絲驚恐。
終于來到一塊光滑的大石頭面前,上面沾滿了油亮的酥油,掛滿了哈達。石頭上顯現(xiàn)了十多尊佛的面孔。旁邊有煨桑的痕跡。來不及多想,也沒多余的時間停下來觀察了,我們加快步伐,一個多小時后,終于見到了那塊青稞地。
半月前,還是泛青的青稞地,如今已是一片金黃。它與寺院的白和紅形成鮮明的對比。藏地美圖上的造物主真是一位比文森特·威廉·凡高更懂色彩格局的大師,青稞地與一座小寺院組合在一起,無論什么季節(jié),延伸的只可能是無限詩意與無限遙想。這種觀感,我想住寺的僧人一定擁有超乎詩人與畫家想象的藝術境界,因為他們每天陪伴的環(huán)境就是詩意。成熟了的青稞,帶給我荷蘭畫家文森特·威廉·凡高畫布上向日葵般成熟穩(wěn)定的氣場——那是一種永恒的印象,它既是安全的,又是危險的。危險的是我面對青稞熟了的激情與花朵綻放又冷靜的寺院,連同陽光已在筆管里提前熊熊燃燒。手里采摘有一把野山果的武漢小伙,面對青稞,終于露出微笑。與剛才密林里的緊張穿行,他臉上表露的害怕,明顯被一種暖色的安全帶走——那是寺院與青稞疊加在一起的色彩。當狗吠聲傳來,隨之而來的是陽光垂直落地。如此天氣,與上次來此地一樣。雨后的陽光打在紅光滿面的寺院。而周圍,或更遠的地方,依然被雨霧纏繞。武漢小伙一邊品嘗酸澀的野山果,一邊讓我?guī)兔ε恼眨种改瞧鹕那囡?,寺院金頂自然成全他當背景?/p>
剛進寺院,上次出現(xiàn)的貓和狗,就從木柵欄里,飛了出來。武漢小伙蹲下來,開心地抱起它們。誰知這一抱,就松不開手了。瞬間,寺院周圍飛來的貓和狗,越來越多,一只比一只袖珍,它們的爭吵聲,足有一個合唱團龐大,全部往一個人身上蹦跳,將武漢小伙,即刻絆倒在地。
平措旺杰聽到響聲,遠遠地佇立在寺院門前,笑了。
他轉過身,告訴我,他師父已經(jīng)歸來。
我們走進去。見師父正在念經(jīng)。頭也不愿抬,一句話也不講。平措旺杰把頭靠近師父耳朵,說了我的來意。師父仍一句話不說。這和初次來此的廖姑娘,遇到的情形是一致的。她說,平措旺杰的師父,從沒與她說過一句話,盡管她十多年的涉足寺院,但在眼睛與眼睛的重逢中,她堅信師父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
我們選擇悄悄離開,天上突然下起滂沱大雨。只好加快奔跑的速度,雨從不同方向攆來,讓人無處避害。苯日神山的雨,就像不可觸摸的風,說來就來,落滿山谷,通向地心,絕不容許有過荒蕪之心的人再長一棵荒草。有些地方的雨,只能落到身上;苯日神山的雨,落進我心里,讓我看見生命中不少令人唏噓的空白。有些地方,人們就身在其中,卻不懂得安放自己的靈魂,反而還在滿世界的拼命找尋。有些人,總在帶著滿身塵囂回眸來時的方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被自己拋棄的所謂安靜,一直生長在最初的傷口上。當我抬起頭,揚起手拭一綹打濕的頭發(fā),便聽見了蒼老的歌聲。放慢腳步,停下來,坐在嘩啦啦的流水邊,緩慢地轉過身,搜尋那個歌聲。
雨中飄蕩的武漢小伙,倚在石頭邊,像一棵神色慌張的野草。
不遠的山坡上,出現(xiàn)了牧羊人。
是他在歌唱,是他的歌聲絆住了我們的去路。那是我熟悉又陌生的歌聲,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忽快忽慢,忽唱忽說,仿若寺院里看不清臉的師父在撥動心上的念珠。我站起身,朝著歌聲走了幾步,在一塊靜靜的瑪尼石上,意外拾起一件東西,那是牧羊人遺失的烏爾朵。我把它一直帶在路上,再也不想讓它成為歲月的遺物。直到經(jīng)年,我的歌聲被雨水打濕,像一道彩虹在苯日神山上空升起——
“總攝太陽寶座的神山呀!”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