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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奇山的幼狍

2017-08-12 22:01黑鶴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狍子鄂溫克羅杰

作者簡介:

黑鶴,原名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兒童文學(xué)作家,現(xiàn)居呼倫貝爾草原。出版有長篇小說《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諾亥》《叼狼》《狼谷炊煙》《獅童》《狼血》等多部作品。獲得過多種獎項,有多部作品譯介到國外。

每年的春天,只要時間允許,我總會去北方大興安嶺叢林深處的馴鹿?fàn)I地,看望我的鄂溫克朋友。

春天,正是冰雪消融的季節(jié),森林中涼爽沒有蚊蟲。而且,這時也正是馴鹿產(chǎn)崽的季節(jié),剛剛降生的小馴鹿,是溫暖而令人心生憐愛的小東西。

那一年,我還帶上了自己那頭已經(jīng)十三歲的老犬羅杰。對于一頭狗,十三歲已經(jīng)很老了,只要可能我希望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這次,帶它同行,是想讓它也看一看北方的森林。

對于羅杰,這是一次無論從心理還是生理上都極其漫長的旅程。而且,我想,這很有可能也是它最后的出行。我想直到結(jié)束的時候,它恐怕都沒有明白自己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在那里,它終于有機(jī)會見識到了真正的荒野。

上山之前,我先帶著羅杰到了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xiāng)的山下定居點。在那里,我有一次短暫的外出,把羅杰留下,拴在芭拉杰依家的木屋前。大概一個多小時,我開車回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到羅杰那嘶啞的叫聲。我永遠(yuǎn)忘記不了我走過去時羅杰的目光,顯然,它以為我把它拋棄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了。

那個叫雨果的鄂溫克少年,正陪在它的身邊。事實上,后來我才知道,自從我離開之后,羅杰一刻不停地吠叫,而這個少年一直坐在羅杰的身邊安慰它。

“你的狗哭了?!?/p>

這善良的少年對我說。

善良的馴鹿鄂溫克人有很多關(guān)于犬的禁忌,比如,拴狗的繩鏈必須高系于樹上,人絕對不能從狗的身體上邁過。馴鹿鄂溫克人在進(jìn)食時,會先將一點食物投入火中,首先將食物獻(xiàn)給為人們帶來溫暖和光明的火。只有那些在極限地區(qū)生活過的人才了解火對于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還會分一些食物給狗,你若造訪馴鹿鄂溫克人的營地,將自己手中的食物與營地中的狗分享,這種舉動,會得到馴鹿鄂溫克人的贊許。

無論是在山下的定居點還是山上的營地,羅杰都擁有自己的碗。羅杰得到了應(yīng)有的尊重,盡管它不是營地里的獵犬,但因為它是我的愛犬,它享有獵犬應(yīng)有的一切。

當(dāng)我和芭拉杰依在狹窄的廚房里喝茶吃列巴聊天時,羅杰趴在廚房的門口睡著了。年邁的芭拉杰依是絕對不會從羅杰的身上邁過的,這是馴鹿鄂溫克人的禁忌,而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羅杰是怎么也叫不醒的。最后,我不得不扶著芭拉杰依,讓她從羅杰在門邊僅留的那點縫隙邊走過。

我們到達(dá)山上的馴鹿?fàn)I地時,正是馴鹿生產(chǎn)的季節(jié),母鹿兇悍異常,攻擊一切靠近幼鹿的生物,除了人類。它們?nèi)匀槐J刂c人類的久遠(yuǎn)契約。

羅杰太好奇了,對于它,這畢竟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它靠得太近了,護(hù)崽的母鹿沖了過來,用前蹄擊打在它的后背上。它嚇壞了,驚恐地嗥叫著,一邊為自己壯膽恫嚇母鹿,一邊其實也是在呼喚我。我沖過去,趕走了憤怒的母鹿。

我回過頭時,看到羅杰已經(jīng)跌跌撞撞跑到了車前,正站在那里,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如果它此時能夠說話,一定會對我說:“黑鶴,這是什么鬼地方,我們還是上車回家吧?!?/p>

我想,對于羅杰來講,那瘋狂向它攻擊的母鹿跟怪獸沒有兩樣。

這里是森林,真正的荒野。

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羅杰身上有些東西就開始改變了。我想那是獵犬的本能被喚醒了。

在我外出涉過林間融雪匯成的冰河時,羅杰甚至放棄了架設(shè)在湍急河道上的簡易小橋,直接跳到冰冷的河水之中,游到對岸。它爬上岸,精神抖擻地甩干身上的水。噢,那種活力,那種英姿勃勃,我?guī)缀鯚o法用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那一刻,它似乎重又擁有活力,好像已經(jīng)在這林地里生活多年。

也許,我?guī)M(jìn)入?yún)擦值臅r間有些太晚了,羅杰應(yīng)該在更年輕的時候來到這里。

那是到營地的第四天,天氣晴朗,我只是外出散步,帶著相機(jī)準(zhǔn)備隨便拍點什么。

羅杰跟隨在我的身邊。森林中有太多讓它好奇的東西,它站在林地的邊緣,探出鼻子,鼻翼翕動著,若有所思地品味著周圍的氣味———與荒野有關(guān)的一切。它像一頭真正的獵犬那樣在叢林中穿行,不時地停下,意味深長地嗅著我看不見的氣味,我想那是野鹿或者松雞留下的痕跡。它確實找到了鳥獸曾經(jīng)藏身的灌木叢,并且一本正經(jīng)地踞地做勢(當(dāng)獵犬發(fā)現(xiàn)隱藏獵物后的標(biāo)準(zhǔn)動作———身體靜止不動,鼻子指向獵物隱藏的方向,抬起一只前腿,為身后的獵人做出指示)。無論那鳥獸已經(jīng)離開了多長時間,至少,它們在那里待過,留下了屬于它們的氣味。羅杰盡管已經(jīng)蒼老,但顯然嗅覺還沒有退化。

我們一直走到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那拉奇山附近的林地。前幾天,馴鹿鄂溫克朋友在這里看到一頭駝鹿。我想碰碰運(yùn)氣,看能不能遠(yuǎn)遠(yuǎn)拍到它的身影。但是我清楚,這種機(jī)會不大。

我沿著河道向山的方向走。

這些在枯水季節(jié)只能稱得上小溪的河流因為春季的雪水融化而水量豐沛,流水擁有巨大的力量,它們流過叢林下面的腐殖層,攜帶著能帶走的一切,匯入小溪,化為奔騰的河流一直沖向山下,水中裹挾著斷木、枯枝等雜物。

在一些拐彎或者有倒木的地方,流水激起的白沫在那里積蓄,鼓起像棉絮一樣的大團(tuán)泡沫。

羅杰對這些泡沫頗有興趣,每看到河中瘀積的一團(tuán),都會跑過去,站在岸邊認(rèn)真地嗅聞,似乎是在分解氣泡中蘊(yùn)含的關(guān)于森林的一切。

因為有太多的新奇事物分散它的注意力,它一直走走停停,跟在我的身后。突然,我聽到它發(fā)出一聲急切的輕吠。我了解它,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有時候甚至只需要眼神已經(jīng)足以明白對方的意思。這聲輕吠是在提醒我,它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與我分享。

我回頭,看到羅杰正站在河岸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河里的什么。最初我以為它是被河中的漂木吸引了視線,或者是什么順流而下的垃圾。

最開始我以為那是一塊破布,黃色的。

其實,我看過去的時候,那個黃色的東西剛剛沉入水下。很快,它又露出了頭,因為浸了水而有些耷拉的大耳朵,黑亮的鼻子很小,看起來像是一只小鹿。不是馴鹿,應(yīng)該是野生的鹿。

就在這時,它又一次被湍急的水流沖入水面之下。我查看了一下形勢,河道寬闊,目測深度不會超過兩米,我可以放下相機(jī),然后跳進(jìn)河中將它救起,但是想想冰水的徹骨之寒,我還是有些猶豫。我向下游望去,大概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棵倒木架在河的兩岸,橫亙在河面上。我想,如果我快步跑到那里,趴在倒木上,應(yīng)該可以在小鹿被水沖過時直接將它拎出水面。但是,我又懷疑小鹿可能根本支撐不了那么久。羅杰一邊焦急地唁唁低鳴,死死盯著水中的小鹿,一邊跟隨著被流水帶往下游的小鹿在岸邊奔跑。

此時,小鹿再一次沉入河水里,而且它已經(jīng)不再蹈動兩只前蹄,正在放棄掙扎求生,我想它大概不會再有力氣浮上來了。我將相機(jī)放在地上,準(zhǔn)備跳下河去。想一想那冰冷的河水,我不由微微嘆息。

正在這時,我聽到身邊撲通一聲,羅杰已經(jīng)跳進(jìn)了河里。

跳下去的瞬間,羅杰沉入河面以下,很快又露出頭來,快速地向小鹿的方向游去。它的速度要比已經(jīng)無力掙扎的小鹿快很多。但是,即使如此,羅杰和小鹿都被飛速流動的河水向下游推去。

我快速跑向下游的那根倒木。

當(dāng)我跑到倒木那里,回頭看時,羅杰竟然已經(jīng)叼住了小鹿的后頸,將它的頭拖出水面,正試圖努力地向岸邊靠近。它有些吃力,畢竟叼著小鹿,它需要耗費(fèi)更多的力氣,盡管它努力地劃動著爪子,河水以自己不可違逆的力量將它向倒木這邊沖過來。

我趴在這根直徑足有半米的倒木上,死死盯著羅杰和小鹿。在這里才能夠感覺到河水的力量,飛速流淌的河面簡直讓人眼暈。

我剛剛準(zhǔn)備好,羅杰和小鹿已經(jīng)被河水沖了過來,速度驚人。

就在它們即將被河水沖過倒木的一剎那,我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了羅杰頸背上的皮毛。我還是低估了水流的力量,河水帶著它們向下游沖去的慣性,險些將我拖入水中,還好我的雙腿緊緊地夾住了身下的倒木。

我將羅杰拎出水面的同時,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小鹿的后頸,這時羅杰終于可以松口了。

羅杰的體重接近三十五公斤,小鹿輕一點兒,大概十幾公斤的樣子。

但是,我僅僅是抓住了它們,要把它們提離水面又是另一回事。

但也不能一直這樣僵持下去。

最后,我先將小鹿提離水面,放到身體的另一側(cè),然后猛地在倒木上站了起來。

這相當(dāng)于拎著兩個加在一起有五十公斤的啞鈴在平衡木上行走,我的力量和平衡能力都不錯,但困難的是兩個啞鈴的重量過于不均衡,而且,浸過水的皮毛又濕又滑,我?guī)缀蹩煲蛔×恕?/p>

我拎著一頭狗和一只小鹿終于踏著樹干走回到河岸上,將它們放下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已經(jīng)快要失去知覺了。

我往回走去拿回自己的相機(jī)。

我走回來的時候看到了讓我目瞪口呆的一幕。

小鹿已經(jīng)抬起了頭,而我的老狗羅杰,竟然正在給它舔舐身上的皮毛。

其實是一只小狍子,看起來不會超過一個月大,瘦骨嶙峋。當(dāng)然,也可能更大一些,但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看起來比較小。

這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我順手拍了一張照片。

當(dāng)時,羅杰跳下去的時候,我原以為它僅僅是好奇。但是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它是在看護(hù)這只小狍子。

羅杰,這頭火紅色的獵犬,它的體內(nèi)應(yīng)該混雜了英國雪達(dá)獵犬和尋血獵犬的血統(tǒng),它的基因里并無殺戮的本能,我最初以為它跳下水只是出于尋血獵犬的本能,將獵物叼回來。

在我用自己脫下來的抓絨衣為這只小狍子擦干身體時,羅杰抖去自己皮毛上的水,興致很高地在一邊觀看。

是一只小雌狍,有些營養(yǎng)不良,我沒有在它的身上發(fā)現(xiàn)傷口,除了左耳上有一個像小星星一樣的小缺口。

也許是又凍又累,它安靜而虛弱,當(dāng)我檢查它的身體時,它抬起頭,柔軟的嘴唇在尋找我的手指,它還很餓。

即使我努力地用抓絨衣擦干它的身體,但它還是在哆嗦。必須馬上讓它暖和起來,否則它會因為失溫而夭折。

我用自己的沖鋒衣將小狍子包裹在里面,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營地。我找了個紙箱,在里面鋪了一條毯子,然后將這只發(fā)抖的小狍子放在里面,將紙箱放在火爐的旁邊。

在山上,撿到被遺棄的小獸是很正常的事情。

之后,我出去幫鄂溫克朋友修理鹿圈。

忙完再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一切更讓我糊涂。

羅杰臥在帳篷前的一塊皮子上在曬太陽,而那只已經(jīng)干了的小狍子,竟然也臥在它的身邊。

一頭狗跟一只狍子就這樣成為朋友。

當(dāng)這只幼狍晾干了身體,也就開始展現(xiàn)自己那漂亮的棕黃色皮毛,上面作為保護(hù)色的隱約成行的白色斑點正在慢慢淡去。與營地里那些小馴鹿相比,它的耳朵更大,面頰更短更圓,也就顯得更萌一些。它跟小馴鹿一樣,都擁有漂亮的長腿。

自從進(jìn)入這個營地,它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與歸宿,與救它的羅杰形影不離。它對營地里的母馴鹿沒有任何興趣,這也讓我把心放了下來。如果它貿(mào)然接近正在哺乳的雌馴鹿是非常危險的,它們的母性只給予自己生產(chǎn)的幼鹿,對于其它的幼崽,它們表現(xiàn)得蠻橫而粗暴。

它其實已經(jīng)接近哺乳期的尾聲,我用奶瓶喂它馴鹿奶,它非常適應(yīng),而且,它也可以接受列巴和煉乳這樣的食物。

之前它看起來幼小,只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太虛弱了,足夠的高營養(yǎng)的食物讓它迅速地恢復(fù)健康,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如同刷過油一樣。它的身軀挺拔而有力,會突然莫名地奔跑,就像那些小馴鹿一樣,但是,不同的是,它沒有自己的母鹿。

不過,它不會跑得太遠(yuǎn),永遠(yuǎn)讓羅杰在自己的視野之內(nèi)。

于是,在馴鹿?fàn)I地的時候,我的身邊除了一頭老獵犬,又增加了一個小跟班。

每天早晨還沒有起床,這只小狍子就會用它冰涼的鼻子觸碰我的臉。它餓了,讓我擠馴鹿奶給它。它吃飽之后,除了跟羅杰一起趴在我?guī)づ竦拈T口一起曬陽光,就是一起玩耍。

我注意到,小狍子邀請羅杰一起玩耍的動作竟然跟狗一樣,它跳到羅杰的身前,壓低自己的前軀,再迅速地跳到一邊。

羅杰興致勃勃跟上去,它們在營地前的空地上追逐游戲。

我的老羅杰,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

我坐在帳篷前,看著一頭努力讓自己表現(xiàn)得像狍子的狗和一只極力扮演狗的狍子一起玩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晚上,這只小狍子就跟羅杰一起睡在我床邊的一張皮子上。

但是,當(dāng)夜晚到來的時候,對于羅杰,整個白天的肆意狂歡帶來的結(jié)果是徹底的疲憊。它累壞了。整個夜晚,極度疲憊的羅杰像個老人一樣打著呼嚕。

白天我外出的時候,羅杰會跟著我,小狍子又會跟著羅杰。我們是一個古怪的隊列。

所以,山上的鄂溫克朋友總能在早上看到我們這個組合怪異的小隊伍在森林中巡行。

他們?nèi)⌒φf,狗不像狗,狍子不像狍子。但是,這是善良的嘲笑。在森林里,所有幼小的生命都會被善待。

我只能猜測這頭小狍子的身世,也許母狍落入了偷獵者的陷阱或者被野獸捕殺,它幸存下來,不小心或是被野獸追捕時落進(jìn)河里。也就只能是這樣的解釋了。

過了幾天,一位外出尋找馴鹿的鄂溫克朋友在我發(fā)現(xiàn)小狍子的上游林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頭成年狍子的尸體。說是尸體,其實也就是只剩下一副骨架。他還帶回來一根腿骨。我看了一下,那骨頭的一端已經(jīng)被野獸咬開,露出里面的骨髓。里面殘留的骨髓像紅色的果凍,呈現(xiàn)凝膠狀,而不是那種白色的肥重脂肪。這頭成年的狍子已經(jīng)極度營養(yǎng)不良。我不知道在森林中罹難的是不是小狍子的媽媽。但是,如果確實是,這說明它的體內(nèi)已經(jīng)毫無能量儲備,它努力挨過這個荒寒的冬天,卻未能挺過森林的春天。它還不夠強(qiáng)悍,哺乳期又耗費(fèi)了它更多的能量,最終它沒有活下來。

那天,我決定違背自己不給野生動物起名的原則,給這只小狍子起了一個名字。

因為它左耳上那個星形缺口,我決定給它起名叫星。

那次我在營地里待的時間比較長,大概一個月的時間。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小狍子的體重幾乎長了一倍。確實,我把它喂得實在太好了,每天都會擠上幾盆馴鹿奶喂給它,而且,間或還會有列巴、小點心和糖果。說實話,我并不太了解狍子這種動物在幼年時期具體的食物構(gòu)成。不過我也發(fā)現(xiàn),除了這些食物,它也偶爾在營地附近品嘗一下草和樹葉,不過總是淺嘗輒止,我還來不及從眾多的灌木中將它剛剛吃的東西分離出來,它就已經(jīng)跑開了。

羅杰和星總是形影不離。作為跟隨我十幾年的愛犬,它確實需要一個伙伴,這只它從冰水救起的小狍子就成為它最忠實的朋友。在營地里,無論它去哪里,這只小狍子都緊緊地跟在它的身后,而且,這只小狍子性格溫和,動作不像我營地里的那些猛犬那樣過于粗魯,讓老羅杰不堪忍受。

在休息的時候,它們也會緊緊地貼在一起。

它們的這種表現(xiàn),讓我有些擔(dān)憂,害怕離開森林的時刻到來。

但是這一天還是要到來的。

到我離開的時候,我不得不提前為它們的分別做些準(zhǔn)備。我無法帶走星,如果帶它走,只能帶回我的營地,我在那里飼養(yǎng)的都是超大型的猛犬,像蒙古獵犬,天生就是為了追捕狍子和鹿這種動物而培育的,對于星來說太危險了。而且,從星的角度講,我不希望它離開叢林,當(dāng)時救它是因為它的生命受到威脅,無論如何不能看著一條小生命就那樣離去。但是,如果將它帶走,就觸犯了基本的荒野規(guī)則。它就是應(yīng)該生活在森林里的,我一旦將它帶走,它就再也沒有機(jī)會回到森林里去了。

到了離開那天,我想了一個辦法。

在我離開前特意提前餓了小狍子半天,早晨我要離開時,拿出它的食盆,用新鮮的馴鹿奶拌上撕碎的小塊列巴。在它低頭進(jìn)食的時候,我假裝到車前去拿點什么,羅杰跟到車前,還沒有等它反應(yīng)過來,我就將它抱起來放進(jìn)車?yán)?。我的行李之類的東西,早已提前放到了車?yán)铩?/p>

我開車沖出營地的時候,從后視鏡里,看到星抬起頭,神情茫然,顯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隨后,它開始追趕,但這時我已經(jīng)一打方向盤沖上林間的簡易沙石路了。

我將油門踏到底,足足開了有五分鐘,再往后視鏡里看去,就是無邊的叢林了。

無論如何它也追不上來了。我松了一口氣。

在這五分鐘的時間里,羅杰一直站在后座上,望著后車窗不斷地吠叫。

我沒有辦法,只能這樣。我不敢看它。

但是,我以為羅杰叫上一會兒就會停歇,但我錯了。它整整叫了將近有半個小時。

終于,我再也無法忍受,將車停在路邊,打開雙閃。

我打開后車門,將羅杰抱了下來。羅杰叫得滿嘴都是白沫,它沒有看我,它立刻頭也不回步履蹣跚地向來路跑去,它想去尋找它的伙伴,那只四腿細(xì)長的小狍子。

我在它的身后呼喚它。

其實車已經(jīng)開出很遠(yuǎn)了,羅杰又向前跑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叫了這么久,耗費(fèi)了它太多的力氣。它累壞了,先是站住,然后蹲坐,最后慢慢地臥下。但是它仍然在望著遠(yuǎn)方山林的方向。

我走過去,羅杰在劇烈地喘息,剛剛連續(xù)的吠叫讓它極度疲憊。

我讓它臥在地上喘了一會兒,呼吸開始平復(fù)一些之后,才將它抱起,抱回到車上。

自始至終,它都沒有看我一眼。

回到城里之后,羅杰消沉了幾天。它常常站在窗前向遠(yuǎn)方眺望。我知道,它在想念在森林中的伙伴。

我?guī)Я_杰上山的時間,是五月初,正是蜱蟲肆虐的季節(jié),附近有采蘑菇的人因為被這種帶有森林腦炎病原體的小蟲叮咬而殞命。所以,在附近山地,人們都是談蟲色變。那種小蟲會在人毫不知覺的情況下叮咬在人的身體上,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它的整個頭部已經(jīng)鉆入人的皮下,肚腹很快就會因為吸血而鼓脹起來。在山上我非常小心,每天從林子里出來,都會認(rèn)真檢查像腋下、腹股溝、發(fā)際線這些部位,據(jù)說這種小蟲攜帶病原體的是一種頭部白色的蟲子,而這種白色頭的蟲子出現(xiàn)的機(jī)率是萬分之一,但我想不會有人有勇氣冒這種危險。

羅杰和星每天都興高采烈地在灌木叢中逡巡,被這種小蟲叮咬的機(jī)會更多。我每天都會不只一次地認(rèn)真地檢查它們的腿內(nèi)側(cè)、口唇處和下頜等這些被毛稀薄的部位,沒有發(fā)現(xiàn)蜱蟲的蹤跡。

直到從山上回來兩三天之后的早晨,我在羅杰的頭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兩顆灰色的淚滴一樣的東西。它們還是成功了。這累贅物生在它的眼角和額頭上,那是兩只吸足血之后鼓脹的蜱蟲。

用火燒灼之后,它們終于松開了口器,我將它們從羅杰的皮下拔出,扔進(jìn)了馬桶,放水沖走。

那是羅杰關(guān)于叢林最后的記憶,我想,很快,它就會將這一切忘記了。

盡管天天為羅杰上藥,但蜱蟲咬傷的部位一直潰爛,過了半個月之后傷口才痊愈,而那三處傷痕脫了毛,毛是半年之后才長出來的。

那就是叢林留給它的印記吧。

從山上回來之后,那興奮的余韻終于消散,所有積累的疲憊如火山般爆發(fā),羅杰開始陷入漫長的昏睡,它甚至對食物都失去了興趣。

在沉睡的間隙,它去喝水,在陷入再次睡眠之前,它會蹲坐在那里發(fā)一會兒呆,似乎又在回想那剛剛離開的荒野,短暫地失神。

然后,羅杰又睡著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山上的馴鹿鄂溫克朋友下山,給我打電話時,我得到了星的消息。我和羅杰的不辭而別,對這只幼狍的打擊非常大,它開始還住在我之前住的帳篷里,后來慢慢就開始進(jìn)入?yún)擦?,隔一兩天才回來一次,吃一些鄂溫克朋友喂給它的食物,后來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到我的鄂溫克朋友再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它已經(jīng)有一個來月沒有回到營地了。

這是讓我頗為欣慰的消息。它回到森林里去了。

第二年,我又帶著羅杰上山,還是選擇在馴鹿生崽的季節(jié)。

這一次,它更老了,更多的時候,它就在帳篷前我鋪好的一塊墊子上昏睡,偶爾它也會站在那里向叢林里張望。我想,它也許在想那只它一年前從冰河里救起的小狍子吧。

我也偶爾會想起那只小狍子。

一個下午,我正在帳篷里整理我拍攝的圖片,突然聽到睡在帳篷外的羅杰發(fā)出輕輕的唔的一聲。

我沒有太在意。然后,我又聽到節(jié)奏分明的啪啪聲,抬起頭來看,羅杰神采奕奕地站在帳篷門口,那節(jié)奏分明的拍打聲是它輕快地?fù)u動尾巴拍打著門口帳篷的篷布發(fā)出來的。羅杰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高興過了,它只有在特別高興并且試圖跟我分享這種喜悅的時候,才會這樣。

我意識到,它就是要讓我看什么。

我走出帳篷,羅杰走在前面,為我?guī)贰?/p>

沒走多遠(yuǎn),就在營地前面的一棵松樹后面,閃現(xiàn)出一個俊俏的身影。

噢,奇跡一樣的事,是星。它左耳上的標(biāo)記太明顯了。

它已經(jīng)長成一只大狍子了,毛色閃亮,身軀健壯。

我嘗試著叫它的名字。一開始它看到我的時候,有些恐懼,但是并沒有逃走。當(dāng)羅杰走過去,它低下頭,羅杰舔舐著它的鼻子,它就放松下來了。

但是,它并不讓我觸碰它,總是跟我保持著大概一兩米的距離。這很正常,這一年的時間,它一直生活在荒野里,已經(jīng)不再適應(yīng)人類的觸摸了。

星只在帳篷前徘徊,并不接近,它總是不斷地往灌木叢的那邊看。

然后,更大的驚喜在等著我。

后來,到下午的時候,它再從灌木叢里出來的時候,身后就跟著一只閃爍的小影子。一只小狍子,跟當(dāng)年的星一樣。

原來,星已經(jīng)做了媽媽。

但這只小狍子并不像當(dāng)年的星,它對營地里的一切都不適應(yīng),當(dāng)羅杰興奮地跑過去時,這只小狍子立刻就奔回到灌木叢里去了,星也跟了過去。

直到黃昏的時候,它們才再次出現(xiàn)。但是,當(dāng)羅杰接近的時候,這只小狍子還是十分恐懼,而星一直擋在羅杰和小狍子的中間。羅杰很識趣,也就不再想著接近這只小狍子了。

我在喂星列巴的時候,也想給這只小狍子一點,但是它太緊張了,我的任何動作都會讓它做出準(zhǔn)備逃入森林的打算。我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天快黑的時候,星帶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了。

之后,星幾乎每天黃昏的時候都會造訪營地,從我這里獲取食物。在哺乳期,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幼崽,母狍更多的時間都在躲藏,不能獲得足夠的食物。來我們的營地,至少可以為它增加一些營養(yǎng)。

羅杰特別高興,每次星一出現(xiàn),它就興奮地跑過去。它們互相嗅聞對方的鼻子。

羅杰太老了,很快就會疲勞,于是臥回到帳篷前我給它鋪的那塊棉墊上。很多時候星也會臥在它的身邊,它們就那樣依偎在一起,就像當(dāng)年羅杰剛剛將它從冰河里救起那樣。想一想,一只帶著幼崽的母狍,在森林中要時時警惕,所有的掠食者都在試圖捕獲它們。倒是在營地的這段時間,它們是安全的,星可以好好地安歇。而那只小狍子,當(dāng)看到自己的媽媽在羅杰的身旁睡去的時候,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時候,它會藏在附近的灌木叢中。慢慢地,它越來越勇敢。終于有一天,我走出帳篷時,看到羅杰和星依偎著睡在帳篷前的墊子上,那只小狍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縮成一團(tuán),依偎在星的懷里。我走過的時候,驚動了它,它睡眼惺忪地抬起頭看了看我,然后就立刻對我失去了興趣,又將頭縮回到星的腹下去了。

我沒有驚動它們。

星每次帶著自己的幼狍離開之后,羅杰都會對著它們離去的叢林久久地凝望。

這一次,我和羅杰離開馴鹿?fàn)I地的時候,并沒有像上次那樣傷感。

到我們離開那天,星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帶著幼狍出現(xiàn)了。每當(dāng)黃昏的時候,羅杰會一次又一次地走向它們每次現(xiàn)身的那片灌木叢,一次又一次。但是它總是失望地回來,直到天色黯淡。

那年的春節(jié)前后,羅杰開始尿血,不是尿液中有血色,而是真正的血。而且,它已經(jīng)控制不了排尿的時間,我外出回來的時候經(jīng)??吹椒块g里遍地鮮血,似乎是兇案的現(xiàn)場。

外出時,在樓梯走道和電梯里它就已經(jīng)控制不住,在地面上留下淅淅瀝瀝的血跡,我拿著紙在后面一點點兒擦拭。

后來,我找到自己一個打籃球用的護(hù)腰,在里面放上一個紙尿片,纏在它的腰上。

它的尿幾乎完全是血,每天它都失去大量的血,而它已經(jīng)不具備足夠的造血能力了。

它原本消瘦,現(xiàn)在瘦得更加明顯,肋骨清晰可見,突兀地顯現(xiàn)出來,而背脊上,硬挺的脊骨也刺眼地突顯出來,我終于明白瘦骨嶙峋的真正含義了。

每一次從躺臥的地方站立起來,都要耗費(fèi)它太大的力量。它站立起來,有時久久地保持著這個動作,低垂著頭,似乎沉重的頭顱讓它無力承受。它好像站在那里思考,努力地回憶,顯然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站立起來。它就那樣站上很久,像是在沉思。期間,它會發(fā)出類似捯氣般的呻吟,那是即將離去的狗才會發(fā)出的聲音。

它喝水,然后繼續(xù)臥下。

一直以來,只要可能,它總是與我形影不離。我在家的時候,如果我坐在桌前寫作,它會臥在我桌下的地毯上,如果我回臥室休息,它會臥在我床邊特意為它準(zhǔn)備的墊子上。但那段時間,也許是因為房間里太熱,我不在家的時候,它喜歡臥在臥室的門口,我想是因為那里更為涼快。我買了一塊小地毯,算是送給它的新年禮物。我不在家的時候,它就臥在那里。

地毯是乳白色的,它的血留在上面,異常醒目。

它身體上唯一保持正常運(yùn)轉(zhuǎn)的是它的消化系統(tǒng),它仍然保持著極其旺盛的食欲,只是那些食物已經(jīng)無法轉(zhuǎn)化為有效的營養(yǎng)。

我不再限制它的飲食,每天竭盡所能讓它吃得飽到極限。軟犬糧、硬犬糧,還有兩塊剁好的凍牛肉———那是營地里那些大型犬的食物。我想作為犬,生活的最終夢想,應(yīng)該就是陪在主人的身邊,然后可以枕著肉睡。

至于它最喜歡卻沒有任何營養(yǎng)的香腸,我也不再限制它。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我想就算是它跟我要毒藥,我也會給它的。

我想時間已經(jīng)快要到了。

偶爾它會回過頭來看我。在那一刻,我無法確定它目光中的含義。

似乎它自己也感到迷惑,但顯然,它已經(jīng)感受到那種遙遠(yuǎn)的召喚。當(dāng)然,也有可能它在想念自己在北方森林中的朋友,那只左耳上有星形缺口的狍子。

過年那幾天,我一直住在營地。整整一天,它都在營地的會客室里,臥在我桌下的地毯上。我寫作的時候,它就臥在那里。下午,我給它剁了一塊肉,它的食欲仍然很好,吃了一半,頭枕著這塊肉,又沉沉睡去。

它就那樣永遠(yuǎn)地睡去了。這是一頭狗最完美的歸宿,頭枕著未吃完的肉,臥在主人的身邊安然睡去。它解脫了,從此不需要再承擔(dān)自己沉重的身體。晚上我爬上床,沒有聽到桌下的羅杰起身,然后踏著地板慢慢走向臥室時,爪子與地板摩擦的聲音。早晨我醒來,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寂寥,我沒有看到站在床邊將我叫醒的羅杰,沒有看到它期待的目光。

羅杰,享年十四歲,也就是說,它陪伴著我,度過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

羅杰走的時候,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我對自己的朋友瓦然泰說,呼倫貝爾草原的春天就要來了,但是羅杰看不見了。瓦然泰安慰我,羅杰選擇留在這個生命中最后的冬天。三天之后,我和瓦然泰把羅杰埋在營地的后面,莫日格勒河邊。我和瓦然泰整整刨了一個下午,才剖開冰凍的土層。我在羅杰的口中含了黃油,以感謝它一生陪伴我;我切去它的尾巴,放在它的頭下,以期望它來世轉(zhuǎn)生為人。

我最后一次見到星,是在羅杰離去的第二年。

那年春夏之交,我像往常一樣驅(qū)車趕往大興安嶺中的鄂溫克馴鹿?fàn)I地。這一次,我是孤身一人。在羅杰離去之后,我的朋友們都勸我再養(yǎng)一頭可以天天帶在身邊的愛犬。

每一個養(yǎng)過狗的人都有體會,當(dāng)失去陪伴自己多年的愛犬之后,很少有人可以鼓起勇氣再養(yǎng)一只。畢竟,犬與人類的生命周期不同,我們永遠(yuǎn)無法追隨它們老去的腳步。而且,我也意識到,即使在它幼年時我可以抽出足夠的時間陪它,但等它長大之后,我仍然無法保證能夠有足夠的時間跟它在一起。而對于一頭已經(jīng)跟人類建立起真摯情感的犬,等待自己離開的主人歸來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所以,這次我是獨自一人上山。

營地一如往常,新生的小馴鹿是這個營地的希望,這個春天是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芭拉杰依的營地里一共新生了二十三只幼崽,無一損失。而在這些馴鹿崽中,還有一只潔白如雪的白色小馴鹿,這是馴鹿鄂溫克部族最喜歡的神鹿。白鹿的降生,是祥瑞之兆。

在營地里,更多時候我是在陽光明亮溫暖的時間和芭拉杰依一起坐在帳篷前,聽她談起那些北方森林的遙遠(yuǎn)故事。我會幫助照顧被母鹿拒絕的小馴鹿,外出尋找走遠(yuǎn)的馴鹿,劈柈子,這是叢林中的生活。

后來,芭拉杰依問起我的老羅杰,這是我不愿談起的。但是我想,我剛剛到達(dá)營地時,所有的馴鹿鄂溫克朋友都已經(jīng)注意到,我身后并未跟隨著那頭總是與我形影不離的紅色老獵犬。

我舉起自己的右手,做了一個青煙扶搖而上的動作。

離去,化作風(fēng),如風(fēng)飄逝。

其實,這是中國北方狩獵與游牧部族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一切終將離去,隨風(fēng)而逝,生生不息。

過了幾天,我獨自去往那拉奇山的方向。一小群大概十來頭的馴鹿群滯留不回, 其中有三頭即將生產(chǎn)的母鹿。那附近有一個不大的鹽沼,它們大概是被鹽堿吸引了,不愿意回來。但是,有另一個營地的馴鹿鄂溫克朋友捎來消息,那片山地里有一頭帶著三只幼崽的母熊在游蕩。春日帶崽的母熊極度饑餓,而這頭母熊又帶著三只幼崽需要哺育,更需要足夠的營養(yǎng)來分泌乳汁才能夠供給嗷嗷待哺的小熊。但是,春天的森林中食物匱乏,母熊在自然界里基本上找不到太像樣的食物。而這個時候正是馴鹿產(chǎn)崽的季節(jié),饑餓的母熊為了獲取食物而攻擊鄂溫克人的營地,劫掠剛剛降生的小馴鹿。在那個營地,這頭熊一共殺死了三只小馴鹿。營地里的人們不得不整夜燃起篝火,敲打鐵盆,最后不得不報警。山下的森林公安派了警員攜槍進(jìn)駐營地,終于用空包彈將這頭吃慣了小馴鹿的母熊驅(qū)趕出那片森林。

母熊是往那拉奇山的方向去了。

我的任務(wù)就是找到那個鹿群,將它們趕回營地,以防在野外降生的小馴鹿成為母熊的點心。

我的運(yùn)氣不錯,馴鹿群果然在那個鹽湖附近,一共十一只,還包括一只剛剛降生的煙灰色的小馴鹿。

我驅(qū)趕著這些馴鹿往營地的方向走去。

我們沿著河邊走,河水過了春季冰雪融化季水量充沛時的混濁,已經(jīng)恢復(fù)平穩(wěn)和清澈,甚至能夠看得見河底的卵石和在水間翻動的冷水魚。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它。

在河的對岸,是一片稀疏的白樺林,在樹林間有一條小徑,那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到河邊飲水的動物踩出來的。

它就站在那里,只一眼我就認(rèn)出它來。星。

它太容易辨認(rèn)了,當(dāng)年它留在左耳上的那個缺口立刻暴露了它的身份。

事實上,與上一年我見到它相比,它并沒有多少變化。

在它看到我的一剎那,目光中立刻閃現(xiàn)出真實的恐懼。

它原本以為那僅僅是一群馴鹿,沒有想到馴鹿的后面還會跟著一個人類。

還好,今天我并沒有穿什么鮮艷的衣服,只是普通的迷彩色長褲,黑色的羽絨背心。它沒有逃走大概以為我是山上的馴鹿鄂溫克人,跟隨馴鹿群一起行走的一般都是鄂溫克人,他們不傷害狍子。

所以,它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隱入?yún)擦帧?/p>

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河,距離不到十幾米。

它就站在那林間的小徑上,靜靜地看著我。陽光從小徑上的空隙鋪灑下來,它皮毛閃亮,像電鍍過的金屬,那是只能屬于荒野的閃亮,在人類豢養(yǎng)的動物身上永遠(yuǎn)看不到那種一塵不染的潔凈。

看到我停下來與它對視,它略顯躊躇,耳朵輕輕地轉(zhuǎn)動。

它當(dāng)然不會認(rèn)得出我。

“星?!蔽逸p聲地呼喚它的名字,我叫得很輕,讓它不至于因為我突然發(fā)出聲音而驚跑。

聽到這個聲音,它輕輕地?fù)u了搖頭。這聲音它也許記得,在它小時候我拿著奶瓶的時候,就這樣呼喚它。但是即使有記憶,它已經(jīng)在森林中生活了足夠長的時間,有太多的經(jīng)驗與知識需要占用它大腦的空間,把關(guān)于我的記憶已經(jīng)擠占得沒有多少了。

但是在它的大腦深處還是傳來遙遠(yuǎn)的回聲,其實我并不期待它有更多關(guān)于我的記憶,那對于它生活在森林中并沒有什么好處。它能夠在這森林中存活下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易,躲避野獸的追捕,逃避盜獵者的捕殺,各種隱蔽的套索,還有可怕的冬天,這些它都挺過來了。

突然,一只小狍子從旁邊的灌木叢里閃現(xiàn)出來,出乎意料的小身影,它的幼崽,一如幼小時的它。但是,驚喜只是開始,隨著第一只小狍崽從旁邊的灌木叢中現(xiàn)身,后面又露出另一只,就像是前一只的影子。不是影子,它并不陰暗,它們在陽光下都像寶石,如此閃亮,它是另一個的復(fù)刻,或者是延時攝影。今年,星生了雙胞胎,很了不起??雌饋?,兩只幼狍都很健康,而星的狀態(tài)也非常好。在弱肉強(qiáng)食的森林之中,這相當(dāng)不容易。

兩只幼狍并沒有看到我,它們在星的腿間流連,也許剛才它們從媽媽的動作中感覺到危險,立刻躲避進(jìn)灌木叢深處。作為森林中食物鏈幾乎最底層的一員,它們求生的方法只有躲藏與奔跑,現(xiàn)在,它們太小,尚不擁有如風(fēng)般掠過叢林的能力,只能躲藏。但是,它們還是太小了,等得不耐煩,出來要求吃奶。

在那林間的小徑上,母狍佇立,兩只幼狍急切取奶,四野無聲,陽光垂落。這是北方森林中最隱秘而溫暖的一幕。

我紋絲不動,生怕自己的任何動作或者發(fā)出的聲響會驚擾到這一刻。

星在望著我,那目光清澈而純凈,像這北方叢林最后未被觸及的秘境。這一刻,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它不要記得我,不要在它的世界里有些許人類的存在。闖入這片叢林的人類,總是貪婪而危險的。我希望它和它的幼狍,能夠永遠(yuǎn)安全地生活在這片從未被人類毀壞的北方寒溫帶明亮針葉林之中。

突然間,似乎聽到附近的什么響動,星的身體一瞬間繃緊,耳朵豎立而起,緊張地搜索著最細(xì)微的聲響。

它們突然間消失了。星和它的幼狍,幾乎在一瞬間就隱入了叢林之中。

我并無遺憾,它們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那是它們的世界,與我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感謝逝去的老犬羅杰,如果沒有它,我永遠(yuǎn)不會有機(jī)會目睹這樣的畫面。

幾天之后,我告別山上的馴鹿鄂溫克朋友,驅(qū)車離開馴鹿?fàn)I地。

我的車在森林中的簡易沙石路上穿行,我打開車窗,帶著森林氣息的風(fēng)吹進(jìn)車?yán)?。那是混和著泥土、腐殖物、樹脂、青草還有風(fēng)的味道。

突然,我感到有什么在觸碰我的耳朵。

那是羅杰習(xí)慣性的動作,它在車后座的時候,總是喜歡用自己濕潤的鼻子觸碰我。

我看了看后視鏡,那不過是風(fēng),吹動我掛在車座后面的外套,是衣領(lǐng)的一角擦過我的耳朵。

羅杰離開已經(jīng)有一年的時間了,但是,我還是不太習(xí)慣失去它之后的日子。我在寫作的時候,因為桌下沒有它的安臥,將下巴搭在我的腳面上,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在任何一張桌子落座前,我總是習(xí)慣性地收腳,因為潛意識里我習(xí)慣性地認(rèn)為我的老犬羅杰正臥在桌下安睡,我怕自己的動作會驚擾到它。

在那一刻,我終于意識到,我永遠(yuǎn)地失去它了。

選自《草原》2017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阿 霞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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